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二天早上没有日朝,刘钦和平时一个时间醒来,没急着坐起,睁眼眼望着帐顶,想该借着去后宫问安,正好探探母亲的口风。

他动了动,陆宁远的手臂照旧压在肚子上,好像刻意放轻了,不像看着那样沉重,转头过去,果然他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见他看过去,神情柔和着,朝他做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忽然移入窗棂,刘钦偏一偏身,向陆宁远吻过去。陆宁远先是微微惊讶,然后两手搂住了他。

刘钦觉着睡了一长觉后两个人都会有口气,所以从不在晨起后还没漱口的时候同他亲吻。陆宁远不知道他从前和周章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如此,也不敢相问,在刘钦看不见的地方,一天里面总要偷偷刷几次牙。

此刻这个反常的吻让他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他很快就将困惑压下。那样多次过后,他的回应已经比最开始时熟练多了,不再会不小心把刘钦的两片嘴唇咬瘪,或是拿牙齿磕破他的舌头,只除了偶尔控制不住地把放在刘钦背后的手收得太紧,其他时候总能将一吻进行到刘钦兴尽退开的时候。

这次也是一样。刘钦渐渐情动,一仰头同他分开,伸手摸向他额头,把那上面一绺头发拨开。

发梢处果然已经湿了,他半撑在陆宁远身上,低着头看他。

陆宁远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隐约梗着脖子,头从枕头上微微抬起,以至于挤出了一点双下巴。

刘钦想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见陆宁远悄悄放松了身体,枕回后面,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发觉刚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其实带一点小心翼翼的窥探,好像在觑着他这次是不是神情有异。

刘钦忽然又觉出一点愧疚。

那天他想起往事,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陆宁远按在胳膊上的手狠狠拂开了,脸上大概现出了悚然之色——他觉着应当只有一瞬间。

陆宁远猛然回神,从一点点迷乱、一点点恍惚中轰然砸在地上,愣着不动了片刻功夫,然后就好像要从床上找个缝隙将自己埋入里面。

他当然没有找到,只挣扎着翻身坐起,弯着腰,迅速把两只鞋子穿上了。

等穿上之后,他才低声道:“对不起。”

刘钦这时惊魂甫定,心中失悔,不知该说什么,尴尬着没有应声。

现在,他想自己是该哄一哄陆宁远的,为什么从前总是他先一个低头,温声软语伏低做小,现在他却一连几天都对那次无意间的挣开避而不谈?

因为陆宁远不会冷冷地甩开他手么?因为自己知道哪怕什么也不做,陆宁远也不会离开么?因为知道并不是他一松手,两人就会从此再没有关系了么?

从前周章那样冷言冷语对他,在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这样有恃无恐么?

刘钦摸摸陆宁远的脸,手指向下,按在侧颈最下面,靠近锁骨的地方,指肚在上面转过两圈,问:“这里有一颗痣,很小,你自己知道么?”

陆宁远一呆,用不会吹飞他的力气低声道:“不……不知道。”

“哦。”刘钦手掌向下,从衣领间穿入,沿着两道胸肌中间的缝隙摸到他肚子上。

陆宁远的对襟打开了——大概原本就没好好系紧——露出里面半赤着的上身,肚皮那里原本是软软的一块,被刘钦碰到,一瞬间绷出硬硬的棱来。

刘钦又问:“那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身上肌肉长得很结实漂亮?”

陆宁远快要失声了,下意识答:“没有……”紧跟着又道:“不……营里……营里有人说过。”

“哦……”刘钦又道。放过了他被绷得铁板一样的身体,又摸摸他脸,“那他们说没说过……”

他含着笑、低着头看过去,大开了心门,把心里的爱意一股脑地向陆宁远劈头倾去,“你很英俊,有时候还很可爱?”

