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

6

梦姨早就在负责二十五楼的保洁,从MJ还没搬进来的时候开始。

第一天来这栋大厦上班,梦姨的任务就是清洗入口处的一摊血迹。那是二〇〇八年的秋天,十四楼上一个据说是做期货的公司全盘覆灭,有个人安静地决定从顶楼上跳下去,直到那一声沉闷的巨响传出来——也许巨响的瞬间他已经死了。这栋楼的二层和三层之间,设计了一圈奇形怪状的“围裙”,延伸出来,正好像屋檐那样挡住一层的光线。马路对面的人看过来,总觉得这楼像是不小心把短裤褪到了脚踝处。尸体就躺在这圈围裙的某处,血缓缓地流下来,像雨水,倾斜着滴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说不上是什么的图案。梦姨面不改色地清理着这摊血,尸体已经运走了,警察也走了,人们稍微骚乱了一会儿,各自散去,小心地绕过这摊血,进门,按电梯,十四楼的那个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再无痕迹。梦姨于是觉得,在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地方上班,原来也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她想起在家乡县城读中学的女儿,于是下了决心,那也得尽力供她来北京读大学,既然都不过是死,好歹要看看世界。

起初,她叫得上MJ里每个人的名字——五六个人而已,又常常一起加班到很晚。现在,员工多了,生面孔来来去去,他们终于变得像是这栋大厦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公司,不再像一群热火朝天赶着准备大考的学生(班主任是孟舵主)——只是梦姨若在打扫洗手间的时候听见了MJ的人聊天,总还是有点亲切。主要是因为这些姑娘们嚼舌头时候提到的人名,梦姨大都对得上号。梦姨的姓氏很稀少,总之她从来就没碰到过另一个姓“梦”的人。曾经,小雅睁大了眼睛笑道:“梦姨,你的名字听起来简直是琼瑶剧。”烘手器的噪音太响,梦姨听不清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二〇一三年的冬天像北京以往的所有冬天一样,似乎一旦开始,就不打算结束。

梦姨拖着地板,抬眼看一眼小雅的娉婷背影,心里由衷地赞叹,这样的身材,谁看得出她几个月前刚刚生过孩子。随即,又有一点感慨——三年前小雅还特意跑到楼梯间里,塞给她一包喜糖,整层楼的人都知道这个姑娘嫁入了一个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豪门人家。每个人都羡慕她,每个人又都希望她过得不好。无论如何,她有孩子了,总是好的。小婴儿躺在你胸前认真看着你,这让一个女人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人。

灵境走到洗手台前面的时候,梦姨仔细地让了一下。“谢谢梦姨。”灵境一笑。然后小雅回过身来发现了她。梦姨安静地后退了几步,隐到了一个个的隔间里。那个叫灵境的姑娘,她穿了件以前没见过的大衣——拖把在马桶边沿上磕磕碰碰了几下,她瘦了很多,最近应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在北京,如果能选到一件合适的大衣,便能从十月末一直穿到次年三月初——除却严寒的少数日子必须裹着面包一样的羽绒服,剩下的时间,都靠它。一个冬天过完,便能跟大衣产生某种同舟共济的错觉。灵境对着镜子,抹了一层口红,身后相邻的洗手台边,还有个姑娘在刷睫毛膏。冯小雅走到她身边,开始洗手:“新买的哦,好看。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他们家的这一款,你是在北京买的还是找代购……”

灵境端详着镜子里的小雅:“国贸。看到就买了,还是只会挑黑色或者灰色——都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走了。”小雅冲她挥手的样子有种很难描述的温柔。

“还想和你一起吃午饭呢。”灵境突然想起,既然快要去吃饭了,她为什么又涂上了口红。

“来不及了,得过去粉叠那边,等我回来一块儿吃晚饭吧。”小雅笑笑,“粉叠刚刚上线,乱死了,我要是不多对他们吼两句,还不知道成什么样,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她摇摇头:“Tony下午要我开会。”

室内的暖气让她觉得热了,她把大衣抱在怀里,突然想这顿午餐不吃也罢。似乎把它重新裹在身上,再走出去等电梯,是一件无比需要勇气的事。抽屉里还有一个早上没吃完的三文治,其实够了——反正,又涂了口红。

她并没有刻意减肥。夏天过完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瘦了,这样也很好,所以就下意识地允许自己瘦下去。反正,除了她妈,人人都觉得瘦下来的朱灵境更漂亮——也许还有她奶奶。小潘经常在她清早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做作地倚着门框冲她吹口哨:“甜心,为什么你没了野男人以后,反而好看得伤天害理?”

她在关门的瞬间熟练地捡起拖鞋丢过去。可其实,多亏有小潘,她心里明白的。

小潘几乎不跟她提关景恒的事情,如果是聊到工作必须要提,他也尽量用“我们公司”“我们大家”之类的词一语带过。“我们这几天都得拼命地加班干活儿,小雅好凶哦。”他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跟灵境说。“星期五我们打算全公司聚餐去吃烧烤,你要不要一起来?”——所谓“全公司”,不过七个人而已。灵境淡淡地说:“我不去,你们也不容易,省一点钱是一点。”小潘大惊失色:“我还以为MJ会帮我们买单的!”总之,对话里,绝对不会出现关景恒的任何信息,虽然他无处不在。

文娟从一排办公桌里穿梭过来,意外地说:“灵境,你还真的不吃饭啊。”然后感慨地摇摇头。“看来我也不应该觉得不公平……”说话间,像是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腰间。灵境扬起睫毛:“哪儿至于的,你一点都不胖。”文娟轻轻笑了:“这话你自己信不信啊。”文娟在试用期之后正式进入了小雅的team,当然,兼职做钢铁侠的助理依然是她的工作,反正暂时没有人愿意接替她。

“我昨天下载了一个粉叠,”文娟的黑框眼镜后面,第一次清晰地浮上来某种羞赧,“还是测试的版本,并没有正式上线,已经跟里面一个人吵起来了。”“注册测试版本的应该都是认识的人吧——你确定不是咱们公司的就好。”灵境惊讶地笑。“是也没关系,”文娟爽快地挥挥手,“我跟你说,那个人对周杰伦的理解完全是错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年轻了不起啊,周杰伦改变整个华语音乐的时候她还在尿裤子吧……”灵境愣愣地把一支铅笔抵住了下巴,铅笔方头的那一端压出来一个浅浅的坑:“我以为粉叠的用户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现在看起来……”文娟看似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灵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所以我觉得关景恒挺了不起的。”她俯下身子在抽屉里急急地找,拖出一个皮革封面、印着繁琐烫金花纹的笔记本:“看,前天跟着小雅去他们公司的时候,让关总给我签了个名。”那三个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跳跃了出来,灵境微微地呆滞了一瞬间,无奈地笑笑:“本子好漂亮,是不是那些欧洲博物馆里卖的?”

文娟突然像是从椅子里弹了起来,灵境抬眼看过去,是钢铁侠急匆匆地走进来,冲着她们的方向微微点了个头,紧接着,办公室里传出来咖啡机轰鸣的声音。他从门边探出半个身子:“请你们俩一人喝一杯,要普通的美式还是浓缩?”文娟和灵境诧异地对看一眼,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好的事情,但是,说不准——有没有好到可以对他说,其实她们更想喝拿铁。

关景恒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到灵境了。他每天会在办公室里待二十个小时甚至更久。所谓的办公室,其实是他的家。一间近一百六十平米的单间,厨房跟卫生间都是勉强站进去一个人的大小,曾经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楼盘的开发商和设计师都疯了。能看上这种户型的人——必须不在乎种种生活需要,但是极度渴望在自己家里打羽毛球。可是偏偏,就有关景恒这样的人,对这间屋子一见如故。这个风格奇怪的小区,似乎是专门建造出来用于收容疯狂的业主们。但是没有想到,关景恒可以把他的床一气推到飘窗前面,完全没考虑任何审美的那种生硬的放置,像是泄愤——然后这个家,用作一个容纳七个人的办公室,居然感觉奢侈得很。每天晚上,他就在所有人寂静的工位后面入睡,像是一株办公室里的绿植。这样很好,节省了开支,又有种把自己逼上梁山的味道。加班自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就那样一头滚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入睡那个瞬间,耳边还有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一种确实的满足感就在那里,刚好比睡眠来得早那么一点点。

他会梦到曾经的那两三年好日子。那些大城小城的巡演,跟小潘一起,在酒店的停车场或者货梯前面被粉丝们幸福地逮到合影——也许他们是存心的;第一次走进录音棚之前,跟小时候的偶像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刻,他心里难以置信地问自己:是真的吗?录音棚里的时间表格上,他的名字正好写在那个人的后面,这是真的,并不是童年时在黑板上的涂鸦;半醉之际跟身边那个姑娘慢慢地微笑一下,给她讲讲自己唱婚礼唱酒吧时候的那些事,因为酒,有的事情即使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眼眶依然会在讲到同样的地方时精确地发热,女孩子温柔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跟着他进卧室,他们彼此都装作不知道这个……有一次,前奏眼看着就要奏完了,他却非常恐怖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歌词,甚至想不起他应该唱哪一首,他握着麦克风,指尖发麻,似乎是对乐队挥了挥手,然后对着场下说:对不起,我可不可以重新来一遍——底下响彻了欢呼声,那些挥舞着他的名字的手臂摇动得更加疯狂,有几个女孩的声音在整齐地喊:“关景恒,我们爱你——”

“我们爱你”和“我爱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这个小伙子唱得不错,今天多给他两百吧……你迫切地想知道,那家酒店的老板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怀着某种自我陶醉的温存愉快地怀念着他。你不再是那个小伙子了,虽然所有这些粉丝都知道你来自凤鸣路四号院——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已经半年没有进账,突然经纪人开始推荐一些曾经根本不屑去的演出,直到你卖掉了那辆拉风的跑车,你都还以为不过是暂时的困境。

小潘启程去伦敦之前,约过他喝欢送酒。小潘算是正式地承认了这个结局:本来就是从众人里来的,热闹一圈之后再回到众人中去。可是他不是小潘。他没有接受邀请。他知道如果去了就一定会醉,如果醉了就一定会被小潘抱紧,肩膀上被他蹭上鼻涕和眼泪——他不想特意跟一群失败的人感叹人生无常,那跟他那个父亲有什么不同?这都是他没法告诉灵境的事情,有时候,看着她对他粲然一笑的脸,他就会丧失所有回忆的勇气。

终于又想到了灵境——他觉得这应该不算是梦见她,因为她的名字总是在清醒的边缘像道光线那样降临,好像有人在他的睡梦里按下了电灯开关,雪亮的光线直直地洒到他的眼球表面,他不得已只能醒来。晨曦微露,做歌手的那些年他通常在这个钟点散了局坐上回家的车,带着一个刚刚呕吐过的胃,以及满脑子的自我厌恶。然后,就看见那两个曾经的同学、如今的战友、通宵加班的倒霉家伙,已经歪斜着横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酣然入梦。他打开窗子,点上一支烟,熟睡得像狗一样的二人依然宁静地呼吸着污染过的空气。

关景恒,我们爱你。

关景恒,丧家之犬。

关景恒,你正在为了自己战斗。

关景恒,其实你不是不知道,真正才华盖世的人是什么样的。你并没有奢望过真正的不朽,你只是想亲手拆除人生里的每一条凤鸣路。

关景恒,其实——其实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你的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这个名字我知道的!”她扬起脸,等着他的吻。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关景恒,她要的就是那个凤鸣路四号院的男孩子,她只要那个坐井观天的骄傲的男孩子。

她匆忙地闭上眼睛,睫毛轻轻扑动,干净得完全不需要月光。你并没有梦见她,你只不过是刚好在快要清醒的时候想起她而已。

朱灵境,我现在每天都很忙,我害怕会再失败,但是我很有可能会再败的。每一个突然惊醒的清晨或开始想喝酒的傍晚,我都在想你。只能是清晨和傍晚,夜里不行,夜里我不敢。这种话,只有在微醺的时候,才有可能在脑袋里连缀成句。若是真的酩酊大醉了,说不定就发给她了。

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现在公司人人都有他家的钥匙,就像大学宿舍。小潘带着一种兵荒马乱的动静走进来,却也没能把沙发上那两人惊醒。他赤脚踩在地板上,缓缓地转过身跟小潘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小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早上八点,你就开始喝了?要是哪天喝吐了血,别弄脏我们的办公室。”然后小潘走上来,不由分说地拿走他手里的杯子,接着嫌弃地朝沙发那边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他:“下去吃个早餐?”

曾几何时,他们的人生里没有“早餐”这回事,小潘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胡乱裹着一件羽绒外套神情呆滞地坐在路边小店里。他随时随地会担心有人认识他,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多虑,因为永远有羞涩惊喜的小女孩凑过来问:“请问——你是关景恒吗?”然后小潘非常厚脸皮地招呼人家:没错,亲爱的,可我是潘垣,你不记得我吗……

他从关景恒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却没急着点上,只是静静看着他吃。

“你的表情像是被鬼追着。”小潘意味深长。

“鬼就坐在我对面。”他笑了,“还整天蹭我的烟。”

“你不要胡思乱想,粉叠内测的时候大家的感觉都还是不错的,这才上线三天,用户少也是正常的。”小潘难得说出这么正经的话。

“你要是不饿,你那份豆浆给我吧。”

“我就不懂你到底在较什么劲。”小潘叹了口气,“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但关景恒没有任何调侃他的兴趣,他只好自己圆场:“当然了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可是——我觉得,灵境她,她真的很好。”

果然是不顾尴尬的沉默。

小潘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你嘛,这几个月你根本不对劲——你总是把一点儿小事看得特别严重,没必要的……”小潘的笑容突然变得喜悦起来:“我真是替你们俩操碎了心,欸——你疯了吧你加进去的是辣酱,这还怎么喝……”

他站起身:“我去结账。”然后离开了桌子。

他心里很恼火。

“我跟你说……”小潘猝不及防地站到了他旁边,跟他一起盯着收款机上的绿色数字,他的心骤然提了起来,果然,也许吧,快点告诉我,灵境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别的男人来邀请她约会,不过小潘像是自言自语道:“咱们是不是该给那两个通宵加班的家伙带点……”

他恼火地转过身,却真的看见灵境出现在了店门口。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思议。

他的心脏重重地砸了两下,好像把身体砸穿了,带着惯性,破门而出跃进一口幽暗的深井里。小潘的车停在路边,灵境就站在那辆车前边的人行道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传进来:“潘垣!你昨晚把我的车钥匙直接装兜里了没还我你知道吗——”

小潘笑嘻嘻地迎上去,在衣兜里胡乱摸着:“你打电话,我给你送回去嘛。”

“你把手机也落在餐桌上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就好像来自于遥远的回忆里。

她当然早就看见了他,却像是视而不见。他的眼睛只好落在她脸上,固执地等着她转过脸。终于躲不下去了,她看着他,嫣然一笑:“关景恒,好久不见。”

她的手伸出来,那个手机微微地在发颤。小潘笑嘻嘻地接过,聒噪的声音正好盖过了他那句:“是你太忙了。”

她无奈地摇摇头,眼睛没有落在他们俩任何一个人身上。

“灵境,你要不要上来坐坐?”他语气艰难。

“对啊对啊,上来我给你做杯咖啡——”小潘像是在为他解围。

她认真看了他两秒钟:“不了,我还得赶回去上班。”

她不知道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她拉开出租车门,他才慌乱地转身去追小潘。

庸常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但是无论如何,总算看了她一眼。

其实灵境来过他的家,他的办公室——随便怎么说,总之就是来过这里。就是在那个刚刚过去的夏天。他们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从没有一起去过世贸天阶。那天的月亮圆得已经不再漂亮,一定与这诡异的满月有关,他像是随口邀请了她一句,愿不愿意到他的办公室来看看。她走进来,端详着,欣喜地惊呼了一声,看准一张崭新的钛白色的桌子,跳上去坐好,桌上的台式电脑跟着颤抖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是我太重了。”

他突然说:“也就是这样的……就这么小,都看过了,你想不想下楼去喝点什么?”他躲闪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补充道:“冰箱里已经什么都没了。”

一丝冷笑在她脸上隐约一闪,她说:“什么都不用喝,等一下我就走。”

有一些事,他永远不想让她知道。那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某个晚上,他、小潘和公司其他两个人一起喝酒,他们在热烈讨论着究竟能不能拿到MJ的投资,小潘当时已经半醉了,半醉的小潘故作媚态地用手托着脑袋,惹得其他同事都想拿酒杯砸他。

“要是灵境说有戏,就应该有戏——”小潘诡秘地挤了挤眼睛,“灵境就是我室友——她跟那个钢铁侠……”小潘凑到他耳朵边,“你可不能传出去,要是在MJ里面传开了,她可就要倒霉了。”

“你说她和刘鹏……”关景恒压低了声音,用力地摇头,“我不信。”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不过你也不是外人,至少,我在她手机上看到过,刘鹏凌晨两点微信问她有没有空,还真挺关心下属的——”小潘夸张地一饮而尽,“你听听就算了,也许只不过是刘鹏想泡她而已,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有她在MJ,对你我不是坏事,原来上天安排我和她成为室友,是为了让我们互为对方的吉祥物——”

他也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好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不能碰的。即便她不是钢铁侠的女人,只要钢铁侠真的想要她,他就应该知趣地站远一点。

但是她坐在他的台式电脑旁边,像小女孩坐在双杠上一样晃着双腿。她的手臂在空中一划,纤长的手指指向身后:“你的床在这些桌子后面,你想看电视的时候要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过无数次了,到底该怎么办。他其实早就不怎么看电视了可是,该怎么办。为什么偏偏就把床和办公桌放在一起了,到底该怎么办?这个房间因为这一排一模一样的桌子,莫名有点像童年时的教室。而她就在此刻冲他一笑,指着门口的方向说:“你应该在那边墙上装一块黑板,这样味道就对了。”

接着她轻松地从桌上跳下来:“回去了,我的包在你身后你能不能拿给我。”

他却脱口而出:“我是打算在那边的墙上装一块白板,开会的时候用,你怎么知道的?……还想顺便买一张老师用的那种讲桌。”

她怔怔地看着他:“你——送我回家?”

“不送。”

“哦——那,我自己走了,再见。”

“不行。”

她轻轻地伸出手指,戳戳他衬衫上的衣扣:“你又不是小孩子,干脆去黑板那个位置罚站好了。”然后她咬了咬嘴唇,挑衅地看着他。

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紧紧地抱住她,她似乎并无抗拒。床为什么偏偏离得那么近呢?

