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陆千乔——你一定要回来啊——”她用力大叫。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不见缠绵,却又刻骨铭心。嘴边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双眼,铁石一般的身体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没有办法往前,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心底的声音轻而坚决。
整个世界都在沸腾,翻滚,跳跃,疯狂。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而血红的,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唯有怀里的身体那么真实而柔软。
“辛湄……”他紧紧抱着她,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我……我有些……”
他有些不对劲,自己也察觉了,却不能像往日那般迅速找回理智,冷静下来。狂躁的血液在奔腾,他甚至说不清,被血腥味激起的,究竟是高昂的情欲,还是漫天的杀意。
他就这么抱着她,一遍一遍,用手摩挲她的头发、后背。
低头看着她的脸,她正因为吃惊瞪圆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细腻柔软的面颊,漂亮的眉形与浓密的睫毛——
他喜爱这张脸,这个人,见着她从心里最深处便觉着无与伦比的愉快。
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的脖子细而且白,他情不自禁低头吻上去。想要她,想一直这样亲吻她,想……就这样让她美丽的生命结束在自己的胸前。
她的脖子很脆弱,轻轻一捏就会断了。这一双肩膀也太过纤细,承担不起什么重压。双手柔软细腻,想必连刀也不会拿。纵然力气比常人大一些……可她,她迟早会成为他的弱点,整个皇陵都将成为伤害他的一个致命条件,愈是喜爱,愈是致命。
柔弱的普通人与小妖怪,承担不起一只战鬼的爱。一个完美的战鬼,是没有任何弱点的,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吸足水的小袄被剥开,她雪白的身体盛开在他怀里。
多么美丽。
陆千乔深深侵入她,情欲高涨,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似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着头,正对着他,他要看着她。大抵因为他从未这么粗暴过,辛湄脸上的表情很有些不满,反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得低下来,额头贴着额头,喘息交融。
即使再美丽,她也将成为他的弱点。她既然为了他活着,那,也应当为了他死去。
他的指尖缓缓摸索在她颈项周围,就这么掐住,轻轻一扭,她便会在这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好像……好像有些不对劲啊!辛湄被掐得眼前阵阵发黑,偏偏两只手被他按在头顶,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她勉力睁开眼,试图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只眼如沸腾的血液般鲜红,另一只眼却漆黑如墨,冷酷无情,居高临下看着她。
“陆、陆千乔……”她艰难地叫他。
像是听见她的呼唤,他缓缓低下身体,轻启唇齿,给了她一个吻。
辛湄张嘴便咬,她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是嘴了,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他浑身一震,如梦初醒,顿了良久,忽然抬手在唇边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块小小的血痕。再看看被自己推倒在池边的辛湄,她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唇间小小的血腥味刺激着他,陆千乔面色忽然一变,猛然站起来,眨眼便消失了。
“喂!喂喂……”
辛湄一面咳得要死要活,一面又想流泪,这种事做到一半,他、他怎么能就跑了呢?!
匆匆收拾一番回卧房,陆千乔人却不在,撒落门口的衣服也没了,她湿着头发在皇陵里四处找,如果没记错,刚才他的眼睛……是不是有变化?一只眼睛变黑了?他还掐她脖子,莫非又开始变身?可……变身劫应当是过去了呀!
辛湄一路跑到神道附近,忽然听见斯兰说话的声音:“将军,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急忙绕过那堆石人石马,果然见陆千乔披着大氅,在雪地里缓缓前行,那背影……竟有些料峭。
斯兰问了两遍,他一个字也不答,只是慢慢往前走,他赶紧追上去:“将军要出门?我去牵烈云骅。”
“走开。”陆千乔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斯兰服侍他十年,从未被这般冷语对待过,一时竟然愣住。
“走开。”
伴随着第二句冰冷的话语,是一道锐利的破空声,黑色长鞭如鬼魅般飞舞而起,沉重地击在他胸前,斯兰哼也没哼一声便喷着血倒飞出去,滚在地上生死未卜。
“陆千乔!”
辛湄惊愕地叫,他居然把斯兰给杀了?!
长鞭在他手里微微发抖,陆千乔忽然转过身,曾经两只红里透光的眼,如今变得一只黑一只红,无比诡异。
他的声音好像也在微微发抖:“你不要过来,回去。”
压抑不住的杀意,和以往都不同的,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会用长鞭将皇陵里所有的人绞成粉末,像是抹杀所有弱点那样,毫不留情。
辛湄缩在一座石人后面,探出一颗脑袋冲他大叫:“你、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轰”一声,长鞭刷在石人上,瞬间便绞断了那颗巨大的石头脑袋,辛湄兔子般跳起,转身又躲在一座石马后面,惊魂未定。
“……回去。”
长鞭再一次卷起石马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辛湄反应特别快,哧溜一滚,再换一个石马继续躲,这次等了半天,再没有长鞭来削脑袋,她心有余悸地悄悄探出去偷看,却只见神道上满地残雪,两颗悲摧的石人石马的脑袋砸出几个大坑来,方才那陌生而料峭的人影,就此消失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爬出去,盯着雪地上的脚印看了一会儿,想追,可想到那根可怕的长鞭,又犹豫了。若是他像上次在嘉平关一样发疯,好歹还有石头可以砸,可这次,他的杀气是冲着他们来的,又冷静,又高昂的杀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贸然追过去,只怕就要发生两人都会后悔的事了。
想了半天,辛湄终于转身,走到斯兰身边弯腰一看——还好还好,那一鞭子砸得不重,他估计是断了几根肋骨,晕死过去了。
她一把提起斯兰,转身便跑,一面扯直了嗓子大叫:“赵官人!红莲姐姐!桃果果!快来人啊!斯兰快死了!”
