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刘钦只着里衣,斜倚在塌边,正让宫女服侍着洗脚。

自从天气转凉,他不再每天沐浴,今天没有出汗,便也不去折腾。从前刚同翟广分手,回到京里后的那段日子,他曾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过一阵,后来慢慢回到从前,这等事往往都要旁人服侍。

这几日他视力又恢复了几分,隔着这个距离,已能瞧清楚服侍他的宫女的面貌。

她低着头,神情恭谨、温柔,手上动作很轻,像是做过这事许多次了,可看年纪也才十余岁,刘钦默默看着她,出了阵神。

陆宁远走到旁边,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赤脚踩在地上,手里还端着他自己的洗脚水。

同刘钦不同,他久在戎旅,上一世哪怕官拜大将,也从没让别人洗过脚。第一次见到宫女端着水盆来时,他还不觉着什么,可等对方在他面前跪下去,手摸到他鞋子的时候,他才浑身一震,用那样的病腿从原地猛地弹开了,而且弹得老高。

这会儿刘钦洗脚,让他也洗,否则一会儿两人不能睡在一张塌上。他自然应了,坐在另一边,弯下腰去,拿皂角在脚上使劲搓了两遍,连每个脚趾缝都搓洗干净。

两人没有闲聊,宫女也不说话,寝殿中只有被手扬起的一道道轻轻的水声。陆宁远时不时抬头,向刘钦看去一眼,到最后三眼时,他开始觉着奇怪,终于放弃最后一只没搓的脚趾走了过来。

刘钦听他和自己说话,回过神来,循声转头,看了他脸上神色,又低头看看他脚,湿哒哒还在淌水,不知为何,颇感好笑,答他道:“我在想薛逢时今天对我说的事情。”

说完,他也不继续解释,招呼宫女抬头看他,这才发觉虽然时不时便要她服侍,到现在却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见陛下忽然和自己说话,而且还是询问她的名字,心下颇为惊慌,手也抖了一下,却勉力自持着答:“奴……奴婢名叫琼英。”

“倒有个好名字。多大年纪了?”

宫女愈发紧张,低下头去,“回禀陛下,奴婢是二八之年。”

刘钦见她这样小,更感讶异,“是什么时候、因何入宫的?”

之前为他读奏章的内侍一直守在门外,听见殿内动静,不由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想陛下好像终于要近女色了,只可惜小陆将军也在旁边,正犹豫着该不该把这喜讯告诉德叔,就听门内继续道:“是去年八月,陛下,陛、不……太上皇广选民女,奴婢就……就进宫来了。”

刘钦心中一厉,面上反而愈发温和,问:“你是怎么进宫来的?是家人自愿送你入宫,还是有人强逼?”

他见她已经是惊慌之态,怕这样问之后,她受惊更甚,不敢说话,便又补充,“我当时正在宁国府,曾知道一些情况。”

他虽然做出一副慈蔼之态,但宫女闻言,仍是雪白了一张脸,微微张嘴,支支吾吾不肯说,浑身都在细细地颤。刘钦看了陆宁远一眼,疑心是他长得太过高大,引人生惧,就让他坐在床边上。

陆宁远照做,坐在床边离他不远的地方,腰背挺直,两手放在膝上。

“你只照实说就是。莫非你并非自愿入宫?”

宫女伏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就是宁国府人……”

刘钦怔了一怔,道:“我在宁国府时,曾见当地百姓为了不让女儿被选进宫,都争相嫁女,连接亲用的轿子都租光了,有的甚至要走着嫁女儿,还有一天之内数女共嫁一夫的。这样的事,你可听说了?”

