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直到这时刘钦仍然觉着,都是雍军,彼此间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但看陆宁远架势都摆开了,非打一场不可,也就不出言扫兴。

上辈子他虽然久闻陆宁远有用兵之能,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正好摸摸他的底,至于两方火并,一会儿将如何死伤,一时倒未曾放在心上。

右手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刘钦循声转过脸,却只能看见朦胧的亮光,隔得远了,瞧不见人影,只听见蹄声后面响起兵器曳地的声音,脚步错杂,在地上拖沓着,似乎不是人人有马,零零散散不成样子,哪里像是行军?

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夏营当中数月,也见过步兵,可从没有一次听见过这种声响,转念又想起亲历雍夏交战的那次,看呼延震纵横驰骋,逐雍人如杀猪屠狗,数千健儿竟丢盔弃甲作鸟兽散,触到心中隐痛,不由微微沉下了脸。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是了,那日当呼延震斜睨着眼睛,以一种半是鄙夷、半是自傲的口气对他说,“你雍人这般呆蠢,如何坐得这么大的江山”时,他沉默以对,心里想的却是——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大雍未必无人,你且看吧,治你的人还在后面。

至于那人——

按在他背上的手忽地一紧,陆宁远咳了两声,怕让那伙溃兵听见,压得极低,团缩在喉咙里,只听着便觉十分辛苦。

刘钦回神,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心想挣开他,但听下面已经响起交谈声,也就没有轻动。

就听一个声音哀哀道:“这位军爷,真不是我们推脱,只是上上个月陈守备刚派人来过,让家家户户都拿出粮食充饷,上个月张军头又来,又让出饷劳军。当时为着招待他们,村里的那几口牲口都宰了,家家户户连留着过冬的粮食也都拿出来了,这才把他们送走。现在又让交粮,这,这,我们剥了皮也实在拿不出呀!”

“那我不管!你说的这个守备那个军头,我上哪识得?就算认识,恐怕也是你们假冒他们名字。现在他们又不在,你们当然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前一个声音急起来,“真是他们来了,您去问他们一问就知,乡里乡亲都可以作证,给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骗军爷啊!”

“哼,就算不是假冒的,怎么他们来的时候你们拿得出东西,等我们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出力?我看你分明是有意抗拒官军!明明刚秋收过不久,当我不知道么?来人啊——”

“军爷,军爷!不、不!您行行好,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朝廷派了几拨人来点兵,把村子里的丁壮全拉走了,上月张军头来,把十来岁的孩子也拉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些女人,在田里使尽了力气,也,也就这些收成,实在,实在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啊……”

“什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怎么没见你们饿死?分明是还有藏粮不肯拿出来,等着朝廷的军队没有粮吃败给夏人,你们好全都留给他们是吧!给我搜,给我搜!滚开!”

“军爷,军爷!”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起,随后是马蹄声、跑动声、大喊声、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哭声、哀求声、怒叱声、笑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最后,喊杀声同时从几个地方响起,刘钦怒气填膺,甩开陆宁远的手猛一站起,大睁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只见乱纷纷人影摇动,已经开始交战。

他侧耳听着左右的动静,大概明白陆宁远是有意放部分人进村,然后村头的伏兵杀出,将这伙人截成两半,再同事先埋伏在村巷中的兵士一起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只是人数差距悬殊,兵法云十则围之,他就这么点人,虽然能打对一个措手不及,可凭这样就想取胜,未免想得太好了。

忽然,只听一道马蹄声打斜里疾射出去,像是离弦之箭,只一瞬的功夫就从刘钦耳边掠过,飞到斜前方,随后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平地炸起,震得他两耳一花,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几乎听不见声音,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多跳了几下。

张大龙怒喝道:“给我下来!”

什么东西轰然一响,不闻半声惨叫,只听得四面八方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张大龙的粗嗓门重又响起,“你们头头已经被俺抓了,不想死的都给俺把刀扔了!”

