三
叶村省吾先生 敬启：
得阅来信，惊喜万分。盛情满怀，提笔彷徨，难以言表。其实，我一直在寻觅你们的音信，之前心存侥幸，致信为津先生，冀望有所消息，却杳无音信。当时亦满心悲沮。两年后的近日，因当年之信，与你重逢。想来幸有此信，甚感宽慰，高兴之至。
从信中得知令尊已逝，不禁泪眼蒙眬，回首往事，悲从中来。今日只能祈祷冥福，合掌默哀。
你定已长大成人，出人头地，令尊亦可含笑于九泉之下。听闻令兄在东京身有不适，我亦十分担心。希望爱侄尽快痊愈。
我亟欲亲眼见汝，恨不能肋生双翅。只是医生禁我外出，难偿此愿。我有千言万语，只能厚颜请你来此。
收到信后，烦请你马上来电。亟盼回音。
惊喜交加，难以为继。一切待见面详谈。
诹访子敬上
省吾写给诹访子的信，是在与三绘子商量后绞尽脑汁才写好的。因为实在难以开口说是在色情书上发现诹访子与父亲的关系的，就声称是从兄嫂处得知。当然，他也同时向嫂子汇报了所有事的来龙去脉。
两天后，省吾就收到了诹访子的这封回信。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十分工整清秀。末尾还添上了诹访子的电话号码。
省吾立马打了电话过去。
“我是桥诘诹访子，你是省吾吗？”
电话里诹访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省吾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姑姑。”他喊道。
血缘这种东西会令人产生一种近似于羞耻的特殊情感。
“在电话里谈，总觉得有点不尽兴，我们还是当面谈吧！”诹访子说道。
省吾说，平时要上班，只有周日才能过去。诹访子就将如何去她家的详细路线告诉了省吾。从始至终，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省吾刚挂下电话，三绘子就急不可待地问。
省吾只能回答：“只从电话的声音判断不出来。”
电话是在三绘子的公寓打的。上次发生在省吾房间的事情把三绘子吓坏了。
“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可怕了。来我家住吧，正好有空房间。”
在三绘子的强烈要求下，省吾被带到了花隈的公寓。从那以后，省吾便住在了那里。
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就有人往家里投毒。待在那样的地方，省吾也觉得很可怕，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对于这次事件背后的真相，他一无所知。
现在可以明了的是，姬路工厂空地上发生的钢材坠落事件绝不是孩子的恶作剧。
“孩子们在那里玩，把钢材弄倒后，就急急忙忙跑掉了。”
这是省吾当时的想法，但是此次事件发生之后，钢材坠落事件又再一次真实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想偷原浆直接去偷就好了，何必要我的命呢？省吾怎么也想不通。
又或者是知道了偷去的原浆是假的，为了报复，所以下了毒？
这一推理虽然合情合理，但是盗窃和投毒在发生的时间上却不存在时间差距，这点就没法解释清楚了。
何况，在原浆被偷之前，他就在姬路被人盯上了，所以，报复杀人这一解释根本就无法成立。
“省吾，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三绘子经常这样叮嘱他。
发生这次事件之后，两人的心靠得愈发紧密。这或许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虽然被当做诱饵的假原浆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既然被偷走了，总得向冈本分店长汇报一下。
不过，这不是一起单纯的偷盗事件，在那之前还发生了钢材坠落事件以及同时间段的投毒事件。对于这一系列的事件，省吾完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觉得既然谜团连边角都还未被揭开，那么现在就不能将这些事轻率地告诉他人。
因此，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分店长原浆被人偷走的事情。
三绘子的妈妈给她留了一栋三层公寓小楼。三绘子只雇了一位老婆婆看家，其余的事都是她一个人料理。她一边上班一边管理公寓，却也管理得井井有条。省吾住在三楼角落的房间里。虽然与三绘子的房间隔得很远，但想到是和三绘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便已心满意足。在他的心中，热水瓶被投毒也好，钢材砸下来也好，诱饵被偷走了也好，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马上就要见到素未谋面的姑姑了——目前的状况下，似乎也只有这件富含戏剧性的事情与他居住在三绘子公寓里的心情相互融合。
星期天的下午，省吾和三绘子一起去了京都。两人约好，省吾一个人去拜访诹访子，五点的时候，再在河原町的咖啡馆一起吃晚饭。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桥诘家。这是一栋极其宏伟的西洋建筑，威严的带顶大铁门离里面的建筑还有很远的距离，中间全是青翠的草坪。
一直跟着来到大门口的三绘子一边叹气一边感叹：“这是明治10风格吧，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宏伟。”
建筑的年头看起来有点久远，但也因此拥有着一种老式建筑的舒适感。二人绕着宅邸外石墙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占地绝不少于一千坪。
省吾也颇感意外，虽然“秋帆”的老板娘也说过诹访子日子好像过得很不错，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诹访子居然会住在这么大的宅邸中。
“不知怎的，我都有点不敢进去了。”
省吾一边说着，一边按了门铃。
省吾本以为从那个建筑物中跑出人来开门肯定会花不少时间，结果，出乎意料地，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原来在大门旁边还有个小建筑，因为被树挡住了，所以刚才没有看到。说是个小建筑，也只是因为在这样的大宅邸中显得小了点。如果放在普通的街道上，不论是在哪个城市，都是个规模中上且相当不错的日式二层小楼。
“请问您是哪位？”男人在铁栅栏里问。
“弊姓叶村，曾给桥诘女士……”
“您是打电话过来的那位？”
男人好像事先知道省吾会来。他像评估商品似的翻起眼睛，死死地盯着省吾的脸。
男人大约有三十五、六岁，身材瘦小，皮肤很黑，看起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肮脏感，与那身雪白的衬衫一点都不相配。
“您请进。”
男人打开了大门。
沿着石墙已走了很远的三绘子这时回身伸出五个手指，表示五点见。
开门的男人冷冷地说道：“您一直往里走，我在这里打电话通报一下。”
来到明治风格的西洋建筑门前，省吾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眼镜的枯瘦女人已经打开门在那里等候了，显然是接到了内线电话。女人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看起来她应该不是女佣而是家庭教师或者秘书之类的。
“您是叶村先生吧，请进。”
眼镜后面的一双细长眼睛，像审查似地不停打量着省吾。
女人将省吾引到会客厅。会客厅十分宽敞，约有五十平方米大小，墙上挂着好几幅汉诗挂轴，都题着“赠练海学兄”的字样。想必是吴练海在中国财政界得势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赠予他的。省吾不懂这方面的知识，看了赠送人的名字也猜不出是些什么人物。
房间里有张中式桌子，桌脚上刻满了精致的雕饰，桌前摆着紫檀椅子。省吾在椅子上坐下。
房间角落里放着个朱红色的装饰柜，上面摆着像是玉制的龙和狮子。在这个中式房间里，省吾嗅到了吴练海的味道。虽然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从挂轴和龙形饰物上，省吾还是感到了他的存在。
这时，会客厅庄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妇人慢慢走了进来。
省吾印象中的诹访子一直是那个花隈的诹访子，他想象中的诹访子应该是个穿和服的老太太。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老妇人却是西装打扮，一身干练的深绿色套装让省吾感到不知所措。老妇人站在门口，看了省吾一会儿。
“你是省吾吧？”
真实的声音比电话里的要清爽得多，但依然在颤抖着。
“是的，我是省吾……您是姑姑吧？”
老人用手绢擦了擦眼睛。
“请坐，你真的是有出息了啊！”
老人比省吾想象的还要有气质，高高的个子，胖得恰到好处，白发丝毫没让人觉得苍老。脸长得很富态，轮廓分明，下巴很宽。她慢慢地从桌边走过，坐到了省吾的对面。
诹访子眯着眼，笑呵呵地询问省吾的年龄、生活以及工作情况，但是那双眯着的眼睛中却不时地射出怀疑的光芒。
这时，省吾想起了放在兜里的父亲的遗物。
难道，那个东西是这个人的吗？
父亲生前经常说，他离开日本去往南洋时，身边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而这个东西指的就是那个招财猫的带扣。父亲是在去南洋之后才结的婚，因此，那个带扣肯定不可能是父亲前妻的东西，更不可能是省吾母亲的东西。
“事实上，我身上有件我父亲的遗物。姑姑，您对它有印象吗？”省吾拿出了带扣，“好像从离开日本时开始，父亲就一直随身带着它。”
诹访子取出眼镜，一边说着“来，让我看看”，一边将手掌上的带扣拈了起来。
镶嵌着象牙的珊瑚被精细地雕琢成招财猫的形状，作为装饰系在带扣一端。
“啊，这是……”
诹访子只说了这句话便如化石般静止了。
过了好久，她慢慢地摘下了眼镜，放到桌子上。她双手捧着那个带扣，一直强忍的泪水忽然如决堤似地流了下来。
“哥哥！”她低吟完这一句，就倒在了地板上。
地毯的颜色也是深绿色的。
诹访子跪在地毯上，哭着缩成一团。
“哥哥，请原谅我们……为了我们，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省吾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诹访子一直将带扣贴在脸上。
就在这时，那个像是家庭教师的女人打开门，端着茶走了进来。她将茶盘放到桌子上，然后走到诹访子的身边，蹲了下去。
“夫人，您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啊，富泽。”诹访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没什么，看到过世哥哥的遗物，一下子失态了。亏我活到这把年纪，真是白活了……”