陆千乔就这么突然消失,无数流言蜚语在群妖间盛行,最常见的说法便是:赵官人的《怨偶天成》激怒了将军大人,回想起先前自家老婆和狐仙以及窝囊仙人确实有那么点不清不楚,又发现自己的忠实部下斯兰成了夫人的小白脸,一怒之下把他打个半死,负气走人了。
赵官人不由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后悔写了这么个倒霉戏折子。
且说那天白头山新雪未融,挨晚时分又下起雨来,眉山居的院子里,灵鬼们堆了只雪人,被雨点戳得许多小窟窿。
眉山君一面喝酒,一面想起那只辛湄做的豆腐眉山,忍不住潸然泪下。
酒意上头,他绞尽脑汁搜索曾经看过的缠绵诗词,想吟诵一番抒发郁闷,想来想去只想出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完全不贴切。他们俩根本是相逢未嫁时,奈何擦肩过,可怜炮灰命,唯有泪满襟。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抽屉里翻出一只金光闪闪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月饼节的时候辛湄送来的一盒月饼。每一颗月饼都被他用水晶的小盒子装好,方便他喝酒的时候抱抱这个,再蹭蹭那个。
灵鬼们趁雨下得还不大,把院里的积雪扫开,省得明晨结冰,不好走路。因见眉山君倚在窗前趁醉带着哭腔吟诗,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那个窗口,谁也不理他。上次有个灵鬼好心安慰他两句,结果被拉着说了一下午的辛湄,怎么甩也甩不开,从此再也没人安慰了。
“我赌他今天会念叨一个时辰。”灵鬼甲拍出两枚铜钱。
“我赌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
在最后一只灵鬼叫出“十个时辰”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从天而降,刚好落在眉山君倚的窗前,不屑地朝他脸上吐气。
眉山君一个激灵,酒意瞬间便醒了,泪流满面地看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男人,颤声道:“将、将军大人……你你你来作客,敝居蓬、那个蓬荜生辉……”
陆千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淡道:“替我查一下,报酬是十坛酬神敬天酒。”
虽然很想问他辛湄怎么没来,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吧……对着陆千乔那张比平日里冷一万倍的脸,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当下拆开信封,匆匆看一眼,却是要他调查一下,二十年前在琼国曾经叱咤一时的权臣陆景然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这个人……他好像死得是挺突然的,当时琼国老皇帝年迈且疑心重,对这位臣子的位高权重很不满意,不过还未来得及下手,他就死了。死后老皇帝便趁机抄家,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陆家就此消失。直到新帝荣正即位,才给正名。
而这个陆景然,如果他没记错,好像是战鬼将军的父亲?
眉山君疑惑地看他一眼,忽而对上他冷冰冰的,一红一黑的眼,脆弱的小心脏顿时落下去了。
“我查我查,马上……马上就查!”
他流着眼泪叫出小乌鸦,背着身体用最小的声音吩咐:“乖乖,这次千万别往战鬼一族那边飞,那些战鬼凶得很,手重些你小命就没了。”
小乌鸦鄙夷地飞走了,这次查得很快,不过大半天工夫又飞回来,丢了一颗纸团在眉山君手边。
他赶紧缩头缩脑巧笑倩兮,把纸团恭恭敬敬送到陆千乔手里。
纸团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琼·御统三十二年,战鬼郦氏一族有女朝央,年二十五,成就百年难见完美战鬼之身,屠戮夫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此事鲜见,甚是奇异。】
将军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端。
眉山君抓心挠肺地好奇着,好想知道纸团里写了什么啊!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陆千乔看了很久,忽然将纸团摊平折好,放进怀里。
“多谢。”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十坛酬神敬天酒,丢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将军!我……那个……小湄最近好吗?”
陆千乔停下,面无表情回头看他。
眉山君心惊肉跳,鼓足所有勇气,小声道:“我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一下……”
就算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他还是有立场和底气这样问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将军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眉山君纠结了,剩下那点小勇气实在不够支撑他追出去继续问,只得回头抱住喝水的小乌鸦,讨好地笑:“乖乖小乌鸦,告诉我,那纸团上写了什么?”
小乌鸦继续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张白纸过来,爪子上金光一闪,开始行云流水般书写。
眉山君正要凑过去看,忽听外面的灵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来得正巧,方才那个战鬼将军送了十坛好酒来呢。”
眉山君连滚带爬将桌上很是小巧玲珑的十坛酒一股脑抱怀里,怒吼:“这酒太少!绝不送人白喝!”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门进来:“你这个眉山,怎么总是这般小气?我得了好酒可从没少过你的份。”
“不送就是不送!”