刘钦愕然,明白胜局已定,即便不用眼睛也能知道,这队人马没了长官,已经不会再有半点战心,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毕竟是他们雍军。

“先别杀他!”他大喊出声,扶着一棵棵歪斜的树踉跄着下了土坡,摸索着走到张大龙和那溃兵头目身前,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麾下?”

那人声音低弱,再没了刚才的神气,看来那一下被摔得不轻,“大人饶命……我、卑职!卑职叫曹大眼,在,在赵、赵诚赵守备营里做个把总。卑职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儿是各位,各位军爷的地盘,千万恕罪,千万恕罪!”

刘钦皱眉,“赵诚是谁?是哪个指挥使手下?”

说这话时他才意识到,无论是刚才所说的什么“陈守备”、“张军头”,还是这个赵诚,他全都闻所未闻。

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解定方、吴宗义这样的方面大将,最低也是熊文寿这样官居三品的指挥使,往下这些个多如牛毛的守备、千总,只是另一世界里的人,他竟一个也不识得。

那人瞧向刘钦的眼里愈发敬畏,刘钦却看不见,只听他道:“是……是熊指挥使,卑职不敢直呼、直呼他老人家名讳。”

刘钦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又是这人,等日后回到朝廷,定要好好参他一本,到时候偾军误国和约束下属不力的两笔账一起算,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但眼下毕竟还没回去,只得暂且按下,想想又问:“朝廷征税向有定数,自从夏虏南犯以来,已经加征了一门夏饷,专门用来对付他们,你们这些人不顾朝廷发令,一拨一拨私自搜刮民财,是何道理?”

他说完之后,久久不闻回应,不仅是那个溃兵头目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无论是陆宁远麾下将士,还是那些个溃兵,也没有一人出声,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那头目道:“是卑职有罪!大人饶了卑职这次,卑职再也不敢了!”

刘钦见他避重就轻,并没当真回答自己的话,皱了皱眉正要再问,忽然心中一震,明白过来,一时微微张开了嘴。

莫非这才是常态?他所眼见的世界,天子坐明堂,政令出宫闱,雨露泽四海,恩威布九州,百官仰其德,万民蒙其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他从来不认识、即便见到也只会目之如草芥的人,却自有一套支配世界的法则。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阳、不见其阴?

他们搜刮来的钱粮去哪了?朝廷征的正饷、夏饷又去哪了,为什么没有派上用场?刮尽民财,为什么还是打不过夏人?百姓嗷嗷,看来已非一日、也不可能只有一处,为什么无人上报?现在朝廷知道吗,知道多少?怎么管束,靠发下道政令吗?靠问罪于熊文寿、甚至更往上的解定方?

他半是恼恨,半是吃惊,片刻后终究只剩下索然,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意地摆一摆手,轻描淡写地对左右吩咐道:“杀了吧。”说着就要转身。

“狗娘养的!老子要死也带走你!”

谁知那唯唯诺诺的溃兵头目见他终究还是要杀自己,忽然间发了狂性,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朝他扑来,竟好像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刘钦吃了一惊,下意识抓向腰间,没有兵器,脚下退出一步,人往后仰,还未及做别的,再然后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在前面,遮去了那道朝他扑来的黑影,还顺道遮住了半个日头。

“喀拉拉——”一道让人牙碜的脆响过后,那头目没了动静,张大龙低骂了一声什么,刘钦却没听见。

眼前的背影高大、挺拔,脊背笔直,在他模糊的视线当中晕开深色的轮廓,他什么时候曾见过来着?

是了,那是上辈子的时候。他为着阻止两国议和,派人刺杀了夏国使者,被他已做了皇帝的大哥囚禁。听说朝廷当中有人求情,终于将他放出,正养病间,陆宁远却不知为何登门拜访。

刘钦本就是身份微妙的废太子,又惹了一身官司,这些天里门庭冷落,本来终日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陆宁远是他大哥身前的红人,忽然登门,是谁的意思?

