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刘钦在周章府上洗沐一番出来,侍仆已在旁边放好一身新衣服。

周章家少有侍女,只有几个小厮,而且在刘钦看来,手脚算不上勤快。譬如这会儿送来衣服后,这男仆就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服侍他穿上的意思,和他小时候在宫里、后来自己开府后的婢女大不一样。

他也不介意,自己把衣服拿在手上一瞧,认出是周章的旧衣服,仔细一闻,上面熏着自己最讨厌的香。他哼了一声,穿在身上。

他与周章身量相仿,平日里感觉不出,穿上他的衣服,才发觉尺寸刚好合身,只是他手臂稍长,袖口窄了一小截,倒也不算明显。

刘钦披散着头发出来,见周章早已歇了,没去自找没趣,见陆宁远被安排在另一间房,看天色已晚,就也没去打扰,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让人给擦着头发,心里盘算着明日入宫如何说话。

今天宫门已经关闭,他没必要连夜进宫,但明天一早,就要赶着朝会之前去面见父皇。

此时此刻,刘缵或许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或许还没有;岑士瑜如果不知道和岑鸾起冲突的就是自己,明天大概会亲自登门兴师问罪,如果知道了,想来也会先下手为强,一大早就去找刘崇。

他当然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听到的第一手消息才更重要,因此明天必须赶在头里见到刘崇,既是打他大哥一个措手不及,也是不给岑士瑜留半点混淆视听的余地。

至于见到刘崇后都说什么……头发擦干时,他盘算已毕,便不再耽搁,挥去了下人,回身上床。

于他而言,明天进宫面圣,不啻一个将军即将打一场生死攸关的硬仗,可既然筹谋已定,便沾枕头就着。只是他生性多疑,眼下又是在别人家里,睡得快却未必睡得沉,夜里翻身时,下意识睁了睁眼睛,本来不算当真醒了,却忽然瞧见门外人影摇晃,遮得从门缝间透入的月色忽明忽暗。

他一乍而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人将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道门,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今晚月色格外明亮,将他的影子打在窗棂上,深黑色的一片,来来去去,像是正在徘徊。

即使只有一道影子,也能看出来人身形高大,一看便是男人。

刘钦手头没有佩剑,提了铜烛台在手上,同样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手已按在门板上,却觉这影子有点眼熟,把门推开,果然是陆宁远。

陆宁远背对着他,听见声音连忙回身,见他开门,不由一愣,脱口道:“殿下……”

刘钦负了手,把烛台藏在身后,“夤夜来此,莫非是自己一个孤枕难眠么?”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侧了侧身把陆宁远让进屋,“进来吧,在门外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却不进去,“我在门外就好,殿下回去睡吧。”

他刚才已经竭力放轻了脚步,没想到还是把刘钦吵了起来,如今被他撞见,颇为局促,忙向后退出几步,离门口远了一些。

刘钦不明所以,“你来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陆宁远脸上发热,但又不好不答,只得如实道:“我不放心殿下,所以来这里看看。没有……没有话要说。殿下快去睡吧。”

刘钦好笑道:“我手脚好好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陆宁远闻言默然一阵,然后道:“我怕自己粗疏,又把你弄丢了。”

他这一句没再称刘钦“殿下”,抬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多少表情,但刘钦瞧来,心里竟觉着一阵异样,不由得也错了错眼。

先前在车里他便瞧见,这会儿没有旁人,月色又亮,便看得愈发清楚,陆宁远虽然也洗漱一番,眉目间却仍有盖不住的风尘憔悴之色,脸颊也略瘦了一点。这两个月间,他是如何寻找自己的?心里可焦急、担忧么?他会不会猜测自己已经死了,可会为自己难过么?

刘钦也默了一阵,随后往屋里走去几步,身后的房门大开着,“既然不放心,你进屋里守着我,不是更稳妥点?”