宫女就是宁国府人,亲历之事比他多得多,如何能没听说?刘钦这样问,就是想引她开口。果然,她闻言神色动动,伏在地上低声道:“陛下圣明……奴婢家乡的确就是这般。”

渐渐地,她壮起胆子,“那时官吏闯进各家抓人,遇见未出嫁的年轻女子,在面上贴了黄纸就带走,说是奉陛下……奉、奉太上皇之命,要选进宫中当秀女。天天都有人家女儿被抓走,抓走后就没了音讯,乡亲们害怕极了,就……就都赶忙让女儿出嫁。”

“奴婢当时年纪小,又不舍父母,本来已经选定夫家,也商量好了,奴婢哭着不愿离家,奴婢父母溺爱奴婢,就……就一时耽搁了下来。结果后来私嫁女儿的人家多了,官吏就搜捕得更严,原本不要奴婢这样年幼的,后来只要年满十四,就需入宫,奴婢家里惊慌,就想要奴婢赶紧成亲,可原先的夫家已经纳了两房,反悔了,不肯再结亲,奴婢……奴婢就耽搁下来。”

“奴婢父母无法,只能上街找年轻男子,原本……原本找到一个,是外乡人,听说相貌很是堂堂,年纪又小,可是还没有商定下来,他就不告而别。当天夜里,奴婢就被黄门带走……之后,之后就进宫了。奴婢出言无状,请……请陛下恕罪!”

刘钦神色一动,问:“你爹可是个举人?”

宫女愕然道:“陛下圣明,家父……家父确有举人出身。陛下,陛下是如何知道?”

刘钦心道:我如何知道?你口中那男子恐怕就是我。

他当时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自然没法携着旁人出逃,却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举,竟对她有这般影响,当下便问:“你想回家么?照实答就是。”

宫女一愣,又是半晌无语。好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般,对刘钦道:“想!”

“奴婢……奴婢自从进宫以来,再也没见过父母家人,也再没收到过音信,爷娘不知奴婢生死,奴婢也不知道爷娘是不是安好……奴婢听人说,进宫之后,人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几十年也不能见到家人一面,有的就老死在宫里……还有幸运的能被放出宫,但回到家里,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嗯。”刘钦应了一声,“既然你想回家,那我就放你回家。”

宫女愣住,呆呆地看他。

刘钦把脚从水里抬起来,自己擦干净了,擦完之后低头看看,手里拿的不是布巾而是丝帛。他给丝帛扔在水里,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她走了,转了身子躺上床。

陆宁远正要有样学样,刘钦伸手挡了挡他,“你重洗一下脚。”

陆宁远应了一声,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赤脚踩在地上的缘故,只好再去洗一遍。洗的时候偷偷看了脚底板,其实倒也不脏,刘钦常去的几个殿一天要拖三遍地,几乎没有什么灰尘。

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认认真真洗了,擦干后穿着鞋子把水送出去,走到床边,刘钦这才给他让了让地方。

大概是因为觉着睡在床边,临事易于反应,刘钦始终睡在更靠近门口的那侧。陆宁远可以从另一个方向上床,却没有,每次一定要绕过刘钦,拖着那条不大好使的左腿,在床上慢慢挪过去。

前两天刘钦心情好时,见他动作太慢,等着的功夫里会给他捞过来亲上一下,因为看不清楚,大多时候都是亲在脸上,有时刚好碰到了嘴,这个吻就变得很长。但今天显然他心情不怿,眼看着陆宁远一点一点在眼前挪动过去,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沉思着什么。

陆宁远挪到床头,无事发生,于是侧身在他下巴旁边吻了一下,握住他一只手,问:“你在烦心么?”

刘钦一向不同陆宁远谈及太多朝政,也不向薛容与说什么兵事,但陆宁远始终不问,他反而渐渐愿意同他多说一些。

“嗯。岑士瑜父子已经杀了,江阴那边,也要一点一点连根拔起,周良翰那边还在搜集罪状,等安排妥当了,也好杀一个应天顺人,急不得。”

陆宁远听来,觉着他所说似乎并无可忧,便不出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岑士瑜已死,朝堂上声量一下小了,但事情也不好做。周良翰那边正在丈田,不很顺利,就是将来岑氏彻底倒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势如破竹。之前答应秦虎臣等北军要足额发饷,但各部都拿不出钱来。今年没到年底,已经花完了银子,再花就只能支明年的了。”