钢铁侠又能拿他怎么样?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违反协议里的任何一项条款,刘鹏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等一下。”她费力地推开他的肩膀。

他马上就要压下来,此刻他的双臂便撑在她身体的两旁。他的呼吸里还有一点隐约的粗重,是刚刚突如其来的热吻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的左手无意间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拳头陷进雪白的床单里。

“你这样可不怎么厚道。”扬起眉毛是他的习惯动作。

“你是好人吗?”她认真地盯着他,她自己也知道这很丢脸。但除了继续丢脸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她加上一句:“我不跟坏人睡觉的。”

他承认,从没遇见过这样调情的女人。他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然后他开始轻轻吻她的脖颈,任由她的膝盖准确地夹住他的腰。

“算了,你来吧。我不怕了。”她闭上眼睛,漫漫长夜就随之降临。他不知道她此刻的脸上,为什么会有一丝真实的痛苦。并不是忧伤,她的五官甚至有些微的扭曲——这让他有点恼怒。

可是她的身体就像琴弦,他闯进去的时候相信自己听到了某种共鸣声。后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开始盘旋着余音绕梁的颤动,是她传染的。

再后来,有滴泪从她左眼的眼角滑下来,被他的手指拦截在半路。这时,他脑袋里的眩晕慢慢散开,世界的酒也醒了。万事万物在逐渐恢复秩序,他端详着她右边的太阳穴——她眼睛睁开了,有点不好意思。

“我有时候会这样,”她解释着,“在这种时候,眼泪会自己出来。”

“哪种时候?”他笑了。中文果然伟大。

“特别好的时候。”她的胳膊紧紧环住了他的后背,好像他即将远行。

“所以我是坏人。好人——哪能让你这么好呢?”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夜晚。他们都不知道,就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已经陷入了妄想之中。他妄想着日出之后,对他而言,这还是一个和平的世界;她妄想着不管中间会经历什么,她到最后都可以平静痊愈。就好像一定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仁慈地从天而降,雨过天晴之后,每个人的任务就只剩下笑着闻到树叶湿润的香气。

那个时候,他还在为了这个妄想可笑地努力着。夜深人静,他身边的枕头上还残存着她的香气。他告诉自己他一定有办法像个成年人那样解决这件事情。

灵境坐在出租车里,裹紧了大衣。她有些后悔出门的时候没顺便穿好上班的行头,也没拿今天必须带给小雅的资料。现在这个路况,估计迟到是大概率事件了。一定要来跟小潘要钥匙吗?打车去上班又不会死。地铁还更快。没错,小潘没拿手机,一整天都会很不方便,难道不是他活该吗?

不过是想看那个人一眼,承认吧。

即使在那一夜之后,第二天孟舵主的聚餐上,他身边就站着一个浓妆艳抹、戴着美瞳、头发染成麦穗颜色的姑娘,而他,向孟舵主和钢铁侠平静地介绍:“这是我女朋友。”那一瞬间,让灵境恨不能咬舌自尽的,其实是小潘大惊失色的表情。

即使是这样,你也还是想再看他一眼,对吧?

7

朱灵境也会问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错,最初她觉得也许对面这个人会喜欢她——但是那并不是认真的念头,只不过是跟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开个玩笑。前所未有地盼望着夜晚,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蜷缩起来,被子制造了一个比窗外更彻底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可以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那一晚,小潘咚咚地敲着门:“我跟你说灵境,那个不是他女朋友,那姑娘叫幽幽,当年是我的后援会长,姑娘自己都跟我承认了,根本就没有谈恋爱就是答应了帮关景恒一个忙,灵境,你出来好不好……”她从床头捡起一本厚厚的时尚杂志丢在门上,门外只安静了一秒钟左右,小潘仍然不肯屈服:“相信我,我的后援会长从没有试着想跟我睡觉,却跑去上关景恒的床,那绝对绝对是不科学的,灵境……你别吓我……”她忍无可忍,跳下床把门打开,小潘吓得倒退几步,见到她脸上干干的,只是一脸怒气,反倒放了心。“我现在就上吊去,”灵境的声音略微沙哑,“你给我滚远点。”门已经重重地关上,她却听到小潘一声长长的叹气。

她用力地靠着门,小潘叹息的声音像是被她的脊背吸了进去,引得她重重地一抖。因为有地暖,木头地板坐上去温温的很舒服,舒服得让她很想叫小潘进来一起坐着,可是有点不好意思。小潘不明白,他刚刚说的那些事让她的感觉更糟了。关景恒宁愿随便找来一个女孩冒充他的女朋友,也要离朱灵境远一点——让这句话在自己的脑子里清晰地浮出水面,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她抱紧了自己,膝盖正好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她总算想起来那个瞬间了。钢铁侠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空椅子中间,问他:“你们目前的创始团队,最大的隐患,在潘垣身上……你是真正的leader,我想听听你对这个是怎么看的……”也许钢铁侠还在斟酌字句,关景恒已经简单地回答:“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想起那个瞬间,她就能闻到满屋子的咖啡香。

就是那一刻,她感觉到了那种痛苦——痛苦在日后被放大了无数倍,可起初只是一点蒸汽一般似有若无。她当时却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渴望。这其实是平常事,她在上班时间已经见识过了很多人的渴望,她已经习惯地把这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只不过,当这种千篇一律的渴望被丢到关景恒眼睛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瞬间将他映照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她想要再好好看看这个截然不同的他。比起那个舞台上清秀紧张又小心翼翼把自尊捧在手里的新人歌手,这个他要动人一百倍。因为他好像终于飞起一脚把那一捧自尊踹得粉碎,然后安然无恙地注视着眼前的征服者。可惜,一切已经转瞬即逝,这样的一个关景恒与她无关。

她迅速地站起身来飞奔回到床上去,紧紧地把自己塞回到被子里,就像童年时的夏夜,窗外打响一个炸雷那样。我不是不知道,人生原本就是白驹过隙,我并不是不知道。

现在她经常早早上床,本来带着电脑,打算先回复一些邮件,却在某个奇怪的时刻没有征兆地滑进黑洞里。这样的睡眠却又不可能完整,就像此刻,骤然清醒,怀着希望以为离天亮已经不远——然后看到了不过才凌晨一点半。她打开门,到厨房去找水喝,她希望微信里会有一堆依然没睡的同事,此起彼伏地在工作群里聊些正事或者废话,这样她就可以加入他们,装作一切都好。

客厅里,小潘在跟一个陌生人谈笑风生。她恍惚以为又来了一个新的房客。小潘指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前仰后合地笑着。陌生人转过身来,非常礼貌地对灵境欠了欠身:“Hi,灵境。”一时间灵境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自己这一身小熊睡衣实在是太尴尬了。

陌生人倒是不以为意地站起身,一副已经非常熟稔的样子,走到厨房去拿了一罐啤酒。其实他不是陌生人,他是韦明江,MJ特意帮粉叠找来的CEO——只不过当灵境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到某些工作中打交道的人,总是在一刹那有点恍惚。与粉叠的投资协议最终签订的时候,MJ追加了五十万人民币,作为韦明江第一年的年薪——对于韦明江来说,这已经是打过友情折扣的价格,可他的薪水已经远远超过他的两位老板之和,也就是说,粉叠最好在第一年的时间里争一点气,不然,就没有钱在第二年的时候跟这位CEO续约了。“我刚刚去见了个人,聊着聊着就这么晚了,我得回公司去拿东西,结果他们已经锁了门,我只好到潘总这里来拿一下钥匙……”从来没听人这么称呼过小潘,灵境感觉头皮都发麻了。

小潘一脸坏笑着,抱了几罐啤酒出来,自然而然地丢给了灵境一罐,又被灵境丢了回去。“这个钟点关景恒不在家,”小潘意味深长,“大韦你说他能去哪儿呢。”啤酒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滚了一段路,灵境弯下腰还是捡了起来,弯腰那个动作正好能缓解此时心里那一阵带着些微刺痛的怯意。“我在想会不会他睡着了,”大韦笑道,“可是灯都开着。”“算了吧,谁信……”小潘兴奋地把电脑拖到灵境面前:“你看看这个亲爱的,我美不美?”

屏幕上是一个小潘巨大的特写镜头,小潘的头发乱如鸡窝,裹着一件随处可见的羽绒服外套,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灵境按下了“播放”键,一副很可怜的打扮的小潘动了起来,开始露出傻傻的微笑——真是作孽,即使这样糟蹋自己的形象,你第一眼看到的仍然会是他那双轮廓完美的眼睛。骚货。这是一段只有两分钟长度的小视频,但是不仔细看的话,很多人会忽略这其实是个宣传片。粉叠的logo和二维码被放在片尾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并不好找。剧情很简单——如果那能称得上是“剧情”的话,所有的剧中角色都是小潘一个人演的,第一个小潘裹着一件旧大衣瑟瑟发抖;第二个小潘戴着高高的厨师帽在忙碌的大厨房里颠勺,火苗蹿起来差点烧到他的帽子;第三个小潘从写字楼里出来慢慢地朝着地铁站前行,也不知是不是太恍惚走成了一条弧线;给客人送完外卖的小潘;抱着一堆设计图纸戴着一副夸张的大眼镜挨骂的小潘;踩着滑板从高处漂亮地俯冲下来果然重重摔倒的小潘……音乐节奏变快了,一瞬间碎裂一样的灯光之后,形形色色的“小潘”云集在了一个硕大的体育场里,准确地说,是体育场观众席的最前排,身后欢呼声如潮水一样渐渐拍岸,你很容易就能相信,那片只有影子的人山人海里,每个人都长着这张小潘的脸。然后,一秒钟的绝对寂静,满场倒数五、四、三、二、一——焰火升腾,巨星出场,巨星当然依旧是小潘,这个巨星的造型略为夸张,比几年前舞台上的小潘的样子更为妖艳。镜头拉远,观众席上,荧光棒渐次闪亮成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的形状;在镜头给到巨星特写、乐曲前奏开始的时候,巨星摘下了彩色假发丢进人群里,欢呼声剧烈得带上了杀意,他再用一个非常轻巧的动作在脸上抹了一把,卸掉妆的脸冲着镜头迷人地一笑——是小潘常常对着镜子练习出来的那种微笑。他将麦克风放在嘴边,作势要开嗓却又没唱,只是甩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简单的纯色T恤——他终于开始唱了,观众们听见的却是万人的合唱。观众席前排的所有“小潘”都甩掉了外套,甩掉了暗示他们职业的外衣,每一个观众“小潘”都不再分得清彼此,台上的巨星“小潘”跳了下来,非常自然地融入到了这些“小潘”里。合唱声渐渐变弱,屏幕上升起一行字:“那个闪闪发光的人,其实他离不开你。”灵境相信,不管观看的人有没有注意到此时右下角的二维码,他们都能记得住屏幕上这无数个小潘。

“虽然后期还没做完,不过我好看吗我好看吗?”小潘越是问得急切,灵境便越不想承认。她故意说:“背景音乐倒是真的很不错。”

“我也觉得,”大韦把啤酒罐捏瘪了,像是用金属声表示赞同,“这是关景恒自己写的,很厉害。当然,也是为了省钱。”灵境知趣地保持沉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我说,”小潘索性把电脑抱起来,换个角度欣赏自己的面部特写,“当年发专辑的时候,他号称好几首歌的编曲都是他自己,那个时候他要是能拿得出这样的东西,他们公司也不至于那么快放弃他。”

因为他并不是那种真正的艺术家,他只是不小心捡起了上帝从指缝间滑落到草地上的才华。他懂得这个礼物的珍贵,却并没有被赋予“创造”的任务。这也许就是他所有痛苦的源头。你们并不懂得,灵境想,我懂,不过,懂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过几天打算在微博搞一个活动,你看最后那个镜头——小潘走进了观众席里,”大韦对她解释着,“我们推送这条视频的时候,就问一个问题,最后的那张大合影,究竟哪个才是巨星‘小潘’本人。答案在这儿,你看,这个‘小潘’手上的那个手环没摘下来……”“原来是找不同游戏。”灵境笑了,“很妙呢,说不定真的会有很多人转发。”

“保证足够多的人转发,不就是我的工作嘛。”大韦想要继续说的时候,关景恒终于回电了。

“我就是得拿我的电脑,明天一早得带着它跟人开会去……你就在附近啊?那你来潘总这里让我搭个顺风车……”大韦总是对关景恒直呼其名,却非常正式地称呼小潘为“潘总”,小潘虽然不表露,可是他对这点其实是受用的。

“你叫他上来嘛,就上来一下,我把这段片儿给他看看,他还没看过……”小潘得意地凑了过来,灵境刚好后退了几步,把大韦身旁的位置空出来。

“不然你上来一下?”大韦问,“今晚住公司——其实我也想,可是明天要开会我得换衣服……”

“你穿他的就行了!”又是小潘的噪音,“他的衣柜在厨房里,你随便选。”

灵境像是怕冷那样,迅速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也许等一下就能听到小潘开门,然后就是关景恒说话的声音了,为什么要这么慌呢?真该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她钻回被子里,为了快点逃避这个满心羞耻的自己,迅速关上了灯。在黑暗里,听听他的声音就好。这一点点念想跟喜悦,足够撑着她过完这个星期。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却只听见大韦出门时,跟小潘道别的声音。

关景恒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直到手指已经冻得僵直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打着了车,暖气升温需要一点时间,他就是在这时发现韦明江的未接来电的。是半个小时前的电话,他的手机静了音,浑然不觉——在车里这样坐着有四十分钟了吧,也许,他的车就停在小潘家小区的某个入口附近,不是正门,一条相对僻静的内街。在这里,能很清楚地看见灵境房间的窗子。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好像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难得的天气晴好,临时需要来找小潘,无意间开错了路,绕错了路口,发现小潘拿着电话在八楼阳台上对他奋力地招手……后来小潘告诉他,用来招手的那个阳台,属于灵境的房间。

平日里他都是天色微明的时候过来,就是这个位置。他坐在车里,看着她的窗子,灯亮起来,或者暗下去。这条偏僻的小街醒得比较晚,他渐渐靠近路边,不小心碰到了双闪灯,他的车像条搁浅了的鲸鱼,在黎明将至的片刻宁静里,等着这城市涨潮。整栋楼,一格一格的窗子依次亮起来,就像是版本很老的俄罗斯方块。有时候他想要不要上去敲门,邀小潘一起吃个早餐。不过每一次,都是坐在这里挣扎一会儿,把那个念头生生地压下去,再把车开走。早高峰开始之前,顺畅地驶进四环路,这辆切诺基——他忠实的老伙计,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一直守口如瓶。

大韦问他:“不然你上来一下?”那一刻他心里简直是被喜悦涨满了,是大韦和小潘要他上去的,多么不露痕迹的理由。即使她在房间里也不要紧,只要看一眼她挂在门口的外套。她窗子里的灯却熄灭了。如此准确。她应该记恨着他。让她安心睡吧。于是他说:“算了,还是你下来,我在小区的正门口等你。”如果明明知道见不到她,就不要进那间屋子了,他害怕自己会像个白痴那样,死死盯着她的门。

黑暗之外,一切归于沉寂。灵境对自己悄然一笑,眼泪沿着太阳穴滑进鬓边的头发里。关景恒,你怎么不去死啊。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可以哭五分钟再睡,我允许你了。

类似这样的夜晚,好像渐渐成为寻常事。有一天,窗外突然绽放出了焰火,灵境怔怔地盯着窗子看,手背无意地抹掉了下巴上的眼泪。满眼绚烂,不会有任何奇迹发生。二〇一三年就这样结束了,二〇一四年就这样来了,她仍然爱他。

新年伊始,小潘不好意思地告诉灵境,他要回伦敦三个月。因为那个美好的视频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成功地传播了一圈。讨论度和热度也足够理想。虽然关景恒跟小潘在娱乐圈里并没有多少真正有号召力的人脉,可是全力以赴地集结起来,宣传的效果总好过一些普通的营销——讲得再通俗一点,即使攀不上真正的大明星,一堆三四五线艺人集结成团友情转发,还是有声势的。再加上,有很多驻足观看并参与转发的小女孩是真的不认识小潘,她们只是单纯被那个妖娆又夸张的男生吸引了,这令小潘心里五味杂陈。小潘曾经的经纪人原本消失已久,最近突然开始频频致电,因为那个经纪人的手机号码,是很多想要邀请小潘商演的商家能找到的唯一联络方式。这对于粉叠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小潘四处演出了一圈,惊喜地发现几年之后他的报价很轻松就得到了上涨——再回到公司里,发现随着用户数字每天的增长,专业人士的工作越来越多,他这个吉祥物反倒碍手碍脚了起来。关景恒建议他,不如索性回去把拖了太久的两门课重修完——当然主要是因为马上要有新的员工来上班,小潘的桌子能及时空出来是最好的。“需要做重要决定的时候,我一定叫你回来开会的。”关景恒这么说。小潘脸居然红了:“我能做啥决定嘛,你们开会说的那些话我早就听不懂了。”

“小关那个人啊,其实也挺义气的。”小潘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他,顺手打开了冰箱,可以不用看着灵境的表情,“他一定要跟我签一份合同,把拍那个小视频的钱付给我,而且钱还给得挺多……我都说了不用……”灵境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你没见过这点钱?”“既然拿了钱,那我今晚请你吃饭!咱们去吃个贵点儿的地方……”每一次,小潘兴高采烈地宣布请她吃饭,结果都是,当他们抵达餐馆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六七个人在等着——有一次,连菜都点完了。

“喂,我走了,你一个人自己当心。”小潘原本是想拿一盒酸奶出来,结果选择困难症犯了不知该拿哪个,于是将四盒一起放在了餐桌上。“也别只顾着工作,找个正经的男朋友陪你——要是实在寂寞,不正经的也行,总之……”

“你有完没完?”灵境其实舍不得他走,只不过,他知道了会更得意忘形。

“你相信我,都会好的,连我这样的咸鱼都能翻身,何况你。”

真是贴心的祝福。

每一周,灵境都会收到一封来自粉叠的邮件,邮件里是最新的用户数字;韦明江本人会亲手发另一封更为详细的汇报邮件给钢铁侠和小雅。用户数每一天都在增长,而且一部分忠实用户在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图表上的曲线看上去美妙轻快,值得配一个更好的颜色。看起来所有事情都处于“欣欣向荣”的区域,只是“欣欣向荣”的隔壁房间,住的究竟是“成功的幻觉”,还是“真正的成功”,还是“一个笑话”——没人想过。至少灵境觉得,在粉叠里,没人想过。有时候小雅会叫她一起去粉叠开会,如果一起吃午饭的话,她总会拍一张两个人的合影,以及几张桌上的沙拉或蛋糕发到朋友圈里,据说——是拍给她先生看的。那个连她生产的时候都会消失不见的男人,最近听说了她整天跟两个开始创业的过气明星打交道,突然间就紧张了起来——在他眼里,可能过气的明星也是明星。小潘同时坚持认为,这全都是那个视频里太好看的自己造的孽,他应该为自己的美向小雅致以诚恳的歉意。

男人真是蠢。小雅嫣然一笑,小拇指习惯性地一挑,她的指甲永远整齐精致,基本上不超过三周一定会换一个颜色,从没见过哪怕一次的斑驳。接着她转过脸说,哦,我是说大多数男人,没说你,关景恒。最近几周,几乎每一次来粉叠,都会有一个女孩子羡慕地凑近了端详着她手指间那颗五克拉的钻石——她们都是最近招来的负责市场、推广,以及媒体渠道的姑娘。少了一个小潘,关景恒的这间屋子却拥挤得像——周五傍晚超市的收银通道,估计过完春节,就要做出选择,究竟是公司搬家,还是他自己搬家。