陆宁远犹豫一下,当真抬脚走进来,还回身关上了门。

趁他转身的功夫,刘钦把烛台放在桌上,把先前刚被他卸下的蜡烛重新摆上去,却没点起来。

门关上后,屋里顿时一黑,只有窗边透进来些月色,隐约照亮半间屋子。陆宁远站在门口,并不往里面走,微微低头,只轮廓被勾亮一点,眉眼低垂着,被夜色擦得格外的黑。

他低声道:“外面风大。”

刘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解释自己把门关上的缘故,笑了一笑,回床上脱鞋躺好,在外面给陆宁远留了一半床铺,问他:“站着不累么?”

陆宁远在原地站了一阵,随后上前来,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神不宁,脚步杂乱,瘸得愈发厉害。

他在床边坐下,屁股只挨到一点,默默坐了一阵,才又动起来,弯腰一只只脱了鞋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腿一条条搭在床上。又这么直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听刘钦始终没有动静,才慢慢挪动着,一点点躺下。

他动作的时候,刘钦始终在旁边看着,见他一步一顿,好容易后脑挨上枕头,身子却紧紧绷着,好像张圆的弓,随时都要弹起,又觉好笑,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意,问他:“这两月很辛苦么?”

陆宁远答:“一直在找殿下。”

刘钦惊讶,“没回建康述职?”

“今日刚刚回来。”

刘钦顿了顿,“都去哪里找的?”

“一开始是在采石、当涂,后来去了和州,在裕溪镇一带也没有殿下消息,就又回了太平府。后来奉命围剿翟广,只能随军在附近寻找,到过鲁港、三山、黄池,也始终没有殿下行踪……”

他说着一个个地名,刘钦越听越是惊讶,听到后来,更是有几分愧疚。

先前在薛容与府上落脚,他第一时间便托人传信给了一个亲信宫人,让他设法联络母后,向她报个平安,想着自己没几天便也会动身回京,就没通知一众东宫僚属。他失踪两月,生死不知,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谁忠心不二,谁动了别的心思。

除去母后之外,他没托消息给任何人,也没特意告诉陆宁远。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想自己当初应该设法知会他一声,哪怕并没有提前太久,也能让他早几天放下心来,没准也就不至于让他半夜不睡,来把守自己房门。

只是陆宁远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倒也未必找得到人,多半没法提前让他得知。正寻思间,陆宁远却反过来问:“殿下如何在翟广处?他没有伤害你么?”

翟广是朝廷公认的叛贼,同他扯上关系,于刘钦一点好处没有。但刘钦想了一想,也不扯谎,当着陆宁远面如实道:“没有,他对我倒还算礼遇。”说完又问:“靖方,你看他是什么人?”

他说话时,在枕头上朝着陆宁远微微偏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远只觉着他口中热气喷在耳朵上,不由悄悄攥紧了两边裤腿,定定神答:“是流贼。但不害民,其实不是什么恶徒。”

说完之后,当即有些后悔。他刚才心神不宁,便脱口而出,不知道刘钦听他如此说,是否会发怒。

朝廷中人听说翟广之名,往往咬牙切齿,目之为心腹大患,只有他上一世与翟广交手数次,知道他所过之处,几乎秋毫无犯,一开始往往攻下一处,就打开粮仓赈济百姓,因此颇得人心。后来势大之后,虽然有所改变,军纪却也远胜过自己见过的许多官军。

后来翟广闹得太大,终于引得朝廷下定决心,命他一年之内务必除此大患。

那时距刘钦被他杀死,过了大约八个月,他当时正在抱病,将愈未愈,便奉命统军南下,同翟广足足打了大半年,终于将他擒住,按朝廷之命就地处斩,千里传首京师。

翟广死前,高呼苍天无道,雍祚不长,下一刻便身首异处。脑袋掉了,身体却还直挺挺地跪着,引得围观之人惊惧不已,还有被叫来观斩的地方官员被吓得落下病来,没出两月便死了。

许多百姓夹道而哭,听说还有私祭他的,朝廷屡禁不止,陆宁远没管地方上的事,安顿了翟广残部,便即北上复命。

回朝后,许多人祝贺他枭此大寇,为朝廷解决一患,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翟广死前,两眼当中像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竟是至死无悔。那没了首级、兀自屹立不倒的半边身子,此后时时在他头脑当中浮现。

他始终想不通。在他心里,自己习得一身武艺,报效朝廷乃是天经地义,除此之外都不是正途。直到他被投进牢里,万念俱灰,临死之时,才好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

答完刘钦这话,他便不再言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刘钦并未发怒,甚至也没反驳,竟然道:“你看得倒准。”又问:“只是你刚来江南不久,又没同他接触过,只打过一仗,是怎么知道的?”

