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好表妹

程瑾知再没回来,他想了许久,猜测他们会说什么。

一开始,瑾知一定会拒绝陆淮,因为她此时并不想嫁人。

然后呢?陆淮会说,陆家和秦家不一样,他和他秦谏不一样。

尤其他不会弄出秀竹那样的事。

秦谏确定,若是自己,一定会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陆淮必会如此,那就是外室、秀竹。

直到下午程瑾知才回来。

秦谏今日哪里也没去,就在房中等她,她一回来他就从房中出来,站在庭院中看着她。

程瑾知看他一眼,转身进屋去。

他也跟着进去,问:“你们说了什么?”

程瑾知拿出手里的画卷,回道:“没说什么,我收了他的画。”

“能给我看么?”他问。

程瑾知将画收到了书桌上的画筒内,明显就是不给他看。

秦谏只好问:“那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就道:“他一定说嫁给他和嫁给我不一样,他不会让你不开心,不会有外室对不对,他所承诺的,我全都能做到。”

程瑾知不由看向他:“你觉得这是在做生意比条件么?”

秦谏无奈走到她桌边,“我生怕你一时感动,答应了他。”

“我没有,我说了我不想嫁人。”她回答。

秦谏便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笑看着她,柔声道:“我便知道你多半不会答应。”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今日无事,做的绿影园修缮草图,你觉得怎样?”

程瑾知随意瞄一眼,本想说与她无关,但看到上面的图,却又悄悄扬起了唇。

上面是用小勾线画的园景图,有许多花木,蔷薇,月季,牡丹,木槿……皆是娇艳动人的花,果然也有秋千,不过他画工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写了“秋千”二字,她还以为是画错的乱线,可见是从没涉猎过。

她掩藏了笑意,仍然道:“这是你的院子,与我无关。”

“那……你说要再修个小池塘么?养几尾锦鲤和乌龟,但我怕有小孩子了孩子不慎落水,你怎么说?水浅一些是不是就没事了?”

程瑾知看向他,他赶紧道:“当然,我不是说让你给我生孩子,我是觉得程夫人是女子,心细,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

程瑾知没说话,沉默一会儿,突然道:“浅水也能淹死人,可以将地方留着,等表哥家的孩子大些了再修就是。”

秦谏笑了,正要回话,她接着道:“表哥晚上要宴请江州官府和书画院的人?”

“是的。”

宴请是以她为名头,本以为她会反对,谁知她却道:“我也去,表哥答应么?”

秦谏先是一怔,随即明了她的意图,她要出席,两人自然还是夫妻的身份,但她的目的却是真正站上前,叫所有人知道程瑾知这个人,不是离他更近,而是离他更远。

他回答:“自然好。”

“多谢表哥。”她说。

秦谏轻叹了声气。

到傍晚,两人一同出门。

程瑾知梳了个高髻,戴着简单的玉饰,一身湖绿色衣裙,少几分华贵,多几分清雅,第一次来到羡阳街。

她从马车上往外看,能看到两家挨在一起的、挂着红灯笼的两层高楼,里面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有打扮富贵的男人往里面进,里面不时传来欢笑声。

这大概就是青楼吧。

马车再行一段,到了江州最富盛名的梁园。

梁园由两座三层楼组成,中间以飞廊连接,其间美酒佳肴、雕梁画栋,据说比之京城也毫不逊色。

程瑾知虽到江州好几个月,却从没来过。

在程家的教养里,世家贵女便不该涉足这种地方。

以今日宾客的身份,包下整座梁园也不为过。只是秦谏没有大摆排场的习惯,一行人只要了一间大些的宴厅。

到宴厅入座,秦谏与江州知府推让了一番,知府终究年长,品级也比秦谏高,遂坐在了上首,秦谏与程瑾序各坐左右,再下面则是州府其他官员及周绎等人,然后是书画院掌院,再次便是江州名士。

程瑾知坐在秦谏身旁,此时她才知陆淮的父亲也在场。

从小她就跟着母亲去过许多大大小小的贵妇人的宴会,这种全是男人的,有官员和名士的宴会还是第一次。

官职论品级,但京官与地方官不同,天然就让地方官景仰,更何况秦谏是未来的侯爷。

是以他虽非上首,却得了许多吹捧和赞扬。

这些倒与女人们也差不多,地位高的便是中心。

程瑾知没说什么话,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只是别人当着秦谏的面称赞她几句,她才回之以礼貌的谦词。