容纳小雅和灵境坐下来的这张桌子上,被各种颜色的文件夹以及各种奇怪的东西堆满了一半,这桌子似曾相识——曾经居住在小潘和灵境的厨房里,后来因为大小合适,被小潘搬来充当了大家的会议桌——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了,灵境和小潘都是在客厅茶几上吃饭。灵境打开自己的电脑,果然不小心碰到了某盆多肉植物。“对不起。”她条件反射地对着花盆道歉,因为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看起来像是怕它疼。

小雅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如果你们需要约一个人到公司来见面,这里方便说话吗?”关景恒还没回答,一个清亮的声音接了话:“大部分都约在楼下那间咖啡馆,那里就是我们的会议室——上一次Tony来的时候,他们俩是在厨房里开会的。”说话的人正是幽幽,小潘隔着门告诉过她这个名字。眼看着幽幽拎着楼下咖啡馆的外带纸杯,小雅便笑:“谢谢老板娘啦——”话音还没落,她立刻感觉到了周围某种微妙的气氛。

幽幽倒是淡然地冷笑一下:“一个多月以前就分手啦。”屋角有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细细地传出来:“小雅姐,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八卦。”那几个工程师互相对视了一眼,此刻周遭的对话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写得非常垃圾的代码。此时,幽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灵境身上。关景恒从一堆外带纸杯里拿出一杯,仔细地看着店员写在杯身上的字母,问:“谁的拿铁?”小雅认领了之后,他再拿起第二杯,大韦自己认领了。然后是第三杯,他不声不响地把它放在灵境面前。他从来都知道她会点什么,除了灵境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注意过这个。

你是特别希望有人看出来吗?想象中的小潘从脑海里跳出来大声嘲笑她的幼稚。

“这个是白千寻的一些基本数据,你先看一眼?”大韦把自己的iPad推到小雅面前。“不必,”小雅笑了,“我知道谁是白千寻。直接说主题吧。”“连我奶奶都认识他了。”幽幽补了一句。

人们都说,近半年来,白千寻的走红是一个奇迹。他原本是个被韩国公司淘汰的练习生,回国以后,起初仅是在一个cosplay的小圈子里爆红的:某个漫展,他扮成《千与千寻》里的“白龙”。“白龙”原本是一个很质朴的少男形象的河神,可是他的扮相却让所有人记住了那点惟妙惟肖的仙气,他“白千寻”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紧跟着他在各种漫展上演唱日文动漫主题曲的视频也被疯狂地转发。再然后,他的每一个cosplay的扮相都能引得众多小女孩疯狂尖叫,任何一个角色到了他身上,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神似,或者那么一点点画龙点睛的生动。他去日本参加漫展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长长的队伍——都是自费自愿的粉丝们,默契地分了工:有人订机票,有人负责给他做日文翻译,有人负责跟日本主办方沟通……到这一步,也还可以说,仅仅算是一个小圈子里的知名度。去年夏天,他被某个选秀节目组找到,参加了一档甄选歌手的节目——当他终于卸去所有的cosplay装扮的时候,他曾经的粉丝们却发现,他已征服了更多人——他唱得有那么好吗?未必,唱功恐怕也就是当年小潘那个水准,可是他是天生的伶人,身上就是有种恰到好处,引人想要多看他一眼的脆弱。基本上,他一个人救活了那档节目。游戏商家们愿意不合理地砸钱找他来代言,大品牌的广告商们也惊喜地发现,当他好好配合拍硬照的时候也充满了锋利的硬气——这硬气里自然还带着满满的钱的气味。六个月过去了,某家著名的娱乐媒体在盘点过去一年艺人们的年收入时,白千寻的数字让他们面面相觑,据说那位主编气急败坏地说一定是算错了。因为当这个完全不好归类的年轻人动了很多人的蛋糕时,他甚至还没有真正发布属于自己的第一首单曲。一时间,很多不过比他出道早了两三年的艺人,提起他都瞬间浮现出一副老艺术家的嘴脸:“这个市场疯了吧,他没有任何作品呀。”

“六周以后,就是白千寻发第一张专辑的日子,这张专辑是数字形式发行的。主打歌随便听,不过想听整张就要付钱。其实,他的团队现在也很紧张,他们害怕万一白千寻自己的作品让大家失望了,对他现在的热度来说反而是种伤害。这关系到他身后几千万甚至更多的广告收入——也许,我们的机会来了。”

大韦像在宣布一件非常庄严的事情。

灵境把电脑屏幕往外推了一下,正好跟键盘成了九十度角,挡住她的脸。这让关景恒无法装作不经意地,看看她的眼睛。满桌子的人都质询地看着他,关景恒这才如梦初醒,只能在心里暗暗握了一下拳头。小雅冲他悠然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们刚刚说,粉叠保证一百万张数字专辑的购买,白千寻那边就承诺,来跟我们粉叠的用户做一个线下的小范围见面会……可是一百万张,会不会压力太大了点?”“不是一般地大。”大韦笑了,“在国内,数字专辑……不好卖。”“可是关总,粉叠现在注册的用户总共不到七万。付费用户就更是不如忽略不计……”小雅即使在非常焦虑的时候,也依然对每个人都有种发自内心的客气——当然也有可能她内心深处并不焦虑,只是觉得该礼节性地表示担忧而已,“一张数字专辑卖五块五,一百万张就是——”“音乐平台那边,因为我们的协议,给粉叠的价格是一张四块八。所以,假设真的那么倒霉,我们自己买断这一百万张,四百八十万,也不是绝对亏不起……”关景恒笑了,“我和潘垣可以继续变卖家当。”

小雅倒抽了一口冷气,反倒畅快笑起来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代表资方?有些我听了会吐血的事,不用说出来。”

“我倒觉得,”灵境从屏幕后面歪了一下脑袋,“卖掉一百万张,不需要一百万个用户。白千寻的粉丝都像是信众一样,只要告诉她们,加油花钱送白千寻上排行榜,我们粉叠就能给你一个跟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觉得行得通,只要宣传做到了。”

“就是这个意思。”关景恒冲着小雅点点头,“我们已经跟白千寻的团队提出了,能不能把粉丝见面会改成——我们会在粉叠的用户里选出一个粉丝,给她两个星期去白千寻工作室实习的机会。他们说还要商量一下,主要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选一个在买专辑的时候砸钱最多的姑娘吗?”小雅饶有兴致。

“不能公开那么说,否则就会有人来骂我们的价值观了——”大韦笑笑,“我们可以说是随机抽签抽中的一个粉丝,当然也不排除我们让白千寻的团队自己选一个,总之,解释权在我们。”

“小雅姐,你信我,”幽幽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关景恒的床上,熟稔地把穿着长靴的腿盘成打坐的姿势,“知道有机会到她们家白千寻的团队里去打杂,哪怕是帮白千寻订一张机票,都会有人愿意砸五位数进来,眼睛都不眨的。”

“五位?”不知是哪个女生在表示鄙夷,“如果真的只要五位数就可以了,反而会激怒一些粉丝,好像我们在看不起她家偶像,只值这点钱。”

小雅用手中的笔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苦笑道:“看来大一的时候学的经济学原理都是错的——或者是,我没有认真听讲。”

“书没错——只是好多的粉丝并不觉得自己是消费者……所以这不是一个商品和市场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灵境为难地笑了一下,大韦顺畅地替她找到了合适的词:“很多粉丝不觉得自己是消费者,她们一边花钱,一边觉得自己是白千寻的老婆,所以跟白千寻是利益共同体。”

整间屋子里弥漫起一阵轻轻的笑声,几个程序员再度没有表情地对视了一眼。“我现在花钱,是为了让我老公赚大钱,这个事情你能理解吧?”看小雅用力点了点头,大韦加了一句:“至于她们的‘老公’赚到大钱之后究竟跟她们有没有关系,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时代说到底还是变了呀。”幽幽托着腮,那一声幼稚的叹息里听得出真实的伤感,“我们那个时候的粉丝没有今天的这么有钱,给关总和潘神拉票的时候,真的是打人海战——长得好看的负责到人多的地方去举牌子,能说会道的负责说服路人过来投票,我们也没人敢对着他们叫老公——那时候觉得这个词儿好刺耳,潘神不应该是任何人的老公,就应该永远做我们想象中的男朋友。”

“孩子,”关景恒摇摇头,“醒醒吧,那已经是八年前了。”

“八年”两个字一出口,他自己心里倒是慌了一下。然后片刻停滞中,来不及躲闪,撞到了她的眼睛。她装作无意地挪开了视线,眼光落在幽幽身上。他好像听见小雅问大家有多少预算能拿出来给这一次的活动做宣传,还好大韦解救了他:“如果说好了要背水一战,留下来一点接下来两个月发工资的钱,能拿得出两百万吧。安全一点的话,拿出一百五来做这次的营销,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多啊!”小雅瞪大了眼睛,“你们这几个月都是怎么过的?”

“除了大韦,还有三位工程师,我们每人拿的都是基本工资,潘垣不要钱,”关景恒用手指往幽幽的方向一扫,“这三个孩子是跟了我和小潘这么多年的粉丝,她们都签的是实习合同,自愿的,连社保的支出都省了。”

“太辛酸了吧。”小雅却大笑了起来,“我回去一定要告诉舵主他们……”那几个女孩子眼睛里洋溢起了希望,没想到听到她说:“叫他们也开开心。”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一直坐在墙角沉默的某位程序员突然发出了声音,这是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一个人一个月的薪水在北京可能连吃饭都不够,有什么能让你那么开心?”

“我是说……”小雅脸似乎红了,灵境急急地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MJ遇到过很多创业公司花钱一点数都没有,碰到你们这样,拿这么少的钱,工作的氛围还这么好,这是少有的——她讲的我们大老板会开心,是这个意思,你真的多想了……”

在关景恒眼里,她此时的眼神就像一只遇上紧急状况的小鹿。

大韦皱了皱眉,轻轻对着墙角道:“你的事情都做完了?要是很有时间,等一下你帮大家点外卖。”小雅暗暗地递了一个眼色给灵境,充满了感激。她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有如神助地响了,她接起来,面无表情地听了大概五秒。随即她扬起脸跟大韦说:“不好意思,公司有点急事我必须先走一步,剩下的会议灵境会跟,然后我看她传来的记录——我相信你们打得赢的。”

她语气真挚,只不过神情真的很急,连灵境跟她挥手都没有回应。她离场之后,公司里的这群小女生立刻活络了起来,两袋打开的零食迅速放在灵境眼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邀请。果然幽幽笑容可掬:“你是潘神的闺蜜,就是我的自己人。”关景恒不声不响地,很自然地坐在了小雅空出来的位置上。灵境不自觉地把椅子微微挪动了一下,挪远了大概五厘米——就好像有人特意搬运过来一盆仙人掌。

“我跟你说啊灵境,”另一个女孩子从她身后凑上来,顺便探出手臂,从灵境面前的袋子里抓走一把开心果,“你的老板她不懂,她以为任何事情都必须砸钱才能解决问题,其实,也不一定的。”

“我们是没有多少钱来给这个活动造势,但是呢,七八年前的那些经验,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幽幽单手托着腮,一绺已经说不好是什么颜色的卷发沿着脸颊滑下来,“我们只需要锁定两三个阵地就足够了。白千寻最老的那批粉丝都是二次元圈子的日漫粉,白大人去日本漫展的时候都是她们在跟——可是白大人有很多的新粉,这些新来的粉丝很多都不看动漫,只是喜欢听他唱歌,那拨老粉丝经常在各种地方跟新粉们斗争——最常用的理由就是‘你们根本不懂白大人好在什么地方’。所以呀,我们公司在白大人的老粉和新粉群里都有卧底,只要告诉他们,那些老粉确实太欺负人,粉叠以后就是白大人新粉们的阵地,挑事儿的老粉丝来一个打走一个,不用花一分钱,会凝聚一大批人过来的。”

“还可以这样?”灵境叹为观止,“简直就是新教徒遇上了天主教徒。”

大韦大笑了起来,拍拍幽幽的肩膀:“你当她是加尔文就好了,没错的。”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没人知道灵境和大韦在笑什么。关景恒静静地听着那个别来无恙的笑声,看似若无其事地问墙角的程序员们:“差不多了就点餐吧,晚上你们想吃什么?”

他其实是不想再听着他们笑下去了。“灵境你也不要走了,留下来一起吃盒饭吧。”这可能是幽幽的声音。灵境自然而然地回头道:“好呀。”然后看着他,一笑:“今晚我来请大家吧,也不是我,是MJ请。”周遭响起一片或真或假的欢呼声,他发现,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她这样毫无痕迹地注视着他,用寻常的语气跟他说话,就好像一切都是梦境,他们不过刚从第一次见面的那间会议室里走出来,他从没有载着她回过家,她也从没有暗自哼唱过他的歌;她从没见过他吃火锅的时候要在酱料里撒一大把白芝麻,他也从没听说过——她不和坏人睡觉。可能女人就是这样吧,平时为情所困的都是她们,但是说忘也就真的忘了。

灵境裹紧了外套和大家道别的时候,已经熟稔得像是一个一起日夜奋战的同事——就连程序员都会热忱地对她笑。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分。他把整个公司一白天的垃圾倒进一只硕大的垃圾袋里,丢在门口,对她说:“我跟你一起出去,把这个丢了。”女孩子们的笑声又一次此起彼伏,尽管她们已经转过头去对着各自的电脑屏幕:“辛苦关总啦。”如果小雅还在这儿一定会笑他,笑他一点都不像是个老板。

电梯从十五层一路下到B2,中间停过一次,它沉重地呼吸着,缓缓张开门,门后的楼道里却没有人。于是门关上,继续下沉,像个反应迟钝的老人家。他们俩一路无话,也许是三个,还有那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也没有一丝声响。跨出电梯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因为垃圾道明明就在十五层的某处,他却一路把它带到了这里。万幸的是,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她脸上浮起一种认真的困惑:“糟了……”

“你是不是忘了把小白龙停在哪?”他的语气变得愉快,“等我,我把这个扔了,和你一起找。”

她看着他飞奔而去,片刻后再飞奔回来。停车场里的灯光很奇怪,但是她可以安然地等待。他还记得谁是小白龙——当然不打算让他知道她对此很开心,他们将一起去寻找这个暂时失踪的白色小家伙,这一次,关景恒不会失约。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之间,其实从没有真正约定过什么。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关景恒总能想起那天的停车场。灵境站在行车道的正中央,焦糖色的围巾堆在她脖子上,衬得她的脸惨白。也许是停车场里那种腐败的灯光所致。他丢完那只巨大的垃圾袋,身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灵境惶恐地一回头,就好像那条车道上马上会有一辆车全速地冲向她,并且打开雪亮的灯。

就好像,为了按照约定等候他,她就必然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自成年以后,关景恒就像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十几年,他从未后悔过,也从来谈不上对那里有什么怀念。他其实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出生成长于某处,就必须爱它。他总是掩盖着这种不理解,假装像别人一样,会在看到来自那里的小吃,或者无意听到那里的方言的时候,露出某种惊喜的表情——稍微一点自我训练便能够做到,显得自己跟别人一样,是为了少一点麻烦。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瞬间里,他看到灵境神情惊慌地骤然转身的时候,他好像总算是有点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乡愁”,在大多数时候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可偶尔,是真的。

他全速地跑到她面前,站住。他并没有像头脑里预演的画面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她浑然不觉地说:“我应该是停在了一个有转角的地方,可是我也不确定……”他用尽了力气,对她做出一个平常的微笑:“没事,总能找到的。”

当你内心深处的弱点不小心掉在了外面,并且看似无辜地行走在这片肮脏的灯光里,你除了装作没有认出它,还能怎么办呢?这个停车场太荒凉了,就像记忆里的家。

8

那一天,灵境醒得很早,缩在被窝里看完了一集美剧,才不过六点半。十八个小时以后,也就是午夜零点,就是白千寻的首张数字专辑开售的时间——她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粉叠应该无人入眠。她决定躲过拥挤的早高峰,现在起床去上班。抵达停车场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她愉快地想,咖啡馆是不会开门的,此刻开始营业的,应该是地面上不远处地铁出站口的煎饼果子。

所以起初,她并没有在意眼前的那一幕。

有一辆兰博基尼横在某条车道当中,准确讲,车身呈一条斜线。另一辆银灰色的车迎面开过来,只好停下。两车的车灯都挑衅一样地亮着,却没人按喇叭。彻夜狂欢过后,宿醉未醒的人是遇到过的,所以灵境远远地躲着他们,找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停好了小白龙。寻找电梯的时候才看到,兰博基尼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银灰色的车门也开了,下来的人,是小雅。她终于模糊地明白了那个人就是小雅的先生,他们应该是见过一次。

那男人抓住了小雅的手腕,小雅在静静地用力挣扎。灵境知道,此刻令她头皮一紧,脊背上滚过一阵寒战的东西,就是恐惧。她离他们其实有大概七八十米的距离,可是她做不到就这样把小雅丢在那里。停车场是一个阴森的所在——也许不过是夫妻吵架而已,可是有那几根巨大的、遍布划痕的水泥圆柱做背景,她就觉得那人说不定要掏出凶器了。有一个停车场的管理员靠近了他们,但是被男人高声吼了回去,他说:“我跟我老婆说话关你什么事儿滚远点儿——”吼得行云流水,就好像已经这样熟练操作过一百次。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冒犯甚至羞辱别人,这是灵境至今无法理解的事情。管理员居然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她只好强迫自己朝着兰博基尼奔跑几步,小白龙的钥匙有节奏地敲打着口袋,她已经能听见他们俩的说话声。

小雅用尽力气压抑着厌恶:“等我下班再说你放开我。”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她被男人再用力一拖,就像个布娃娃那样没有形状地跟着挪动了一段距离。也许是没有全力抵抗吧,小雅最担心的永远是失了仪态,可是就那么巧,她嫁了一个以丢人为乐趣的丈夫。“你不要以为我查不出来那个人是谁!”他试图使用一种威胁的语气,“上他妈什么班跟我回家!”再把小雅塞进自己车里,可是听起来像在耍赖。

“你放开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灵境也吓了一跳,不过她当然知道这一声是她自己喊的。她举起手机,像是举起一面不怎么管用的盾牌,挡在她和那男人的视线之间。“你要是敢打她我现在就报警!我有证据!”其实她的手已经在抖了,颤抖的手指完全没能力把手机调到拍摄视频的模式。“灵境你上楼去。”小雅转过身,虽然手腕还被那男人死死地攥着,她的脊背已经挺直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这儿没你的事儿,听话。”她的口吻就像在劝慰一个目睹着父母厮打却毫无办法的孩子。恍惚间,灵境又回到了那个莫名其妙被推进去的产房,那个让她像兽类一样为小雅把守的洞口——坚定让她骤然间清醒了一些,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酒气,她把微微摇晃的手机收回掌心里,开始拨号:“那好吧,我现在打给交警,告诉他们有人酒驾。”

小雅的车神奇地开始往后倒,像是终于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一次。倒了十几米,远光灯打开了,每个人都条件反射地遮了一下眼——也就是这两三秒的时间,银灰色的小车全速前进,一声闷响,兰博基尼的车灯应声碎了。再倒车,再前进,这一次,兰博基尼的车门凹进去一块。车窗降下来,文娟的脸从驾驶座里愉快地伸出来:“灵境,报警呀,酒驾以后的确出了车祸。快点拍照。”灵境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童年时那样亮了,好像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礼物。刚才消失的停车场管理员终于又回来了,还带来两个大厦的保安,三个人速度不同,走成一道勉强的弧线,围住了他们。小雅倒退了几步,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腕终于自由地垂了下来,灵境从身后扶住她的肩。那男人悻悻然地回到车里,发动机的声音很大,转弯时险些真的撞到墙上。