虽说上次陆千乔给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里面许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绝迹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坛,他要留着小口小口一个人慢慢品味。
甄洪生也不生气,慢慢走过来,因见小乌鸦在纸上写字,貌似写的还是战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刚遇见那位战鬼将军了,好凶的神色。”
而且,他那双眼睛……果然被大僧侣说中了,他们母子二人,还真是不简单。
眉山君将那张纸拿起来,粗粗一看,登时愣住。
甄洪生转着眼珠子:“对了,说起来,辛湄是将军的妻子吧?我看那个将军有些不对劲,这一变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闹成什么样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欢那姑娘?”
话未说完,眉山君早已丢下酒坛狂奔出去,气急败坏地大叫:“快!把小仙鹤给我牵过来!我要出门!”
甄洪生凑到窗边又加一句:“赶紧吧!我给那姑娘看过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迟了,她可能就丢掉小命……”
眉山君跳上小仙鹤的背,一路仙风道骨风驰电掣地飞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甄洪生得偿所愿地打开一坛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气到后来,这酒还不是他的?酒液缓缓倒入杯中,色如水晶,他细细一品。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给你留了。”
陆千乔一直没有再回皇陵,斯兰又被打伤,躺床上成日只是如怨妇般流眼泪,凡开口,必然只有那几个字:“将军……你为什么……”
开始赵官人他们还会安抚几句,到如今已经发展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这日辛湄过来送金创药,刚推门便听见斯兰又在老调重弹:“将军!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为什么?!”
赵官人正俯在桌前写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头疼,忍不住哀叹:“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圆!你是个男人!不是戏里被抛弃的女主角!够了啊,给我闭嘴!”
斯兰脑袋上罩着白巾子,闭上眼睛默默流泪。
……怎么说呢,辛湄作为货真价实的女主角,感到负担很重。
“姑娘你还送什么药啊!”赵官人瞅见她,便道:“这家伙是妖怪,断几根肋骨两三天就长好了,根本不用上药。”
斯兰忍不住睁开眼:“老赵,我受的是心伤!”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这里听你唠叨!省得你一哭二闹三上吊!”赵官人把毛笔一丢,大声痛斥,“戏折子正写到关键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没灵感了!”
“都是你这老东西写的倒霉破戏!把将军气走了!”
“你胡扯!”
“你……”
这两只妖怪吵得不可开交,辛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劝,刚好桌上有一壶茶,她正打算喝点茶继续看热闹,忽听门外有几个小妖怪在叫:“斯兰啊!别装病了快出来!皇陵外面有个仙人被云雾阵困住了,正大声叫骂呢!”
斯兰闻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脑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丢进水里,随手披上外衣,动作利索流畅,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虽然将军打伤了他,但他只要有一条命在,就绝不会背叛他!将军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这块乐土!
当下众人赶到云雾阵外,老远便听见一人大吼:“陆千乔!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杀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会放过你!”
辛湄走过去,抬头望着半空中仙风道骨的小仙鹤,好奇地问:“眉山大人,你在做什么?”
眉山君乍一见她完完整整娇娇俏俏地出现在眼前,激动得从小仙鹤背上滚了下来,直滚到她面前,两行眼泪未语先流。
“小湄!还好你没事!”
他激动,他嚎啕,他惊喜万千,他抖擞男子气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马上跟我走!私奔去!这地方不能待了!”
一拽——没拽动。
继续用力二拽——继续没拽动。
眉山君卯足了劲使劲拖,脸涨得通红,只听辛湄在后面奇怪开口:“你拉着斯兰做什么啊?”
他愕然转身,便见自己牵着一只脸色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汉,大汉用深邃的眼神静静望着他,问:“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么地方?”
……
眉山君平静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其间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两块槐花饼,满足地打嗝。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将军出了什么事?”斯兰递给他一杯茶,帮他顺顺气。
眉山君神情虚无并飘渺着,声音也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就是变身啊,杀人啊之类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母亲杀了父亲,现在儿子又要杀老婆什么的……”
“请你用正常人的话,缓慢流畅地再说一遍。”
……他现在正常不起来——不,以后他也正常不起来了!眉山君流下两行痛楚夹杂羞愧的泪水。
“咦?好热闹,我来得真巧。”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轻浮却又温柔的声音,众人抬头去看,便见几只巨大的极乐鸟穿透云雾而来,后面还拉着一辆气派非凡的长车。一个穿着宽大皂衣的年轻男人蹲在车头,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
这人谁啊?招摇得让人生厌。
辛湄啃着槐花饼啊了一声:“是那个……什么狐的……什么假僧侣!”
“是真的僧侣,不是假僧侣。”
大僧侣叹着气从车上跳下来,刚好落在她对面,顺手抓了一块槐花饼塞嘴里,喃喃:“赶了两天路,饿死我了。”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点神采,狐疑地看着他。
他曾有一段时间对这些上古后裔很感兴趣,叫小乌鸦查了很多,譬如极西的战鬼一族,南边的有狐一族,靠北的御子一族等等。古老遗族的后裔,相互接触不多,像有狐跟战鬼这样两者间有矛盾,一个说自己有天神血统,一个坚决不承认的情况,相当罕见。
比之如今凋零的战鬼,这个族群却壮大得多,南边许多国家至今还为他们建庙宇殿堂,当做真正的天神一样来膜拜。而所谓大僧侣,又与普通族人有别,据说地位很高贵,是一种极清净极高洁的存在。
眼前这个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脸,吃个槐花饼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什么清净高洁,那是骗人的吧?