富泽将诹访子扶到桌旁坐下，诹访子用手绢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她的眼角和脸颊都哭得泛红。
省吾觉得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这个带扣是我年轻时一直珍藏的东西。哥哥去往南洋前，我将它送给了哥哥。没想到，哥哥一直将它……”诹访子一直紧紧捏着手帕的一角。
“父亲到死都将它带在身边。”省吾说道。
诹访子又开始抽泣起来。
“哥哥……”
喝口茶过了一会儿，诹访子终于平静下来，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就像一场梦一样。”
她开始说起了往事。果然人年纪大了。
很小的时候，她母亲经常跟她说：“你爸爸在东京，他姓叶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还有个哥哥。”
虽然她随了母亲的姓桥诘，但在她心中一直都记着有个姓叶村的父亲以及姓叶村的哥哥。
成为艺伎之后，突然有一天，那个姓叶村的哥哥来找她，正好是一九一零年夏天的事。
父亲去世前曾告诉叶村康风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刚开始，康风不能接受父亲还有个私生女的事实。当时的他还与在中国从事革命活动的日本人有来往，每天都很忙碌。即使他想要照顾妹妹，对于这个无权无势的人来说，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对叶村康风来说，投身于邻国革命事业这件事本身就有种浪漫成分在里面。后来不知是哪件事触到了神经，他突然挂念起了身在神户的妹妹。显然，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激发了这个浪漫主义者的情愫。
另一方面，在诹访子这边，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致有些不知所措。但没过多久，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还是个孤儿。突然有个哥哥出现在面前，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她这样描述着当时的心情。
那年的秋天，康风陪着一个年轻的中国人去了花隈，那个年轻人就是吴练海。
一见到年轻人，诹访子就惊讶得差点叫了出来。
本来“鹤之家”是打算让诹访子做舞伎，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送她去了京都。虽然她在京都待了半年之后又回到了花隈，但当时她在京都的住所隔壁恰好就住了一位清朝留学生，而那个留学生正是吴练海。
吴练海高中和大学都在京都就读，那时他还经常拉刚学会不久的小提琴给隔壁可爱的诹访子听。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该有多好。”
诹访子一边看着吴练海一边想象着她那位住在东京的哥哥。
这真是奇遇。
省吾一直觉得诹访子和吴练海的关系进展得过快，没想到实际上还有这段插曲。
吴练海也深深爱恋着诹访子，两人都很年轻。渐渐地，随着去往花隈次数的增多，吴练海终于动用了康风交给他的革命资金。由于上海的党组织迟迟没能决定将那笔资金运到哪儿去，吴练海留在神户的时间也被延长了。
等到上海方面作出决定的时候，吴练海花掉的资金已经很难填补上了。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和省吾从《当世花隈女气质》里得知的相差无几了。
“前辈们也劝我们首先要保全自己，所以我们决定顺从哥哥的美意……但是，哥哥如此为我们着想，我从来都不曾忘记……”
诹访子的声音一直都在颤抖，好像并不是因为兴奋的缘故，也许她的声音本来就是这样的。
省吾觉得耳边像是有个铃铛在不停地摇来摇去一般。
“说了这么多，这回该轮到省吾说说你父亲的事了。”她说道。
“我九岁时，父亲就不在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等我到了懂事的年龄时，父亲已经老了，可能是因为哥哥和姐姐接连身遭不幸，父亲总是没什么精神。但我想他在生活上也没有什么别的烦恼。”
“这样啊……”诹访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自从去了南洋后，他便音信全无了。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听一个日本人说叶村康风到了新加坡，混得潦倒不堪。那个日本人还说，康风做了坏事，因此受到了报应。当时我听到那句话，痛苦得都喘不过气来……”
“那应该是刚到南洋时的事吧。好像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吃了很多苦头，我也曾听他讲过当时的艰苦。不过，结婚之后就交上了好运，事业也越来越顺了。”
“听你那样说，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太好。可是每次想到哥哥，就总想起在上海听到的那些消息，还有哥哥穷困潦倒的样子……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噩梦了。”
诹访子只认识年轻时的康风，而省吾只认识年老的康风，两个人都不得不从时间的两个极端开始讲起。
“之后，就连哥哥的流言什么的也听不到了。”诹访子接着说道，“我当时也因为生活忙得脱不开身，毕竟是在陌生的中国，日子过得很艰苦。先是‘九·一八事变’，后来又是‘七七事变’，虽然吴练海的工作大多是与银行有关，但也要在政府里帮忙，而他的妻子却是交战国的日本人，所以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是，每当觉得自己难受的时候，我就想起哥哥，然后就会觉得眼前的辛苦根本不算什么，也有了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当然，我所谓的辛苦自然不是金钱上的辛苦。”
看看这个会客厅也能知道，金钱上的困扰跟她根本没有交集。
诹访子又说起了战时在美国的生活。
“在美国，也吃了很多苦，言语不通。不过说到言语不通，其实在中国就已习惯了，所以倒也没什么。”
从山本副教授的调查中省吾已经知道，战争结束后，吴练海便辞去公职，进入了美国的实业界，和在美华侨一起开始了金融方面的工作。
“我当时很想回日本，也很惦记哥哥。外子跟我的想法也是一样。”
一九四九年，诹访子与丈夫吴练海回到了日本。
两人一开始住在东京，当时吴练海还没到赋闲的年龄，因此还在自己擅长的金融领域进行活动。
“那还是战后不久的事情,因为人员归国、军人复员还有空袭等原因，很多家庭都走散了。电台里都有专门的‘寻人时间’，我也请电台播送了好几次信息来寻找哥哥，但是一直未能收到任何回信。当时我想哥哥可能已经去世了，也就放弃了寻找。”
“原来是这样……我们当时要是听到那个节目，也不用寻找得这么辛苦了。”
“后来，大概三年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哥哥顺利地从南洋回国，而且还有了好几个孩子……”
通过与诹访子的谈话，省吾得知，大约在六年前，吴练海引退后，将家搬到了京都，也借此机会入了日本国籍，随了妻子的姓桥诘，并将名字改成了练太郎。
之所以选择居住在京都，是因为对于两人来说，京都是拥有共同回忆的地方。
桥诘练太郎，也就是吴练海，在那之后不久便去世了。他们在大阪和京都分别建有一栋公寓，吴练海也在很多领域进行了投资，因此诹访子虽然失去了丈夫，却依然能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三年前的秋天，诹访子参拜完寺院准备回家时，天下起了雨。朋友开车将她送到家门口时，诹访子看到门前有个老妇人在躲雨。
“雨下得这么突然，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停的。在那之前，你不如进去坐会儿吧。”诹访子将老妇人带到了大门旁的小建筑中，里面住着植原夫妇。刚刚省吾按铃时，出来开门的那个男人就是植原。从吴练海还在东京时开始，就一直雇佣植原帮忙处理一些杂事。
刚失去丈夫的诹访子有些寂寞，不知不觉间就跟老妇人聊了很多。聊着聊着，她得知老人战前曾住在南洋，便想着或许老人能知道些什么，便试着问了下叶村康风的事，没想到，老人对康风的事非常了解。
“在新加坡的时候，我们曾住在一个房子里。当时我们住一楼，叶村先生住二楼。他跟我父亲又是同乡，所以我们走得很近。那时叶村太太已经去世了，孩子们也回了日本，他一个人住在新加坡。鼎造……没错，虽然他的朋友都用他的号来称呼他，我们还是喊他鼎造。鼎造不久就再婚了，之后便搬到了别的地方。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他带着五六岁大的儿子回了日本。因为他回国坐的船比我们早一个船次，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记错的。结果，他续弦的太太还是走在了他前面，父亲也说，他是个没老婆运的男人……”
听了老人的话，诹访子知道哥哥康风在南洋并没有落魄而死，即便回国后去世了，也应该还有几个孩子在。“之后，我又开始了寻人活动，这次不只是寻找哥哥，还希望能得到哥哥的孩子们的消息。因为我本来也没有孩子。”
说完这番话，诹访子慈爱地看着省吾。
一九四一年，五六岁大的省吾被父亲抱回了日本。老人所说的康风五六岁大的儿子指的就是省吾。
之后，诹访子又问了老人很多问题，但是老人也只是知道回到日本后的叶村一家好像是住在东京，其他的便一无所知了。老人一家回到日本后便住到了长野的乡下，与叶村一家完全没有了联系。
“真不可思议啊！”诹访子眯着眼睛说道，“我一直拼命地寻找叶村一家，却一直毫无线索。前段时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之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我还想着说不定能有线索，没想到就在这时你来信了。”
“您的意思是……”
“母亲的遗书……我母亲并不是你爷爷的正妻。她在遗书中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将自己的一部分骨灰葬在叶村家的菩提寺中。母亲去世时我还小，还读不懂遗书。等到我能读懂遗书时，已经没法帮母亲完成心愿了。遗书中提到了叶村家的菩提寺11，所以我就想，如果问问寺院，说不定便能知道你们的情况了。当我正想给长野的菩提寺写信的时候，便收到了你的信。”
“这样啊，也就是说，我早一步写了信。”