文娟的声音中气十足:“好啦,师傅们散了吧,两口子吵架没什么的——”“小雅,”灵境迟疑地往身边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她只好装作认真地俯身看了看,“没事的,其实撞得不严重,不过这片刮掉漆的地方……”她放弃了,不再试图圆场,小雅在哭。眼泪沿着她姣好的脸颊迅速地流下,她用力地注视着某个虚无的点,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扭曲。文娟像是愣住了:“真不好意思小雅,我也是急了才撞了你的车——反正有保险的——你不至于吧,你们豪门还用得着在乎这仨瓜俩枣儿的……”灵境知道自己不该笑,可是文娟此时这句非常干脆的北京话自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滑稽,小雅终于抹了一把眼泪,嘴角也翘了上来。“你去帮她停车吧,”灵境看住文娟,敬佩之情点到为止,“你怎么会在她车里啊,吓我一跳,像见了鬼一样。”文娟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反应略迟钝的模样,刚刚的英勇好像是个不该宣扬的秘密,她答非所问地说:“她下车的时候太急,没拔钥匙,我从副驾上跨过去——差点闪了老腰。”银色小车安静地随着文娟启动,轮子转起来,去寻找合适的车位,身上带着荣耀的伤痕。

“上周末我带着宝宝搬出去了,还有阿姨——”小雅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我们搬完家第二天,带着宝宝出门,在小区里看见了文娟——我一时慌了,就跟她说了搬家的事儿。她今天早上帮了我一个小忙,我就说顺路载她一起上班……结果,”一抹嘲讽的冷笑浮了起来,“我们搬走了四天,他终于发现了。”

“等一下,”灵境总算是找到了一个不评价老板私生活的话题,“你搬到哪里去了?”看到小雅眼睛里瞬间闪过的一丝迟疑,她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搬到了她的小区——这么说,孟舵主真有可能是她舅舅?”小雅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笑了:“对哦……要不是我这几天心里太乱,我早就应该想到的。”

文娟已经站在通往电梯的路口,冲她们挥手。灵境知道,以小雅的冰雪聪明,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若真的没有想到,怕是今天早上也不会让文娟搭顺风车了——这种事情,灵境也是想想就好,她都能理解的。电梯门缓缓打开,灵境和文娟习惯性地等着小雅先跨进去。小雅转过头,眼眶依然微微泛红,但已经可以嫣然一笑。新的一天,总算要开始了。刚才的那一幕, MJ里不会再有人知道。

那天她们都是准时下班的,小雅的车已经被送去修理,她原本只是想搭灵境的小白龙回去——后来,事情就变成了,文娟也开心地坐上了小白龙,她们三人最终坐在灵境家客厅的地板上,一个喝空了的红酒瓶倒在一旁,灵境正奋力地开着第二瓶。“算了吧,”文娟看了一会儿灵境笨手笨脚的惨状,叹口气,“还是我来。欸我问你,上学的时候,你们班大扫除做清洁卫生什么的——是不是总有男生抢着来帮你把什么事都做完了?”“才没有!”灵境脸有点红,“中学的时候我们班的那些班花又不是我——不过,大学的时候倒是总有男生来抢着替我干活儿,可是……那是因为我爸是系主任。”承认这个总还是有点丢脸的。文娟用力地翻了个白眼,小雅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急急地阻止文娟:“别!要先醒一下。”

整瓶酒被小雅轻巧地倒进醒酒器里,流畅得像是褪去一件暗红缎子的睡衣。

文娟熟稔地躺到了地板上:“灵境,这瓶酒不会是潘垣的吧?”

“当然是他的。”灵境笑了,“这一瓶的价钱是我一个月的薪水——你说我们惨不惨,”她捏了捏文娟的脸颊,“听起来,每天睁开眼睛直奔CBD,耳朵里听着的都是什么人一夜暴富跻身排行榜,可是自己……”“自己一个月各种开销之后手里能剩下三千块就该庆祝。”文娟替她接了话,“而且办公室里还总进进出出着那种豪门怨妇。”她们二人将空杯子用力地碰了一下,脸上写满了豪爽。

小雅举起自己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剩余的杯底,接着神往地往后一倒,满头秀发直直地铺在乳白色的靠垫上,转过脸对着文娟的眼睛:“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这儿真好啊。”“只要小潘没回来,随时收留你啊。”灵境用力地盯着醒酒器,好像那是一个记录行刑时间的沙漏。“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雅的脸微微侧过来,一只手支起了脑袋,“我是说,要是我没结婚的时候,能跟我的朋友合住一个这样的地方,该多好。”“你看,”文娟认真地盯着小雅,推了推灵境的胳膊,“她真的好美呀。”“你怎么那么没见过世面。”灵境用力地推了回去。

“不过,”小雅诡秘地笑笑,“你跟潘垣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要发生点儿什么?”

“怎么可能啊!”灵境差点呛到,“我们是家人——你会对你表弟有非分之想吗?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要是我表弟真能长成潘垣那样,”小雅的神情突然认真了起来,“我至少会让他经常在我面前脱一脱上衣。”

三个女孩子笑得东倒西歪,余音扰邻,酒杯歪歪斜斜地碰到了一起,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深夜,让你觉得人生是真的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文娟脸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用询问的语气说:“一直这样喝会醉的,要不然叫个外卖,吃点下酒的东西吧。”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寻找自己的手机,害怕被嘲笑。

只是灵境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她认真地俯看着小雅的脸,就好像她马上打算低下头来吻她,她低声地问:“小雅,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啊?”

文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他有钱啊笨蛋。”

灵境用力地摇头:“你这么美,又这么能干,想要的东西你都能靠自己赚回来,何必要这么委屈呢,还是你真的想要那么多吗?”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停下来,一饮而尽,“当我醉了吧,我自罚。”

小雅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层遥远的雾气。“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爱我。我以为我可以幸福。”她轻轻地一笑,坐了起来,抱紧了膝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这哪儿算得上是爱,他只许自己四处放火不许我多看一眼打火机——全是占有和控制。可是灵境我告诉你,有很多人,他们骨头里就不高级——你怎么指望他们给别人高级一点的爱呢?对他们来说,爱就是这样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往对方身上倾倒垃圾,可是,他们不明白问题在哪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杜鹃啼血。”

“那你离开他好不好?”

小雅只要认真凝视着某个人,就像是含着眼泪:“我还没想好。”

文娟像是在自言自语:“糟了,这家居然十二点以后就不送外卖了。”

小雅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天哪我得回去了。”

“怕什么,你的宝宝三小时前就睡着了,你现在回去无非是为了你的良心。”灵境坏笑。

小雅已经围上了围巾,又悻悻然地垂下了手。“白千寻的数字专辑应该已经开售了对吧?”她寻找着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怪不得它安静了这么久。”她仰起脸对灵境说,“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我打给关景恒,总得表示一下支持。”

“不行。”灵境脱口而出,“我是说,我的也马上就没电了。”她尴尬地想,自己的表情会不会像是刚刚踏空了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可是小雅已经从一堆靠垫里找到了她手机的藏身之处:“还有百分之十的电量,足够。”

小雅站起身,走向阳台。灵境知道自己的手指尖又开始发颤了,她无法想象关景恒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她名字的那一刻。我才没有打给你,我只是把电话借给别人用。她把脸埋在了宽大卫衣的袖子里,想要装作自己不在。

“你们信不信,”小雅折了回来,脸上的红晕尚存,眼睛里却已没有了任何醉意,“现在是……零点十一分,刚刚,在零点零八分的时候,粉叠的用户们已经把白千寻的专辑买到了一百万张。八分钟,上帝呀。”

“服务器现在还好吧?”室内寂静了几秒钟,文娟突然问出了这个。

“他们现在都快忙死了,没来得及多说。”小雅把围巾重新解下来抛到沙发上,“来,你选好外卖了吗?不回去了,我也要吃点。这八分钟过完,关景恒从此就不一样了。”

“真了不起。”文娟由衷地赞叹,听起来像是因为牙疼在吸气,“我就说嘛——关景恒不是个普通的艺人,现在真的要叫关总了,欸灵境,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啊?”

灵境抓起那个被遗忘在地板上的醒酒器,重新倒了三杯:“是不是该干一杯?”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擅长假装高兴。幽幽她们已经把信息发给了她,在刚刚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粉叠的新增付费用户是三十万人。在那传奇的八分钟里,售价五块五一张的数字专辑,有两个白千寻的疯狂粉丝一个人买了二十万张,另一个人买了三十万张——剩下的五十万张由其他的用户瓜分。粉叠策划了一场成功的战争,买二十万张的那位,来自跟着白大人去日本的那群动漫粉丝,专程前来挑衅叫板,最终还是输给了那位三十万张的新粉——或者说,输给了新粉们的钱。据说粉叠的留言区火热得就像是突然需要负重运转的服务器。粉叠已经正式成为了白千寻新粉丝们的官方大本营——用不了二十四小时,所有的科技、财经,乃至娱乐媒体上都会出现关景恒的名字。

是的,承认吧,你就是不高兴。不只是不高兴而已,你的心里疼得不得不用力深呼吸。你当然希望他好,只是你总算确定了,从此以后,他真的渐渐与你无关。那个零点零八分由你的手机打给他的电话,就是最后一个,然而说话的人甚至不是你。

小雅举起了杯子,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文娟,你的手机借我,我要打给Tony,马上需要开始讨论粉叠下一轮融资的事情了。”

“姐姐我求你了,天亮再说。即使是Tony他也得睡觉——”文娟拍了拍前额,把杯子举得更高,“灵境,来呀,一起,敬粉叠!”

杯子参差地碰在一起,声音玲珑有致,敬粉叠。

还有你。要敬你。敬我永远的秘密。敬关景恒。

二十四小时之前。

关景恒坐在床边,打量着这间越来越像教室的房间——而且还是人人都在忙着准备大考的教室。幽幽的围巾像条彩色的蛇,松松垮垮地盘在她的椅子上,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吐出信子,表示不满自己被遗忘在了这里。大韦的笔记本电脑又一次地没有拿走,打开着,沉默地放置于冰箱顶部。他们定制的那个代表粉叠的大蝴蝶就悬挂在他身后的墙上,两小时前,他把所有人都轰了回去,理由是明晚需要彻夜鏖战,每个人都该早点休息,所以今夜不许在公司里涮火锅。

而事实上,他约了一个人。对方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寂静过,以至于当他终于听到了门铃声,还以为是幻觉。

白千寻比他想象中的更瘦小一点。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这个引得无数小女孩尖叫、无数卫道士谩骂的年轻人,对他一笑,只穿了一身最普通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他径自地走了进来,似乎想要躲避走廊里的灯光,然后他回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助理说:“你去楼下车里等我就好,我很快下来。”

“不好意思关总,”他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就像是种本能的习惯,他身后就是公司出纳的办公桌——这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把白千寻的旧海报贴在自己隔间的板壁上,“我本来以为十一点能结束,可是没想到对方那么啰嗦。”他粲然一笑,舞台下面的他,看起来不过是清秀而已。

“我该谢你。”关景恒不卑不亢,“喝什么?”见他摇头,于是拎出一罐罐装咖啡给自己,“谢谢你,允许我们粉叠的粉丝去你工作室实习,我知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客气啦,”白千寻随意地坐在了桌子上,摘下了鸭舌帽,“你们公司的人说得对——我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新粉丝示个好,一碗水总得尽量端平。”他的脸很白,微笑起来眼神会跟着虚掉片刻,就好像笑完之后马上就要挥手道别。你的视线的确不自觉地就能停留在他脸上。停留一下就好,偶像和普通人,也无非就是那零点三秒的差别。

“这几天粉丝们预付款的情况不错的。我有信心。”关景恒看着他。

“我不在乎那个,”白千寻笑着挥了挥手,用力的程度就像是在驱赶蚊子,“我今天约你不是为了那个。这么说吧,我很喜欢粉叠……”

“谢谢。”关景恒一时抓不住重点。

“所以你可以把它卖给我吗?”白千寻扬起脸,神情近乎天真。

“你的意思是说……”

“三千万,够不够?”白千寻四下环顾了一圈,随意从桌上拿起一瓶矿泉水,也不管有没有人喝过,拧开盖子就喝了一口,“我是不大懂买一个公司需要什么程序,这个倒没那么重要,我不是一时兴起——”他停顿片刻,紧紧地盯住关景恒的脸。

“不行。”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关景恒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思考过。

“你看啊,”白千寻突然挺直了脊背,舒展地伸了个懒腰,“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粉叠这样的东西,我觉得我以后也用得着它。那我不如趁现在就把它变成是我的……我哪懂得怎么经营,还不是你说了算。在中国,还没有一个明星完全拥有一个可以为自己说话的平台呢——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而且如果粉叠变成了我的,或者说,有一部分变成了我的……我当然会拼了命地去宣传它,把它变成一个更厉害更有影响力的东西,这对你也不吃亏呀。五千万?”

“我听得懂你的意思,”关景恒顺势在幽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在那条斑斓的围巾上面,“我的意思也很清楚,我不卖。”

“这个……”白千寻显然没有想到还会遇到这样的困难,他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我觉得吧,你也不要这么急做决定——虽然我不懂公司经营的事儿,但是,你的公司并不全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吧?你是不是也需要征求一下你投资人的意见?”

“不用,这件事,我一个人做决定。”咖啡的空罐子被关景恒抛到了空中,划了一道轻盈的弧线,优美地葬身于垃圾桶。

“关总,你这样……”白千寻苦恼地笑了笑,“你这样会不会太轻率了……学长?”

“你叫我什么?”关景恒的眼神突然凝固住了。

“学长,那时候我们不都是这么叫你的吗?”白千寻无辜地把脸侧向一边,也许这些让他看起来很撩人的动作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幻化成为某种下意识的反应,“八年前,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在南京战区,给你拉票的后援会副会长就是我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记得。”

关景恒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此时自己应该保持一点适当的幽默感。这个孩子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呢——也许就是为了跟他一起分享一个残酷故事的结局,究竟谁是芸芸众生,谁是被选中的——你猜。

“六千五百万,学长,真的不能再多了。”这个理直气壮的孩子就像是在掩盖一张考砸了的试卷,“去年一年我赚了多少报纸上都写了的,虽然多少夸张了点儿——可是你看,你总得给我留一点钱过日子啊。”

“我的意思是说,”关景恒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双手放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你买不起粉叠。明天这个时候,我们把你专辑发售的那一仗打完,就不一样了……”他心里七上八下得就像一口时刻等着木桶来取水的井,可是他只能使用这样坚定的语气,没有选择,“不相信,你就看着,三个月之后、六个月之后、明年的这个时候,粉叠会值多少钱——你以为六千五百万很多,没错,你还年轻,你没真的见过钱,对你来说足够多了。可是粉叠会值六千五百万的十倍、一百倍……孩子,总有一天,你也会笑话今天的自己的。”

白千寻轻轻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被激怒,只是好奇地注视着他:“好呀学长,那你就加油吧。”他看似无意地再往四周扫了一眼,“你们那一届的选手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后来我去韩国了,还拜托同学去帮我买你的专辑——我真以为,你会红呢。”

他们没有互相说再见。关景恒一个人呆坐了很久,好像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弄清楚,他刚刚拒绝了什么。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苍白清秀、前程似锦的少年人。这少年人看起来春风得意,就像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也很想知道魔鬼的联系方式是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从少年人的嘴里知道。在见到真正的、属于魔鬼的诱惑之前,总还要维持一些属于人间的骄傲。

二十四小时之后。

“朱灵境”三个字在他的屏幕上亮了起来,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在那奇迹一般的八分钟过去之后,他还以为,又一个奇迹索性跟着一起来了。

小雅的声音清亮而愉快:“情况还好吗——我的电话没电了。借了灵境的手机。还好她存着你的号码……”

“还——可以吧。一百万张已经卖完了,现在还在继续。”

小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哪,你自己高不高兴?……对了,公司账上现在是不是没多少钱了?我明天就去跟老板汇报,下一轮的估值虽然现在还说不好,不过……”

他没有听见小雅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在哭。

9

二〇一四年的情人节,和元宵节是同一天。这一天,也是孟舵主的生日。

每一年的二月十四号,MJ都会办一个派对,集体给孟舵主庆生——其实孟舵主本来是习惯过阴历生日的,在MJ成立的第一年,他的阴历生日恰好撞到了二月十四号,于是钢铁侠就把这个日子定了下来,作为孟舵主的官方生日,每年的这一天,都举办邀请所有员工出席的派对——那一年也正是钢铁侠的婚姻名存实亡的开始,所以他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宣布这条他定的规矩。当然,孟舵主会一再告诉所有人,生日派对完全不强求每个员工出席,需要约会的人尽管去。可是大多数人都还是会有一番暗地里的取舍,每年,都只有两三个特别有种的人告假去过节——钢铁侠自然会记得这几个名字,倒不是会有什么报复行为,不至于的,只是他会格外关注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分手。

孟舵主的家离鼓楼不远,位于西城区某个胡同里,一处两进的四合院——在灵境的概念里,这里不能叫作“家”,应该称为“宅子”。平日里,灵境对北京的概念,基本以东长安街为最后的界限。涉及西边的任何地名,对她而言都不具备太多的真实感。即使她时常需要穿城到海淀去——十号线,从东到西,很多时候甚至不用换车——尽管如此,每一次去海淀她都错觉自己是出了趟差。这城市起码有二分之一的疆土,对她而言都在五里雾中——孟舵主的这个院子,怕是云雾里唯一一个雪亮的点。她至少知道,站在那个看起来逼仄的胡同口,不远处,隐隐的就是鼓楼的轮廓,在天空里勾了几笔,一百年前的人眼里的鼓楼,同样是它,至于一百年后——这个地方对于想要停车的人而言,充满了恶意。

舵主站在门厅里笑盈盈地欢迎各位——灵境相信,对于这样的建筑而言一定有一个专门的、更为优雅的词来形容“门厅”,可惜她实在不知道。当听说文娟请假去吃二人烛光晚餐的时候,孟舵主非常礼貌地表达了祝福:“她有男朋友了?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几位同事互相对看一眼,当然,一个人新交往了男女朋友,没让舅舅知道,也是人之常情。最宽敞的那间客厅里已经摆好自助餐,派对公司的侍者们个个训练有素地穿梭于人群中,问每一位新来宾要喝什么。与这些专业服务生相对的,是孟舵主家的阿姨霜姐——这个院子里,除了舵主,常住人口就是霜姐了。这是灵境第三次来参加生日派对,已经对横眉竖目的霜姐习以为常。她不跟任何来客打招呼,只是时不时地呵斥一下那只很喜欢往人群里凑热闹的拉布拉多——它是家里的第三个常住人口。有一年,拉布拉多友善地去蹭钢铁侠的裤脚,被霜姐轻声但是威严地喝住:“笨笨!回来!不像话!”大家都以为这是在常规地训斥不懂规矩的宠物,但是有两个站在走廊上的人不小心听到了,霜姐一边牵着笨笨往院子里走,一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陌生人都是脏的都有病菌,你什么脑子……”这件事迅速地在员工中传为佳话,每到钢铁侠骂人了之后,员工的聊天群里一定会有人发一张笨笨的照片——是走廊上的那二人抓拍的,抢到了笨笨无辜而不舍地向屋里回头的神情。然后霜姐的威严声音又突然响起:“拜托,讲点公德,给孩子拍照,不要用闪光灯。”