“你还真是名不虚传,八卦的很啊。”大僧侣朝他笑了笑,“可惜还不够优雅,和我学学,想叫一个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泪可不行。”
他塞下最后一口槐花饼,拍了拍手,众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边发呆的辛湄——呃,劈空了,这姑娘反应太快,直接躲过去了。(眉山怒吼:这叫什么优雅?!)
“你做什么?!”辛湄嗖一下跳起来,考虑是给他一拳还是踢他一脚。
斯兰直接挡在她前面,黑着脸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将军那边有龃龉的吧?趁着将军人不在,你是想趁虚而入?!”
大僧侣笑得很轻浮:“他人要在,你们还能活得了么?”
斯兰登时一愣。
“麻烦让让,别打扰我救人。”
他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兰的肩膀,也不知怎么的,斯兰只觉完全无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又抓空了,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树后,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乖乖的,过来。”大僧侣蹲在地上,逗猫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给你吃好吃的。”
一颗石子儿直直砸过来,他飞快一闪,只听“咔嚓”一声,后面那棵还算粗的小槐树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大僧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战鬼将军,你辛苦了。
终于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擞男子气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拦,却听他笑道:“来不及了,郦朝央那边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呐。没办法,少不得用点手段。”
他吹了声口哨,拉长车的几只极乐鸟立即高声啼叫起来,霎时间,金光四射,亮得什么也看不见。众人本能地捂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后,只听头顶又响起大僧侣轻浮的声音:“你们也赶紧走吧,不想死的话。”
眉山君硬生生撑开被强光刺得流泪的双眼,恍恍惚惚,依稀见着辛湄晕倒在那人怀里,被抱上了长车。
不过眨眼工夫,强光,极乐鸟,还有长车,连带着辛湄统统消失不见了。
记得那是斯兰重伤后刚醒来,睁眼望见辛湄站在床边,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去追将军?!”
辛湄很莫名:“他要杀我,追上去送死么?”
“不是让你去送死!”斯兰第一次真正发怒,“你可以不追!你也可以继续假装你的淡定懵懂!可你不该那么漠不关心!是不是只要将军喜欢你,他这个人变得如何,你都无所谓?!他出什么事,你只要装傻等在旁边,什么也不做,等他回来继续宠你,你就开心了?”
“……斯兰,你好像发烧了,在说胡话,我去叫赵官人。”
她走到门边,听见斯兰冰冷的声音:“其实你根本也不喜欢他!你只是喜欢有人疼你,把什么都给你,至于这个人想什么,关心什么,你都不在乎!”
门推开,她直接出去了,赵官人尴尬地端着水盆在门口看着她。
“那个……姑娘啊……”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想多嘴,但你这样……成日没事人似的在皇陵里晃,也确实不大好……”
或许她应当像那些戏折子里的女人一样,丈夫出了一些事情,立即辗转反侧,寝食不安,乃至泪流满面,痛不欲生,这样大家都会舒服点。
“我……”辛湄想了一会儿,才接着又说,“我不是不关心,不在乎。”
那天晚上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到现在她还觉得,可能陆千乔下一刻就会安安稳稳地回来。也不是没想过追上去,可,追上去除了被杀掉,然后留陆千乔一个人后悔痛苦,又有什么用?
“姑娘,你不相信将军啊。”
……
“说到底,你自我保护得太厉害了。”
她和陆千乔从相遇到成亲,一路顺遂,稍稍有些波澜,也像过眼云烟一般稍纵即逝。她一向自信满满,像老爹说的,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她,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所以,只要她想,陆千乔就一定可以做到。她说他不会死,他就一定可以醒过来。
现在她想,陆千乔一定可以没事人似的回来。
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她在梦里都见到他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提着长鞭在雪地里走,漫顾四方,像是不知要往何方去。
她追过去问:“陆千乔,你去哪儿?怎么不回来呢?”
他掐她脖子,用长鞭削脑袋什么的,她早就不生气不在乎了,她是个大度且贤惠的老婆。
可他说:“辛湄,我无处可去。”
最喜欢的地方,如今却最想把它毁掉,最喜欢的人,如今最想亲手杀掉。
他无处可去。
辛湄惊醒过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她甚至从没有试着想过的,他的绝望。
“醒了?那就劳烦你自己坐稳,咱们要开始上蹿下跳了。”
陌生还有点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湄仰高脖子,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她整个人从高处滚在地上,再被弹起来摔回去,自觉变成了一颗小石子。
“山……山崩了?!”
她下意识死死拽住手边能拽的东西,对面立即传来痛呼,定睛一看,那位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正狼狈地伸长了脖子——他一把头发被她死死拽住,扯得面如菜色。
辛湄定定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他也跟着眨眨眼睛。
一只巴掌瞬间甩在他脸上,直接打掉一层皮……呃,一层皮?!
