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刚才陆宁远心中翻江倒海,痛苦难当,认认真真比试一场之后,便渐渐入神,一时忘了其他,不像之前那般难捱。

但他也不必感激刘钦,刘钦等他一夜,同他过招,倒也不是好意替他消愁,或者让他放心,而是果真如他先前所想,只是单纯地想找个由头打他一顿出出气罢了。

先前刘钦在朝堂上看见陆宁远在见了刘缵之后神情大变,便在心里暗暗警觉;看他在崔孝先面前露出异常之状,又添几分疑心;可今天晚上,得知刘缵相邀,陆宁远便欣然赴约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详加思虑,而是莫名其妙地心烦起来,更暗暗生出几分恼恨。

别看陆宁远平日里对他一口一个殿下,但过江入朝没有多久,刘缵招一招手,他就摇着尾巴过去了。难道真有什么注定,不是他的,他算尽机关、费尽心力也抢不过来?

现在陆宁远在刘缵府上,是不是也正叫着他“殿下”,拿那双沉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刘钦在亭子中闷闷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气,只觉陆宁远可恶。

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有气从不朝自己撒,想了一阵,让人准备了两把刀,专等陆宁远回来。

他想,陆宁远只有左手使刀——虽然右手是为救他才使不了的——左手刀练得不久,现在应当不是他的对手,一会儿见了陆宁远之后,先揍他一顿,再说其他。

可等陆宁远从刘缵府中回来,神思不属,丢魂一般,刘钦那时忽地一惊,暂时忘了别的,在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远比之前的烦闷恼恨可怕得多。

这猜测生出,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可在他起身向陆宁远走去的功夫里,它在心中越滚越大——

陆宁远现在这副样子,他两辈子从没见过一次,若非他之前就认识刘缵,若没有几年的相交之情,他如何能失态如此?

可他们两个之前明明毫无接触,就算暗地里有什么往来,瞒过了他的哨探,但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陆宁远在见了刘缵之后,这般地恨海情天,一副死去活来的模样?

绝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他不可能全未听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能重活一次,难道陆宁远也是一般?如果这样,如果这样……

他借着话头,试探出一句,只盼陆宁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反应。问这话时,若非极力控制,声音几乎要发抖了。

可随后便见陆宁远面色惨变,忽然一点血色也没了,浑身僵着,陡然间像被什么给钉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他。

在那一刻,刘钦心里同样也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但这时他心中与陆宁远同时涌起的痛苦到底是什么,他要等到日后彻底确认真相的那夜才终于明白。

这时他只觉着悚震,觉着愕然,觉着难以置信,有些疑惑,但不是细想的时候,恍惚间又好像有些伤心,但他也不是会让自己沉湎于此的人,于是这伤心马上便换作了恨意。

原来他还是恨着陆宁远的。

犬吠非主,犬吠非主,他飞速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手中力道却收不住,铆足了劲往陆宁远的身上一劈,只是尚存几分理智,没往他要害招呼。

陆宁远竟是躲也不躲,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说什么从没想过和他打架。哈!他杀他那日岂是这般?

刘钦不承他的情,陆宁远也不是什么甘心挨打的迂腐之辈,果然挨了两下打后,便被他逼得还手。刘钦心中顶着一口气,这会儿也不想别的,所有一切都置之脑后,只是非要压胜过他不可。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刀砍在陆宁远身上,让他也结结实实挨上一下——可是没有。就像那日陆宁远两箭一枪就把他格杀当场一样,又一次,他就像是被死死按在砧板上的肉,从始至终竟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他轻飘飘地击倒了。

在这一时刻,刘钦心中之恨,简直要刻骨了。

他摔倒在地,咬牙忍耐着一阵阵屈辱的疼痛,恨陆宁远,但心中明白是恨自己,可这恨一股脑倒下来,将自己盛满了也接不住,溢出来的便又都钉在陆宁远身上。

陆宁远一步步朝他走来,几乎模糊了上一世与这一世的界限。恍惚间他不在自己家里的庭院当中,而是又回到了京城外的郊野地里,那一匹飞驰的烈马,他拼死一搏的最后一击,还有回头时陆宁远如山岳巍峙般无言的自负自矜,最后是他自己那草芥一般的死亡。

若是单以与人争斗而斗败论,世上人可大体分为几种,一种是见对方出招漂亮,高声赞好,一种是灰头土脸落荒而逃,一种人默不作声咬牙而去,最后还有如刘钦这种,心里恨到极处,面上却还要端起体面,不肯内外皆输,于是整整心神坦然自承落败,然后转身便走。

等他走后,从此对陆宁远,心里面就只有恨了,若再有别的念想,他自己便要先把自己恨死。

但陆宁远没让他走,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抓住刘钦的衣服,然后在这既不是生死关头,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当口,拥住了刘钦的背,突然脱力,就抱着刘钦一起摔在地上,因为是往前倒,还把刘钦给垫在了身下。

刘钦膝盖“咚”地砸在青砖上,疼得龇了牙,在这一刻疑心陡起,就怕陆宁远是有什么阴谋败露,决心在此刻灭他的口,连忙忍痛回身,知道现在两人身上都没兵器,已准备一面喊人,一面扣住陆宁远的脖颈殊死一搏,拧身时却觉陆宁远的两手还箍在自己腰上。