然后场上有人说起程瑾知的行书,端庄飘逸,大气磅礴,竟有蔡文姬书法之神韵。

江州一位名士方敬却摇头:“蔡文姬虽有些文采,却遭匈奴所掳,失身于异域,程夫人贤良淑德,将程夫人比蔡文姬,不好。”

那人自知失言,连忙道:“是我的错,竟忘了此事,望夫人不要见怪。”

程瑾知笑了笑:“无妨,蔡文姬惊世之才,先生将我比她,我虽觉得羞愧,却也高兴。只是……替蔡文姬哀痛。”

说着她看向方敬:“张骞出使西域,困于匈奴十年,在匈奴娶妻生子,仍不忘归汉之心,被传为千古佳话;蔡文姬也被匈奴劫去,嫁人生子,归汉后默下失传古书,作《悲愤诗》,但后人却只记得她失身匈奴,她若是男子,必不至如此。”

方敬一怔,有心辩驳,但看看场上,倒是吞下了口中的话,低头道:“夫人说得是,是我浅薄了。”

程瑾知回道:“非先生浅薄,是这世道只认女子之贞德贤淑,不认女子之博学多才。”

场上一时陷入沉默,无人说话,直到江州知府许琦突然开口:“夫人所言,倒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说起男子,世人向来只论功绩,说起女子,却总会谈起私德,譬如蔡文姬之失节匈奴、卓文君之放浪私奔,或是谢道韫之夫妻失和,反倒忘了她们本身的才学。”

程瑾知端起酒杯敬向许琦:“正是,我想她们能有最终的才学,必然也如男子般勤学苦练,她们也想自己的琴曲书法或是诗作被人看见、品评,而不全是对她们是否贞洁,是否贤惠的指摘。”

许琦点头,也举起杯中酒,场上诸人也举起酒杯,一同共饮一杯。

喝完,许琦放下酒杯,咂摸一番,又点点头,朝程瑾知道:“夫人说得是。”

秦谏看向身侧的程瑾知,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丝轻笑,替她倒上酒。

宴饮到夜深,席散,一行人送秦谏离开。

程瑾序骑马在最前方,秦谏随后,程瑾知乘着马车在最后。

到离开羡阳街,秦谏回头看了看马车,想着自己明日天不亮就要走,程瑾知也不一定会送自己,这说不定是最后见面的机会了。

便踱马到马车旁,朝里喊道:“好表妹——”

程瑾知在马车内被他这声“好表妹”喊得肉麻,撩起车帘看向外面。

秦谏道:“你看外面月色这么好,还有江风,要不要出来走走?”

程瑾知犹豫。

他继续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现在送送我,明天就不要提早起来了。”

程瑾知心里正想着事,也确实在马车里闷得慌,就让马车停下,从马车上下来。

秦谏连忙也下了马,和她一起走在了队伍后面。

前面的程瑾序往后看了眼,没说什么,策马往前去了。

一弯弦月摇摇挂在天空,月色清辉照在江面,波光潋滟,晩风轻拂,十分舒爽惬意。

程瑾知微皱了眉头不出声。

他看着她神色,问:“不开心么?今日这宴会你不喜欢?”

她抬眼看看他,犹豫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说那些话?我知道……其实当时许多人只是碍于你和哥哥的情面,才没有驳斥我。”

秦谏道:“可是也有人是赞赏你的,比如许知府。”

“他是另有因由。”程瑾知说。

许琦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哥哥懒散不事生产,家中全靠长嫂支撑,也是由长嫂一力供养他读书考科举,才能有今日,前两年许琦便上表奏请赐封年逾六十的长嫂为诰命,一时引为佳话 。

他会有一番思索,是因他本就感激嫂嫂恩情,以及在他年少时,亲眼见到了哥哥的无能和嫂嫂的坚韧与担当。

但别人却不同,他们就觉得蔡文姬、卓文君之流不是什么好女人,有才又如何,先要有德。

她如今有哥哥和丈夫在侧,看似德行无亏,倒不必替那些“失节”女人说话,只是她没能忍住。

秦谏说道:“可你之所以要留在江州,要继续精进书法,不就是想要人看见你,知道你这个人,听见你的声音吗?要不然你不缺名利地位,程家大小姐和秦夫人的身份足够尊贵,你为何还要和离?