大僧侣捂住脸哀嚎:“你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点?!”
说罢放下手转过脸来,果然左边脸上红肿一片,那张脸和原先的也截然不同,依然普普通通看了就忘,但鼻子嘴巴什么的,完全两样。
“咦,你的脸……”
辛湄凑过去,不顾他羞涩赧然的抵抗,掰开他阻挡的手,严肃且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你戴着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大僧侣暗咳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面具是有的,但不是人皮。”
辛湄掐住他的脸皮,使劲揪,直揪得他惨叫连连。“唰”一声,一张面具掉落,路人甲的脸;“唰”一声,再一张面具掉落,路人乙的脸。
她连着揪下来十几张面具,瞅瞅,感觉后面还有,她终于揪不动了。
“你居然没脸!”她震惊。
大僧侣仰天默默流泪,不,他有脸,他真的有脸……
“姑且不说我已经婚了,”辛湄神色一软,变得怜悯且温柔,充满了施恩者和婉拒者的高高在上,“就凭你没有脸,我也不会跟你私奔。”
……他可以从长车上跳下去吗?可以吗可以吗?
身下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辛湄直接滚倒在地,这才发觉他们好像是身处那辆华丽气派的长车之中,车里的东西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样子了,大僧侣面如青菜地陪着她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车子是你的吧?就这样让它晃散架?!”
辛湄一头撞在车壁上,登时头晕眼花。
大僧侣唯有苦笑:“后面有人在追,这种时候就别强求了。”
辛湄使劲撑起身体,一把抓住窗沿,探了半个身体出去,云雾茫茫的高空,后面依稀是有一匹灵马在追赶,马上人隐隐约约是穿着白衣,车子晃动得厉害,看不真切。
一阵大风吹过,迷蒙的云雾被吹散开一些,那身白衣似乎也靠得越发近了。
辛湄望见一双血红的眼。
是战鬼一族的人!
她抬手想打个招呼,冷不防那人架起长弓,尖锐的破空声乍然响起,铁箭离弦而出,直直朝她脸上狂射而来。
辛湄一骨碌滚回去,那支箭擦着车壁疾射而过,硬生生把木头的车壁擦出几道裂痕。
“……是要杀我?”她不可思议地喃喃。
虽然她见过的战鬼族人不多,也就陆千乔他们那一家子,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虽然凶悍了些,却很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杀到眼前。莫非她又不自觉得罪了婆婆而没自知?
“反正不是杀我。”
车子在数只极乐鸟的拉动下疯狂晃动,大僧侣滚到她脚边,认真地抬头看她:“其实我是来救你的。”
“……给个理由先。”
“没问题,不过……能麻烦你把脚稍稍移开一些么?”
大僧侣指着她踩在自己额头上的脚,苦笑。
事实很简单,郦朝央二十五岁那年的觉醒,成就了十分罕见的完美战鬼之身,随后杀光夫家上下百口人,当时由于陆千乔被送回族内由郦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过一劫。他身为混血,本就处于弱势,族人都以为大小姐回归后会毫不留情抹杀他,谁知郦朝央只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他母子二人向来情分浅薄,偶尔见一面,她也几乎都坐在车中,竹帘隔出两个世界来。
现在想想,完美的战鬼根本没有所谓感情,她留下他的命,只怕也是抱着一份微弱的希望,因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亲生儿子也是有可能的。
现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却残留着不舍的感情,宁可一个人悄悄走掉,将战鬼一族的兴衰置之不顾,郦朝央也有她愤怒的理由。
陆千乔不愿动手,那么就由她来动手——
“以上,就是这样。”
大僧侣说得口干舌燥,扯下腰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抬头看辛湄,她完全没反应,正扶着下巴发呆。
“没听懂?”他把手在她面前晃晃。
辛湄想了想,摇头:“不,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陆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杀光,这可是事实,我没那个工夫胡编乱造。”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那天在帐篷里对上的一双血红眼,纵然冰冷且充满杀意,可她没觉得害怕,也没有想躲。她望见郦朝央的手放在陆千乔的脸上,指尖动作流露出一丝惋惜哀伤,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那也不是对你有感情,不然我们现在干嘛逃命?”
辛湄看着他:“是啊,你干嘛跟着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大僧侣露齿一笑:“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义的一群英雄,不允许罪恶的战鬼继续胡乱杀人,我是来阻止他们的暴行的。”
辛湄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大僧侣又笑了:“总之……我不会害你,只管放心。”
极乐鸟到底不是凡鸟,比灵马飞得要快,剧烈颠簸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是把后面的战鬼甩脱了。
两人在长车里滚得都有些精神不济,大僧侣疲软地撑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带回族里,到那边就没什么人会来杀你了。”
“我不去。”辛湄回绝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大僧侣简直要哀嚎:“我刚才的话你真的没听懂吧?!”