“如果你再晚一周，等菩提寺那边回信了，就该是我给你或是你东京的哥哥写信了。”
“您说的那个菩提寺，父亲在战时曾带我去过。”
之后，两人的话题便转到了祖父身上。
“刚才提到的那个躲雨的老人，她也提到了你爷爷。好像那老人的父亲与你爷爷关系很不错，当时你爷爷是报社记者，而且她还说你爷爷非常有名。”
“听说我爷爷是个怪人。因为名字忠明12的发音很像老鼠的叫声，一点儿都不气派，所以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直都不怎么用自己的名字。”
省吾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爷爷的一些事情。哥哥病重之后，尽其所能地将叶村家的历史讲给省吾听，顺便讲了很多叶村家的逸闻趣事。省吾记得这些事情，因此顺利地接上了诹访子的话。
虽然诹访子不断地挽留省吾，但因为与三绘子有约，四点半的时候省吾便离开了桥诘家。
“你真的不能多待会儿吗？”
“我还有约在身，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下次，再跟您慢慢聊。”
“约会吗？”
“嗯……算是吧。”
“哎呀哎呀，”诹访子呵呵笑了起来，“看来，是留不住你了。下周日你一定要再来，把你女朋友也一起带来。”
“可以带她来吗？”
“欢迎之至。虽然我还没见过，既然是我侄子的女朋友，我猜她一定很可爱。”
不管省吾怎么推辞，诹访子都坚持派车送他。
司机是住在门旁建筑里的植原。诹访子将省吾送到车旁，还笑着说道：
“他可不是司机，他是我们的经纪人。”
一直开到河原町，这个经纪人兼司机都没有开口和省吾说一句话。
真是一个冷淡至极的男人。
下车时，省吾说了声“谢谢”，男人依然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回答。
到咖啡店时，三绘子已经先到了。
“你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三绘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很不错的人，而且，一点都看不出老态。”
“亲人会面是一定很感动吧？”
“的确是那样……不过感觉好像电视剧似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姑姑还哭了。”
“但是，见到姑姑还是很开心吧？”
“姑姑是个很热情的人，但是宅邸中的仆人们给人感觉很不好。”
“是个超有钱的人家吧？”
“不太清楚，看那样子，家底应该很殷实。啊，对了，我跟姑姑约好下周日还要去她家，你也一起去。”
“我也去？你跟她说了我的事情？”
“嗯，老老实实地跟她说了，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吃完晚饭后，两人一起散步，逛了逛夜晚的京都。傍晚时分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现在眼看就要下雨了。天气湿润了两人的气息，两颗心仿佛都融到了一起。
嫂子，来信已收到。听说哥哥的情况不是很好，我很是担心。嫂子现在片刻不离地照顾哥哥，真的辛苦您了。我打算过几天回去看看哥哥。
这次写信是为了跟您商量一件很离奇的事。
在上次的信中已经跟您提过京都的姑姑的事。前几天，我第三次去她家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养子。姑姑说，她本来也是叶村家的人，哥哥那里已经有顺子了，将来可以继承叶村家。我跟姑姑说，回去和哥哥商量一下再答复她。之前完全没想过成为她的养子，到现在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姑姑没有孩子，好像之前就在担心财产继承人的问题。她说，我跟她有血缘关系，正好是求之不得的事。看来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收我做养子。
我该怎么办呢？
对我个人来说，姑姑是个富豪，如果能继承她的财产的话，就可以照顾哥哥一家。虽然感觉好像是在算计，但是说实话，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想问问哥哥的意见，既然哥哥的病情已经发展到现今这个阶段，就不能再让他耗费心力了，所以，只能问问嫂子的意见。
真是很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但还是希望您能给我点意见。
下周日我就要给姑姑答复，请在此之前回复我，拜托了。
我从心里祝愿哥哥的病情可以早日好转。
周五上午，也就是投出信后的第二天，省吾在公司接到了嫂子的电话。
“你哥哥已经病危，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省吾脸色顿时苍白。
“我马上回去。”
下午，省吾搭乘飞机来到东京，从羽田机场直接赶往了千叶县。
一郎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但是生命之灯依然闪着微弱的光芒。
“医生说最多能挺到晚上。偶尔他也会清醒一下，大概一小时前，他还在问，省吾回来了没……”
嫂子说着，悄悄地擦了下眼泪。
省吾进入病房大约二十分钟后，一郎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颊已经完全凹了下去，因而显得眼珠异常的大。
“……是省吾吗……太好了……”
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当初夏的阳光映照在西边的窗户上，夕阳准备西沉的时候，医生宣布了一郎的死亡。
一瞬间，省吾的心中闪过了很多事情。
兄弟俩年龄相差很大，又是同父异母，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距离感。记忆中他们从没有像普通的兄弟那样拉着手一起去哪里玩过。对于省吾来说，哥哥就像父亲一样，而刚刚，省吾的“第二个父亲”去世了。
省吾的心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突然，空壳中浮现出了三绘子的脸，此外还有京都的姑姑、姬路工厂……六甲公寓的阳台、白猫的尸体……很多事物、很多场景就这样混乱地出现，又消失……
“太好了……”
这是哥哥对省吾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底什么太好了？
是省吾终于证明了父亲的清白？
一定是这件事。
哥哥还在人世的时候能证明父亲的清白，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现在山本副教授正在写一篇论文，题目很长——《辛亥革命军用资金私吞问题的真相与神户的关系》。这篇文章将证明康风的清白，并将公之于天下。如果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省吾希望哥哥可以活到文章完成的那一天。
嫂子和顺子对这一天的到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悲伤还是击溃了所有的心理防线。阴郁的守灵之夜，顺子时不时地抽泣。
嫂子一直在忍着不让眼泪流下，但那样子看起来却更令人心痛。
“省吾，那封信，我读给你哥哥听了。”嫂子说。
“这样啊……然后呢？”
“你哥哥很赞同你做姑姑的养子。他很坚决地说，那样做好，如果可以的话，那样就太好了……”
难道，哥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只是因为父亲的清白得以证明，可能还包含了对省吾的“养子问题”的回答——“太好了”。
叶村家是个没什么家累的家庭。嫂子的娘家在新潟，在东京只有一个表哥。可以说这个在农林省做技术官僚13的表哥是他们唯一的亲戚。
葬礼定在周日举行。
仪式十分简单，只有嫂子的表哥和哥哥的朋友，总共四、五个人参加。
那一天省吾本来定好去京都回复姑姑做养子的事，结果当然没法实行。于是周六晚上，省吾在东京给姑姑打了电话。
诹访子想要吊唁一下一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很想见见一郎，可现在……省吾，以我的名义供一束花，要选最好的花。医生不允许我旅行，我也没办法参加葬礼。”
葬礼当天，有两个吊唁电话打来。
一个是樱花商事会社，一个是诹访子。
在省吾回神户的早上，顺子懒懒散散地翻开笔记本，不断地用绿色铅笔画着波浪形的着重线，她可能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遣散心中的悲伤。笔记本的绿色线条上留着明显的泪痕。
省吾摸着侄女的头说：“从今以后，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们，顺子你也要好好学习啊！”
顺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满噙着泪水，静静地望着省吾。
省吾也使劲点了点头。
尽我所能——现在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不久之后，在物质方面，他就可以很好地照顾哥哥的遗属了。
伸子、顺子母女两个已经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虽说一郎已经不在了，但由于之前一郎一直住院，所以公寓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缺少了某人的感觉。
接近断七的时候，省吾给两人去了信。
嫂子，顺子：
最近身体还好吧？我相信你们不是那种会一直沉浸于悲伤的人，我想，你们现在一定已经从那个精神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了。
哥哥的断七14之日就要到了。关于上次跟你们说过的那件事，这边法律上的手续基本上已经办完。京都的姑姑——可能应该称做养母了——让我跟她一起住在京都。但是，住在京都上班也不是很方便，而且京都的房子实在是太大了。我打算在神户的郊外买一个面积不大但舒适安逸的房子，然后把京都的房子卖掉。
姑姑一直为没能参加哥哥的葬礼感到遗憾。她现在身体状态明显好转，医生也允许她参加一些短距离的旅行。生病前她总要在睡前喝点酒，现在也恢复这个习惯了。
哥哥断七的时候，我正好可以利用公司的三天暑假15去你们那里。姑姑听说了之后说也要跟我同去。
关于这次旅行，昨晚我们聊了很久。虽然三绘子也很想一起去，但是这次她说她去不了。姑姑希望先坐中央线去一下信州，参拜叶村家的菩提寺，然后再去东京。我们计划三号出发，当晚住在上诹访，第二天抵达东京。具体的时间出发前我再通知你们。但四号哥哥断七那天，我肯定会到的。
就此搁笔，再见！
省吾
写完信后，省吾想象着嫂子收到信的情景。她大概会一边让顺子看信，一边说着：“你姑奶奶也会一起来哦!”