“只要你被人所熟知,你说的话被听见,做的事被看见,就会有人评论。会有人赞同,也会有人反对,而你做秦夫人自然大多数人都是支持的,你要做程瑾知,就有大多数人反对。尽管他的字不如你,却可以指责你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就像我,十多年寒窗苦读,却有许多人说我全凭运气好才能高中,甚至还有人说那桩舞弊案是我家主使的,造了个千古奇冤,就为将陆九陵除名,我也恼怒,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我已经承认自己就是运气好才中状元了。”

程瑾知被他说笑了,也有一丝丝愧疚,因为当初她也是同情陆九陵的,觉得京城那位就是运气好,才能赢过陆九陵。

同时她也释然,待在后宅自然无人批评,因为没人能看见她,她偏要走出来,偏要来这宴会,必定就有人不满,那方敬的成就远不如蔡文姬,却能居高临下说蔡文姬失节,以后她也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

她回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番话。”

“所以你和陆九陵究竟说了什么?”他问。

程瑾知淡声回答:“一些不重要的话。”

秦谏看着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她拒绝了陆九陵,那就行了。

他说:“下次过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要等到过年,过年你会回洛阳么?”

程瑾知并不知道,她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此情此景,秦谏很想牵她,但怕她拒绝,只好忍住。

他道:“我回京了给你写信。”

程瑾知看他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秦谏从程家离开。

程瑾序虽没有多的话,却也早早起身相送,程瑾知也不说话,递给他一包干粮。

秦谏接了干粮,朝她笑笑,又看向程瑾序,说道:“二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因此不喜欢我,但我会证明,我是真心要对瑾知好的。”

程瑾序答非所问,朝他交待:“路上保重。”

秦谏点点头,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离开。

程瑾序看着他的身影在朦胧的晨色中渐渐远去。

此时他和程瑾知都没想到很快他们就会再见面,再见面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秦谏从江州回京,却是独自一人。

这事被秦家长辈看在眼里,自然要问怎么回事,秦谏按原来的计划,说去接过了,但程瑾知不愿回。

秦家便炸开了锅,大老爷觉得不可思议,儿媳怎能如此大的派头,亲自去接都不回,秦夫人也赶紧派人去洛阳询问详情,这一问,就问出了休书的事。大老爷便又拿秦谏是问,秦谏说到江州后程氏兄妹对自己态度不敬,自己一气之下就写了休书。

大老爷怒不可遏,几乎要打人,秦夫人得知此事,却越想越蹊跷。

她突然觉得也许不是继子不想接,而是侄女不想回。

京城与江州隔着数百里,秦谏用半个月时间来回,算得出这半个月几乎都在路上奔波,风餐露宿,人回来都黑了一圈,难道是专程过去写休书的吗?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情况,只是秦谏和程瑾知都不说,他们这些长辈弄不清楚。

见她为此事头疼,张妈妈在一旁道:“要不要夫人自己派可信之人往江州跑一趟?”

秦夫人叹息:“跑一趟,她还不是能拿那休书搪塞?她若想回来,早就能回来了,我看她就是不想回。”

“不想回,那待在江州做什么呢?时间长了也总有人议论。”

秦夫人想起之前侄女在自己面前痛哭,说她根本不想嫁秦家的话。

她也听到些风声,说程瑾序与江州陆家那位公子走得近,之前那陆公子还去过洛阳拜访,陆公子离开洛阳时,侄女便因为什么事,被她父亲罚跪三日。

侄女是不是另有心仪之人呢,所以怪她棒打鸳鸯?

想起这事,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前不久她说要和曹国公府将婚事定下来,秦禹竟和她说他不要与那国公府的姑娘订亲,他另有所爱。

她屡次相问,说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家世差一些也可以,这才哄得秦禹说实话,他想娶的竟是那行商的姚望男。

她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得亏张妈妈按着才没当场发怒。

自己做母亲的从小对他悉心教养,长大为他筹谋那么多,无论读书还是婚事,哪一项不是思来想去、费尽心思?回头他竟看上个商户。

后来是张妈妈提醒她,秦禹从小乖顺,身边要么是端庄的姐妹,或是温柔小意的丫鬟,从没见过其他姑娘,头一回见到个大胆明媚的姚姑娘,当然会被吸引。

加上那姚姑娘给秦禹送东西,又去许昌与他同行了一路,谁说其中没动心思呢?就秦禹那么未经世事的人,又怎能抵挡得住?

秦夫人觉得正是此理,苦于不知该怎么断了儿子的念想。

今日提到程瑾知,便想起了姚望男,心中浮起一计,决定来个釜底抽薪,将这事彻底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