陆宁远一惊,浑身一时绷得铁石一般,小心道:“这两月为了打听殿下消息,问了许多当地百姓,提起翟广,百姓们只说他好,没有一个骂他的,反而是对官军多有忌惮。”

刘钦“啊”了一声,刚才起的一点疑心烟消云散,见陆宁远有此见识,颇为高兴。

他还记得陆宁远之前同他讲的那番“为将者爱民、爱兵”的话,当时听来便觉不凡,这一趟回来,感触只有更深。

翟广虽是流寇,可他大雍朝廷当中能与他一较高下的,除去眼下正在他身侧这人之外,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了。

他微微侧身,面朝着陆宁远,呼吸快了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当年他懵懵懂懂,将周章错过——或者那不是错过,而是辜负——那么对薛容与、对陆宁远,还会重蹈覆辙么?他这个太子,是不是做得够好,能不是用权术羁縻笼络,而是让陆宁远心甘情愿在他身边?

他一向自负,这会儿却迟疑了。

陆宁远听见他转身的声音,呼吸也快了起来,等了一阵,却不闻他说话,手指松了松,又在床单上勾起来,问:“殿下是怎么脱身的?今天怎么会……怎么会这幅打扮?”

他声音沉稳,听着全无异状,耳朵却不觉又热起来。

先前刚碰上刘钦时,他心思极乱,无暇注意,等到了车上,回过神后,才瞧见刘钦脸上傅粉,和平日比说不上是更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但总之大不相同,他两世以来从没见过,竟是一眼也不敢多瞧,只觉耳朵烫得厉害。

刘钦听他问及,顿了一下。这几日的经历,就是常人也定羞于启齿,更何况是他,这会儿早就暗自想好,一干知情人等,能灭口的灭口,一时灭不了口的也一一记在账上,之后谁也跑不了。

但这会儿让陆宁远问起,他倒不忍含糊欺瞒过去,索性将与翟广实心相交、同薛容与长谈数日、路遇劫匪被绑去倚翠楼之事,并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件件讲来,只漏过两样——

一个是他与薛容与所定的数年之约,还有一个,则是他让人以区区十五两的价格便卖了出去。

在他说的时候,陆宁远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那日在当涂,遭遇翟广兵马,邹元瀚坐山观虎斗,只把路封死,丝毫没有上前襄助之意。情急之下,陆宁远来不及想到太深的,只恼他见死不救,当下便点了几人,直奔他而去。

他座下马快,来势又猛,邹元瀚全然不及反应,就被他逼至近前。陆宁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才从他手里逼出几百兵马,即刻回援,固然一时解了翟广之围,却不想反而害了刘钦。

他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后来发现刘钦不见之后问了军中士卒才知道,刘钦失踪之前,曾经身上中箭。

当时胜势初显,是什么让刘钦负着伤也要逃走?他一开始想不通,只是着急,后来忽地恍然,却是追悔莫及,在强烈的悔意当中,暗暗又生出几分恼恨。

上一世时,刘缵让他在城外设伏,除掉乱臣贼子,却故意不事先告诉他那人是谁。

他对刘钦的心思,固然没别人知道,但他与刘钦打小相识,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刘缵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选择特意把他从江北召回,而最后他自己也如刘缵所愿,亲手把刘钦杀死了。

那天他抱着刘钦冷下去的尸身,茫然失措间,宫里的使者赶来,见到刘钦伏诛,当即松一口气,笑逐颜开,对他嘉奖一番,然后就在他的面前,割下了刘钦的头。

动手的那个宫宦不大会使刀,一刀斩下去,刀被颈骨拦住,只剖开一半,就卡在骨头里面,按不下去了。最后足足割了四下,这才砍断刘钦的脖子,把脑袋从他身体上卸下来,提在手上,飞马带回去复命。