“突然冒出一句‘就此搁笔，再见’还真像叔叔的作风呢！”
顺子大概也会这样说一句，想必现在也已经恢复之前的活力了吧。
省吾衷心地希望她们母女俩能尽快从悲伤中走脱出来。
佛龛中父亲的遗像年头久了，已经有些发黄，与新增的哥哥的遗像放在一起，看着十分碍眼，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他想起嫂子曾打算将父亲的遗像翻印一次。
现在应该翻印好了吧？父亲和哥哥的遗像摆在一起，两人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在鼓励她们母女俩似的……
写完信的省吾，发呆似的一直想着这些事。
八月三日的晚上，省吾与养母诹访子一起住进了上诹访的碧波楼。诹访子的身体状态很不错。
“我的名字是取自花隈的诹访山，但是也跟这个诹访湖的名字一样。”
她说着这些闲话，看起来心情很好。
省吾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妈妈”。
诹访子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活到七十岁，被叫做母亲却还是头一次。再加上最近身体逐渐好转，话也多了起来，还说这阵子睡前喝的酒很不错，接着便吹嘘起了自己的往事。在花隈时，诹访子因被人称做艺伎西施而远近闻名，其实她在喝酒方面当时也是名声远扬。
两人住在碧波楼二楼的两个连着的房间。将中间的门打开后，房间凉爽无比。因为正处于夏日登山的旺季，所有的旅馆都已经满员。最后省吾只能通过嫂子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好不容易才订到了碧波楼的房间。
“仔细想来，我的一生真的很奇妙。”诹访子说道。
去中国之后，诹访子费尽心思地想要融入当地的生活，因此将日语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可以说，我的日语是回国后才学的，当然马上就想起怎么说了。不过回到这里后，最先是住在东京，学的都是普通话，现在我正在努力学习京都话。”
这样说来，她说话一点都不像是在花隈长大的人，反而更像是东京人。
上诹访随着季节不同，游客的数量会有很大的差别。到了旺季的时候，大多数旅馆里都会雇佣很多临时员工。
旅馆的负责人刚跟他们见面时就说道：“有很多女佣还没有做惯，肯定有服务不周的地方，希望您多多体谅。”
“没关系的。”
诹访子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晚饭时，诹访子的兴致非常高。
“我突然去参拜，你爷爷会怎么想呢？”
说着这话的诹访子就像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少女一般。
“爷爷一定很高兴的。”省吾回答道。
“你爷爷从没抱过我啊……如果在阴间遇到了，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呢？幸好三年前，从那个躲雨的老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他的事情……可是，去了阴间的人应该还是死时的那个年龄吧。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爷爷比我要小得多呢！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呵呵呵。”
晚上，省吾洗完澡后，养母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窗子一直看着湖面。这时一个女佣走进来说：
“刚才有电话打来。您二位都去洗澡了，我就问了下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哦，电话里说什么？”
“那个……她说，她在车站前的‘绿洲咖啡店’等叶村省吾先生。”
“是谁打来的？”
“她没说自己的名字，”女佣意味深长地笑道，“是个女的。她说，只要跟您说她是神户来的，您就知道了。”
“神户？”省吾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对了，电话是多久前打来的？”
“嗯……大约是十分钟前。”
之前虽然三绘子说她来不了，但很显然她又跟在后面跑来了。
——难道她突然请到假了？
公司的暑假至少要提前一周申请才行。如果一下子有太多员工请假的话，公司也很麻烦。离开神户之前，自己也没听说三绘子申请了假期。难道是她没请假就跑来了？还是之前一直瞒着，想到时候给自己一个惊喜？
——还真像是三绘子干的事呢！
看看时钟，已经快要九点了。
省吾等到养母洗澡回来，告诉她三绘子好像来了，他去接她，然后就跑出了旅馆。
从旅馆到车站有十分钟的车程。
车站前果然有个“绿洲咖啡店”。
乡下咖啡店店面都会比较大，因为房价便宜，不用过分在意空间利用的问题，所以桌子和桌子之间的距离很宽。
店里客人很少，而且只有当地的年轻人、穿登山服的男人、学生模样的青年……清一色都是男人。别说三绘子了，店里连一个女客都没有。
——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应该是三绘子的女人，在省吾洗浴结束的十分钟前给旅馆打了电话。之后省吾又等了养母五分钟，再加上坐车的十分钟——也就是说，打完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到三十分钟。
可能三绘子听说他在洗澡，以为会洗很久，长时间待在咖啡店既尴尬又无聊，所以便撂下电话离开这里了吧。
省吾点了杯冰咖啡，询问了一下女服务员。
“大概三十分钟前，有没有一个女客人来过？”
“女的吗？”服务员歪着头想了下，“您指的是哪位呢？”
“是个过来旅行的。”
“三十分钟前是有两、三个人来过，但都是本地人。”
“这样啊……”
省吾叼着烟想了想。
——对了，她一定是想反正都要等，知道了咖啡店名字之后便用公用电话给旅馆打了电话。听说我不会马上到之后，应该就跑到哪里闲逛去了。
只能是这样。
三绘子是个想到什么就会马上做的人，即便是旅行，也会贪婪得想要看看整片土地。在咖啡店闲待着让时间流逝，对她来说也是种浪费。
——但是，现在时间也太晚了。
省吾很担心独自在乡间的夜晚街道中闲逛的三绘子。本来也没有必要特意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两人明明可以约在旅馆见面。三绘子之前已跟省吾的养母见过很多次了，大家也都认可了两人的关系，实在没有见外的必要。
省吾又等了30分钟，已经十点了，三绘子还没有出现。
“太奇怪了……”
省吾将第三根烟掐灭在烟灰缸中。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省吾已经在绿洲咖啡店待了四十多分钟了。
“约好的人还没到呢！”他向女服务员解释道。
这时，店里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女服务员拿起电话：“哎？对，这里是绿洲咖啡店。您要找住在碧波楼菊之间的客人吗？请等一下。”
说完她环视了一下店里。
碧波楼菊之间的客人指的自然是省吾。
“找的是我。”
省吾急忙跑过去接起了电话。
他想打电话的人肯定是三绘子。的确，从听话筒中传出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却不是三绘子的。
“是客人吗？这里是碧波楼。请您赶快回来一下，跟您一起来的女士情况有些不妙！”
“不妙是指？”
“总之，请您赶快回来。”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省吾想，可能是养母突然得了急病。虽然养母最近身体状况不错，医生也允许她出来旅行，但毕竟是上年纪的人。
省吾坐着计程车从车站赶回了湖边的旅馆。
一进入碧波楼的大门，就看见两名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旁边的女佣一看见省吾，脸上就现出了惊恐的神情。
“就是这位。”她对着警察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省吾看看女佣的脸又看看警察的脸问道。
“跟您一起来的客人去世了。”
女佣战战兢兢地回答。
“……去世了？”
省吾连鞋也忘了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省吾冲进菊之间的时候，只看见诹访子正躺在褥子上，脸上盖着白布。
枕边坐着一位穿白衣的男人，应该是医生。除了医生以外，房间里还有五、六个男人，其中有三个人是穿着制服的警察。
虽说省吾有些心慌意乱，但还是很快就明白了——这肯定不是普通的死法。
“究竟是什么毒以及下毒的份量要等到解剖之后才能知道，但可以肯定她是被毒死的。”
医生好像在向谁解释着什么，这几句话也进入了省吾的耳里。
省吾的手里握着一张名片，
长野县警察总部搜查一课 警官 山内昭三
此刻他已经完全慌乱，连什么时候收到的这张名片都不记得了。
“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谈谈吧！”对方说道。
省吾一一回答了警官的提问，不过相对而言，省吾提出的问题反而更多。
根据警官的回答，他最终知道了养母死亡的大概情况。
诹访子有睡前饮酒的习惯，每次躺下之后，总要喝一百毫升左右。吃晚饭的时候，省吾听到养母对女佣说：“十点左右送一瓶酒到我房间……不，只有酒就好。我睡前喝酒不喜欢吃东西。”
十点的时候，女佣按照之前的吩咐端着一瓶酒来到房间，看到诹访子俯卧在床上，枕边放着酒瓶和酒杯。
女佣以为有人抢先把酒端了上来。在她看来，诹访子像是喝完酒已经睡下了，但她只有一半身体躺在榻榻米上，而且身上什么也没盖。
“您这样会感冒的。”