陆宁远呆愣了,有一瞬间脸上全无表情,意识也不知道在哪。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又像被什么猛地一砸——或许就是他那道离家出走了的游魂忽然撞回身体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墩了一墩,将他击在床褥上,又弹起来,他就势抱住刘钦,一翻身将他扑在身下。

他还记得刘钦的“你不可以”,怕他误解,嘴唇哆嗦一阵,低声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想亲亲你。”

他声音哑了,在喉咙里沙沙地响着,这次没问可以不可以,低头匆忙看了刘钦一眼,忽地抬手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刘钦一愣,想要拿开他手,陆宁远却覆得更紧了。

刘钦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心中泛起无限怜意,刚才那一点愧疚也被放得格外的大,握住陆宁远的手,又一次想要拿开。

陆宁远却不知为何,极少见地违逆了他,那只遮着他的手仍紧紧扣在他眼前,刘钦看不见他,看不见他那双眼睛,只能从指缝间瞧见两线照在帷帐上的晨光。

忽然,一个炽热的吻落下来,带着陆宁远浑身的颤抖,混杂着什么浓重的东西,滚烫地落在他脖子上。紧跟着,肩头、锁骨、胸口、肋骨、腰侧,一簇一簇落下团团湿润的火,刘钦忽然也抖了一下,手指收紧,用力按住了覆在他眼前的手。

像这样眼前黑着,身上却被人不住亲吻的感觉于他而言太陌生了,他必须清楚知道现在正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与他自己相关的。但他握住陆宁远挡在眼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这次没再挣扎,再然后那团火落在了更下面,他稍稍弓起腰,发出一声轻吟。

湿润、柔软、灼热……刘钦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更多,眼前忽然一亮,陆宁远松开遮在他眼前的手,拉住他放在身侧、忽然绷紧的手,指头一收,紧紧笼在了里面。

这天问安刘钦迟到了小半个时辰,行礼起身之后,母亲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萦在身上。

刘钦知道陆宁远不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让别人看见的痕迹,来之前整理仪容时也照过镜子,因此并不慌乱,只泰然坐下,同母亲说过几句闲话,将话题慢慢转到文宁身上。

“刺客到现在也没有抓到,只知道应当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但那晚之后就没有行踪了。”刘钦淡淡地道。

他其实根本没有命人认真追查,母亲李氏也知道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对他这默契颇为满意,温言劝慰道:“国家的事,千头万绪,大大小小都担在你的肩上,要是事事关心,人可怎么得了?那个始皇帝,人不就说他是一车一车书简,活活读死的么?”

她出身名门,自幼识字,但不喜读书,闲暇时候更爱看些戏文,说完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对的,不由抿嘴一笑。刘钦听来,也不禁莞尔,应道:“是。”

母亲是在暗示他,文宁的事别再查了,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又道:“只是文宁是死在寿阳侯府中的,倒是不好向朝野交代。”

李氏微微睁大眼睛,“有这等事?”愣了一阵,随后冷哼一声,脸现愠色,“早就有人和我说过几次,说寿阳侯动歪心思,惹得文宁和驸马不睦,我本来未当回事,只当是下面人乱嚼舌根,不想竟是真的……这是将我大雍礼法置于何地!闹将出去,丢的可是你和你父皇的脸。”

她的惊讶、愠怒,无一不是自然而然,好像她从前当真从未相信过文宁和寿阳侯两人之事,现在初一听说,便觉难以接受。若非刘钦心中有数,见了她如此反应,绝想不到此事还有第二种可能。

他隐约摸清了母亲的心意,沉吟片刻,却是问:“那依母后看来,应当如何处置?”

李氏扶着腕上的首饰,低头沉默片刻,在她沉默的时间里,嘴角始终勾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既显得雍容华贵,又好像有点漫不经心。

过了一阵,她才抬眼看向刘钦,然后轻描淡写地答道:“人死在寿阳侯家里,他是不能不担干系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刺客,能随便进入寿阳侯府,又随便逃出去,王府那么多家丁、侍卫竟然没一个人能拦他,岂不可疑?我看这事很有些蹊跷,干系定然就在他身上。”

刘钦点头,“儿子知道了。”

母亲的意思是,杀了寿阳侯灭口,就此了结此事。他原本以为,文宁被杀,那寿阳侯只是被其所牵累,听母亲这样一说,恐怕里面还有文章,甚至有可能是什么人授意他,合谋杀死文宁的。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做完,他这个知情人自然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是不是真的,但也没有深究,话锋一转,说起准备裁撤宫女和缩减宫中用度的事。现在刘崇已经被他架空,他又没有立后,后宫中的事多是他母亲担待,因此需要同她打声招呼。

李氏听后,暗吃了一惊,随后神态又恢复如常,“这等国家大事,皇儿自己做主就是,你是有主意的人,娘说不许做,你就束手束脚不成?”