他使劲一推,同陆宁远分开,准备拉开半步距离,但马上又被陆宁远顺势攥住了手腕。

陆宁远拉他时用的又是惯用的右手,刘钦下意识一挣,陆宁远吃不住力,便松脱了,但随即左手忙追上来,只来得及够到他手指,稍一碰上便紧紧一收,将他拉住了。

这时刘钦若是硬拽,手指便要脱臼,他就没敢动这只手,拿另一只往陆宁远脖子上按去。可伸到一半,见陆宁远实在不是与他生死相搏的架势,稍一犹豫,又收住了,没有闹得那样难看。

陆宁远倒在地上,只支起一半,紧紧拽着他手,比起要杀他,更像只是不让他走。一张脸白得不像活人,但拉他的手有着千斤的力,而且滚烫非常,在灼着他的皮肤。

他张着嘴对刘钦,像是极力想要说话,但喉咙里只发出了几个沙哑的音节,支支吾吾听不清楚。

刘钦恨恨地在他头上一摸,才知道他发了高热,不知怎么,心肠忽然不像刚才一般刚硬,把那簇扎在陆宁远身上的恨意暂且拨开,耐下心等他开口。

陆宁远焦急地想要说话,可是喉咙紧得忽然失声,越着急就越说不出来。天已经亮起,仆役们开始活动,刘钦举起单手打个手势,便有卫士把守在两边,不让旁人过来。

他没叫援兵,已是冷静下来,能听人说话的意思了。陆宁远隐隐有所察觉,使劲吞着唾沫,把喉咙里的刀子咽了又咽,吞下百十把刀,终于能发出声了。

他开口,声音十分勉强,断断续续的,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你还……记不记得,在,在睢州时,我把你,扔在城里,自己……自己突围,问你信不信我,你说信……”

他用力地看着刘钦,“我不害你……我会,保护你……你还,相信我么?”

刘钦这会儿半条腿动不了,肋骨下面也阵阵作痛,他这句“不害你”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经他一说,刘钦不由也想起了两人并肩作战的那段时光、和几次被他救下,沉吟着,微微出了阵神。

他之前太过震怖,现在稍稍平静下来几分,便也不相信陆宁远要杀自己。哪怕他真是上一世杀他之人,但两人朝夕相处近三年,陆宁远若是对他暗怀杀气,能装一日,却装不了千日,总会露出端倪,他不可能丝毫感受不到。

况且这么多时日下来,陆宁远的那副肝胆,他自问已经窥见了十之七八,要说他会做刘缵暗藏在自己身边近三年的一颗钉子,只为套取情报,或是在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除非他看走眼,不然绝难相信。

况且眼前这个陆宁远,当真就是当初亲手杀了自己那人么?会不会有错?

刘钦心中稍稍松动,听陆宁远这么问,其实嘴里已含了一个“信”字,这一次却不愿意吐出。

陆宁远着急道:“你信我,你……”一急便又说不成话,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拉着刘钦的手却收得更紧,攥得他几根手指生疼。

刘钦怔了一阵,喉咙一滚,不知是想暂且稳住他还是出于什么心思,终于还是低声道:“嗯。”

他说这话时,眼睛转向别处,声音又轻,像是从鼻子里呼出来的,陆宁远听得并不真切,一时间只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觉。

但随后,刘钦把另一只没被握着的手放上来,准备把他紧攥着的左手拂掉。陆宁远怕自己松手之后,一切就都不可挽回,哪里肯让他拂开,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这一只左手上面,便同刚才的刘钦一样,暗地里已在生死相搏了。

刘钦见拉不开他,眼睛转了回来,见了陆宁远脸上神情,明白他还有话说,便不出声,又等了下去。

陆宁远松一口气,却恍惚了下,几乎昏倒,忙撑住心神,吸一口气,又吸一口,终于又能出声,“我刚才去了,衡阳王府。衡阳王问了,在江北的事……”

他说几句,便喘一阵,看着十分费力,却不肯停下。刘钦神色认真起来,也不打断,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道:“还说起我父亲,说要,说将来要还他公道。没说别的……就是这些了。”

“哦?”刘钦问:“你怎么说?”

陆宁远看着他,“我已向你发过誓……不会,再改了。”

他没有复述自己当时说的话,反而说起了在江北时跪地向刘钦宣誓效忠的那日。刘钦想到那天,想到自己那胸有成竹、半真半假的一副作态,从陆宁远处换来的似乎是饱蘸了痛苦的一跪,恍然之余,心中蓦地像被什么推了一推,轻轻颤了两下——

原来那时的陆宁远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干干净净一张白纸,而早就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饱蘸了浓墨。他为何竟会那样痛苦?为什么那样痛苦,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他这时才明白,对陆宁远,他知道的或许远没有不知道的多,但有一点确定无疑——他这样的人,既然发下了誓,就不会再改了。

他沉思片刻,举起手招呼人过来。陆宁远见状发急,头从地上仰起,嘶声道:“你信我……”声音已像石砾刮在地上。

刘钦不想听了,伸手按住他嘴, “嗯,我信你。”

当日在过江的船上,他自问没有什么足能取信于人之处,陆宁远却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如今他原样返回,也是应有之义,不算吃亏。

陆宁远睁大了眼睛,忽然脱力,头在地砖上一磕,倒了回去。

竟有这样的幸运么?那道缥缈的影子还攥在他的左手里面,不仅没有烟消云散,反而重重涂上了又一抹颜色,末一笔从影子间飞出,又落墨在他的身上。大浪拍下,潮水退后,那簇火苗仍静静燃在那里,摇晃两下,比刚才还要更亮几分。

他紧紧看着刘钦,一错也不错开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在失去最后一抹意识之前,只听刘钦道:“把他弄床上去。”又说:“别扶我,我自己能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