女佣来到诹访子身边想给她盖上被子，却发现客人的样子有些奇怪，一直在用微弱的声音呻吟。女佣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扶起，却见诹访子的脸不断地抽搐，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赶紧给前台打了电话让他们叫医生来。旅馆老板赶来的时候，诹访子还有轻微的脉搏跳动，但等到医生来的时候，诹访子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
“最近，您母亲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担心的或者闷闷不乐的事？”
面对警官的询问，省吾回答说：“没有，她精神很好，心情也很不错。”
警官的问题不禁让省吾猜想，难道她是自杀？但养母是绝对不会自杀的，此前她还一直很期待明天的扫墓。
在询问诹访子的财产问题时，警官一直盯着省吾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客气。
“你是最近才入籍的，对吗？”
“是的，刚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虽然从户籍上看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也就是说，即使你入籍也并不奇怪，对吗？”
“是的。除我以外，养母已经没有关系这么近的亲戚了。”
说完后，省吾明显感觉到了警官问题背后所隐藏的疑惑。
现在还不太清楚养母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的话，就必须开始追查犯人。不，应该说警方现在已经开始追查犯人了。
没有东西被偷走，贵重物品也都存到了前台。显然，凶手的目的不是偷窃。所以最值得关注的就是，被害者死亡后谁会是利益的最大获得者。
这是连外行都知道的搜查常识。
养母死后，省吾将继承一大笔遗产，警方有理由怀疑他，而且山内警官一直觉得省吾成为桥诘诹访子养子的过程本身就很可疑。
“哦，也就是说你一直在寻找桥诘诹访子女士，对吧？”
“是，没错。养母也一直在寻找我们，我有证据。”
省吾想起了为津老人那里保存的养母的信。不管怎么说，孙子成为了祖父的私生女的养子，这件事本身就太具有戏剧性了。
山内警官说话十分谨慎小心，省吾也知道，山内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而且，省吾所说的话也的确并非全部属实。省吾他们所找寻的一直是可以证明父亲清白的吴练海，而有着血缘关系的姑姑的出现则是在这一寻找过程中的意外发现。但如果要从头讲清楚这一切又难免啰唆冗长，何况省吾并不想提起父亲的贪污事件，因为这一故事发展得太像电视剧情节，反而会招来更大的怀疑。
遗体被运去解剖了。
省吾被问了很多问题，感到疲惫至极。因为与养母交往时日并不多，省吾根本无法好好地回答警方的问题，比如养母的朋友圈子、金钱往来……等等。
“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省吾很清楚这种暧昧的答案只能引起警方的怀疑，但是他也只能如此作答。大脑一片混乱的他现在连伤心的余暇都没有。他终于明白，人只有在心有闲暇的时候，才能为亲友的死亡感到悲伤。
电话成为了疑点——就是那个将省吾叫去绿洲咖啡店的电话。警察去“绿洲”调查后，发现在省吾走后并没有类似电话中的女子出现，也没有人来旅馆找。
“那个服部三绘子小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跟你们一起来这里，对吧？”
“是，所以我听说有人打电话过来时，也很惊讶。虽然电话里并没有报出名字，但是说到神户，我想到的只能是她。”
“电话不是你接的？”
“是女佣告诉我的。”
“除了她，你想不出其他人了吗？那个电话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服部小姐打来的。你说过她是你的未婚妻……如果是那种关系的话，怎么可能只让别人带话呢？虽说你在洗澡，但是也不用等太久。按理说应该在十几、二十分钟后，亲自打电话跟你说才对啊！”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装成三绘子给我打电话呢？”
“有可能。”
“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假如当时是我去接电话，不是马上就知道她不是三绘子了吗？”
“如果是你接电话的话，对方应该也有相应的对策吧。总之，我先调查一下，你有服部小姐家的电话吗？”
“有，我马上打过去。”
“这宅子太大了！”省吾坐在京都桥诘邸的会客室中嘟囔道。
管家兼司机植原站在他面前。
“反正您也快搬了吧。”
植原的话既不像是疑问，也不像是讽刺，听起来更像是对世界毫无兴致的男人无意间发出的声音。
植原提出了辞职。
京都的宅邸太大了，省吾怎么也住不惯，结果就只能将它处理掉。这样一来，一直管理宅邸的植原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原本植原还负责管理宅邸的账目，但曾做过会计的省吾现在也可以由自己来做。
“找到工作了没有？”省吾问道。
“总会有办法的。”植原直愣愣地回答。
虽然早晚都要将这个宅子卖掉，但是就实际情况来看，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卖出去的。长野县警察总部的警察们现在正出差来京都调查。
诹访子已被判定为他杀。不知是谁将下了毒的酒瓶端了进去，但在酒瓶上只发现了诹访子的指纹。端酒进去的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指纹全部擦掉，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
原以为是三绘子打来的那个电话也被查明是其他人故意设计的。当晚省吾打长途电话过去确认时，三绘子还好好地待在神户的公寓中。
这也是他杀的最好证据。犯人认为有省吾在会很碍事，所以打电话将他引出去，只剩诹访子一个人在旅馆。
省吾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电话是身为第三者的旅馆女佣接的，而省吾于九点十分左右叫了计程车赶去车站，然后直到十点十五分都待在绿洲咖啡店。
待在菊之间的诹访子在九点半之前还活着。女佣去铺床的时候，她正在翻看杂志。也就是说她是在九点半至十点的这段时间内被投毒致死的，而这段时间省吾正待在绿洲咖啡店。
去铺床的女佣曾询问诹访子十点送来的酒要怎么弄。
“您的酒需要温到什么程度呢？”因为是夏天，她想客人可能会想喝点儿冷的。
诹访子说：“刚才我跟那个很可爱的女佣说了要热酒。虽然是夏天，但是喝热酒反而会更凉爽。”
省吾有着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甚至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至少省吾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完美得离谱了。不管怎样，桥诘诹访子的死使得他一夜之间成为巨富。
诹访子——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姑姑、也是短时间养母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却被凶手残忍地杀害了。省吾心中无比愤怒，让他无法原谅那个残忍的凶手。而且，因为这个凶手，连省吾自己也遭到了警方的怀疑。
——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省吾想着。
他对着眼前的植原说道：“你走也可以，但是因为养母的案子，你得把联系方式留下。我想警方也希望你这样做。”
“不，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植原说。
八月三日案件发生时，他们夫妻正住在滋贺县乡下的亲戚家中。所谓的亲戚其实是他在当地做巡警的儿子。因为当地正举办夏日祭祀活动，当晚，他们邀请了儿子在警局的上司和同僚到家中。警察署长和其他警务人员都可以证明植原夫妻两人整晚都待在那里。
植原的神情好像在说，我可没像你那样受到怀疑。
省吾在心中咂了咂舌。
“但在其他事情上可能还需要找你，比如说账目上的事。”
“明白了，我把住所写下来。”植原在纸上写了滋贺县乡下住所的地址，“有事的话，随时找我……请只限于有事的时候。”
意思好像是在说，没事千万别来烦我。
植原出去后，省吾抱住了头。
——这算怎么回事！
这真是个狼狈不堪的暑假，连哥哥的断七忌日也没法去参加，最后只能从上诹访给东京发电报说明情况。
“有事不能至，详情见报。省吾。”
桥诘练太郎即吴练海的墓在京都，他的妻子诹访子本来也应该一同葬在那里，但是，省吾想他的养母可能也会像她母亲一样，希望分一部分骨灰葬在叶村家的菩提寺。
省吾的父亲葬在东京，墓地看起来总给人一种很拥挤的感觉。虽然省吾也记不太清墓地的具体样子，但是印象中爷爷所葬的长野菩提寺给人的感觉要宽敞很多。养母是祖父的女儿，如果要分葬的话，肯定也是葬在长野菩提寺。
这段时间，省吾每天都为处理养母的身后事，以及应付警察的询问，忙得不可开交。
等省吾好不容易有空回到公司那天，他发现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带有异样。
“太没意思了吧。”省吾跟三绘子嘟囔道。
午饭过后，冈本分店长将省吾叫了过去。
“这一阵子忙坏了吧？”
分店长按惯例寒暄了几句，马上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
“之前放在你那儿的月光原浆，我们九月份要拿出来使用。”
“哎？那个不是假的吗？”
