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刘钦求见刘崇,并不只是一个儿子要见自己父亲,刘靖答应刘钦,也不是一个叔叔给侄子随手帮了一忙。他为刘钦向刘崇求情,便是将自己卷进了立储之事,这非但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反而关系重大,甚至于说是将他的鄂王之位、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的身家性命都给交出去也不为过。毕竟将来要是风云突变,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要在秤上过上一过,父子间尚且如此,他即便是刘崇的亲弟弟,也概莫能外。
但他还是帮了,相对于此事的分量而言,他几乎没有犹豫多久,甚至可以说是不假思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刘钦这个被他看着长大的侄儿的喜爱,甚至也不全是出于感情——刘靖久在朝中,对朝堂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清楚,有些时候甚至因为站得远些,比刘崇这个皇帝看得还要更加明白。
如今夏人猖獗,国事刻刻堪忧,若朝廷还因袭从前旧策,是绝不可能收复神京的,别说收复,就是眼下这仅剩的东南半壁,如此下去也未必就能固若金汤。刘钦是的的确确主战的,他看得出来,不是作秀演给人看,而是当真生就一身铜头铁骨,是有志气的刘氏子孙。
他是太子,而夏人提出议和的条件不是别的,正是要让今上逊位,刘钦只要一言不发,等刘崇受不住夏人威逼,不得以而禅位之后,那他便是下一个皇帝。一个皇子,又做了多年的储君,若说他不想做皇帝,那是假的,换了尧舜禹也绝无可能,天大的好处摆在这里,刘钦何必在此时吱声?
而刘钦是怎样做的?他铁了心与夏人死战!当初夏人刚刚提出议和之后,刘钦对刘崇的那一番进言后来传出宫外,刘靖也听说了,听到之后不由在心里赞叹:好一番有志气、有见地的话!心底里面对刘钦这个太子,实在满意至极,关键时刻,替他保驾护航,也是义所当为。
更何况他也听说,陆宁远在黄州府并不尽如朝中议论的那样,反而严格约束士卒,颇得当地人心,也打了几场胜仗,绝不如一些人攻击的那样“老师糜饷”、“劳而无功”,后面虽然打散了队伍,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过于苛责,他毕竟还那样年轻。
因此第二天,他便进宫面见皇兄。兄弟间不知说了什么,居然当真略回圣心,刘靖出宫之后,刘崇便答应让刘钦进宫见他。
刘钦久处风浪之中,知道自己名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其实眼下拥有的一切都从刘崇处来。刘崇,或者说刘崇对他的信任才是他的根本,他的这些所谓的权势、地位,从没有真正稳固过,也没有一天真正属于他自己。这些刘崇今天可以给他,明天也可以动动手指收回,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力量能与之相抗。
也是因为如此,他知道一旦自己见不到刘崇,只能任由别人在其间上下其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于他而言实在可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见到刘崇,只要刘崇肯见他,他就有把握能一转局面。
如今他终于如愿了,装作眼疾并未痊愈,在门槛处踉跄了下,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探地走入大殿,走到刘崇面前摸索着跪下。
他前一天晚上故意一夜没睡,现在脸色微微发白,颇为憔悴,这一副可怜之态或许勾起了刘崇几分舐犊之情,让他面上露出仿佛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儿子、而不是一个皇帝看着太子的神情,但比起之前刘钦刚从江北回京、父子初见时的情态,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自从夏人提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和约以后,刘崇刘钦父子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父皇想着什么,刘钦自然心知肚明,刘钦这太子想着什么,刘崇也自以为知道。两个人都明白,那些在刘钦年少之时父子俩尚温情脉脉的时光,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父子俩见面之后,刘崇或许是给下马威,又或许是给刘钦一个台阶,当先将收到的那个密报抛了出来,问刘钦那日宴会上可曾说过类似的话。刘钦当然矢口否认,仔细回忆席间,分明是一个军官酒后失言,对他说有朝一日等他能做主了,一定要带他们打回北面,却被移花接木到了自己头上。
刘钦说自己当时便觉此话不妥,被惊得醒了酒,当即斥责了他,从此之后为着避嫌,再也不曾同这些人聚会过,对这人更是避而远之,再三请刘崇明察。
这么几天过去,刘崇当然已经暗地查清楚了当日席间这些人说的话,知道刘钦确是被冤枉的,却还是将他责骂一番,斥责他身为太子,却成天和这些人交往,刘钦忙连连告罪,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两人很快说起别的事,但父子两个都知道此事还没结束。那个将领所言有劝进之意,犯的可是大罪,绝不是一句酒后失言所能搪塞过去的,刘崇不知道还好,知道之后,如何还能饶他?这几天正授意人对他弹劾,处死他的诏书已经拟好,只待发出了。至于席间其他人,尤其是在禁军、在京营里的,也都得动动地方。
天威难测,刘钦如今自身难保,自然也顾不得他们,只有闷声吃了这亏——且让旁人得意去罢,摆在棋盘明面上的棋子,全撒出去也没关系。他的谋划岂在这些乌合之众上面?