陆宁远就站在旁边,从红白混杂的无头腔子里又淌出一点点血,蜿蜒着爬到他鞋尖下面,又渗进地里。

后来陆宁远病了一场,一度下不来床,向朝廷告病,引来刘缵亲临探望。

皇帝驾临问疾,于臣子而言,自是无上的殊荣,可看见他的那刻,满肚子忠孝节义,即使当年父兄遭到谗杀也始终不曾对朝廷生怨的陆宁远,却对眼前这个自己发誓效忠、至死不渝的君主,生出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怨恼之情。

这念头只有一点点,马上便被他压下,可于他而言,便好比草木怨恨天上的太阳,简直是无法可想之事。

他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更没有开口质问,可刘缵看着他的病容,眼里有不知名的神情闪过,忽地提起一件往事。

“当初夏国派人议和,九弟竟然找人行刺议和的使者,朕为着不坏大事,让他闭门思过。那时候你拿战功担保,向朕求情,让朕放他出来。”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件事,忽然问:“如果事先告诉你逆贼是谁,朕的大将军,那日可还会奉命么?”

陆宁远一愣,答不上来。刘缵也没说多,摆驾回宫了。

此后一年,陆宁远渐渐养好了病,仍是投身为国,内平叛乱,外御强敌,刘缵对他也重用如故。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裂缝或许就是从那时生出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裂越深、越长越大,变作天堑鸿沟,终于他掉进里面,万劫不复。

那边,刘钦已讲完了。陆宁远先是惊讶,而后怔了一阵,只剩下庆幸。

这两个月来,刘钦不见半点踪迹,许多人私下传言,说他恐怕已经死了,陆宁远不肯信,也无法可想,今天卸了官职,本打算在京里打探一下,然后再出去寻找。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多久,就是一年、两年、十年,只要没有确定的消息,他就一直找下去。

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然后,抬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刘钦从天而降,朝着他直直落下,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这两个月来的煎熬,几度心肝断绝的惧怕无望,在那一刻,霎时烟消云散。

他怕眼前这些不是真的,也怕这样的意外再出一次,辗转半晌,夜不能寐,悄悄走到刘钦门外,想要在外面守上一夜。

可现在,他进到了屋子里面,躺在床上,刘钦就在旁边,好好地没有受一点伤,同他说着无数的话。话中之意,他要到第二日回忆时才能明白,现在他只觉耳边的那道声音如同水流,擦着他的鬓角轻轻淌过。

他知道刘钦的手就在不远处,或许他的右手稍稍往旁边挪动一下,只消两寸,就能碰到。喉咙干起来,他悄悄吞咽了几下口水,身上冒出了汗,手心跟着潮了。

他实在想要碰一碰那只手,这念头来得比之前几次还要强烈,可是今天他没有喝酒,屋中也没有凉凉的江风。于是他忍耐良久,最后道:“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刘钦喉咙一震,“嗯?”对他这句有些不明所以。

陆宁远自知失言,抿起了嘴,想了想道:“时候不早,殿下睡一会儿吧。”

刘钦见自己说了那么多,就是抛出块砖,也该引出玉来,陆宁远反应却如此平淡,一时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天下事知易行难,若按上一世,以他的了解,“与民无犯”这四个字,陆宁远做已做到头了,对他刚才所讲这些有无感触,其实也没什么重要。

这么想着,当即释然,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他闭上眼,最后道:“也好,我小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赶在早朝前进宫。”便不再开口。

陆宁远估摸了一下时间,刘钦只能睡不到一个时辰了,忙也不再开口打扰,静静躺在那里,连头也不转一下,半点声响都不发出。

过了一阵,刘钦的呼吸绵长起来。陆宁远侧耳听了一阵,随后把搁在身侧的右手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挪第三下时,就碰到了刘钦的手指。

他心跳如鼓,忽然又出了一身的汗,屏息等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窗户外面,秋虫秋鸟都已睡下,不闻半点声息。终于,他胆大包天,把那只手握在了手掌心里。

窗外,素月西沦,明光渐收,太阳还未从窗台间升起,夜是那么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