“薛逢时进言当中,还有拓荒地、分田亩、厘赋税、疏漕河、修水利……样样都要花钱。其实要真是太平盛世,这些银子何至于掏不出来?可国库现在就是空的,更不必说今年打的这两仗,耗费太大了。”

“谁都知道这些事做好了,绝不可能再有国库空虚之事,但偏偏拿不出银子,连开始都开始不得。你几次出兵,也知道民间如何,百姓身上负担极重,但朝廷还是没有钱花。钱去哪了?哼……所以说改革吏治,是要和清丈田亩一样,第一个做的事。”

“但这事也急不得,不是立竿就可见影的。钱,钱,还是要钱呐……他也知道朝廷周转不开,像我父皇一样硬生生铸钱是不行的,那是劫贫济富,饮鸩止渴,所以提了个实物折俸的法子,想要缓过这一两年。”

陆宁远渐渐把手揽在他身上,越听就将他抱得越紧。上一世刘缵也用过实物折俸的法子,所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没问,想自己两世为将,遇此困境,却没什么能做的,只恨自己一向家无余财,一贫如洗,也不能把自己拆了论斤卖了,只有默然无语。

刘钦继续道:“这法子一推,朝官定然都闹起来。不管拿什么东西折算俸禄,朝官为了换钱用,一定会纷纷卖出,那东西就会折价,卖不上价格,到时人人不满,一定有人煽风点火,趁此攻击新政。我没答应,他说那就只能求我救一时之急了。”

陆宁远想到他刚才对宫女说的最后一句话,问:“是要从内帑中出么?”

刘钦笑了一下,分不清是不是冷笑,“嗯。托我父皇的福,内帑当中存银倒是不少,给北军补发今年欠的军饷倒也够了,还能剩下仨瓜俩枣,给我过冬。”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当着陆宁远,偷偷骂薛容与道:“这老东西,别人不管,就盯上我了!”

陆宁远一呆。刘钦一向对薛容与颇为尊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更别提呼他为“老东西”了,况且薛容与似乎也并不老,起码比崔孝先年轻。

正惊异间,刘钦翻过身来,侧身抱在他身上,自己安慰起自己来,“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确实能榨出油水……哼……”

陆宁远忙抱紧了他,手先是放在他背上,过了会儿忍不住轻轻放在颈后,自己凑近过去贴了贴他。

他心里软了,身上的骨头、筋肉也跟着软了,喉咙也软,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要是江北各地也能收上赋税就好了。那里有许多流民,还有些城池,夏人没占,但我大雍的官吏也多有逃窜,就成了无主之地。”

刘钦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他。

陆宁远继续道:“淮北有许多百姓到了江淮之间,这些人如果能安置下来,朝廷给他们田产,过些年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他声音不高,语气平常,所说的却是急务。刘钦当初回京不久,曾过问过淮北流民安置之事,但后来时间一久,他自己又身陷夺嫡之争、内忧外患,便一直没再顾上,今日让陆宁远一提,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没了睡意,想要坐起,但想现在天色太晚,没必要叫人连夜进宫,便又躺了回来。

“你从前是不是提过此事?”

陆宁远“嗯”了一声。

刘钦所说的“从前”,其实是上辈子。上一世时陆宁远就曾向刘缵提议,应当尽量吸纳江北流民,充实淮南淮北已经收复之地,善加经营,使其恢复生产,就地修筑坚城,农忙时耕作,农闲时练兵,战时便可招募民兵,据险而守。

如此一来,既可让江北百姓有一安身之地,也能为朝廷增加赋税,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移民实边,能极大加强边防。若是城池空虚,则夏人一来一退,此地便要易手。

可大约是刘缵对这些地方能始终归大雍所有心怀疑虑,担忧夏人一来,人口百姓便会白白资敌,始终没有同意。

刘钦听来,马上便想起上一世的事,想起陆宁远在他生前的几次无果的谏言,也想到刘缵反对的缘由。但他的胆子要大得多了,当下随口般承诺道:“等你到了江北,就这么做试试。不成的话也不怪你。”

