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刘钦把陆宁远带回家,让人去找大夫,又吩咐下人帮陆宁远洗一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他没有更换朝服,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拄在桌上,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过不多时,没等陆宁远清洗完出来,周章忽然来拜访。
从来都是刘钦去找周章,自从二人没有了师生之分以后,周章几乎再不曾来他府上,探病时除外。刘钦心里奇怪了一下,知道两人没时间说上几句话,仍然让人把他请进来。
周章进来,却并不坐下,站在那里,神色间颇为复杂。上一次见到他这幅神情是什么时候?刘钦忽地一怔,没有开口让周章入座,也没让人上茶,就这么看着他、沉默了一阵。有片刻的功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周章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侍讲般讲过课,刘钦又一次留下了他。一直闹到后半夜,周章坐起来,沉默地一件件往身上穿着衣服。刘钦带着餍足、带着快乐、或许还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翻一个身,从后面抱住周章的腰,亲昵地蹭蹭,头枕在周章腿上,抬头对他道:“你不要总是冷着脸,你也喜欢喜欢我。”
说完,他在床上蹭蹭,让自己在周章腿上枕得更实,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看着周章讨好道:“你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不想要啦。”
周章手上一顿,低头看他。那双冷淡的、好像一直在被迫承受着他的眼睛当中忽然有什么闪了一闪,那时候在他面孔上的就是和现在一般的复杂之色。
刘钦回过神来。他与周章分开太久,像这样的事情想起来时,居然不觉着再如何地心潮翻涌、难以自制,只是觉着有点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周章却先道:“当庭格杀朝廷二品大员,不像是你做出的事……你想过后果没有?即便你是太子,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轻饶了你?”
“当时也没想什么后果,”刘钦抬头看他,丝毫不加掩饰地直言道:“只是一时义愤而已。”
周章怔了怔,像是不确定般,又好像第一次同他认识,两只眼睛如同两只钩子,探进他的眼睛当中,想要钩出些什么来。他没问刘钦之后有何打算,也没替他谋划什么,而是忽然问:“你还记得……荀相么?”
刘钦许久不曾听过“荀相”二字,闻言一时微愣。这是当初与陆宁远之父差不多同时被谗杀的前宰相,也是周章的老师。
他忽地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一变,抿起嘴,脸上显出几分强硬之色,“我记得。”他的两手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看着周章,“你想听我再道一次歉么?”
周章瞧见他的神情,眼中忽显失望,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宫里来人送来谕旨,让刘钦火速进宫。
刘钦整整衣服起身接旨,回头对周章道:“当初荀相之事……如果你觉着咱们两个还有没说尽的话,就在这里稍待,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他忽地嗤了一声,极少见地自嘲:“要是我回得来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随宫使离开了。
陆宁远再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刘钦。
在回太子府的轿子里面,他还始终维持着清醒,似乎还和刘钦说了几句话,但已经记不清了。
他思绪太乱,浑不知身在何地,只知道在一模一样的祗辱蹉跎之中,原本已经死去、被他亲手杀死的刘钦,忽地劈开这个囚禁了他两世的牢笼,引一束天光照进他的怀里——又或许当刘钦袍服翻卷着怒气,闯进这间幽暗溽湿的囚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自己就是那一束亮堂堂的光。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在江边牵马而行的那个黄昏,在那些被囚禁的、暗无天日的白天和夜晚,同样的问题,他在心里问了自己千次万次,没有人能回答。天与地只对他沉默着,看着他奋力挣扎或是心灰意冷地溺毙水中,无论怎样都不置一词。他孤独地生,又无意义地死去。
但在这一天,天与地所夹出的牢笼豁然洞开了。数年来的第一束日光打在他身上,这样热,这样刺眼,浑不像三月底的江南春日。那照耀着他的,是大同城外横于高高的城墙之上的、那一轮金戈铁马的烈烈白日。它不曾照在他的父兄身上,也不曾照耀过上一世的他。
可它现在升起来了。
直到这一刻,不是他身体当中的某一个部分,而是全部的他,才真真正正地走出了那一次死亡。于死亡中复生的他在这个崭新世界第一次睁开眼,从那裂开的缝隙后面,看到向他伸来的那一只手,如何能不心潮浪涌,如何能不奋起全身的力气,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他想不起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紧紧抓着刘钦。刘钦让他抓着,好像还掀起他的衣服看了看。再后面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他强撑着醒来,似乎是在水里,氤氲的雾气遮住了眼睛,他竭力去看,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便又昏迷。
他几次睡去,又几次清醒,恍惚间好像正让人摆弄着,轻柔的手抚在他的身上,温热的水扬在他的头顶,从他头发的缝隙间流过。他不喜欢让人服侍,抗拒着想要起身离开,可马上就没有了记忆,再睁眼时,那只手正在帮他把衣服穿在他的身上。
这世上的每一只手都是刘钦,他于是想也不想,一把将它攥住。可是不是。他惊了一惊,怅然松开手指,悲伤的阴翳席卷天幕,陡然将他笼在里面。他又一次睡去了。
最后一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床上,嘴里是药汁的苦味,身上穿着干净的新衣,腿上好像盖着厚厚的被子,膝盖旁边,有一只烧温的手炉,烤着他的腿。刘钦不在。
可他无比地想要见到刘钦,就在现在,就在此时此刻,一丝一毫、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多等。就像呼瘪了肺的人一定要浮上水面喘一口气那样,他也一定要见到刘钦,若不如此,他实在难以忍受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忙费力地转动身子,想要朝那里看去。可是还没等他转过身,德叔便走到了他床边来,慈蔼地问他:“醒啦?”又道:“刚后半夜,再睡一会儿吧。”
陆宁远急迫地问:“殿下呢?他……在么?”