“要不是这么说，你也不会帮我保管了吧……那个是真的。哈哈哈……那么轻松地就让你替我保管了，真是帮了我大忙啊！我当时开玩笑说瓶里装的是威士忌，还怕你当真把它喝了。这几天就一直想跟你说清楚这件事的。当然，那个东西本来就不能喝。一直瞒着你，非常对不住。总之，帮我保管到九月份就好了，拜托。”
省吾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那个原浆是真的？
东西已经不知道被谁偷走了，事到如今，原浆被偷了这种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啊……”省吾只说了这一句，便回到了座位上，然后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回到京都的宅邸之后，他又看见了植原的辞职信。
不知什么时候，保姆富泽清江走了进来。
“老爷，警察来了。”
听到声音，省吾抬起了头。
“让他们进来。”省吾不耐烦地说道。
山内警官询问的开场白永远都是——关于桥诘家的情况，身为养子的你实际上是一无所知，是吗——询问的语气中总是带着半分吃惊半分难以置信。让省吾不禁觉得他话中有刺。
这次来的还是那个山内警官。
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清楚。
不只是养母的死，还有之前发生在省吾身上的事，很多事情都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好，我要把所有谜题都解开。他在内心暗暗给自己打气。
首先，需要整理一下有哪些事没有搞清楚。
山内警官等人沮丧地离开桥诘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之后，省吾打电话将三绘子叫了出来。
有些事情省吾还没有告诉三绘子，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再顾忌太多了。同时他也在心里期望着，随着其他谜题的解开，公司原浆的问题也能够得以解决。
听筒里传来三绘子满是担忧的声音。
“省吾，你心里还很闷闷不乐吗？”
“已经不了，不，是不能一直闷闷不乐下去……其实，我有些事需要你帮忙。”
“我能做到的话，一定尽力而为。”
“就是之前你介绍给我的花隈的那些阿姨。当时，她们说不知道我养母结婚后的情况。其实，春子婆婆是知道的。今年正月，她还在京都跟养母见了面……但是，她为什么说她不知道呢？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
听筒里传来清晰的吸气声。
“是真的。不会错。”
“要是真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我决定这次要将所有奇怪的事情彻底调查清楚。你能帮我吗？”
“当然，我很高兴能帮你……但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当时她那样说不是很诡异吗？”
“对，就是太诡异了。”
“现在是八点吧？”
“不用今天去问。”
“才八点，时间还早。我去一下茜草姨那儿，我要去问清楚，为什么茜草姨要帮春子婆婆骗我们。我有预感她和春子婆婆是串通好的。”
挂下电话后，省吾闭上了眼睛。
养母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但是，或许正因为她的善良，会不会有些行为反而没有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其他人？
虽然跟养母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省吾很清楚，养母一直一个人过着孤寂的生活。虽然养母对书法颇有兴趣，应该会有些这方面的朋友，但是，仅仅有着共同爱好的人却很难成为患难之交。
一直有来往的应该是之前桥诘家的女佣贞姨。与其说是女佣，不如说是茶友。一年前，在经营着小染坊的儿子的不断催促下，贞姨才无奈地离开了桥诘家。说到桥诘诹访子最为亲近的人，大概就只有这位可以完全被排除嫌疑的贞姨了。
桥诘家有两栋房子，还有大量的股票，资产之多，直到现在省吾也还没有估算清楚。
“到底有多少财产呢……植原应该很清楚。以后，还是请你看看家里的账目吧。”
诹访子曾若无其事地这样说过。
为财产杀人？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入籍的手续都已经办完，诹访子死后，所有的财产都将由省吾继承。
——自己被怀疑也是有道理的。
省吾再次这样想道。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杀人灭口。
在金钱方面，诹访子总是粗心大意，会不会有人曾私吞了诹访子的一部分财产？在省吾成为养子后，她曾想了解一下自己的财产情况，甚至还让做过会计的省吾整理账目。
诹访子虽然上了年纪，记性却很好。即使是金钱上的问题，有很多她都记在了脑子里，根本不用翻笔记。省吾整理账目时，她从旁边说道——这笔是这样的——似乎很多东西她都记在脑子里。
如果能将诹访子灭口，很多东西继承人也就再没法搞清了。
“好，我来查下文件！”
有些东西即使在账簿上没有记载，也可能会从借据、发票、申请书，或是估价单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省吾将账簿拿出来翻看。
植原的记账法简直就是流水账，账簿只不过是列着收入和支出的冗长清单而已。
——明天请假去银行查好了。省吾心想。
桥诘家有很多有价证券都被存放在银行的金库中。而且，由于月光原浆的事情，省吾也不想上班了。他现在已成为了富豪，即使被公司炒了也无所谓。
搞丢了月光原浆，大不了就赔偿损失——省吾心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宅邸中的金库里也有很多股票，其中有大公司的股票，也有一些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公司股票。每个公司的股票都被分别放在大文件袋里，此外还有一些记录详尽的备忘录，大部分是用英文或中文写的，想必是吴练海生前做好的。
京畿物产株式会社 资本五千万日元
其中桥诘名下的股票有八百万日元
前期分红为一成半
另外还有审计报告书，上面有注册会计师的签字盖章。
看到注册会计师的名字后，省吾不禁暗自惊呼。
春名甚吉——同时也是樱花商事的顾问。他是个很有本事且名气很大的注册会计师，跟很多公司有联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荣屋商事株式会社
成功房地产株式会社
中华料理三光阁
……
省吾发现，即便只将植原所作的账簿中分红日当天的账单拿出来对照，也会发现很多不合理之处。很多地方明显漏记了。本来，流水账式的记账方法就很容易漏记。
“账目乱七八糟的。”
省吾将记录与账簿一一对照，仅在十点之前对照出来的账目中就有二百万日元的金额缺口。
十点时，省吾接到了来自神户的电话。
三绘子的声音十分激动。
“我问了茜草姨。她坦白说是受春子婆婆所托，向我们撒谎说不知道诹访子……真是太过分了。虽说是受春子婆婆所托，但她可以明确拒绝呀！她一直跟我道歉，但我还是很生气，很生气……”
“为什么春子婆婆要拜托她这件事呢？”
“那个，茜草姨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只说是受某人所托……至于那个某人是谁，春子婆婆也没有具体说……但是，看样子，应该是相识的律师或是注册会计师之类的……总之，大概是这方面的人。”
“注册会计师？”
省吾脑海中马上映出春名甚吉的脸——左边秃顶，每次都是歪着头的那张脸。
打完电话后不久，保姆富泽清江就端了红茶进来。
“您请喝茶。”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省吾没有喝，而是把红茶倒入了洗手池中。
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果养母之死与金钱有关的话，那么就应该注意一下植原对财产不明不白的管理。
不过植原有着不在场证明。当然，实施具体行动的很有可能是其他人。警方之所以怀疑同样有着不在场证明的省吾，也是因为有共犯存在的可能。
会不会是富泽？省吾等人旅行时，她一直留在京都的宅邸中看家。这一点也有必要调查清楚。
但即便如此，只要稍微检查一下植原所做的账目，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他有必要特意去杀人灭口吗？
省吾怎么也想不通。
那一晚，省吾失眠了。
——明天去问问贞姨。她应该是最清楚桥诘家内情的人了。
省吾想着这些，整晚都在床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在高槻市边缘的贞姨儿子家中，省吾问植原到底是个什么样人时，贞姨这样回答道：
“他是个胆小的坏蛋。对着夫人就卑躬屈膝、甜言蜜语，对着其他人就爱答不理。那个叫植原的男人就是个表里不一、小气吝啬的人。”
完全是毫不留情的批评。
“我当时辞职的时候，真是很担心啊！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担心，我这个老太婆在时有些事他们还不敢做，等我走后就会迫不及待地去做了……但是，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唉，我该说什么好呢……”
贞姨擦了擦眼泪。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包括保姆富泽吗？”