“回皇陵。”只有三个字。
大僧侣终于收起戏谑的神情,静静看着她:“你就是回去,郦朝央不杀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你们见面也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就会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里的任务是叫我保护你,任务完成不了,我也不好过。”
“我有话和他说,一定要说。”
没有什么无处可去,她会在皇陵等他,一直等着他,她活着,这里永远是他的归处。
大僧侣长叹一声:“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儿,且送你过去看看他吧。”
陆千乔没有回战鬼一族,他人在战场,此时硝烟弥漫,残余的农民兵在甲胄兵的包围下四处逃窜。
又是一场胜仗。
当日向荣正帝请命,得了圣旨来到长庚关已有十日,这里是琼国最北边的一个关口,近来不光有农民兵侵犯,甚至还有海对岸的天原国时常挑衅。听闻天原国有个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无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诸国发起攻势,已有不少小国被其吞灭了。
好在琼国四面不是崇山峻岭便是汪洋大海,隔着山与海,对方不敢擅自发动大军,只不过和农民兵互相勾结,偶尔来小打小闹一下,试探实力。
风卷起硝烟,血腥味扑面而来,陆千乔闭上双眼,感觉整个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喜欢这种味道,这样提着长鞭,纵马奔腾在战场上,像是把整个生命都从牢笼中解放,甩脱所有纠缠他,令他不安且苦恼且不舍的那些人与事。
“追上去!一个也不要放过!”
烈云骅发出高亢的嘶声,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第一个冲上前追赶残兵。黑色长鞭犹如飓风一般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只有一蓬蓬血雨。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爱过追逐与杀戮,遗憾的不过是对手太过弱小,战鬼的本能在渴望着更加强大的敌人。
怀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甲胄上,陆千乔下意识地掏出来——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丽的脸上已经染了些血迹,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从心底不自觉泛起一股温柔的情感。
每天他都会带着这只人偶上战场,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只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经为什么会那么软弱而迷惘。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打仗?为什么没事要做那些无聊的人偶?为什么……会不想杀了那个小白兔一样柔软的姑娘?不想杀了那些猥琐而无用的小妖怪?
他不理解为什么,可身体里仿佛记着一个绝对的命令,每当兴起杀意,想要回到皇陵杀个干净的时候,便会把人偶拿出来摸一摸,杀意渐渐也就平息了。
烈云骅不太明白为什么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动作,疑惑地回头用鼻子撞他的腿。
“……算了,回去。”
陆千乔收起人偶,掉转马头,鸣金收兵。
他不喜欢这只人偶身上沾染血迹,要把它洗干净才好,否则,她看见了会生气的。不过,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了吧?
他心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见。
——“你看见了,他现在已经快要变成完美的战鬼,等于完全变了个人。你跟他说什么都说不通的。”
华丽的长车隐藏在云后,大僧侣抱着胳膊摇头叹气。
“还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边也有我的族人守着,一起带回去。”
辛湄捧着下巴蹲在车前发呆,完全没听他说话。
陆千乔一定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才几天不见,他就瘦了,本来脸上就没什么肉,还风尘仆仆的,都不好看了。
对了,他刚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说一声,害她难过了一晚上。
她摸了摸身上,将军大人的人偶丢在皇陵,她没带来,荷包里只有一只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么大,长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鉴人。
“那边有个悬崖,我要过去。”
她指着对面与长庚关有一崖之隔的悬崖峭壁。
“做什么?”大僧侣狐疑地看她。
“当然是去看他啊!”
辛湄看白痴似的看回去。
……早知道这姑娘如此难缠,他就不应当答应下这破任务!
大僧侣绿着脸把长车落在对面悬崖上,却见她并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举止,只是下了车,坐在树下摩挲那只木雕的小兔子。
不是要看陆千乔么?她就这样看?
大僧侣无聊地在车里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顶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块,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么圆溜。
辛湄突然站起来,大僧侣立即睁开眼,见她走到崖边,把手拢在嘴边——
“陆千乔——!我来看你了——!”
她大声喊叫,甜蜜绵软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休。
“你是个男人,就赶紧给我出来!躲躲藏藏不是好汉——!”
声音继续回荡,回荡……
真是个乱来的姑娘啊!大僧侣瞠目结舌。
“陆千乔!你怎么可以始乱终弃?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长庚关里一阵骚乱,士兵们脸色古怪地望向主营帐。这个……长官的私事,他们也不好管,不过,始乱终弃什么的……也还是太过分了点……骠骑将军虽然没来几天,但关内众人对他只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颗放荡火热的心!
在窃窃私语达到最顶峰的时候,主营帐的帐帘终于被人一把揭开,陆千乔将军披着外衣散着头发走了出来,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朝悬崖方向走去了,手里还提着长鞭——那可怜的姑娘!该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将军杀掉吧?!
辛湄还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快出来——!我在对面崖边等着你——!”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便顺风自对面悬崖上传了过来:“为什么要来?”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对面,月光还不够亮,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那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野兽般狰狞。
“你抢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雳似的一句指责,炸得后面的大僧侣,对面的陆千乔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话应该是“我很想你,为什么要走”,再不济也应当是“你放心我会等着你”之类,怎么会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过没关系,我宽宏大量。”她摆摆手,“天女大人就送给你了!”