于是人们开始乐于传播关于“门神霜姐”的段子,有人说霜姐曾经给一位上上个时代红成传奇的大明星做过很多年保姆,直到明星移民美国才转投至孟舵主门下;还有人说霜姐怕是唯一一个除了孟舵主本人以外,把他的三任太太全见了一遍的人——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倒是有的(孟舵主的老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所以没有把他算在统计数据之内)。灵境很难想象,若有一天,“门神霜姐”突然开始对所有人笑靥如花——那一定是MJ快要倒闭了吧。她默默地走到饮料桌那里,整排整排的玻璃杯预示着某种晶莹的仪式感很快就要被摧毁殆尽。服务生静静地倒了一杯起泡酒给她,她才发现她原本想喝杯橙汁,可是错拿了杯子——但是起泡酒也不错,她懒得换了。室内的音乐听起来有点奇怪,可能是派对公司的人认为,应该放点老歌,一不小心选的都是孟舵主他爷爷年轻时代的曲目。屋子一角的大屏幕上滚动着十几张彩照,都是各种场合里的孟舵主。拉布拉多乖巧地从大屏幕前面经过,沾染了一身斑斓的色彩,它又从那一摊色彩里走出来,恢复了白色,软塌塌地卧在一个明代式样的卧榻下面。立即有几个女孩围了上来,抢着摸它的头,孟舵主在一旁耐心地解释,笨笨最近不大舒服,患了肠胃炎,也许是年纪大了。真遗憾,霜姐居然没有及时出现阻止细菌的传播。

客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钢铁侠他们几个坐在里面,从附近路过都能闻得到那里飘出来的兄弟会的气味。灵境认得其中一个人,蔓越莓的创始人——话说回来,这一年里,谁不认识他呢?钢铁侠把酒杯往小茶几上一放,腾出手来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真的多亏了你,要不是蔓越莓争气,我估计孟舵主至今所有的项目里——回报最好的依然是这个院子。”他的音量不小,很轻易地传出来,于是屋里屋外的人哄堂大笑。小雅站在门边,热情地冲着院子里鱼贯而入的三个人挥手,第一个进来的人看起来很眼熟,灵境应该是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第二个进来的是位着僧衣的活佛,立即有两三个人站起来,围上去双手合十地鞠躬;第三个,是关景恒——小雅径自地无视前两位,走上去迎他。

该死。怎么会没想到,关景恒当然会被邀请。白千寻那一战之后,粉叠已经成为二〇一四年开年的话题之一。灵境尴尬地想钻到那张榻底下跟拉布拉多待在一起,于是她只好佯装欣喜地凑上去,弯下身子,再一次摸摸笨笨的脑袋。果然,小雅拖着他走进里间去,热烈地向所有VIP们介绍他,此起彼伏的寒暄里,好像关景恒基本保持着安静,至少灵境没有辨认出他的声音。笨笨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看住她,好像她的窘态已一览无余,又毫无意义。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拉布拉多的脖子里揉搓着,笨笨的神情看起来很满足……霜姐的声音总算是在身后响起了:“不要那样摸它,最近一有人摸它就容易吐。”灵境像是触电一样闪到一旁去,看着笨笨乖乖地被霜姐牵出来往门外走,霜姐面无表情地长叹一声:“这么多生人,看把我们吓得,只能藏椅子底下。”霜姐身后,自然是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不知道是谁说了句:“看着霜姐,我就能相信《红楼梦》里说的都是真的。”又有人接话道:“我也看过杨幂演晴雯的那一版,我怎么都没什么印象。”然后是雪莉难以置信的声音:“你们现在的这些年轻人真的都是文盲。”

又有一位沉默的服务生来给灵境倒满了一杯香槟。那只拿错的杯子导致每一个服务生都不由分说地斟满酒给她,她知道那是在惩罚她最初不愿费事换杯子的懒惰。于是她就这样自暴自弃地一杯杯喝下去。屋角的屏风后面坐着以活佛为中心的小团体,她试图坐在他们附近装作自己也有人聊天,可是他们在说去年夏天在林芝的事,她甚至不太确定林芝在哪儿,实在无法加入话题;自助餐桌边三三两两分布着的人们有很多生疏面孔——奇怪,MJ明明有将近三十个人,今晚来了一多半,为何此刻像是散落在茫茫人海之中了呢?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自己公司的同事,因为喝了两杯,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同事在大声地询问一个MJ投资的创业者:“喂,我老婆拜托我问问你,你说说——你们一个教人怎么做手工做拼装的App,为什么强迫每个用户输入自己的详细地址和电话——难道她做得不好你们就要派人来上门打她吗?”话音未落,灵境也跟着大家笑得弯下了腰,手一颤,新添的那杯酒就开始摇晃,洒出来一点点,为了不让它再洒出来,只好一口气喝掉。这样也好,遇上好笑的事情,跟着众人一起笑一笑,看起来就不那么独来独往地碍眼了。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就是她自己的事。香槟洒在手指间还是有一点黏,她去往洗手间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礼品桌的桌角——一堆精致的小纸盒像圣诞节纸杯蛋糕那样堆成花坛的形状,每个盒子里都是一个可以拆开的手工拼装的木偶——那个“也许会上门殴打用户”的品牌logo就像重影似的闪了满眼。

洗手间藏在一条安静的小走廊深处,灵境一直很喜欢一幅挂在那个走廊里的钢笔画——据说是一个十九世纪传教士的素描,他画的是一个带着小孩的清朝妈妈。她拧开水龙头的时候,恍惚觉得身后有人叫她。

像是关景恒的声音,在叫“灵境”。她骤然转过脸,身后一片寂然,那幅钢笔画平静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会儿,也许真的是醉了。她往脸上拍了一点水,大厅里人声聚集,他们开始切蛋糕了——灵境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每一年都是一样,推出来的蛋糕上插着“36”这个数字的蜡烛——孟舵主年年三十六,永远盛年——这种节目也许能逗第一次来的人开心,看上三年,怎么也笑不出来。

关景恒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那个VIP聊天室里如坐针毡的了。他早就想站起来离开,却又拿不准到底什么时机合适。在钢铁侠又开始话当年时,他终于做了决定,悄然闪出门的时候,钢铁侠正好在说:“我那时候才二十五岁,晚上十一点从办公室走出去——他们说第二天就能把两百万打到我账上。十一年前嘛,我一个人走出来,我就想,已经没有地铁了,哎我为什么不能打个车呢我已经有两百万了啊我是不是傻逼……”一片笑声中,他还在继续:“可是,两百万又有什么用,金宝街上一辆空车都他妈没有。我就又一想,不对呀刘鹏,你果然是傻逼,隔壁就是保时捷的4S店,天亮以后你就可以进去逛一圈了。但我总不能坐在店门口等天亮吧?就算这都是真的,我也还是不敢花不敢真的把保时捷带回家,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偷的……然后,我就拿出来兜里所有的钱,一共七八百吧,我就在金宝街上一路走,看到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就给他一张,有一个派出所的小警察还拿了我一张,他要追着还给我,我冲他吼,车不是我偷的!”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我那天真没喝酒,可是就像是醉了。”

“你现在真的醉了。”小雅宁静地拿走了他的杯子。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问他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你自己只在十一年前才是个傻逼吗?

关景恒终于自己站在一道空空的走廊上,他盯着一幅钢笔画看了半晌,他听见水龙头拧开的声音,然后看见了灵境。发愣的时候,灵境突然转过身来。他赶紧后退了两步,退到一只硕大的柜子后面。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了她,应该没有吧,不过是稍微想了一下。客厅里人声和笑声开始聚集了,他也安全地沿着走廊里的阴影,汇入到喧嚣中。孟舵主已经发表完简短的致谢辞,现在该来宾代表致祝酒辞了,代表所有人的,自然是蔓越莓——关景恒记不住他的名字。蔓越莓先生常规地感谢了这个,感谢了那个,感谢了所有人尤其是永远三十六岁的孟舵主对他的支持和厚爱,顺便说了两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然后他突然在人群里四下环顾,无线麦克风发出一阵细微的噪音,他接着说:“我还想特别地感谢小雅,小雅,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为,男人和女人之间,最珍贵的感情,不过是谈恋爱,不过是一起养大孩子——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感情,也是珍贵到可以有承诺的。比如说,你成全了我。所以你记住,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样的糟糕事,我都永远在那儿……”众人的欢呼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就像海水退潮那样,齐齐地为女主角让出一条通道,小雅大方地走上来,与蔓越莓先生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配合着四周的掌声,小雅投入地闭上了眼睛。她眼里真的闪过了一丝泪光,关景恒看到了,也许小雅正是需要遮掩这点泪,才要像等着接吻那样把眼睛闭上。然后他无意中一转脸,正正地撞上钢铁侠的目光。

钢铁侠死死地盯紧了拥抱着的蔓越莓先生和小雅,他没有跟着鼓掌,只是用力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即使是已经撞到了关景恒的视线,他也没有任何想要掩盖的意思。关景恒知趣地看向别处,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某件他不敢相信的事情。

这时候响起了音乐声,听起来是一段熟悉的前奏,此时人群中笑声又一次闷闷地扩散了,还伴随着口哨的声音。大屏幕上开始播放MV的镜头,哄堂大笑的声音是在歌名显示出来的时候爆发的:《可惜我是水瓶座》。孟舵主一脸疑惑,在周围已经略嫌失控的笑声中,问身旁的人:“我……是水瓶座?”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指着屏幕上杨千嬅的面部特写问:“那她是谁?”钢铁侠拿起了麦克风:“这首歌是大家给你选的,今年的主题曲。虽然你是倒霉的水瓶座,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早日找到第四任老婆。”话音一落,两瓶香槟嘭地开了,泡沫如礼花一样四溢,掺杂着女孩子们半真半假的惊呼声。孟舵主笑得又欢畅又羞涩:“算了吧,结婚这种事,我真不太擅长。”麦克风把钢铁侠的声音传送到屋外的夜空里:“你要是不找了,那我岂不是要给你养老送终?”杨千嬅自顾自地倔强地唱歌的声音似乎已无人注意。

众人笑累了的时候,蔓越莓先生突然从孟舵主手里拿走了另一个话筒,对准了关景恒:“关总,你是专业的,给大家唱一个吧。”立即有稀稀落落的掌声从自助餐桌后面响起,有一个服务生都停下来脚步回头看。“对呀对呀……”“怎么没有想到!关景恒在这儿欸!”他微微倒退了两步,好像那个麦克风里会飞出来蜜蜂:“这首我不会。”“什么叫你不会。”蔓越莓先生笑了,“你随便跟着唱两句都比我们强啊……”关景恒依旧摇头,脸上的笑容快要僵住了。“关总,”蔓越莓先生认真地盯着他看,“给舵主的生日唱首歌,是让你丢脸的事儿吗?”

“我早就不唱歌了。”他总算接过了话筒,这句话经由话筒传出来,满屋子顿时寂静。众目睽睽之下,他往前走了几步,把话筒放回到大屏幕下面,那个专门安置麦克风的架子上。“如何笨到底,但到底,还是我;谁人待我好,待我差,太清楚……”他的手微微发抖,以至于话筒差一点掉下来。他在心里习惯性地对那首歌道歉: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叫你不会。很多年前,曾经有喝多了的客人这么跟他说过。他还以为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至少在上一辈子,还有酒店的领班会出来替他解围。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灵境夸张地尖叫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楚,那个托盘动了一下……”立即有人围上去,清理乱流一地的饮料。一个服务生一脸羞涩地靠近他:“关老师,我姐姐以前特别喜欢您的歌,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她会高兴死的。”他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年轻人,恻然地笑笑,说:“当然可以。”

短暂的混乱之后,灵境在长餐桌后面找到了一把非常矮的凳子坐下,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打算钻到桌子底下去,她总算在多年之后又可以用童年时代的视角打量满桌的食物——或者食物的狼藉。有一杯完好无损的红酒就在她眼前,似乎无意中被人放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动过,而面前的这一截桌子上,因为那个盛满果汁的玻璃罐子被她打碎了,显得非常空旷。她抓起这杯红酒喝下去,她听得见,红酒愉快地汇合了血液的声音。醉卧沙场君莫笑,她对自己放肆地笑了笑,可是你们谁都不可以为难他。

有一杯白水被推到她眼前。她慌张地扬起脸,看到了公司的律师。

“梁浩。”她放松地一笑,“谢谢哦。”

“你喝得有点多了。”梁律师说话的时候总像在想其他的事情,“你可能是容易上脸,你看,脸都红了。”

“我怎么看?”她笑容可掬。

又是一阵尖叫声和掌声,梁律师有些厌倦地往人群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拖过来一张同样很矮的凳子,于是他们就成了两只守着餐桌的鼹鼠。大屏幕上,MV的图像有了变化,不知是谁做的手脚,每句歌词都配上了一张孟舵主的照片,引得一浪赛过一浪的笑闹。

我就回去,别引出我泪水——孟舵主在京都某个老字号寿司店,专注地调芥末。

若然道别是下一句,可以闭上了你的嘴——孟舵主不知在哪里,将一个巨大的汉堡塞进嘴里,被抓拍了一张特写。

要是回去,没有止痛药水——孟舵主在跑步机上挥汗,表情艰难。

拿来长岛冰茶换我半晚安睡——某次出差,赶上航班延误,孟舵主在深夜的候机厅里酣然入梦,身边一位同行的同事对着镜头做夸张的鬼脸。

“梁浩。”灵境像是灵光一闪,“你帮我,去跟那个调酒师说,调一杯长岛冰茶给我行吗?”

“你确定啊?”梁律师的眼睛还停留在屏幕上,冷漠地摇摇头,“马屁拍到这个份儿上,他们工作还真是努力。反正我下个月要离职了。”

“长岛冰茶!”灵境用力地重复,“我有点儿馋了。”

“那好吧,不过,我有个事想先跟你说。”

“你不会是说你离职了以后想约会我吧?”她托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语气近似天真无辜。

“我听说,你在英国的时候,上过Antony Giddens的课,是你自己说的有一回我在会议室外面听见了——我是Giddens的粉丝,他的书我几乎全都看过,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他的邮箱?”梁律师的表情总算是跟他说话的速度匹配上了,原来眉飞色舞对他来说是那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顺势把脸庞在臂弯里用力蹭了蹭,蹭掉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微笑:“你赢了,那个时候是我在吹牛行了吧,我只是听过他的讲座而已,还是那种阶梯教室里站在后排的——所以,帮不了你了。”

“明白了,”梁律师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遗憾的失望——当然,也许是这个表情还没及时跟上来,“你等着,长岛冰茶等下就来。”

眩晕是突然而至的,她甚至怀疑是被自己笑出来的。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大腿上,试图隐藏在那一小块黑暗中。有一股洪水把她推了起来,似乎要直接推到天花板上。她用力地深呼吸,咬牙用最后一点意志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走成直线,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晕船,推开门,转身关上不要弄出声响——洪水又一次来了,她认准了小院子中央那棵寂寞的石榴树,她抱紧膝盖坐在石榴树下面,石榴树应该是岿然不动的,只是树下的自己一定是在疯狂地打转,像个陀螺。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前都是一片黑暗了,只是睁眼闭眼这种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胃里那一阵翻腾。她把自己抱得再紧一点,北京的冬夜已经无法让她冷却下来。我绝对不可以吐在这里。这是她脑子里仅有的念头。

她听到一阵细碎的铃铛声靠近她,没有力气抬头,胃里的那股力量似乎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翻个面,她知道一定是笨笨发现了她。笨笨潮湿的鼻子在轻轻拱着她已经冻僵的手,她在心里跟笨笨商量着:万一我真的吐了,你等下承认是你做的,好不好?笨笨突然朝着某个方向吠了起来,一定是不同意——有一双手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把她从地上拎起。她丧失了所有方向感,直直地撞到那个人胸口上,被一双手臂箍住了。她感觉自己又开始绕着石榴树规律地飞舞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她闻得出他的气味。

院落里有个小房间一灯如豆,霜姐站在门边轻轻喝了一声:“笨笨,别叫了,回来。”笨笨叮叮当当地走远了,霜姐望住石榴树下那一对紧紧拥着的人影,叹了口气。来这院子里二十年了,大大小小的宴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轮番出现的生面孔,总在重演着一样的事。

灵境终于抬起头,寒冷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她用力地深呼吸了两下,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泪。她艰难地说:“我辞职,行不行?我离开这个公司,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脱下自己的羽绒外套,抓住她的手臂帮她穿上,然后裹紧了。他说:“你不能再喝了,回家。”

“可是我的包还在里面。”她顿时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会回来给你拿。”他牵起她的手,穿过了院子,这个宅院的后门正对着一片稍微宽敞些的空地,勉强停得下两三辆车。可是,已经有人比他们提前到达了那里,逼仄的三辆车的空隙中,有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影子。

——我就想抱你一下。

——你能不能像个大人一点。

——那个王八蛋都可以抱你凭什么我不行?