“她也是。在我看来，她是个很会伪装的人。虽然她工作得勤勤恳恳，但也只是在夫人面前才这样。那两个人都是这样。两人都想方设法地跟夫人要钱，总是做些这样那样下流卑鄙的事……植原那家伙还想让我帮他问能不能成为夫人的养子。真是白痴！收他那样的人做养子还不如从孤儿院找个踏实稳重的孩子呢……但是，像您这样跟夫人有着血缘关系、出身高贵的人能做她的养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这样说来，自从确定省吾入籍之后，植原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也不太理睬省吾。就算省吾问他话，也不怎么回答。
而保姆富泽清江开始时也很冷淡，之后就奉承起省吾来，半夜也会给他端茶倒水什么的。
植原成为养子的梦想破灭后，索性就破罐破摔，最后终于辞职离开了。或许他也觉察到账目上的问题早晚都会败露。
相对而言，富泽清江对诹访子的无微不至，更像是想从诹访子身上获得一些实惠。她的愿望并不大，如今则将这种期待转移到了省吾身上。
那个被青翠草坪环绕的宅邸处在欲望的旋涡中，其中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老妇人，一直呵呵地微笑。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这些丑恶的东西。
省吾想到养母那慈祥温厚的笑容，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
“这样啊，把植原收做养子啊……”他低声道。
“太不要脸了！”贞姨狠狠地说，“那个男人，不只托我，还托了春名先生去说。”
“春名先生是那个注册会计师吗？”
“是啊！他可能觉得要是春名先生去说的话，可能夫人就会听了。春名先生人太好了，所以他就跟夫人说，如果没有继承人的话，不如现在就定下来比较好。但是，我跟夫人说，还是先不要定，因为夫人的哥哥还有儿子，慢慢找的话，绝对可以找得到的。”
听到春名名字的一瞬间，省吾有种缠作一团的线团突然被解开的感觉。让花隈的春姨不要说出诹访子身在京都的人，就是个律师或注册会计师。因为如果诹访子的血亲出现的话，植原成为养子一事就泡汤了。
如果春名想让植原入籍桥诘家，就必然要阻止省吾与诹访子见面。两人很可能约好，春名为植原成为养子出力，相应的，事成之后，植原要付给春名一些好处费。
但是，知道省吾在寻找吴练海的人，应该只有兄嫂和三绘子三人。难道不只这三人？
省吾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月光发售纪念晚会上的情景。
那时，他第一次向三绘子提到了吴练海。
“那当然，我可是在‘花隈’长大的……我妈妈还是‘花隈’的艺人呢……”
他脑海中浮现出说完话深吸了口气的三绘子的脸。接着她又说：“叶村，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啊？”
省吾回答：“别说傻话了。”然后，他便告诉三绘子自己的父亲一直被当做贪污犯，而证明他清白的关键就在花隈。
“服部，刚才听你说，你是在花隈长大的。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吴练海’这个人？”
他这样问她。
“WU LIAN HAI？”
她歪着头想。
省吾解释说，那个男人是与花隈的艺妓结婚的中国革命家。
当时，春名甚吉也在场。他很有可能听到了省吾和三绘子的对话。的确，当时吉冈教授插嘴让省吾唱首歌，省吾正为难的时候，是春名帮他解了围。
如果春名曾经想帮助植原成为养子的话，就必然跟诹访子具体谈过，肯定也听诹访子讲过姓叶村的哥哥曾经帮过吴练海，也应该知道诹访子哥哥家还有儿子的事。
宴会上，春名偶然间发现了可能会阻碍植原成为养子的男人。如果植原能成为养子，之后给春名的谢礼很可能是让春名钱包鼓胀的巨大金额，但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一切都将成为泡影……约摸有十几亿日元的财产，即使两人平分，每人分得的金额也是无比巨大的。
而在姬路工厂的材料厂，不知是何人推倒钢材想要置省吾于死地的事情，其真相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谜团被一个个解开。
那天，知道他要去姬路的人都有谁？
省吾本人也是在当天下午三点的时候才知道要去姬路的，在那之前，他还因为要跟三绘子约会而心潮澎湃。知道的人有分店长冈本以及参与洽谈买卖姬路用地的春名甚吉——让省吾去姬路的不就是春名吗？
春名要跟分店长冈本谈到很晚，因此点名让省吾去了姬路。也就是说，春名肯定没去姬路。他虽然没去，却有可能告知其他人省吾要去。
看似漫不经心的换人之举，很有可能也是之前预谋好的。
那么，在姬路推倒钢材的到底是谁呢？
除掉省吾后可以获益的人——还有植原。
推倒钢材，干掉省吾，有谁会将植原与省吾两人联系起来呢？就连差点被抹杀的省吾也是刚刚才知道了这层关系，很可能这起事件就会被当成普通事故草草了之。
去了姬路，省吾肯定要进行实地考察。这一点春名是知道的，如果他将此事告诉植原的话……
轻轻松松一下子就可以获得十几亿的意外之财，即使是下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没错，就是植原。
省吾本打算拜访完贞姨后就去银行调查一下，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就去神户见见三绘子。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阿姨，我再来看您。”
省吾离开贞姨家之后马上赶往了京都。
植原虽说这几天就要搬到近江的乡下去住，但是现在还没有搬出桥诘家。省吾不打算直接去问植原，他要先调查清楚事发当天植原的活动。
一丝不苟的富泽清江总是会将每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记录到日记里。只要查一下日记，就能知道当天在桥诘家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植原都干了些什么。
回到宅邸后，他问富泽：
“可不可以借我看下你的日记？”
“什么时候的呢？”
“今年四月和五月的。”
“我知道了。”
很快，富泽清江就拿了一本日记过来。她拿着日记扭捏了一阵子，说道：“我的字写得不好看，日记里还记了一些私人的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拿给您看……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您要看的日期以及要调查的事呢？”
省吾还记得出差去姬路的日期。本来那天要与三绘子进行第一次约会，结果却因为出差的事而泡了汤。
“四月二十一日。我想查一下那天植原都做了什么……我查他这件事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富泽点了点头，翻起了日记。
“翻到了。”
这页应该没写什么隐私，因此她痛痛快快地将日记本摊到了省吾面前。
四月二十一日 阴
上午，阿贞来访，与夫人闲聊。后拿着夫人开出的物品单去市场及百货商场采购。阿贞于午饭后回来。植原去大阪竹风堂取丹波陶器，顺路送阿贞回高槻。今日收到的信件有吉野木材的增资报告、京阪画廊的现代陶艺展指南以及三份广告。下午三点，田中医生来，给夫人注射了维他命。植原打电话说要去大阪的朋友家，因此晚归。晚八点时方归。给今井书店打电话预订书法全集。
看来事件发生的那个时间段，植原并没有在宅邸中。他晚归的理由是去拜访大阪的朋友，这个借口简直是漏洞百出。
至于暖水瓶被投毒的具体时间省吾则记不太清楚了。
“能借我看下五月末那段时间的日记吗？”
“请看。”
富泽清江的字不仅不是不好看，简直可以说是清秀无比。省吾发现在五月二十四日的日记中写着“叶村省吾来信”这几个字。信是在白猫被毒死后才寄出去的，这样算来，投毒的日期应该是在五月二十一、二十二日。
植原二十一日去了大阪的公寓，二十二日出席了大阪牧村产业的股东大会。这两天，植原每天都有半天以上的时间不在京都。
“谢谢。”省吾将日记本还给了富泽。
“帮上您的忙了吗？”
“是，帮了大忙了。”
富泽将省吾还给她的日记本抱在胸前，又开始扭捏了起来，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
“老爷！”
“什么事？”
“实际上……”富泽怯生生地开口说道，“是关于植原的事，我想应该让您知道比较好。”
“请你完整地告诉我。”
“五月初的时候……”说出这件事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于是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道，“植原跟我说，如果有个叫叶村的人写信过来，就先把信件压下，不要交给夫人看……其实植原离信箱还要更近一些，但是他经常外出。他说在他外出期间，希望我注意一下寄来的信件……可是，我说我不能那样做，就拒绝了他。接着他又说，如果我扣下信件交给他的话，他就给我十万日元的现金，还说之后会有更多的谢礼……”
“然后呢？”
“我干脆地拒绝了。但是……”
“但是？”
“我……还有个孩子。”富泽紧闭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七年前，丈夫去世了，现在一直将孩子放在老家。是个男孩子，明年就升初中了。我很想让他像普通人一样读到大学。但按现在的情况来看……那时的十万日元，实际上对我……不知不觉的，我还是有点儿犹豫。但是，我不想做任何背叛夫人的事。那么好的夫人……不论什么事，她都没有催促过我，一直很尊重我。所以，我就干脆地拒绝了植原的提议。”
富泽睁开了眼睛，泪水朦胧的双眼好像在向省吾祈求着什么。
“我明白了。多亏了你，我的信才顺利地到了养母手里。”
“我不是那种施恩……施恩图报的意思。”
“富泽，你放心。只要你继续像以前那样打理这个家，你儿子一定可以念到大学的。”
“真的……”
富泽的脸上好像化了妆，泪水弄花了她的妆，那张瘦弱无比的脸现在越发让人看不下去了。