天女大人……陆千乔下意识地摸向怀内,人偶没有带出来。对面山崖虽然不远,却也看不清她整个人,依稀见到她淡蓝的裙摆随风而飘。
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来?他不明白,可是身体因为她的到来在微微颤抖。
她就在对面,用尽力气一跃就可以过去——过去杀掉她!
他捏紧长鞭,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而兴奋得撑开重瞳。
“陆千乔,你要好好照顾天女大人,把她当做我来照顾。”辛湄冲他做手势,“每天帮她洗澡,不要弄得脏兮兮,衣服要经常洗,头发也别忘了梳。睡觉前记得亲她一下,这个最重要!”
“……说完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过来的还有舞动长鞭的利风,她身后不知有什么人,在崖前架起无形结界,他无法跳过来,只有甩动长鞭,试图用利风撕裂她。
纵然有结界阻挡,尖锐的风声还是穿透而来,“嗤”一声响,她锁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鲜血极缓慢地渗出,渐渐染红衣襟。
辛湄继续说:“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饭!别光顾着杀人!这世上有很多比杀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么跩,要是输给什么血统啊本能啊,你就太丢人了!还有,要按时睡觉,不然早上起不来又要赖床,出门在外,赖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风声,腰腹被击中,她系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滚出来,她赶紧捡起,拍拍上面的灰。
“……陆千乔,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她低头想了想,皱着眉头笑了笑,“我们在一起时间其实不算长,我对你……一直也不怎么温柔体贴……”
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也就新婚那几天,其后照顾人的事情还是落到斯兰身上,辛苦了他,从照顾一个人变成照顾两个人的奶妈。
“不过,不过有些事我是怎么也不会交给别人的。”她捏紧那只小兔子,“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那些很多的话,分次说给你听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记得回家。我会——会在家里一直等你。”
回家……
陆千乔挥舞的长鞭停了下来,隔着不算远,他仿佛一瞬间能够把她看得清楚,淡蓝的衣服上染着血迹,不过她在笑,雪白而柔软的脸颊,黑白分明的湛亮双眼,笑得无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冲他摆摆手:“后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崖边老地方见。”
这样看着她走,真的好吗?心底有个声音轻轻问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陆千乔捏紧长鞭,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痛楚又浮上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充斥血液里的杀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笨拙地感到无所适从。
好像回味起些许甜美的片段,他曾专注地为她雕琢人偶,她微凉的长发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真的要抛弃那些?
明月夜,残雪崖,无人回答他。
将军回到营帐里,亲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月亮已经爬上天顶了。
陆千乔坐在粗陋的栏杆上,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这件事,心里一瞬间涌上一股期待夹杂着思慕的情感来。
……她说今天来,她会不会来?
为什么要期待?为什么又觉得心慌?他记得自己深爱过她,可现在再看曾经的情感,觉得朦朦胧胧,像是一个不可踏入的领域。
他的心里没有“喜爱”这种东西,可他知道,自己喜爱她,想杀又舍不得杀掉她。
他是一个趋向完美的战鬼,应当回到战鬼一族,接受属于他的荣耀与责任。
但他好像就是不想回去,无处可去,他只有提着长鞭在战场上奔驰。
天女大人的人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因手指头那边有些磨损,他想也不想便熟练地从乾坤袋里取出小刀,细细修补。
他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冰冷的夜风卷着残雪飞舞,下一刻,那个甜蜜又柔软的声音便顺风飘来。
“陆千乔——!你这混账怎么可以爽约——?!”
不!我没有爽约。小刀从手里掉了下去,陆千乔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崖边走去。
她就站在崖边,今天换了一身浅红色的小袄,领口还系着两颗小球球,发髻上面簪着同样毛茸茸的球,看上去……看上去——真想把她揉碎。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本能地寻找长鞭,一摸之下却是空。
今天他没把长鞭带在身边。
比昨日收敛许多的杀意在体内纵横,陆千乔皱了皱眉头,不太习惯这种古怪的感觉,他盼着她,好像不是为了杀掉她。
辛湄从怀里掏出一只威风凛凛的人偶,晃了晃:“你看!我今天把将军大人带来了!”
将军大人……是他为她做的另一只人偶吧?那么华丽丽的盔甲,还有夸张又不实用的长刀——看上去真蠢。
辛湄盘腿往崖边一坐,端着将军大人,指着天上的残缺的小月亮:“将军,月亮代表我的心!”
……什么意思?
她说:“你只是性情大变,又不是狗血失忆!少在那边给我懂装不懂啦!你敢说你不记得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多么迷惘而懦弱,看不见未来,还喜欢自欺欺人。
那时候……那时候,她似乎醉了,柔软的身体紧贴上来。
第一个压抑而不敢见光的吻。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似熟悉似陌生的怪异感觉,薄冰般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犹豫了一下,学她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捧着天女大人。
“陆千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然后我们都在做什么吗?”
他想了想,答:“皇陵外围的森林,我杀虎妖,你路过。”
“错!”
辛湄翻个白眼:“第一次见是在皇陵里!我抽晕桃果果,你打我一掌!”