——会有人来发现我们的。

——冯小雅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

关景恒缩回了自己已经放在门闩上的手,他转过身去,食指放在嘴唇上,灵境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点了点头。他们顺着另一个方向走进漆黑的胡同里,没有可能再去开自己的车了。她安静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她的左手很暖和,右手很冷。这条短短的胡同里,除了两家孟舵主那样的宅子,还有一个餐馆、一个小酒吧,剩下的,还是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的人们。这里应该是北京最中心的地方,整个城市的盛宴却看似与这里无关,杯盘狼藉的时候,这儿的人反正不知道曾经有过筵席。这城市的内核永远冷硬,烈焰与烟花都奈何不得。有多少璀璨的灯火,就有多少无所谓的苟活。闪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划过路面在他们面前停稳,像是从远处带来海浪的声音。

过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就靠着他睡着了。以至于在下车的时候,他很费了一点劲才把她挪动出来。他横抱着她进电梯的时候,电梯里其他乘客脸上的表情精彩而生动。他还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人家说:帮我按一下八层,谢谢。

所以他不知道,衣袋里,他们两个人各自的手机上,都已积攒了二十几个未接来电。

小潘去英国的时候,给过他一把他们的钥匙。

总算是把她像一袋面粉那样丢到了床上,拽走她靴子的时候,她也只是轻微地抗议了一下。然后她迅速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水母。

他从地板上捡起他的外套,可以走了。走之前,替她关上了所有的灯。

他重新把外套丢在地板上,他折回来,他站在床边,听了一会儿她均匀的呼吸声。然后他躺在她身旁,侧过身子,从身后抱住她。也许他就这样待一会儿再走,也许他会就此也陷入熟睡。“朱灵境。”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耳朵,于是他轻声地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长叹一声,总算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不敢动,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梦。

10

被酒精扰乱了浓度的睡眠中,我好像是梦见了你。夜空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灯光璀璨的摩天轮。我坐在里面,缓缓地升至最高点。摩天轮是城市中性情最为温和的巨兽,它完整地把我吞下去,我一点都不怕它。它托起我,像按一颗图钉那样,把我悬挂在寥寥几颗星辰的正下方。然后我在地面上的人群里看见了你。那怎么可能呢——可是,反正,我像是拥有了蝙蝠一样的视力。你挣扎于尘世之中,你也知道那种傲慢必须尽力隐藏,可我全都看得出。摩天轮寂静地转,我开始下降了,我不知道等我终于抵达地面的时候,你还在不在。我从未拥有过你,可是我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一直恐惧着失去。少年时,我会因为这种恐惧的驱赶,做出来很多出格的事情,都是自尊作的孽。现在啊——我随它去,我打不赢它,可我也死不了。天地开始晃动了,剧烈地摇晃,我知道可能摩天轮要塌了。它是个庞然大物,但它也有命运。灯光和星辰纷纷在我眼前跌落粉碎,熄灭于陆地上深渊一样的黑暗。我闭上眼睛,所有的璀璨依然零星作用于我的视觉,我抓紧了冰冷的钢铁的栏杆,和一颗流星一起飞速下坠。这是一个不怕死的梦吧——至少我知道,即使我此刻死了,也不算数。

即使是劫后余生,你也是我在那个废墟一样的“余生”里,唯一的乐趣。

摩天轮终于坍塌。她醒了。

她坐起来,头痛欲裂。难以置信地挪动着四肢,抱住自己的膝盖,肢体酸痛僵硬得就像刚刚松绑。身边已是空荡荡的,她盯住那只平时完整如雪地的枕头,此刻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但她暂时不想去想经过了昨晚,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她的理解力像是已经丧失。首先应该知道的是此刻的时间,但是她不确定她的手机是不是遗落在了孟舵主家——这一部分的记忆的确已经丢失了。她费力地起身,开门,走到客厅里去看时钟。

客厅里出现了一样更加让她时空混乱的东西。小潘那个硕大的银色行李箱躺在地板上,旁边是那只他最常用的旅行袋。箱子完好,旅行袋已经打开,并且一片狼藉。小潘安静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杯酒——宿醉让她看到那只杯子胃里就微微一阵翻腾。小潘已经看到了她,却依然无话。

她拿起离她最近的一瓶矿泉水,走到小潘旁边,和他一样席地而坐。他们中间隔着那只无辜地张开大嘴的旅行袋。她贪婪地喝掉了小半瓶水,喉咙总算又有了发出声音的能力。她知道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等着小潘告诉她。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小潘问。

她茫然地看着小潘的眼睛,好问题,她上一次看见自己的手机是什么时候?

“我从昨天下午到一个小时以前,给你打过三十多个电话。”

“昨天下午……我和小雅在一起,我们一起去孟舵主家,孟舵主过生日嘛……路上特别堵,我可能是静音了,后来——”

“算了。”小潘疲倦地摇摇头,“小雅也没接我电话。你喝多了,你连昨晚的衣服都没换下来。你在孟舵主家有没有看到关景恒?”小潘笑笑,“他昨晚不会是睡在这里的吧?”

“你胡说什么。”她又用力地把矿泉水喝掉三分之一。

“灵境你别骗我,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该相信谁。”小潘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一向是在七八个小时的飞行中也舍不得摘掉隐形眼镜的。“昨天一大早,我是说我那边的一大早,我收到一封粉叠的邮件,是讲下一轮融资的事儿的,我没太在意。可是我点开才发现,附件里面有一个表格,是粉叠现在的股权结构——我的持股比例是百分之四点五,我以为是他们打错了多打了一个小数点,结果我仔细看了一遍,还是百分之四点五,我跟关景恒当初成立公司的时候我的股份是百分之四十,我当时还没有想得那么糟,以为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打给关景恒,他没接;我再打给Tony,Tony说这个改变是我签字同意了的——然后,你和小雅也都联络不上了——我就回来了。我要当面问关景恒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灵境我得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你是站在关景恒一边的,还是站你老板那边的,还是——你能为我说话……”不知不觉间,小潘已经喝完了一杯,想再倒上一杯新的。

“股权变更是要你本人签字的呀,而且需要签不止一次。”灵境觉得头更痛了,“这又不是演电视剧,没有那么容易,有好几个环节——你看,我们从头想一下这个过程……”

小潘把iPad丢在他们中间的旅行袋上。它险些跌进那一堆杂乱无章的衣服里,灵境迅速地抓住了它。“你看,我在飞机上收到的邮件,是粉叠的人发我的。瞧那帮杂碎怎么跟我说话——说是关总交待的,把全部相关文件扫描给我,也顺便抄送给所有人查询……妈蛋,已经开始用这么公事公办的口气跟我说话了。她们的关总交待的——”

灵境仔细地逐页看着附件中的每一页,其中文件签字的时间大概从去年的秋天一直到年底,也就是小潘这一次回去伦敦的日期之前。从扫描的文件来看,所有的签字都是小潘的笔迹——“去年下半年,”灵境无奈地叹口气,“你想想看,关景恒有没有让你在什么文件或者合同上签字,可能你自己没好好看过?”

“这叫什么话,”小潘一激动差点碰翻了杯子,“他几乎每隔几周就会有什么东西让我签个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相信他,我向来是看也不看就签的。”

“如果是合同,有十几页的那种,我信你没看,没注意到,可是你看——”灵境把屏幕放在他眼前,“股权变更的时候涉及到的文件都长这样……一张A4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你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这是什么……”看着小潘越来越无助的表情,她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我真不记得了,”小潘委屈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有两回他直接把文件夹带到我们喝酒的地方——你别骂我啊现在骂我也没有用了。”

她静静地站起来,银色箱子重重地撞到了她的小腿,她也没觉得疼,小潘惶恐地看着她,直直地走到窗子边,她用力拉开了落地窗,冷空气像一群鸽子那样惊飞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纱帘微微扫着她的脸。“喂你干吗呢,”小潘的声音在她身后,“现在想跳楼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眼泪像是拼尽全力想从她身体里挣扎出去,她跟它们搏斗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想到了一件事,那应该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平静地转过脸来,问小潘:“你们当初成立粉叠的时候,你出了多少钱?”

小潘像是陷入了极为痛苦的回忆。任何关于数字的记忆对他而言都是酷刑——所以他甚至学不会打麻将。

“我是说,既然做了这样的变更,他就应该按照比例把你出的那份钱还给你——如果没有,那你就照样有理由去申诉这个变更不能成立……粉叠的注册资本是一百万,那么从百分之四十变成百分之四点五,他应该退给你三十多万,你还有没有印象……”

小潘眼睛里刚刚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在一瞬间又被灵境的表情冻结住了。灵境的手指点住了一份邮件里附加的截图,是银行转账记录的照片:“看起来,在去年十月,国庆节假期刚刚过去的那周——粉叠把这笔钱打给你了,你不至于连这个也不记得吧?”

“没有!”小潘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粉叠的账户是给我打过一次钱,可是那是我拍那个宣传视频的劳务费……”

“你想想看,”灵境认真地看着他,“一个刚起步的公司,总共才拿了三百万的天使投资,然后付给你三十几万的报酬,只是为了拍一个两分钟长的视频,这合不合理?”

“我以为他只不过是讲义气,按照现在的市价给我算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乎听不见。

一阵沉默之后。灵境终于在冰箱旁边看见了自己的手机,那里有一个插座,关景恒离开的时候,应该是细心地替她把手机接上了充电器。四十九个未接来电的数字还是形成了一种震撼的效果,这其中,有三十个是小潘打来的。其余的,分别来自小雅、文娟,以及关景恒。情况更糟的是微信。未读消息里的第一条是文娟的:他们都说,昨晚关景恒把你带走了,是真的吗?

他们都说——他们。这简直不能更精彩,把“他们都说”换个讲究一点的说法,也许“津津乐道”是个合适的选择。

第二条来自钢铁侠:酒醒了之后,来我办公室。我全天都在。

“灵境,”小潘艰难地问,“你和我说实话,关景恒是不是已经把我从公司里赶出去了?”

她用力地抱了小潘一下,她在他耳边说:“你先去睡会儿,等我回来,我现在到公司去,我去替你想办法,你相信我。”

她会为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后悔。一直后悔。

二十五楼上是寂静的。她想象中的那种——所有人一看到她会瞬间静下来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因为是星期六,再加上昨晚的狂欢,过来加班的人很少,所以灵境愕然地望着一排又一排空椅子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正打算敲钢铁侠的门的时候,一个从复印机那里往回走的实习生跟她打了个招呼。很好,看上去,这个孩子看她的眼神照旧,流言暂时还没有真的扩散到人尽皆知。

她很少看到钢铁侠如此端正地坐在台式电脑后面。她知趣地站了一会儿,知道他不会友好地寒暄。一串键盘的声音暂停之后,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和关景恒,是酒后一时兴起,还是认真的?”

刹那间,某个沉淀于混乱记忆中的片段以高清画质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决定赌一把,答非所问地说:“昨晚,在舵主家后门那条巷子里,小雅和你,我看到了。”

他没有表情地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赌赢了。几声敷衍了事的敲门声在她背后响起,钢铁侠的脸上闪现一丝窘迫,他低声说了句:“晚上跟我吃饭。”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雪莉和小雅已经走了进来。

雪莉的语调里倒是有种愉悦:“灵境来得这么快啊,看来是酒醒了。”小雅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这几个人都接到了潘垣的电话了。”

钢铁侠习惯性地冷笑一声。雪莉立即无奈地笑笑:“就算是走个过场,也不能不核实一下各方的说辞。我是仔细看过粉叠那边发来的邮件了,法务那边的人还没回复我,不过我自己是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我有点难以理解,潘垣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闹这么一出。他自己不知道如果闹大了传出去,影响的是所有人的利益吗?包括他自己……”

“他的智商根本不足以让他理解到这一层。”钢铁侠的表情有种难得的真挚,“你现在告诉他,事情传出去,变成创始人之间互相欺诈,影响的是粉叠下一轮的融资,我敢跟你赌十万块——他根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即使他懂这是什么意思,他满脑子想的也只是你不让我好过我就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好事,智商低的人就是这样,脑子里只有敌人和自己人,你让他假设一下一件事情关系到甲乙丙三方的利益——估计他只能想到3P。所以我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跟关景恒说,早点让他出局……”

话没说完,已经被雪莉和小雅此起彼伏的笑声打断了,雪莉的食指朝着钢铁侠的方向用力点了两下:“你这张嘴……”小雅似乎有点不忍心这样笑下去了,她朝灵境看了一眼:“可是——怎么说,我刚刚跟他们俩都通过电话了,当然是各执一词。潘垣反正咬死了不承认任何股权变更,可是关景恒也讲得好诚恳,他说他完全不知道潘垣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咬他,之前他们都是很愉快地谈好了的。说实话,我相信关景恒不至于刻意地骗小潘签字——成年人也没有那么好骗的,但我也真不相信潘垣是那种恶意诬告、无中生有的人……所以灵境,你跟小潘那么好,我也想听听你怎么看。”

“灵境进来之前,我也是刚刚放下关景恒的电话。”钢铁侠的身子往后一倒,引得椅背轻轻一颤,“他各种保证,说他们之间在去年八月底就友好地达成了一致,各种签过字的文件为凭据,还有退给潘垣的钱,银行记录也没什么问题——所以,现在起,别再让这两个人私底下有任何接触了,小雅,你代表MJ来处理这件事吧,别让潘垣胡闹。”

“好——”小雅再一次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灵境,“灵境,你要和我一起去跟小潘聊聊吗?我觉得有你在可能会好一些……总之,也别刺激小潘,现在的事实反正是没有任何依据支持他说的话,就看我们自己心里相信谁了。”

三双眼睛,有意无意地,齐齐盯住了她。她一直站在那里,感觉像是小学时代考试作弊被抓进了校长室。后来,灵境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在那个瞬间,心里有没有过一丝挣扎或者犹豫,每一次,她都只能诚实地回答自己,有过犹豫的,可是没有挣扎。她坦然地望着小雅,轻声说:“我觉得有一种可能。小潘签字的时候,是喝多了的,他当时并不记得。所以他觉得自己只是口头上答应过放弃那些股权,可是并没有真的完成过手续。”

小雅眼睛一亮,立刻和雪莉对视了一眼,雪莉点头道:“解释得通。”但是雪莉随后又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人怎么能糊涂成这样?看来,长出那样的一张脸,真是需要付点代价。”

钢铁侠深深地注视着灵境:“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她踩了三次油门,小白龙莫名其妙地吼了几声,她才发现档位还在P上面。她颓然地跟方向盘对视着,手指发抖,心里惊讶着自己的愚蠢。随后她打开车门飞奔了出去,也许还是地铁稳妥一点,此刻的自己——估计还没见到关景恒就已经因车祸死在三环上。

春节之后,粉叠总算是搬家了,终于租到了像别人家的公司那样的办公室。关总整天为所有员工丢垃圾袋的日子估计已成为历史。灵境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新地址,不过,当她想起这个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部再熟悉也没有的电梯前面,按下那个数字。那个数字一直沉睡在她心里,或许就镌刻在主动脉与右心室之间的某处。门并没有锁,也许搬迁的工作还未彻底完成。她惶恐地闯进去,却只看见室内洒满了阳光。

那个大得有些尴尬的单间此刻竟是这样地空。搬家的工程也许还没彻底完成,墙角堆着两排整齐的纸箱子。可是所有的办公桌都不见了,地板上惬意地睡着几只塑料袋,一盆无人认领的植物戳在窗边——好像所有刺眼的光都是由它制造的。厨房的门口横着那张牛仔布的小沙发,关景恒就坐在里面,准确说,他的身体以一个奇怪的形状卧在那里,头偏向了光芒的方向。他睡着了。虽然他的衣柜依然放在厨房里,可是整间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他自己。

她走到窗边去,拉上了窗帘。他似乎并未被这些响动惊扰,呼吸依旧舒缓。她走到了沙发旁边,仔细凝视着睡去的男人。所有的愤怒与杀意都在她胸腔沸腾着,她弯下身子,右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他脸颊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淤青——小潘应该是已经来过了。他活该,他疼不疼?他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把手从他脸上拿开。

“我有件事要问你。”灵境说。

“我也有件事要问你。”关景恒支撑着身子从沙发里坐了起来,肋骨那里牵得一痛。两个小时之前,他完全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避小潘的拳头。

“你先说。”灵境垂下眼睛,盯着地板上的纹路。

他轻轻抓住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如果我想问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还来得及吗?”

她直起身子后退了几步,像发愣一样看着他。她不敢相信自己险些就要说“好”,那股脱口而出的冲动被生生按回去,直直地滚烫地冲到她眼眶里。她匆忙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她问:“昨晚的事情,都是真的,对不对?”

“你要问我的事,就是这个?”关景恒觉得他迅速地被一层喜悦笼罩了。那棵老宅子里的石榴树说不好是有什么魔力,当他看到她独自在那棵树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发誓再也不允许自己失去她——也许,是当他们在后门发现了钢铁侠和小雅的秘密之后,这个誓言才真正坚定起来的。

“我想问,小潘说的那些事,其实都是真的,对不对?”灵境用力地看着他,是完全不退缩的眼神,“Tony和小雅他们都更倾向相信你,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小潘能笨到这个程度。都是你做的,是吧?骗小潘在一堆文件里签字,里面夹上一两张关于股权变更的文件,太容易了。”

“所以你是来代表小潘向我兴师问罪的。”他冷笑。

“我只想你不要骗我。”她真恨自己,为什么直到此时,在他神色冷下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会害怕,“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你在需要退还小潘那三十几万的时候,跟他签了那张拍视频的合同。合同的酬劳也许只是几千块而已,但他根本不会去仔细看,于是粉叠的账户先退还了他那笔股权的钱,视频拍完的时候再打给他这几千块,收到这几千块已经是年底了,当时他在四处忙着演出,根本不会费心去核对一笔这么小的进账,并且会一直以为你真的这么大方,是按照他的行情价钱请他来拍摄的——回答我,我说的对不对?如果我是你,我也只能这么做。”

“我对Tony是怎么说的,我就是怎么做的。别的,我不会承认。”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跟小潘谈呢?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退出来呢?他心里一直那么佩服你觉得你什么都懂,你现在不仅是把他从粉叠赶了出来,你还——”

“我没有把他从粉叠赶出去,”关景恒打断她,表情里似乎有种难以置信的激愤,“他依然是粉叠的股东,只不过是占的利益少了些,你平心而论,我们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时候他在做什么?粉叠的估值现如今不同以往,我说实话,就连这百分之四点五,我也不觉得是他应得的,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彻底清除出去。不然,对于其他兢兢业业的人太不公平了。”

“所以你算是承认了对不对?退一万步讲,你觉得他不配做公司的大股东,你也不必让他像是个跳梁小丑一样,所有人现在都在看他笑话——甚至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人品有问题他在诬告你——你怎么可以……”眼泪从她下巴上颤抖着滴下去,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丢脸。

“灵境,”他似乎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没有用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承认你要我承认的事。我就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工作?你到底是代表你的好朋友,还是代表MJ?”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然后恍然大悟:“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录音,你放心,你今天跟我说的话只限于你我之间,MJ不会握住这个把柄好在下一轮融资的时候要挟你,MJ的人最关心的是粉叠的估值,不会像我一样关心你有没有坑你的朋友。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自己觉不觉得难看?”她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交给他:“你自己检查,录音的软件有没有开。”随后,她把外套脱下来,在他面前用力地抖了几下,公交卡掉了出来,小白龙的钥匙也清脆地跌在地板上。“看好了,大衣里也没有录音机,什么都没有。”她再把她的包用力拉开,每一样东西都倒在地上,空空如也的包丢在他身上弹了回来。他站起身来想拉住她的胳膊,被她狠狠地甩开了。

“满意了吗?”她挑衅地问,不知为何她也不熟悉这个终于开始战斗的自己。关景恒的眼神里渐渐浮上来一种悲凉,至少这让她甘之如饴。“还不放心是吧?”她迅速地脱掉了羊绒衫,“来,看看,文胸里面不可能有窃听器的,又不是演电影哪有那么容易。”他再一次地注视着那具美好而纤细的身体,黑色的抹胸下面,她的肋骨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一条条显露了出来,她满意地望着他的表情:“关总现在放心了吧?”她手伸到腰间,试图解开牛仔裤的扣子:“还是要继续?”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用力地把她按在自己胸前,他胸口处那片黑暗笼罩着她的视线,她所有的挣扎与厮打都无济于事。在她终于因为累了所以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耳边说:“别这样,我心里很难受,你别这样。”

她总算开始专心致志地哭泣,暂时没有精力分散出来对抗他。所以她任由自己像盆植物一样,被抱起来,再安放在沙发的中央。他捡起那件揉成一团的羊绒衫,为她穿上。她很不配合,不肯伸胳膊,这个问题被他强制性地解决了。然后他蹲在她面前,笨拙地,一个接一个地为她扣上了扣子。“你是不是后悔了?”他问她,盯着最末端的那个扣子,不敢抬起脸看她的眼睛。

“是。”她抹了一把眼泪,再用力地点点头。她不敢问他所谓“后悔”指的是什么。

“那怎么办?”