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植原一直都在暗地里活动，希望能够成为桥诘家的养子。而在这种情况下，省吾显然就是事情成败的决定性的绊脚石。而且，通过春名甚吉，植原当时应该已经知道，省吾有可能很快就将找到桥诘诹访子了。
他拜托保姆富泽清江扣下叶村的信，这也可以作为这个推论的佐证。
——为什么有人想要我的命呢？
省吾一直不知道原因的这个问题，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跟月光原浆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省吾是桥诘诹访子的侄子。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推论。不过，想要杀害省吾的人是植原，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既然已经找不到具体的证据了，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就像贞姨说的那样，植原虽是个坏蛋，却是个胆小鬼，冷不防吓他一下说不定会有用。
省吾敲响了大门旁的小建筑的门。
“哎呀，是省吾先生。您怎么不打个电话就过来了呢！”
只穿着短裤就跑来开门的植原语带不满地说道。富泽清江称呼省吾为老爷，但即使省吾成为宅邸的主人之后，植原也没有改变过对他的称呼，依然叫他为省吾先生。
“哎呀，是我疏忽了。不过，穿什么都无所谓的。”省吾说道。
虽然有内部电话，但是如果事先告诉植原他要来的话，即使是很短的时间，也足够对方考虑各种借口。所以省吾打算突然袭击。
“内子不在家，茶放哪儿了呢……”
植原不断地东张西望。
“泡茶什么的不重要。植原，不如在警察抓住你之前先自首吧，怎么样？这样判刑也会轻一些。”
省吾进屋后，大摇大摆地坐下，盯着对方的眼睛突然说道。突击最关键的便在于这第一击。
“什……什么事啊？”
植原打算装糊涂，但是，省吾却清楚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慌张。
“你应该很清楚吧？四月二十一日，你去了姬路吧？”
“姬路？您究竟想说什么……”
“我全部都知道了。你留下了去姬路的证据。”
省吾自信满满地套着植原的话。
植原已经难掩心中的不安，下垂的嘴角不停地颤动。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沉着了。
省吾发出第二击地接着说道：“警察正在秘密调查注册会计师春名，但是搜查主任曾向我暗示过，调查春名只是为了搜集旁证，真正的对象却不是他。”
“春名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植原装作毫不知情似的询问着，但是他那胆怯的态度却背叛了自己。
“对象好像就是你。”
“什么对……对象啊？”
“警察说的对象当然是已经确定的目标，说白了就是犯人的意思。”
“胡说！”植原咽了口唾沫，“那是胡说八道！警察真的那么说了吗？”
省吾注意到对方的声音有些颤抖，于是又说道：“当然，在逮捕之前，警方是不会明确说出来的，但是他的确是这样暗示我的。我的耳朵听到的就是这些。”
“有什么证据？”
“那倒还没有跟我说……但是姬路发生的事件以及在我公寓投毒的事件，警方应该已经有确凿的证据了吧。比如说，事件发生时你的不在场证明。”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植原声音也变了，可能因为过于害怕，浑身都丧失了力气。果然是个胆小鬼的坏蛋，经不起吓的东西。
“在养母的案子中，你的嫌疑也越来越大了。”
“太荒谬了……你，就是你，成为养子的你。警察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他们还是刨根问底地问的。”
“别人也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想成为养子的你的事，问得我都烦了。但是我本来也不太了解你，所以没法回答得很详细。关于你的那些资料，我想他们应该是从春名先生那里得到的吧！”
省吾说这些话的时候，植原瞥了一眼电话机。
“要不，给春名先生打个电话吧？”
省吾冷冷地说道。
省吾说的这么多话中，大概只有这一句是植原听进去了的。
“这些都是真的吗？省吾先生。”
植原的声音听起来是苍凉而悲伤。他的意志已经完全被对方摧垮了。
“早点自首不是更好吗？”省吾猛然说道。
“夫人不是我杀的！”植原喘着粗气说道。
省吾死死地盯着植原的眼睛。他的整张脸都在不停地颤抖，也可能是在用力地摇头。省吾从他那不停转动的眼珠中确信，只有刚才那句话才是实话。
省吾也认为杀害养母的罪犯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没有共犯的话，是不可能在信州杀人的。
“我没有杀人……把夫人杀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那时我正住在近江的乡下……”
“或许是这样。可是姬路和六甲公寓的案子是你做的吧？”
植原没有答话，眼神一片空洞。
——真是个胆小鬼。
省吾对此感到愤怒，但更多的反而是对植原的怜悯。
他的这一反应等于是承认姬路和六甲公寓的案子是他做的了。这两个案子应该都是他本人亲自所为。这个男人连委托他人杀人的勇气都没有。的确，找一个共犯共同做案是一件需要勇气和胆量的事情，而这两样东西，植原都没有。
关键是，植原的确没有任何杀害养母的理由。
在省吾与诹访子见面之前，植原还有杀害省吾的动机和理由，而在省吾与诹访子见面后，植原好像已经放弃了这一念头。
省吾入籍桥诘家之前，曾多次出入桥诘家。如果植原想要杀害省吾的话，有很多次机会，但是他却没有这种毅力。
何况就算他是因为愤怒而报复，那么植原要下手的对象也应该是省吾才对。只因为省吾刚刚几句威胁的话语就吓得全招了的人，是不可能做出报复杀人这种事情的。
省吾也想过，植原会不会是想隐瞒在财产管理中的不法行为而作案？可是，植原那些行为实在是太幼稚，即使杀掉养母也不可能扭转局势，单从账簿中就可以轻易抓到他的小辫子。
“求求你。我该怎么办？毕竟也没有人死……”
植原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没错，推倒钢材也好投毒也好，我都没有死……丧命的只有一只猫。既然是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填补账目上的漏洞。看起来你也不像那种把私吞的钱胡乱花出去的人。把那钱吐出来，应该就可以填补上了吧。”
说完后，省吾站了起来。
到此，发生在省吾身上的案子已经解决了。但是，养母一案的线索至此却全部中断了。
省吾想起了警官看他时的眼神。
那个谜一样的电话造成的不在场证明保护了省吾，而植原也有着不在场证明。两人都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离开植原住所时，省吾回头说道：“帮我准备辆车，送我去车站。”
他非常想见见三绘子。
省吾现在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前行一般，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心里感到非常不安。在这种时候，一个值得完全信赖且十分可靠的人或物都可以成为莫大的安慰。对于省吾来说，这个人就是三绘子。
坐在车里的时候，省吾问植原：“六甲公寓里，水桶后面有个蓝色包裹吧？”
“嗯。”
“果然是你。为什么把那个东西拿走？”
植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方向盘。
“姬路的案子也好，公寓的案子也好，只要我不跟警察说，他们是不会查到你这儿的。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我的嘴会严严实实的。”
“嗯。”植原看着前方说，“春名先生说，把那个东西偷出来对我们有利。”
“对你们有利？”
“是……就是说即使失败了，不是，对不起……”植原扭了下肩膀，接着说，“就是说，如果我们伪装成是你把那东西卖给其他公司的话，就会影响到你的信誉。嗯，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即使投毒失败了，也可以借此使人怀疑省吾的人格信誉，让诹访子觉得省吾没有资格成为桥诘家的养子。毫无疑问，像这种带有双重保险性的严谨计划只能是春名想出来的。
“后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春名先生跟你们分店长委婉地提过，说听说你把那个很重要的东西卖给了其他公司……但是分店长一笑置之……好像说那个东西是假的，而且你也知道它是假的，所以你是不可能把它卖给其他公司的。”
“这样啊。”
的确，分店长把东西交给省吾时，跟他说过这东西是个诱饵。看来分店长也是这样跟春名说的。
但事到如今，为什么又跟他说实际上那东西是真的呢？
连冈本分店长的所作所为都令人搞不懂了。
“春名先生说，我们被算计了。”
“那，那个包裹呢？”
“春名先生拿走了。”
植原屈服之后，变得极为听话，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省吾。
“投毒那次不是你第一次进入六甲公寓吧？”
“嗯，之前也进去过一次。不过，那次什么都没做。我想找找看房间里会不会有跟夫人相关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
“你翻过书吧？”
“这个……可能翻了……真的，对不起，警察那边还请您高抬贵手。”
“我知道。”
轿车抵达了京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