“殿下刚回府就被传进宫了,快两个时辰了,现在还没回来。”德叔已经听说了在刑部发生的事,说着叹了口气,带着一脸忧色,反过来安慰陆宁远不要担心。
直到这时陆宁远才有余裕去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刑部大堂杀了邹元瀚,对刘钦而言意味着什么。一翻身坐了起来,想要下床,左腿却动不了,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烛影乱摇,片刻后他意识回笼,人已栽倒在床边。德叔半抱着他,托着他已经从床边落下一半的身子,因为老迈,好半天才把他重新扶回床上。
“大夫刚给你施过针,可千万不能乱动。”德叔年纪大了,扶他很有些费力,喘着气,不算严厉地呵斥了他,又劝他道:“你别急,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再糟……应当也不会怎么样的。”
陆宁远摇摇头,左手按在腿上,忽然大咳起来。再如何神勇,他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地闯进宫里,更何况他现在连这一张小小的床都闯不出去。
他只能在忧心中等待着,在见不到刘钦的时间里一刻一刻地尽力忍耐。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与他的上一世一样漫长的时间,窗外传来一道脚步,“嗒、嗒、嗒”地发出沉稳轻健的低响,是他熟悉的,刘钦的脚步声。
那声音渐渐近了,从窗边经过,消失在不远处,又在外厅的门口出现。隔着一扇门,脚步顿住,小声交谈的声音响起来。
是谁阻住了他?他们交谈得太久了,好像持续了足足十年、百年、一千年。陆宁远用力听着,将身体转回一半,只恨不能昏死过去。终于,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一下一下踏到他的房间门口。“吱呀”一声,门板开了,后面露出刘钦的脸。
风露沾在他的发丝间,在额头的一角,那里破开了道两指宽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再流血,却泛着鲜艳的红色。在它下面,那两道长长的眉头皱起,刘钦深深地板着脸走进门,却在看见他的那刻,或许是被他在床上栽歪着身子、伸长脖颈、竭力向后看去的样子取悦了,松开眉头忽地一笑。陆宁远就呆住了。
他看着刘钦走近,视线和身体一点一点随着他转动,胸口当中有什么在滚滚地翻涌,像是煮沸的汤。他有那样、那样多的话要对刘钦说,可他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钦坐在床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给你开的方子里有镇痛安神的药,怎么连一整夜都没睡成?是腿还疼得厉害么?”
陆宁远怔怔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如梦初醒,摇了摇头问:“殿下头上……”
刘钦不甚在意地道:“父皇发了阵火,没事。”
陆宁远坐直了,身子朝他微微倾着,“殿下……朝廷如何处置殿下?”