但若让他就此退出一步,也没这么简单。刘钦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仰面看着刘崇,苦涩道:“儿臣结交外臣,若说确无此事,实在违心,可儿臣此举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刘崇哼了一声,问:“你已经是太子了,有什么无奈的?”
他这样说,明摆着是明知故问。刘钦面上丝毫不露异色,小心翼翼又道:“儿臣是为自保而已,请父皇明鉴。”手指一抬,把这盖子揭了开。
刘崇不语。
刘钦跪在地上,继续道:“如今朝中官员各结朋党,南人北人争斗不休,儿臣夹在其中,实在有苦难言。父皇当初允儿臣开府,可这数月以来,儿臣行止哪得自由?被人高高架在上面,手脚无一伸展得开。”
他这话说得颇让人觉着好笑。一国太子,哪里就到这般地步?但他所言偏偏又是实情,就是刘崇自己,有时行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抬一头、压一头,拉一头、打一头,不把舵拿手死死把稳了,搞不好就要闹个人仰船翻。
刘钦见父皇不说话,便又自顾说了下去:“父皇也知道,前一阵子儿臣曾调查过当初南方各省受灾,朝廷派人赈济的旧事。儿臣如此做,不是突然对这些旧账起了兴趣,而是陆宁远外出平叛之时,曾有百姓谒军门求见,陈述赈灾时的冤情,所说的一些情况,实在不能不让人惊心。”
“但情况不明,儿臣不便惊动父皇,着手调查此事。谁知道刚开了个头,朝堂上便弹章如雪,闹得儿臣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查下去,怕是自己都岌岌可危,不查下去,又如何对得起父皇多年来谆谆教导?”
刘崇问:“你说的情况是什么?百姓究竟有何冤情?”
周维岳秘密跟随陆宁远,此时正在来京路上的事,刘钦已经知道了。但在亲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之前,出于谨慎,刘钦还不敢透出半句口风,听刘崇发问,只是回答:“儿臣所查知的还很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父皇若是想要深究,只需要派一个与下面各省都没有瓜葛的大员前去调查,自然便会知道。”
他虽然没有明言,却是在暗指派去调查陆宁远的御史是陈执中一党之事。刘崇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沉默半晌,到底没说出要深究的话,只是挥一挥手让刘钦回去,提醒他以后要恪守为人臣、为人子之道,善加收敛,听话音是暂且原谅了他。
刘钦出宫,却没有任何轻松之感,脸上恭恭谨谨,心里不觉冷笑。仲春时节,梨花淡白,柳绿初吐,东风携着一丝暖意,从枝头取下一小片花瓣,轻轻送到他领口上,他伸手取下了,放在手指肚上,刚刚看清颜色,又一阵微风吹来,便将它拂开了。
刘钦顿一顿脚,仰头看天。飞甍宫树之间,刚刚放晴不久的天色湛蓝如洗。算算时间,陆宁远再过一天就该到了。
他收回视线,想到自己现在应当刚刚“眼疾初愈”,便假作忽感疼痛,闭眼揉了揉眉心,又睁开眼,慢慢往前走,刚出宫门就让人拦住,竟是刘缵要见他,说是要在府中设宴替他压惊。
从刘钦回京以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两兄弟再没有私下见过。刘缵曾邀请过刘钦一次,刘钦推说有事,同他约定改日,之后刘缵再不曾开口相邀,刘钦也像是忘在脑后,绝口不提,至于今日。刘钦听见邀请,想了一想,答应下来,让自己的车架回府,上了刘缵派来的轿子。
刘缵已等候多时了,见刘钦下轿,没让旁人动,自己亲来扶他,托着他手臂走着,转头在他眼睛上面打量片刻,关切道:“听说你在江北时让夏人毒坏过眼睛,怎么前些天都没事,又复发了?”