刘钦那时对父兄失望透顶,已起了夺位的心思,见此人突然造访,不免惊疑不定。虽则如此,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陆宁远在椅子里坐下,始终不肯显露来意,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他眼睛怎么样了,问他吃什么药,还问他有没有缺的药材,说自己在外出征时或可弄到。说话时有意无意,眼睛看向他在夏营中留下、曾贯穿过两手的长疤。

刘钦被囚时心绪烦乱,眼疾复发,这会儿还看不太清东西,却也察觉到他的视线,心里觉着不堪,不愿示弱于人,不动声色地把手藏进袖子里面。

他在狱中受了湿寒,这会儿骨痛如裂,一身旧伤疼痛难当,能坐着已是强撑,实在没力气同他虚与委蛇,勉强回了几句就起身送客。

陆宁远讷讷起身,似乎有意卖好,见他摇摇欲坠,竟然伸手扶他。

他皱了眉,像是躲开一刀一样,侧身避开了,撑着口气自己站着,脚步却没法挪动半分,幸好周章刚好赶到,从旁扶住了他。

他借了几分力气,拖着步子送陆宁远到门口,不愿在他面前失态,强忍疼痛,尽量放松了神情同他作别。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终于没说,转过身去一级级慢慢下了台阶。

刘钦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高大雄俊,身姿挺拔,哪怕微跛着,可也真是条响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身上穿着今早朝会时他大哥亲赐的锦袍,被日光一照,鲜妍明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陆宁远小时候有段时间养在宫里,因有先天腿疾,没少被人嘲笑,刘钦看不过眼,还曾替他解过几次围,一来二去两人就玩到一处,也算亲密无间。

等后来陆元谅被杀,陆宁远去了北面,两人经年没有再见,渐渐的感情也就淡了。至于再往后,他身在夏营,他大哥刘缵继位,陆宁远受其厚恩,凭着战功一路提拔,自然更不会与他再有什么联系。

前些日子夏人围城,陆宁远死守建康,一战成名,为天下知。他大哥为着和不甘心做太上皇的刘崇争权,正急于在朝中培养自己人,见陆宁远横空出世,当即对他大加褒奖,又搬出他那死去的父兄来,大赞其生前忠诚为国,给二人又追加了数道封赏。

要知道陆宁远父兄冤死,都是刘崇当年听信谗言所致,如今新帝这般作态,于陆宁远看来,便是他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哪有不大受感动的道理?感念新帝知遇之恩,不由含泪叩首,当即发下毒誓,要给他肝脑涂地、结草衔环,至死方休。

那时刘钦冷眼瞧着他二人君臣相得之景,想着自己所图,明白陆宁远非但已与自己再无关系,恐怕日后还是最大威胁,从那一刻起就再不以同他的那一点总角之情为念了。知道他这样的人一旦效忠就绝不会背叛,也就无需对他再多瞧上一眼。

这会儿他又看见那道不算熟悉、却也让人印象颇深的背影,不由出神,暗暗咀嚼起上辈子的失意。无非是些收揽人心的雕虫小技,他大哥使得,他也使得,又有何难?

可他失陷夏营数年,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只落个一无所有,含恨之事,岂是一件,不得志处,又岂止一个陆宁远?

正思索间,眼前一晃,陆宁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和他凑得很近,带着阴影笼下来,几乎把一切隔绝在外。

“没伤到吧?”他轻声问,“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刘钦怔怔地回神,在一片模糊光影中,好像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样的来着?

他摇摇头,听一句从没想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靖方,我看不见路。”

陆宁远顿了下,忽然间变得好像一尊雕塑,深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片刻后他活转过来,朝着他抬起只手,落日的辉光在肩膀的轮廓上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开口,嗓音变得奇怪,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艰涩道:“没事,我带你走。”

再然后刘钦的右手被轻轻牵住,一开始只是虚握着,很快紧紧地攥住了。那只贴过来的手掌在一瞬间让汗湿透,变得冷浸浸的,刘钦抬眼看去,金色的日影轻轻摇动着,陆宁远近在咫尺的神情却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