“不知道。”她很诚实,因为真的不知道,所以哭得更惨。

“如果我当初跟潘垣实话实说,那很有可能就没有粉叠了,等不到这个App真的做出来,他就已经因为我不够义气跟我翻了脸,你承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都是坏人的逻辑。”

“可是这个坏人爱你。”

“你当然必须爱我。”她倔强地直起了身体,“我刚刚已经在老板们面前替你圆了谎,我现在是你的同谋,你倒想不爱我,你做梦。”

也不知道,两个共犯有没有感谢上帝的资格。只是,此时,坏人和坏女人都像是同时听见了一个来自于苍穹深处的无奈的声音:

你们可以接吻了。

11

“我们尽量在一个小时之内把这顿饭吃完。”钢铁侠像是在交待会议流程,“之后,我知道你有安排,我也得去跟Sherry碰个面。”然后他盯着灵境:“你想好要吃什么了吗?还剩下五十八分钟了。”

因为日子久了,所以灵境非常熟练地装作没有听见。她转过脸去对服务生随便说了两个菜,服务生询问她要喝什么饮料的时候钢铁侠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估计是嫌服务生效率太低。

“你在非工作时间去见Sherry,其他同事都会觉得很奇怪的。”灵境微笑。

“因为我今天把舵主狠狠地惹到了——”钢铁侠苦笑一下,随即挥挥手,“不说这个。我开门见山——你跟关景恒的事情,我其实觉得无所谓,不过为了避嫌,你不能再接触粉叠这个项目。你从周一起撤出小雅的team,调入冯斟的组……”他像是突然发了呆,“我想不通,怎么会有父母给自己孩子起名叫‘风疹’,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冯斟是负责游戏的——我对游戏的概念还是小时候的超级马里奥……”灵境瞪大了眼睛。

“那就学习。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惧怕学习?”

“让我去Frank的组行不行?他年前还跟小雅提过想调我过去,我之前本来就是做PR的——”灵境自己也知道这是垂死挣扎。

“当然不行。冯斟和小雅一样,要向我汇报工作,可是Frank是跟Sherry汇报的,你跟小雅称得上是有私交的朋友,我可不能把你放到夏雪莉眼皮底下。”

“好吧。”灵境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前与冯斟打交道的所有画面,遗憾的是这些画面都太模糊了,她只能恨恨地说:“不过啊,你们以后也最好小心一点,我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可你真的别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人多眼杂,能让我撞到搞不好就有别人也会看见——我才不是担心你,我担心的是小雅。”

“不会有什么以后,你操心你自己吧孩子。”钢铁侠喝干了自己面前那半杯加了柠檬片的白水,非常不甘心地把服务生叫回来,重新要了两杯酒。“我知道你来真的了。”钢铁侠无奈地摇摇头,“你为了关景恒撒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这就是女人。”

灵境低下头努力切着自己盘子里那块肉,如坐针毡。

“当心一点,谁喜欢谁,这个确实是不可抗力——可是,你得记得,谈谈恋爱可以,他不是一个能托付的人——他对自己的兄弟都做得出这样的事……对,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谁撒谎?小雅就是太天真了,”他像是在躲闪她的眼光,“早晚有一天,她的这种轻信会让她在职业判断上出错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让灵境明白了,他是真的爱着小雅。一个人谈起另一个人的时候,语气里那种微妙的不自在,眼神里某种一扫而过的羞涩,以及整张脸上瞬间散发的期盼与忧伤——不会有女人能认错这个。这让灵境心里陡然间柔软下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浮光掠影的往事,其实她都记得。都是见不得人的丢脸事情,但是那与缠绵无关,不牵扯到男人与女人之间毫无理性的妄念和渴望——对于那些将男女之情等同于饮食男女,甚至等同于生儿育女的人们,自然是觉得该杀。

喝掉三分之二杯之后,钢铁侠自己率先忘记了一个小时的时限,并且把灵境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酒自觉地平移到自己这里,而灵境做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宽容地倾听着。钢铁侠顺畅地提起了芮辛,他自己也惊讶为何所有的回忆都如此行云流水,就好像他内心深处已经排练过无数次。对着一个下属聊自己的婚姻是不是有点不合适——这本来是一个该和朋友聊的话题,如果他有朋友的话。好几年前,倒是可以和徐承天聊的,此时想起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讽刺了。

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徐承天常常在加班之后到他和芮辛同居的公寓来吃饭。他和徐承天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面试过同一家公司。徐承天拿到了offer,而他没有。三年之后,莫名其妙在一个突然爆发了的小网站赚到钱的人,却是他,而不是徐承天。只是彼时,所有的友谊都没有因为境遇的差别而改变,徐承天只是更加心安理得地在聚餐时不跟他抢单而已——并经常在他和芮辛吵架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在芮辛一边,更加到位地谴责他。然后,他和芮辛去了美国,临走之前做了两件事:他们非常简单地结了婚;再把他们的房子无限期地借给徐承天住——徐承天搬进来的那晚自然是少不了酩酊大醉一场。

他们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钢铁侠读完了硕士,在休斯敦一家能源公司里得到了一个金融部门的职位;芮辛在研究室里按部就班地为了paper焦头烂额,虽说博士论文看起来毫无指望,但那是芮辛最幸福的时光。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钢铁侠出国之前获得的所有已经超出了她梦想的上限。她知道,只要不那么贪婪,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笔合理规划能用到二十年后的钱;她需要努力把学位拿下来,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梦想;他们在休斯敦周边的某个满分学区买了一栋白色的房子,蓝色的屋顶,经常有松鼠懒洋洋地趴在门前的栏杆上,只需要开车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而已,就能带着未来的孩子到NASA去,看看宇宙飞船,以及,用他或者她细嫩的小手指触摸一下那由阿波罗带回地球的、小小的一片月亮——这孩子至今还完全没有会到来的迹象,也许这是他们的幸福生活里唯一的缺憾,只是芮辛并不急躁,她知道让属于上帝的归上帝,上帝已经应许给她了这栋蓝屋顶的白色小房子,也应许给她了屋子后面那片静谧的湖泊。她的余生目前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如何不挥霍所有的幸运,恰当地活着。

他们整日耳鬓厮磨,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一个问题——准确地说,彼时他做不到用语言表达出这个疑问:为何芮辛从来都如此满足,从来不觉得自己像是住到了月球上。她倒是常常愉快地抱怨:回家探亲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打扮倒是最土气的,为什么才一两年的时间北京的房子已经贵到这步田地了那么我们要不要把之前那间小屋子卖掉……似乎对于她来说,只是这些最具体的麻烦。所以有些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某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那一天,芮辛去明尼苏达开学术会议了,所以,他打算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再回家。同事送了他几张新开张的披萨店的优惠券,据说口碑不错——他们平日里交流的话题也基本上仅限于此。他不认得他们从小支持的橄榄球队的队徽,也不想对他们激烈争论的关于奥巴马是不是真的出生在肯尼亚发表评论。虽然那家店的地址比较远,但他还是决定按图索骥地找到,反正,他有时间。在得州,“比较远”的意思,是说需要沿着五十九号高速公路开上十几公里。他朝着夕阳的方向一路前进,死死地盯着它看,错觉自己只需要再踩一脚油门就能追上它,于是险些超速。默默地开出高速出口的时候,擦肩而过的寥寥几辆车,没有谁想得到,那个表情平和的中国人,已经寂寞到要去玩即将沉下去的太阳。

沿途所有建筑物都亮着灯,只是没有人行走在外面。所以,当他推开披萨店门的时候,门里面别有洞天的嘈杂让他愣了一下。这样荒凉的街道上,这些拥挤在小小一间店面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一点迹象也没有?事实上,在得州的这些年,类似的场景总是反复出现,芮辛一直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可是他不行。也许是点单的时候他眼神涣散,高大的老板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年轻人,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

他抱着灼热的大纸盒回到了车上,停车场荒无人烟。一辆福特皮卡默默地倒进他旁边的车位,他没注意皮卡的司机是否也走进了那家披萨店——那家伙就是突然从驾驶座上蒸发了,好像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打开了那盒子,拿起了一片披萨,开始专心地吃。他和这个停车场安静得像是刚刚被核弹袭击过,似乎他只要认真把这盒披萨吃完,就可以安心地去死。新鲜的Margueritta奶酪拽出悠长的丝,滚烫,好吃,是这人间最后值得留恋的东西。然后,他在车载电台里听到了新闻,是雷曼兄弟陷入危机的消息。这让他愣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手中这块盘丝洞。

他并没有真的相信金融危机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们公司算是雷曼兄弟的大客户,他们整整一个部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雷曼周旋。他只能再用力地咬了一口,新的蜘蛛丝制造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将滚烫的一整块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然后问自己,有没有可能,过完这个周末,就会有人通知他不用来上班了?他再捡起一块新的,细细端详着面饼上面的火腿丝。芮辛一定是那句话: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缺钱,工作总能再找到的。他也并没有多么热爱这个乏味的差事,只是,如果这个工作也没了,那唯一一个能接纳他的去处,也许真的只剩下了五十九号高速。他把第二块披萨不知不觉地吃完了,Margueritta已经冷却,令人遗憾。

他有过良辰,见过美景。可是,良辰美景究竟是什么?真的存在吗?得州不是不好,五十九号高速的亲切程度胜过了几乎所有家乡故人,他完全不介意自己死了之后,骨灰随便埋在漫长的五十九号沿线的任何一个地方,车来车往就像潮起潮落,夕阳必然认得出来何处埋葬着这个中国人。只是,只是——还有那么长的余生,除了等死,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别的?

就在那个夜晚之后的两个星期,他见到了孟舵主。他如自己的预期那般丢了工作,因此他有时间开车走很久的路,到加州去见他。他是孟舵主的最后一届学生,孟舵主逐段修改他的毕业论文之后,就辞职离开了大学。事实上,孟舵主选择在那一年辞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着那个叫刘鹏的年轻人毕业。只是孟舵主不知道,年轻人吃过了那个像是核辐射过的披萨,身体内部早已苍老到了下一辈子。孟舵主问他,想不想回北京去,加入还没成立的MJ。他具备孟舵主想要的合伙人的一切特质:有国外的经验和背景,有国内的人脉和曾经的小成功,完全值得信任的品性,以及,年轻的视角、嗅觉和攻击性——或许,还要加上一条当时舵主没有跟他明说的:对现状深深的不满,这才是创造奇迹的前提。他有些迟钝地望着舵主,眼眶发红——孟舵主只是努力回忆着这个小伙子不是那么容易激动的人。他没有问任何细节,也没有在意孟舵主说的目前募资遇到的障碍,他用力地点头说:我愿意。恰巧在此时过来为他们倒酒的服务生表情惊悚,感觉自己被错当成了神父。孟舵主有点惊讶地说:你我都需要出一部分钱,你看,我甚至还没告诉你是多少。他说:我能拿得出的,都拿出来,如果还不够,我去借。

孟舵主宽容地微笑着:真的不急。回去和你太太商量好,不要吵架。

可是那怎么可能。

他很怀疑,如果芮辛真的发现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反应会不会如眼前这般剧烈。芮辛像是遭遇了巨大的背叛,且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为何要亲手毁掉别人艳羡的平静生活,去追逐一个看起来渺茫的远方,并且是回去那个在得州居民眼中已完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北京。面对她所有混合着眼泪的责问、逼问,乃至拷问——他才惊觉,也许这是他的错,他自认为从未对她隐瞒过任何事,只是,对于那些他没法表达的绝望,她真的一无所知。他结结巴巴地表达,自己已经近半年都睡不好觉他已经想了太久,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错过了不可能再来的机会,芮辛惊愕地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心力找借口离开我。他只能颓然且知趣地闭嘴,觉得自己为何会这么愚蠢。那段日子,如果他们难得地不争吵,芮辛总会发一些新闻链接给他,中文英文的都有,真假参半,讲述北京的物价、房价、空气质量、食品安全是多么险象环生。他开始在后半夜自己爬起来喝酒,琴酒、龙舌兰,直到伏特加。芮辛知道他没睡,他也知道芮辛也醒着,彼此都不会说破,直至天色破晓。

有一天,曙色微明,而他的眩晕刚刚恰到好处。他听见窗口一阵异样的响动,他想也没想就从吧台后面的抽屉里拿出了枪。

也许没有拉开保险,他早忘了该如何正确使用它。他的手微微发颤,不过这都不重要。他轻轻挪至窗边,枪管挑开了一点窗帘——阳光稀薄而宁静,窗台上是两只惊愕地盯着他的松鼠。它们是芮辛的朋友。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他比松鼠先认输。

酒全都醒了。他转回到卧室里去,床铺纷乱,卫生间里传出冲水的声音。他对自己说,下一分钟,只要芮辛出来了,他就把这把枪放在她面前:要么放我回北京去,要么打死我。他发誓,几秒钟之后,他一定这么做。

芮辛开门的动作很轻。若不是因为多年相处,他不会掌握好正确的时机转过身,正正地面对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她眼睛里有种欲说还休的伤感,手里也拿着一样东西。她把验孕棒颤颤巍巍地举起来,她说:“两条线,你要做爸爸了。孩子需要安稳的家,不要回北京去,好不好?”

他放下了枪。

灵境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觉得这样的安静有点不合适了,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所以,其实……是孟舵主破坏了你的婚姻。”

钢铁侠成功地被呛到了,咳嗽了一会儿,只好承认:“可以这么说吧。”

“后来孩子没有出生,对不对?”

“十个星期。她怀孕了十周,那十周里我陪她去产检,去见大夫,去报名那种……教孕妇怎么做妈妈的培训班,去买菜……你笑什么?”

灵境正色,庄重地摇了摇头。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正在买菜的钢铁侠。

“我把那把枪卖掉了,卖给了一个住在三十公里外的人。我不知道如果我留着它,会不会有一天早上在买菜回来的时候顺便崩了自己。第十周零五天的时候……一大早,她说感觉不对劲,我们到最近的医院去看急诊,胎心停了,医生讲不好原因。”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的时候,医生特意送我们到一楼大厅,他说你们还年轻千万不要太失望,一定会再有健康的孩子的——她就在这个时候,当着医生、接待处的波多黎各大妈,以及所有候诊的病人的面,扑上来打我,要我滚,她说是我诅咒了孩子。”

灵境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女人说要你滚的时候,其实是想要你认真地跟她道歉……结果,你还就真的滚回来了。”

“从那一天起,五年了,我和她没有正常对话过。”钢铁侠打开服务生送来的账单看了一眼,“我跟她商量过,如果她想离婚,所有的都归她,我什么也不要。她说离婚可以,你把孩子还给我;要么就是,离婚可以,等我跟别人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以后再说。”

“对不起,我不该笑。”

他看着她强忍着笑容的脸,满脸的愉快与明亮——他相信她从没经历过人生中那些修罗道场一般的时刻,这与年龄无关。他心里一阵惨然。她终究也会变得面目狰狞,也会惊愕地看见自己面目狰狞时刻的表情,早晚——她已经选择了关景恒,那么估计只会早不会晚了。

服务生有点不自在地笑着:“先生不好意思,POS机坏了,刷卡的话请跟我到楼下银台。”他站起身,庆幸服务生来得正是时候。他不知道灵境会不会问他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知道胎儿心脏停跳的那一瞬间,他是不是如释重负。他曾发誓永远不这样询问自己。

灵境留在一片狼藉的餐桌边,把手机收进包里,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东西。一抬眼睛,正看见一对男女缓缓地从楼梯口出现,服务生立刻迎上去,看起来是熟客。是小雅,和她的先生。这两个曾经在地库打得热闹的人如今也扮出了恩爱夫妻的模样,男人替小雅把大衣脱下来,完全看不出那股扼住小雅手腕的凶相。灵境硬着头皮,从对面椅子上拿起来钢铁侠的外套,像做贼似的,尽量在暗影里行走,然后迅速从楼梯口逃窜。

钢铁侠站在银台旁边,一脸惊讶。她急急地把外套递过去:“别上去了,你说不定已经迟到了,赶紧走吧。”钢铁侠却说:“我在等着他们开发票。”灵境急了:“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你亲自等着,我来,他们开好了我带到公司去,你赶紧走……”看着对面越来越懵懂的神情,她终于颓然放弃,说了实话:“听我的,小雅和她老公刚刚到,就在二楼点菜,你快点离开这儿,不要让那个人记住你的脸……”他默默地点点头,转身,推门。当灵境在几分钟后终于走出来的时候,却见他站在二十米开外的一个垃圾桶旁边等着。

“朱灵境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他气急败坏,“什么叫不要让那个人看到我的脸——你是不是脑残电视剧看多了?她老公在这里又怎么样?我是她的老板我在这儿偶遇到他们我过去打个招呼又能怎么样?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说得也是。”灵境愣愣的,接着粲然一笑,“那么你现在回去打招呼吧。”

“我怎么那么闲。”他一脸的嫌弃,“Sherry说她要迟到一会儿,她约我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两个红绿灯,我打算走过去,我喝了酒不能开车,”他把车钥匙在灵境眼前晃了晃,“替我开走,星期一早上开到公司就行。”

“哦,好。”灵境有点迟疑,“你的车那么大,我怕停车的时候蹭到它。”

“回来,”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已经转身的背影,“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它停在哪儿吧。”

她茫然地转过脸,自己心里也觉得非常羞耻。

钢铁侠像是认命了一样,脱口而出:“我那天在徐承天那里看到你的时候,泼了自己满手咖啡只好不停地吹气——我那个时候就在想,这个姑娘又聪明又缺心眼儿,很合适招进来给小雅打下手。看来,还是我想多了……”

灵境知道,她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应该若无其事,可是来不及了,她清楚自己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这个瞬间有点长——以至于他们俩都找不到合适的台阶。所以,就这样吧——于是她问:“你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喜欢小雅?你其实一直喜欢她对吗?”

他有点尴尬,但是决定说实话:“我说不好。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我唯一记得的,就是你们送她去医院生小孩,但是联系不上那个傻逼的那天晚上——我站在医院门口,我也忘了其实并不太合适——我只想等他一出现就去弄死他……我觉得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确定的……可是,又有什么用?”