又问:“找人看过没有,现在如何了?看得还清楚么?”
他言语当中的关心之意实在真诚,即使刘钦明知道这次他兄弟二人的私下会面颇有割席断义的意思,吃完这一顿饭,两人就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却也听不出他话中有半点伪诈。
他于是也像是个被哥哥关心着的弟弟一样,转过脸对刘缵笑道:“大哥不必忧心我,就是最近事情多,才又复发了。没什么事,休养两天,吃了几副药,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看清楚啦。”
旁边站着的侍人纷纷垂下头去。
刘钦和刘缵分开来看时,没人觉着他俩长相相近,可是站在一处,偏偏又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亲兄弟。刘钦平日里大多时候都肃着一张面孔,倒还不显得和兄长有多相似,可脸上一露笑意,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就活脱脱和刘缵笑着看人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比起刘缵,刘钦那张面孔少了几分温和,他哪怕是笑着,也带几分凌厉,好像他浑身的骨头都磨成了刀枪,英英武武的,让人不大能生出亲近之心,惊得刘缵府上几个使唤用的侍女纷纷垂头看向脚尖。
但在这时彼此倚靠着的两兄弟眼中,周围的一切便都如尘土一般,似这般细事,自然谁也不曾注意。
刘缵设宴,便是真真正正地设宴,刘钦赴宴,也是真真正正地赴宴,在这天翻地覆的前夜,他们俩的这顿饭反而吃得十分温馨,甚至于自从八年前刘缵被废一直到今日,兄弟二人之间都再不曾有过今夜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候。
有时候只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只含笑听着,有时候两个人不知谈到什么,相对大笑起来,醉酒间杯箸时时落地,换上副新的,又继续饮宴,直从高日当空聊到弦月升起,直惊得坐立难安的朱孝偷偷来廊院间瞧过几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刘钦善抚琴,值此一夜好风东来、欢然对酌之时,原该援琴鸣弦,以助酒兴,可是因他眼疾未愈,刘缵便没让他弹,换成自己为他吹箫听。
刘缵善吹箫,从刘钦很小很小、他也不大的时候,他便吹得很有几分意思,刘钦懂了点事,就常缠着他吹给自己听,刘缵从来无有不应。
天边薄翳如同轻轻的纱,时不时将月色拢起,有时被风拂开一角,朗月下照,映得刘缵按在萧管上的手指也如白玉一般。
箫声幽幽咽咽,如犹带几分寒意的春水,在桌案上的几支红烛间缓缓淌过。刘钦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侧过耳认真地听着,过得好几曲,忽然道:“草里有蚂蚱在叫,大哥给我抓一只。”
箫声停了,萧管却还停在嘴边。有那么一刻,刘缵像是在夜色当中凝住了,但随后,就听他笑着叹了口气,骂道:“你这小雀奴!”说完便站了起来,当真走到花草当中,找起了熬夜不睡、同他和鸣的春虫。
他身着锦袍,高大修长的身形弯伏下去,跪在土里,白玉般的手在草间摸着。下人们惊惶无措,想要上前,却被刘缵止住。
刘钦坐在案边不动,偏过头默默瞧着。刚才刘缵曾吹过的萧管放在桌上,刘钦看着刘缵拱起的背,也向它看去一眼。曾经刘缵把他放在膝盖上面,教他一根一根把手指按在那排小小的气孔上,用的就是这一支萧。可惜那时他没耐心,也就没有学会,后来年纪大了,刘缵也没再教他。
过了好一阵,刘缵终于大汗淋漓地爬起来,两根手指捏着什么,让刘钦伸手。刘钦两手捧在一起,中间留一只小洞,刘缵把什么东西放入进去,刘钦赶紧合上两手。蚂蚱的翅膀在手心上嗡嗡地煽动。
刘缵从下人手里接过丝巾,轻轻擦了擦汗,舒一口气,揶揄他道:“这次可收紧了手,不小心弄丢了,不会再大哭大叫了吧?”