陆宁远也从床上抬起头来。

刘钦却不愿再说烦心事了,见他伸长了脖子,顺势吻在他侧颈上,往下一点,便是左右两片对襟围出一个尖角的颈窝。凑得近了,便有热烘烘的气,幸好陆宁远事先洗过,倒是没有什么汗味。

刘钦心情稍好,在这里也吻一下。

他们两个虽然一张床上睡了多日,但刘钦之前一直病着,眼睛看不清楚,心情也跟着烦郁,这么一个热乎乎的大活人躺在旁边,也没心思想些别的。他不想,陆宁远就也不敢想,至少想了也没让他知道。今天刘钦眼睛好多了,在陆宁远身上亲过两下,便觉心里有什么涌动起来。

他稍稍抬起头,看向陆宁远,两只眼睛当中闪动着异色。许多年前,陆宁远是见过这副眼神的,他却几乎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看到——这眼神竟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浑身腾地一热,刚才还软如棉、像水一样要流出去的一身肌肉猛然绷紧,牙关死死咬住,扣在刘钦背上的手忽然变得铁钳一样,连那只受伤的右手也不例外。

刘钦略感疼痛,却也全不在意,紧紧看着他,手却摸上他腰间的扣子,想要把他这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解开。

陆宁远的衣服并不难解,几乎是马上,他便同刘钦坦诚相待了。但刘钦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下一刻身上一痛,眼睛一花,后背挨上了床,陆宁远抱着他翻了个身,像一朵乌云般笼在他身上,颤声问:“我……我可以吗?”

“你不可以。”刘钦答,说着伸手在他右边肋下一推。

第一下没有推动,好像他在推的是块一千斤的石头,第二下时,陆宁远被轻飘飘地推开了,又重重落在他身侧床上,脸上现出几分呆愣之色。刘钦跟着翻身,也像一朵云般笼在他的头顶,两手撑在他身侧。

他低头看着陆宁远,一向冷浸浸的眸子里露出点笑意,抬起只手放在陆宁远颊侧,沿着绷紧的肌肉的脉络轻轻抚下,手指从脖颈一路划到锁骨下面。

“靖方,我还从没有仔细看过你呢。”他忽然道。

陆宁远但感身上什么地方轰然一响,不是耳朵,不知道是哪里,浑身都血都滚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昏死过去,神魂飞出,又轰地落回身体当中,他回过神,马上强抑住向刘钦伸出两手的冲动。

这时他要是动上一下,就会将刘钦紧紧箍住,勒在怀里,或许还会弄伤他,他不确定。所以他只有绷紧了肌肉,两手贴紧了床,用力看着刘钦,任皮肉下怒浪汹涌,始终不敢动上一下。

刘钦忽然笑了一笑,落在他身上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向下一抚。陆宁远胸前被他摸到的那片肌肉猛地一跳,刘钦讶然,再按了按,那上面就忽地渗出细细密密的一片小小的汗珠。

从前陆宁远穿着衣服,他倒没注意过这里有这么大,刘钦暗想。又想:只可惜太硬。随意揉了两下,陆宁远牙关发出了“格格”的轻响,像是打着寒战,可是眼看着又出了点汗。

他像是汗水做的,从之前就是这样。刘钦喉咙里面发出“哼”的一声轻响,大概是笑,没有抬头瞧陆宁远此时的神色,低头向他左胸就中吻上。那里浅浅地凹陷进去,舌头轻轻拨动两下,就立了起来,简直热得逼人。

刘钦于是拿牙齿咬了咬,忽然,陆宁远那边的手臂像是按下的机扩,猛扬起来,手掌按在他肩膀上,既不是推开他,也不是把他按向自己,而是格外用力地捏住了他的肩。

刘钦一向不在意疼痛,这下却也觉难以忍受,疑惑地抬头向他看去一眼,却在这一瞬间,陡然心头一紧,身上忽地凉了。

在他头顶不远,陆宁远垂着眼看他,漆黑的瞳仁正倒映出他的轮廓。

数载忽忽而过,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那个他原来还未忘记的腊月十五,在那最后的时刻,他落下马,躺在地上,马背上陆宁远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就是这样高高垂在他的头顶,向他投来最后一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