他一脸刘钦为他捅破了天的表情,神情当中不是感动,连鼻子上都写满了“惨痛”二字。刘钦做过的事,不愿旁人多说,白天之所以如此,也全无对陆宁远施恩之意,所以也就不乐见他这幅模样,于是挽了挽袖子,说得愈发轻描淡写,“还能如何?不过就是暂时罢了参政,在家禁足一阵,权当是休息了。”
刘钦身为太子,许多朝事都有权过问,参与其中,这所谓的“暂时罢了参政”,可不像他说得这样轻松,大有要去他的权之意。陆宁远虽然不通朝政,却也知道厉害,闻言不由一呆,垂下了眼,牙紧紧咬了起来。
刘钦正想再安慰两句,和他解释自己还不至于为了这事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忽然德叔敲门,送来一小瓶酒。
刘钦便转为解释:“这是给你擦腿用的药酒,大夫特意嘱托,说多擦一擦,有舒筋活血之用。”
说完,他正打算从床边起身,给德叔让出地方,却忽然心念一动,从德叔手里接过酒瓶,让他忙别的去了。
等德叔走后,刘钦一只手拿着酒,另一只掀开被子一角,露出陆宁远的左腿,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挽起他的裤腿。陆宁远大吃一惊,全身各处一齐挣扎着,带着这一条动不得的病腿挪出数寸,从刘钦手底下躲开了。
他胸口高低起伏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失措,一瞬间出了一头的汗,看着刘钦艰难道:“我……我自己来。”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让这一路看不见的风给吹得零零散散,要拼一拼才能听清。
在刘钦从前的人生当中,除去父母之外,“服侍别人”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只有两个时候例外。一个是他两次在夏人营中伏低做小,做过些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杂活,一个是他流落乡野,曾给翟广擦过一次背。其他时候,如他在睢州军营里与其他士兵和陆宁远互相上药,便不在此种之列了。
现在他回到建康,“服侍别人”四字就又成了天方夜谭,给人擦腿这种小事,就如同帮昏迷中的陆宁远洗澡,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做的。
可这会儿他忽然觉着新奇,见陆宁远誓死不从的模样,反而更加坚持,“你病成这样,也是我保护不利,自然该是我来。”一句话将了他的军。
陆宁远弓下了腰,拿手紧紧压住裤管,神情竟然好像还有几分可怜。好半天,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刘钦,喉结滚啊滚啊,见刘钦没有退让之意,只好自己退出一步,颇为艰难地道: “我的腿……不好看,殿下可不可以……”
他顿了一下,几乎是哀求他道:“不要看。”
刘钦一愣,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下意识落在被他的手牢牢挡住的左腿上。陆宁远说完之后,不敢看他,马上也撇开了眼,视线无处可落,于是也落在自己腿上。
说来奇怪,行军打仗时,天气热起来,他也会和营里的士兵们一样,大方地挽起裤腿乘凉。每每遇到水源,他也和将士们一起跳下河洗澡,彼此坦诚相待,也从来没有为这条腿的残疾而有所避讳,更不觉着如何,可是这一条病腿,唯独不愿意让刘钦看到。
从他生下来时这条左腿就带着病,年纪越长,就越是畸形,同正常的那条大不一样,平时藏在裤子里还好,一旦揭开……
不止头上,他背上也溢出了汗,将整件衣服都打湿了。刘钦转回视线,定定地瞧了他半晌,然后没有如陆宁远所预料、期盼的那样把手拿开,而是认真地道:“松手,我要给你上药。”
陆宁远没有办法违逆他,又坚持一阵,终于坚持不住,慢慢拿开了手。刘钦几下挽起他的裤管,露出里面。
相识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宁远的腿。
它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苍白,而是和他的手臂、脖颈一样,让太阳照射出健康的颜色。只是形状并不健康,因为肌肉无力,陆宁远的这条左腿看着比常人的更瘦,放在生得高大雄俊的他身上,就更显得过于纤细了,像是从另一个人身上嫁接来的。因为太瘦,衬得中间那只膝盖高高凸起,骨头不自然地扭转着,让人一见之下,不能不感惊心。
刘钦怔了一怔。这片刻的停顿好像让陆宁远难堪至极,他咬紧了牙,一面飞快地放着裤筒,一面悄悄转动身体,想要把左腿藏在右腿下面。
可是膝盖一热,刘钦的手按在上面,力气不大,却将他钉在原地。刘钦摸着那块凸起的骨头,动作那样轻,半晌无语,却忽然抬起眼问:“你就是拖着这一条腿,打了一辈子仗么?”
他说完之后,神情一顿,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手拿开了。
可是陆宁远没有心思察觉,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外飞来,重重砸进了他的怀里。一阵难以置信的剧痛之下,从他胸口当中涌起一道激流,猛烈地荡遍全身,大浪拍来,打得天与地一同旋转。
他忽然想要落泪,忍住了,肚子里涌起无数的泡沫,他不禁难耐地弯了腰,几乎要从床边跌倒。就在这个时刻,刘钦的那几根莹白色的、匀称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畸形、突兀的膝盖上,他浑身颤抖,魂飞天外,在刘钦的手拿开之前,一把将它攥住了。
第一次,他跌入一个从未梦见过的梦,从心里生出一个妄想——
刘钦会是他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