在刘钦很小的时候,小心灵已经淘气起来,身体却还没来得及跟上,短胳膊短腿、笨手笨脚,自己抓不到蚂蚱,不去找下人,反而央求刘缵给自己捉。
刘缵半是自己觉着好玩,半是为着逗他,就给他捉,捉到之后交到他手上,结果刘钦没有来得及把手合上,蚂蚱就飞了出去,气得他当场大哭不止。
他哭得真是惨,鼻涕眼泪淌了一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莫说是皇子,就是扔在大街上也没有人要,惊得刘缵手足无措,忙趴在地上又给他抓了一只,好说歹说才把他哄好。
只是刘钦哭得实在惊天动地,刘缵到现在想起,都觉心有余悸,便不觉打趣于他。
刘钦的手比小时候大得多了,已经不再需要两手合抱才能拢住蚂蚱,左手手指贴着右手心慢慢合起来,就将蚂蚱虚握在掌心里面。青年人的手指修长、有力,月光下泛着与刘缵一样的莹白,他将左手松松攥成拳头,举起来贴近耳朵。
蚂蚱嗡嗡地叫着。刘钦抬起头,对站在面前的刘缵笑道:“不会,蚂蚱飞了,大哥还会再给我抓的。”
刘缵也看着他。
就在这时,从大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先是大喊声,然后是兵器相拨声,离着他们越来越近。
刘缵和刘钦同时脸色一变,朝出声处看去,原本等在一旁的朱孝浑身一凛,踩着栏杆猛地一跃,越过刘缵府上的卫兵落在院里,冲到刘钦面前。他身上刀剑已经卸下,便张开两手,把刘钦挡在后面,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刘缵。
刘缵却也面露惊愕之色,没有向他多瞧,听交战声不过眨眼间就到了面前,忙朝那边看去,要到底看是什么人硬闯他衡阳王府。
刘钦按下朱孝,站到他旁边来,也朝同一个地方看过去。然后,他就瞧见,一众卫兵手忙脚乱地追着一人闯进院里,在他们正中,陆宁远高大的身形豁然劈开夜色,一左一右撞开两个拦在庭院边上的卫兵,迈着大步向他飞身而来。
他走得那样急,腿瘸得像是马上就要一跤栽倒,满庭烛火让他带起的风惊得明灭闪烁。在乱摇的烛火中,在半昏半明的庭院里,刘钦就看着陆宁远从天而降,急急向他奔来,好像再晚一刻,他就要被人杀死。
那张面孔不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模样,带着焦急,带着担忧,也带着薄薄的一层怒意,像是一泓寒潭忽地烧起来,烧得高高的。衣袍翻卷着,陆宁远走到他面前几步处,忽地顿住了脚。
衡阳王府的卫兵马上追上来,把他围在正中,一柄柄钢刀出了鞘,在月下闪着片片寒光。森森白刃中,陆宁远看着刘钦,刘钦也看着他,先是看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然后是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唇,在这一刻,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忽然想要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