刘钦微微一笑,“父皇的嫔妃太多了些,儿臣想着,也趁着这个机会裁撤一些,看是送她们出宫还是落发出家。”

他本来打算如果母亲反对,就把这个打算说出来,但她竟然这样轻易就答应,说出此事便是讨她欢心了。

他还记得从小到大每次见到母亲,母亲永远都盛装打扮,担心不能讨刘崇欢心、担心色衰爱弛、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对、哪一个角度不够美艳动人。听说刘崇宠幸了别人,就暗暗恨得牙痒,总要时不时派人悄悄探听,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来报,生怕圣宠旁落,后宫当中变一个天。

李氏或许以为他没注意过,但刘钦从小看在眼里,没有刻意多想过什么,可是第一次爱人,就生出只能爱一个的念头,从前做太子时,不肯娶太子妃,现在做了皇帝,也至今没有充实后宫,很难说没有小时候记忆的缘故。

他以为母亲听说之后会面露喜色,谁知她神情竟只淡淡的,“嗯……有些愿意走的,送她们出去倒无不可,最好能送回自己家里,出家倒是不必。没处可去、不愿意走的,留在宫里养着便是,毕竟是太上皇的宫眷,不是寻常宫人,况且多几个人,也花费不了太多。”

她这回应颇出刘钦意料之外,虽然没开口发问,却难免露出了点疑惑之色。到底是亲生的儿子,李氏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不是这样做已经无关紧要了。

的确,从前她不止一次想过,甚至暗发过誓,要是一朝得势,非把后宫中的这些莺莺燕燕都赶走不可,让皇帝眼里只有她一人,后宫佳丽绝不可有三千人,但三千宠爱必须在她一身。

自从入宫以来,她一直努力着,没有过半分松懈。她做了贵妃,上头还有个皇后;她做了皇后,可事事仍都得依着皇帝,还要应对不知何处射来的明枪暗箭,保护自己、也保护刘钦;现在她做了太后,是皇帝的亲娘,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她撼动了,她从前想过无数次的事又一次被摆到面前,这次她只要轻轻点一点头,就能把它实现。

可是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现在她的荣辱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里,不会再有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打入冷宫,失掉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失掉性命。刘崇不再是皇帝了,从九重天外落在地上,她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无关,在所有的戒惧、讨好、尊崇褪去的一刹那,他就像是风干的泥像,所有粉饰都扑簌簌地脱落干净。

二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发现,或许从前刘崇称得上英俊,但他现在已经真的老了,头发稀疏,肚子发胀,两只眼袋像是挂了两个球,旁边有一块一块的斑点,睡觉时呼噜打得那样高、那样响,惹人烦不胜烦,张嘴亲她时,嘴里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老人味儿。

她从前如何能忍受的?

再想起之前让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愿望,她只觉着恍如隔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

如今她不常去找刘崇了,刚刚被解除了幽禁的刘崇却反而天天来看她,就是赶也赶他不走,曾经那高高在上的宠爱翻然一变而化作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有时候想让她帮忙在刘钦面前递一句话时,刘崇脸上的神情简直像她的小媳妇了!

这副神情,她在从前被她暗暗嫉恨过、也嫉恨过她的女人脸上见过,在与她同仇敌忾、短暂结盟过的盟友脸上见过,虽然不曾见过自己的,但想来也是一样。没想到今日再见,竟然是在刘崇脸上。她先是吃惊,随后觉着好笑,再然后忽地恍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原来天底下的什么都会变,权位调转之后,连男女也可变了。

她找到了真正永恒的东西,本能想把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但刘钦,他的亲生儿子,又是那样一个雄姿杰出的年轻人,不需她教导,就早早明白了同样的道理,想把这稳固从他手中夺来,殊非易事,更恐怕得不偿失,她便马上明智地决心走上另一条路。

“金银珠玉、嫔妃仆从,都是无关紧要的,有和没有,多还是少,有什么分别?只要皇儿觉着是对国家好的,那放手做就是。”李氏淡笑道,用言语将两人拉到一处,“不论到什么时候,娘和你都是在一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