所以说,男人啊!一点也不细心,没记性,粗疏不体贴!他就算性情大变,也没变成更好的男人。
“陆千乔,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特别讨厌你。”她摸着将军大人的衣服,声音终于软下去,“抢我灵兽,还打我。我好心给你送钱袋,你还抓我,凶得要命。我那时候想,就算嫁给路边叫花子,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是……这样么?他一开始做人真那么失败?
“不过这种事真是没道理,最后我们还是成夫妻了。”
她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和皇上赐婚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嫁给你,还逼着你娶我,你那时候,有没有生气?”
没有……看见她穿着残破的嫁衣出现在皇陵里那一瞬间,他是喜悦的,这绝不是说谎。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多么自信满满,毫不忸怩,“所以我才逼你的。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沉默。
“说话,别装哑巴。”
“……对。”
辛湄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百年难见地浮现出一丝羞涩来,垂头斟酌半日,方道:“虽然我们做夫妻也有几个月了,现在说这种话有些怪……但我还没和你说过吧?陆千乔,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
他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对面,任由夜风拂起长发,一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她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取出同心镜,这玩意还是她从赵官人那边偷过来的。怕出什么意外,就算有云雾阵,但将军不在总归不放心,皇陵的妖怪们又一次躲进了地宫。
她没进地宫,就是悄悄拿了一些东西,给赵官人和斯兰留了张字条,叫他们别担心。
把同心镜举起来,她问:“还记得这个吗?被同心镜照出来的两个人,可是有天定姻缘的。咱俩就照出来过,你要不信,咱们再照一次。”
借着天顶亮堂的小月亮,她将同心镜对准他,自己一弯腰也凑在镜前——镜面一片模糊,黑黝黝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呃……”辛湄有点尴尬,拍了拍镜面,“是坏了吧?还是没对准?”
陆千乔忽然起身。
“夜已深,我走了。”
他转身便走。
“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辛湄使劲拍了不中用的同心镜一巴掌,它流着眼泪被塞回包袱里。
“你……”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我不想再……”
“不想再什么?”她跳起来,撑圆眼睛瞪他,“你敢说出来?你敢再说一遍?”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她激烈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那天,她说:【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
陆千乔垂下眼睫,觉得身体在微微发抖,非关本能,不是杀意。
“你抬头,看着我。陆千乔,我就在你对面,看过来!”
一红一黑的双眸对上她的。
“好了,现在,你想说什么?”辛湄眨眨眼睛,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藏在内心,被茧深埋的蝴蝶蠢蠢欲动。
他说:“下次……早点来。”
辛湄露齿一笑,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嗯,我知道了。”
他忽然长袖一扬,一件物事被轻轻抛过来,却撞在崖边结界上,好在他用的力气不大,东西没弹多远,辛湄上前一步抬手便捞住了。
是他们辛邪庄的金创药,他一直有带着在身边。
“……伤口,记得上药。”
他记得前天用长鞭把她打伤过,虽然有结界阻拦,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破皮流血是肯定的。
辛湄点点头:“好,你也要按时吃饭休息,别太忙了。”
陆千乔朝她身后茂密的森林里望了一眼,虽然隐藏的很深,但树林里传出一股令他极其不喜的气息,战鬼的本能令他想要撕碎结界,将那人削成粉末。可是,辛湄也在。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自己杀人。
他走了。
辛湄笑眯眯地蹦回去,捧着那瓶常见的金创药,像捧着个宝贝。
大僧侣正坐在长车边扶着脑袋打瞌睡,没精打采地问:“说完了?”
“嗯,后天早点来。”她跳上车,继续捧着金创药当宝贝,觉得那苦涩难闻的味道比什么美味佳肴都来的香。
还要来——!大僧侣无声哀嚎。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还动不动在这两个危险的地方来回跑,真是不要小命了?”
她愕然:“什么非常时期?”
“郦朝央派了战鬼在到处找你吧?”
辛湄想了想:“最近不是根本没见他们吗?她追杀我什么的,也只是你说的而已。”
这些天除了陆千乔,不要说战鬼,就连战鬼的毛也没见过一根。现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战鬼未必是来追她,也有可能是追这个没脸的假僧侣,他们有狐一族不是跟战鬼一族有点龃龉么?
大僧侣神情怪异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喃喃:“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啰嗦,回皇陵去。”
辛湄躺下来,把金创药的瓶子放在鼻前——好像可以闻到陆千乔身上的味道,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却觉得久违了。
——她是不是把他当做跑腿的车夫了?还是不要钱的那种!一定是的吧?是的吧?!
大僧侣仰望残缺的小月亮,怅然得想流眼泪。短短几天,他被这姑娘折磨得心口都疼。
好想念有狐一族啊,那清澈而明亮的泉水,那四季如春的花园,还有那些美貌又虔诚,温柔并可爱的姑娘们。
姑娘们,你们可亲可敬的大僧侣眼下遭受着如此非人的蹂躏,究竟是为哪般哟!
锅里的鱼汤已经烧滚,浓白似牛乳的一颗颗泡泡翻上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辛湄低头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里,寒冬腊月的,她的手冻得发红,也有些不利索,只好慢慢勾出脸庞的轮廓,屏息静气,生怕出一点差错。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时间,和陆千乔崖边相会,她要做点好吃的给他带过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雕个豆腐辛湄,这样比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