“那你在那天夜里为什么要发信息给我找我喝一杯?”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随便找个女孩子一起过夜,不然我就要疯了,对不起。”

“老板,周一我把车帮你开回公司,然后我要辞职。”

“我给你涨工资行不行……”钢铁侠可怜巴巴地挠了挠头。

眼泪冲进灵境眼眶的那一瞬间,她也笑了出来:“算了,这点幽默感我还是有的。你是存心想随便找个人,我是不小心忘了你并不是我的人……扯平了,就当是交通事故。”

“轻微的剐蹭而已,不要放在心上。”话音刚落他又觉得这个比喻因为过于贴切所以不太恰当。

北京二月的夜晚,依旧冷冽,但是难得像今晚这样没什么风。她坐进驾驶座的时候,手被方向盘冰了一下。钢铁侠站在路口冲她挥手,好像非常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大家伙挪出街边的停车位,语音导航提示她往前直行一百米,那正好是月亮的方向。她在一个窄窄的十字路口等红灯,两旁的写字楼大都归于沉寂。钢铁侠的车,发动机的声音更静些,感觉是个懒得多说话的懂事的少年——完全不像他的主人。她心里其实有种凄凉——没有人是故意的,只是她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就好像——贾宝玉虽然睡了袭人,但是没有读者在乎这个,因为大家都等着追看黛玉葬花。所以,最聪明的办法是——自己也忘掉。然后她看到了悬挂在前方的路牌,那条横在她前方的路叫景恒街。

在一个离她的公司这么近的地方,她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可是从没注意过这条街的名字。红灯变绿,身后的车开始按喇叭,她慌乱地前行了,没能再好好看那条街一眼。

她很想念关景恒。这与能否见到他无关。即使他此刻就坐在副驾上,她也会如现在这般抽丝剥茧地想念他。她突然一闪念想到了小雅的先生,想起那个在地库里色厉内荏张牙舞爪的男人,某种辛酸弥漫上来——这么说,不管那个男人有多不成气候,那个时候,也许他的心里真的有某种恐慌的直觉。他其实是对的。虽然灵境一点都不同情他这个人,她只不过是同情那种无助的预感。

小潘的三条信息静静地浮出了手机屏幕,她以需要专心开车为理由不想去看它们。她完全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因为小潘总写错别字,而且会错到造成别人阅读障碍的程度,所以他喜欢发语音信息给别人。

小潘说:“灵境,我决定了,听小雅的话。我认了,粉叠就要做大了,我能分到一点利益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明天我就回伦敦去,只是,我不想再看见关景恒,也不想再看见你了。”

随后的一条是:“我劝你想好。想想关景恒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追你。因为你是离我最近跟我最熟的一个人,只要他搞定了你,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人再替我讲一句话的。虽然这不关我什么事,只是,他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你要当心。”

最后一条信息不是语音,小潘奇迹般地打出了一个没有错字的句子:我三个月以后再回来,我希望,我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你滚出了我的家。

没有错字,但是语法有点问题。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灵境对着电脑屏幕呆坐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究竟缺了什么——她在等待着有人正式宣布把她调出小雅team的消息,可是似乎这件事已被遗忘。十点半了,会议室里依旧一片死寂,雪莉几分钟前无奈地走出来招呼了大家,例会挪到周二上午再开,没有解释原因——大家心里大概有数的,只是有点遗憾,若是能亲自参加一个孟舵主与钢铁侠互相不跟对方说话的会议——该是多么愉快的回忆。见灵境要到楼下咖啡馆去,文娟凑上来非要一起,依旧一脸愉悦:“下午我就想去跟Tony申请,我跟你一起调到冯斟的组。”“别闹了,”灵境吃惊道,“小雅现在没了我,她会需要你。”文娟凝神,微微一笑:“算了吧,我想和你做伴,跟着游戏组这三个钢铁宅男一起干活儿,挺省心的。反正那个刚入职的孩子要去给Tony当助理了——老娘总算不用再伺候他。”灵境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文娟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叹气道:“这位少女,你怎么就和没事儿一样——我就是看不惯,你和关总,都是单身,谈个恋爱而已,又没有涉嫌任何商业的违规,凭什么就要把你发配给冯斟……他们自己呢,货真价实的狗男女,也不知道要拿你作秀给谁看,我都替他们臊得慌。”

“喂……”灵境像是打了个冷战,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你不要乱说——算了,你怎么知道的?”

文娟诧异地瞪大眼睛:“所以你也知道?真没劲,我还等着听你尖叫呢。”随后她笑笑:“你还记得Tony办公室里那个他专用的咖啡机吗?那天,快递送来的时候,是小雅跟我说,前台那里有一个Tony的包裹,要我去拿一下。当时我没多想,后来不小心看了一眼单子——一般如果Tony买了什么东西,收货人的电话会留我的,可是那个咖啡机的收货人电话不是我的,后来我把那个号码输入通讯录——就是小雅自己的电话呗,是她疏忽了。”

“那能说明什么啊,小雅买了这个咖啡机送给Tony而已。”灵境转向了店员,“两个热拿铁,大杯。”尽管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其实说明了一些事。

“相信我,我对奸情的直觉很准,这样一个迹象,足够了。”文娟又恢复了那种憨憨的笑容,然后大惊失色:“哎呀不好意思,我要的是美式,谢谢。”店员含恨看了她们一眼。

“喂,你知我知,不要扩散。”灵境叹了口气。

“我有病啊。”文娟翻了个白眼道,“不就是替你气不过。所以我盼着粉叠有出息,比蔓越莓还牛,到那个时候,你从电梯里走到办公室,一路带着风,你来上班都是给他们脸……对了也许那个时候你就专心去参加慈善拍卖会了还……”她眉飞色舞,好像在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

“够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粉叠这一轮的估值是多少?”看着灵境瞬间茫然的眼神,文娟惊讶道:“关景恒居然没跟你说啊。”

“谁会在床上聊这个。”灵境脸红了。

“我听说,两亿。这是Tony希望的价格。”文娟满意地欣赏着灵境的表情,“给老板娘道喜了。”

“不至于吧?”灵境冷静地问,这让文娟觉得非常扫兴。

二十五楼上,孟舵主的办公室里,钢铁侠在那张估计生产自一九八一年的皮面沙发上,已经呆坐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孟舵主推门进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坐着。于是孟舵主就当他不存在,径自从那个一九七九年的暖瓶里倒出半杯热水,放在办公桌上。一份今早刚刚送来的《新京报》放在钢铁侠面前的茶几上,他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拾起这份报纸,一欠身,将它放在舵主眼前的桌面上。孟舵主眼皮也没抬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谢。”两声匆促的叩门声,雪莉开门走进来一两步,看到这种氛围,知趣地决定回避。关门的时候给了钢铁侠一个眼神,右手的食指微微指指隔壁,意思是她就在隔壁自己办公室里随时等候消息。钢铁侠内心苦笑,看来任何人之间都有产生友谊的时候,即使是他和雪莉。

既然舵主已经先说了“谢谢”,那么他就打算用一句类似的话表达“不用客气”。于是他说:“舵主,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你应该也接了不少电话,外面有的是人盯着粉叠。最近半年行情本来就奇怪,什么垃圾的应用都能喊出一个离谱的价钱。识货的人还是有的——”

“所以不是更没有问题了?”孟舵主漠然开口道,“一定有人愿意接受你给的估值,谁愿意谁进来,我们退出去,总之当初的三百万也赚回来了三十倍。”

“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钢铁侠难以置信地直起了身子,“别人又不傻,别人会问我们既然这么看好粉叠,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干干净净撤出来——你要我怎么去跟别人圆这个事情?”

“我觉得你很擅长做类似的事。”孟舵主缓慢地转过身去,对着窗子。

“舵主,让别人来领投,我们保留百分之十,行吗?”钢铁侠深呼吸了一下,“我退一步,你也退一步。这样说出去也不算不合理……”

“你很明白,我不是跟赚钱有仇,我是不想再跟关景恒这个人有任何形式的……”孟舵主转过脸,这个动作他居然做得非常迅捷,“你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不知道变通的老古董,不是那样的,他今天能对自己的合伙人做这种事情,你知道他明天对我们做什么?一个创始人不是必须要道德完美,可是那也要看是什么性质的错误,他的这种行为让我觉得不安全,这一点你能不能理解?”

“你看没看过粉叠的报告?从白千寻数字专辑那一战之后,他们在六个星期里有了一百万的付费用户,而且这一百万人里有差不多六十万每天都会来报到,哪怕只为了骂一句他家偶像的竞争对手,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现在,已经有好几家大的娱乐经纪公司都在联络粉叠,不只是为了宣传自己家的艺人,而且在这些粉丝里招聘,因为这些孩子里能产生真正有能力理解娱乐产业的人……这个时代真的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了,你现在告诉我,要我们把一个有可能创造奇迹的公司拱手让给别人,我不答应。”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现在你我之间的分歧无非是这个,”孟舵主在空气中用力地挥了一下胳膊,好像要甩掉手臂上的脏东西,“你觉得跟一个创造奇迹的公司相比,关景恒的那点脏事儿可以忽略不计;而我认为这个假设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关景恒那样的一个人他不可能走远,不只是背信弃义那么简单,他从我们公司的party上直接带走了灵境——什么叫小人得志便猖狂,这就是了。你现在告诉我,一个吃相这么难看的人能创造奇迹……”

“灵境是个成年人,不是被拐卖的儿童。”因为震惊到恼怒,钢铁侠的声音反而冷静了下来,“你为了给你自己的立场找论据,都能找到这个上头来,我没想到。”

“你这是毫无意义的胡搅蛮缠,刘鹏,”孟舵主涨红了脸,“一个人可以私生活没那么检点,但是不能在不择手段了之后这么快地耀武扬威——而且是在我们面前,给他钱支持他的人面前,这就是我要说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到现在不开会召集我们投票?因为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赞成我们退出粉叠,你知道这一次Sherry不会站你这边即使她平时对你言听计从,小雅也不会同意你,我不知道法务那边的代表会不会为了稳妥站你这边,即使这样,也是三票对两票。”

“你别忘了,紧急状况下我有一票否决权。”孟舵主的脸上似乎挂着一缕微笑。

“公司没有理由舍弃这么重大的利益来迁就你的情绪,孟老师!”他握紧了拳头,关节处发白。

门外那几个围过来偷听完全过程的人迅速地散去,小雅敏捷地躲进了雪莉的办公室里,关门的瞬间正好看到钢铁侠铁青着脸走出来。“不然——”小雅试探地看着雪莉,“我给关景恒打个电话,叫他自己来跟孟舵主解释。”雪莉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但是她很快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反正没有别的办法了。”

雾霾又来了。粉叠订的空气净化器却还没有到货。关景恒看着自己办公室的窗子,懒得挪动——搬进这栋写字楼之后,他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准确讲是个小小的隔间,足够了。只是一部分员工还没习惯进来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敲门。如果他此刻起身,便能一脚踏入门外众人的忙碌里,恍惚间他会忘记,这样的忙碌与他有关。他们租的写字楼是老旧的建筑,办公室位于三楼——也就是说,原本他的窗子里能看见一棵树。但今天,这棵树险些就找不到了,灰色的霾像团棉絮一样,塞住了树枝间的缝隙,只隐隐地留给他一个轮廓。“关总——”一个清亮的声音居然轻松穿透了门板,“我下午约了一个艺人经纪,出名小气的那种,她约我去丽思·卡尔顿的下午茶,如果她不肯买单的话,公司给我报销可以不?”他捡起桌旁一个篮球,熟练地抛到门板上,那一声巨响代表“可以,但别再烦我”。门外响起一片笑声,已经有人在报名一起去。也不知对方会不会深深被感动——粉叠的人如此看重与他们的合作,派了四个人来进行一次普通的会面。

他从身边拾起来手机。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有没有灵境的消息,他就站起来继续工作。他昨晚睡得并不好,像是惊醒了那样,骤然睁开眼睛,好像整具身体被一只手强行地从高高的楼梯上推下去,从“睡梦”加速滑行到了“清醒”。还好,清醒的那个瞬间,能看见她。她像只猫那样,皱了一下鼻子,然后翻个身,钻到他的胳膊底下。他俯下头,轻轻亲吻她的脸,不用担心弄醒她。这个场景已经被他渴望了无数次,以至于真的发生之后,他反而有种理所当然的错觉。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吧——那时的渴望太过强烈乃至卑微,以至于他不得不在清晨七点爬起来喝酒。只是他没想到,梦已成真的这个夜里,他依然睡不安稳,因为太害怕这样的好景某一天幻灭。他不知道该把此时的自己看成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还是马上就要失去幸福的人——他好像已经在代替未来的自己怀念此刻,宁愿这样——那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滋味,他真的受够了。

只有一条信息,是她三个小时前发的:小潘赶我搬家了。今天下班以后,陪我去看一处房子好不好?——她成为他的女朋友还不到七十二小时,然而他已经奇迹般地不那么担心粉叠这个月的KPI。

两声匆忙而应付的敲门声,随后门就开了——这是大韦。门在大韦身后关上:“跟你说一件事,幽幽闹着要辞职,一定是小潘跟她说了什么——你知道就好,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有办法留住她。”他像是没听见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从我们这里被白千寻工作室选中去实习的女孩儿?这几天,我想约她聊聊,你跟我一起好吗?”

“可以啊。”大韦略微诧异。

“我想跟她签个合同,除了她,再签四到五个这样有能力左右粉丝舆论的人——给他们开微博,花点钱让他们尽可能地曝光——把粉丝中的领袖做红,他们就会有更多跟明星的经纪人们议价的资格。这样,融资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告诉新的投资人,就像很多年前的时尚博主一样,粉叠创造了‘粉丝领袖’这个职业。”他说完,等着韦明江微笑。

果然。韦明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需要再研究一下以什么样的条件签约,以及算算在每个人身上砸多少钱是够用的——早晚有一天,”他无奈地一摊手,“我们恐怕得为了融资招进来一个——职业编剧。”

他的手机上开始闪烁小雅的名字。

每一次,看到小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总会微微一紧,也许那是某种预感,总有实现的时候。他在电梯里按下二十五层的时候,心里倒是平静的。

孟舵主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马上有个会要开。”

这吓不到他,他说:“那就只好麻烦他们等一会儿了,抱歉,我不会占用您太久的时间。”

孟舵主本身也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那你坐吧。等我开完会回来再和你聊。”

“不坐了。”他往办公桌前走了几步,“我知道您讨厌我,我只想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你不用担心以后融资的事。MJ该做的还是会做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孟舵主叹了口气,“只是,你触碰了我的底线之后,就不要再想着勉强我了。”

“但是外面的人都会根据您的行动来揣测粉叠的前景——您现在全体撤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很多人开始传话,传您为什么放弃我。”

“所以你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名誉了?”孟舵主冷笑。

“我不在乎我的名誉,但是如果因为我的名誉让粉叠融不到钱,那我就必须在乎。”

“放心吧,”孟舵主又浮现出了平日里大家见惯了的慈祥表情,“我对这个国家的道德水准没有那么乐观,总是有人会装作相信你的说辞的,甚至会有人因为觉得粉叠有钱赚而真的相信你——”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公司现在账上的钱都是Tony签了字借给我的,如果融资有了问题,以现在的速度,粉叠最多只能撑三周。”

“那是你的事情,你做事的时候应该考虑一下最坏的后果。”

“舵主我相信,您讨厌我想看着我破产再背债,那是我应得的。但是我的员工们,他们没有错。”他拿出手机匆忙地在朋友圈里翻着,他恨自己的手指在抖,“你看这张合影,平安夜的时候我们正好在加班。”他索性放大了它,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孟舵主一言不发,却也不肯低头看那张照片。

关景恒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看她,这个女孩来北京四年了,她答应她妈妈,如果五年以后再没有混出头的可能,就回家去结婚,我们宣传白千寻数字专辑的那段日子,她最拼命,她假扮成白千寻的老粉丝,到各个社区去卧底,她挑战一群新粉丝说,她肯拍二十万出来买数字专辑,想尽了各种办法激怒她们,后来那几个新粉丝组团在粉叠买了二十五万张,都是她的功劳;还有这个,这个男生,我当年参加选秀的时候他就跟着我的助选团,后来进我的经纪公司当宣传,我的经纪公司倒闭了——他说除了跟着我继续做粉叠,他没想过还能做什么——他在读研究生,这么多年,一直是以学生身份签实习合同,拿最低的薪水,以前是因为我的经纪人乐得用几个廉价劳动力,现在——他知道粉叠需要省钱;这是我们的财务阿姨,年纪最大的员工,她在一个县城的学校做了二十年出纳,退休以后必须到北京来讨生活,因为她需要替她儿子还债;还有这个女孩——对,穿着圣诞老人红袍子的那个,你在照片上看不出来她的肚子吧?她怀孕八个月了,她先生在马来西亚外派,生产的时候未必有假期回来——如果三个星期以后我真的破产,那她就会在临盆的时候失业——我能为她做的只是尽我所能给她离职补偿……”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孟舵主挺直了脊背,好像那个手机屏幕烫手一样,用指尖轻轻地把它推到远处。

“春节我给他们发红包的时候,他们是真的开心。他们比我还相信,粉叠会成为另一个蔓越莓。他们跟所有投资人一样,希望看到那一天。他们都值得过一种——更有希望的生活。可能,你早就拥有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可是他们只能跟我一起去拼一次。他们的运气此刻就在你身上——你能不能一边讨厌我,一边考虑一下他们的命运?舵主,我求你。”一阵心酸像是反胃那样涌上来,他强迫自己盯着对方的眼睛。

良久,孟舵主轻轻叹口气,语气里已经有了没察觉出来的软化:“你倒真是能屈能伸。”他不想承认,这个在他眼里“吃相难看”的年轻人,竟让他想起,甚至开始怀念自己拥有青春的日子。

“我不耽误您了,您去开会。还有,”关景恒从门边转过身,眼睛发亮,“就算我已经没法证明我是个好人了,可是,我和灵境是认真的——我能跟您证明这个。”

他知道有好些眼睛在夹道目送他,他也没有顺路去雪莉的办公室敲门,没有去回复小雅的信息。他一路走过了前台,走出了MJ的领地,他恨不能是行走在郊外废弃的明长城上,能一路走,一路顺手杀掉所有会喘气的活物。但其实,他也只能用力地重复按着电梯的箭头。电梯门缓缓开了,就像是神明把灵境送到他眼前。灵境抱着一大堆文件夹走出来,一脸的惊喜,顺势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按住了按钮:“你要走了吗?”她在公司里跟他说话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羞涩——果然,她像是突然慌了神,手里那堆沉重的文件夹掉落了一地,而电梯门,也在这片狼藉中缓缓合上了。关景恒眼疾手快,才替她抢救出来两本掉落在电梯里面的,避免了它们随着电梯孤独地下降到停车场的命运。

他索性蹲下来,替她捡这满地的红黄蓝绿,她脸色微红,好像是一时间手足无措了。他视野的角落里瞟到了她的鞋尖,以及牛仔裤膝盖上变色的部分。一堆彩色的文件夹颤抖着堆在他的膝头,无意间,他右边的膝盖点了地,瞬间在大地上获得了一个放心的支点。他抬起脸,好像是瞬间的灵机一动,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干吗?”她马上就要蹲下来帮他捡了,倒不是因为怕他累,而是自己一直这样呆站着感觉更尴尬。

“灵境,嫁给我好吗?”他顺势抓住她一只手的指尖。

“你……”她大惊失色地甩开他的手,“你快点站起来啊,这是在公司。”

他重新把她的手抓回来:“我没开玩笑,我会拼命地努力,让别的女人都羡慕你。如果你愿意,我们等你下班以后,就去买戒指。”

“我跟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让人羡慕我!我又不是废物……”灵境后退了几步,已经开始有几双过路人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他们这里了,她只能强撑着装作没看见。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耐心地微笑。

“可是我们才谈了三天的恋爱。”她垂下了眼睛。

“那你觉得要谈多久才够?”

“我觉得……”她的口齿变得笨拙得难以置信,于是她只好说,“那好吧。我愿意。”

身旁突然响起了一阵孤独的掌声,他们回头,看到掌声的来源是前台的女孩,以及正好来送快递的小哥。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低调些,然后,转过来看着关景恒说:“那就快一点,买完戒指,我还要回来加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