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刘钦话音落后,别说席上朝臣相顾失色,就连在场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的左右侍宦,也都在心里一惊,甚至就是陆宁远自己也微微张开了嘴,一张从来没表情的脸上现出讶色。
刘钦事先从未对他透过口风,不知是今日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此念,更重要的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帝做太子时的潜邸,哪是能送人的?旁人就是踏进一步也颇犯忌讳:难道你也想沿着同一条登天梯走上去,成龙成凤么?
陆宁远虽然之前得了刘钦的眼神示意,却也无法再站着不动装死了,当即出列伏地道:“臣受国厚恩,未有尺寸之功,涓埃之报,万不敢受此隆眷,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钦心道:他倒是也会说几句场面话,看来上辈子的大将也不是白做的。
群臣之间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刘钦余光瞥见已有几人就要上前,定是要力谏不可,赶在他们前面先道:“不过是一座宅子而已,朕如今又不可能再去住了,与其闲置,不如拿来颁赐有功,也省得朕雇人终日打理,也是一大笔开销,有累于内帑。”
他这角度实在闻所未闻,一些原本要上前的大臣,本来已打好腹稿,要劝谏他不可为宠臣而废礼法,有损于神器,谁知他却半句不提陆宁远如何,反而是拿内帑说事。说起这个,反倒是众臣有些理亏。
当日为了给北军补足军饷,刘钦不惜将内帑掏得空了,众臣说要捐银以纾国难,到最后不了了之,仍是由刘钦独出这笔银子。此后刘钦一改前朝之风,一应用度大为撙节,饮食起居简直不像是个皇帝了,观高祖当年筚路蓝缕,创业之艰,恐怕也未到此种境地。
刘钦摸摸下巴,快速计算起来,“据朕所知,那宅子现在雇了四十余人打理,修剪花草树木,疏通水道,洒扫庭院,清理苔藓,天干时防火,下雨了补屋,每日所费便要二十余两银子。”
“朕如今一日饮食,所费至多不过这些——”在他亲自过问、整顿内务之前,这些钱只够买两颗鸡蛋,如今能吃一日三餐,倒已经是进步不小了,“把这间宅子脱手,省下来的钱,朕也好偶尔开一开荤。”
他说得真是可怜,简直让人耳不忍闻,哪怕众人明知道即便是二十两银子也绝非一笔小数目,绝不至于让这位少年天子在大内吃糠咽菜,却也不得不配合着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准备好的谏言自然无法出口了,现在反而该担心陛下趁着话头抛出什么新的议题,户部主事的一应官员但感如芒在背,几个曾做过太子太傅的老臣甚至已经偷偷抹起了眼泪。薛容与张了张嘴,随后又闭紧了,脸上露出既羞愧,又无奈的神色。
无奈是因为刘钦这话半真半假,明摆着只是拿来做个遮掩而已,羞愧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有几分真——累君父如此,便是他这做臣子的无能,有何颜面再立于朝班之上?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恐怕已经引愆求去了,只是他尚有重任在身,这样一副重担注定要与文人气相悖。
这样一来,劝谏的人便少得多了,大多都是拿朝廷礼法说事,丝毫不敢提潜邸的开销,唯恐圣天子顺势改了主意,又循了之前太上皇的辙轨。
于是刘钦没再费多少口舌就将这事定了下来,把自己曾经和陆宁远一起住过的太子府赏赐给他——当然从此的一应开销也要从陆宁远的俸禄中出。只凭官俸,大概是难以为继的,只盼他去到江北能多打几场胜仗罢。
陆宁远恭恭敬敬地领命了。
他领旨谢恩之后,正待站起,背后却响起一声,“陛下太偏心!”却是秦良弼嚷了一嗓子。回头去看,秦良弼黢黑了脸,怒气冲冲,如果不是顾忌着现在正在御前,挥拳上来怕也未必,再看他旁边幕僚,已恨不能把头埋到肚子当中。
在来信当中,刘钦为着安抚,引经据典,恨不能将秦良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秦良弼自己就也觉自己是最为刘钦倚重的方面大将。
他睥睨群臣,满朝诸将,论起用兵的才略、胆量、勇武,全不及己,陆宁远只是比别人稍胜一筹,但此等黄口小儿,同他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数月前刘钦起事时,陆宁远连兵权都没有,作战用的盔甲、兵器都是赖他秘密运来,甚至那些死士也是他亲自挑选的,陆宁远只是占了一个在刘钦身边的便宜,帮忙调了几个兵,便有了从龙之功,真是时也命也。
如今刘钦对他圣眷优隆,明显超于常规,连升数级,让他以区区二十六岁年纪就跻身当朝都指挥使之列,放在本朝怕是也没有几人。可他才打过几仗?和夏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几年?像这等大手一挥,连登基前所住的潜邸都能赏赐给他之事,别人看了,如何能够心服?
刘钦正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不意秦良弼竟然当众发难,让他下不来台,不由愣了一下。但因着心情正好,慵慵懒懒,便罕见地没起什么脾气,和颜悦色地问:“虎臣在京城可有住处?”
秦良弼见众人目光都向自己射来,有惊恐的,也有鼓励的,更有些是等着看好戏的,这会儿已有了几分悔意,咳一声答:“朝廷也给臣安排了个宅子。”
“那想必是嫌不够大了。”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一惊,马上便要解释,刘钦却紧跟着道:“朕的潜邸拿来做射猎的赏格,的确太重。不如这样,让两位都指挥使当众演练一下阵法,获胜者便赐居此处,也不违冬狩肄武习劳的本意。”
见他没有作色,秦良弼登时心中一宽,松了口气,自觉刚才顶得太硬,这会儿便腆了张灶糖般的笑脸卖乖道:“一会儿如果臣胜了,臣可就给陆指挥空出房子,自去住新家了。”
刘钦也笑了一声,“新家明天就给你空出来。”
见他君臣二人如此,其余人不由暗自松一口气。
当朝天子的脾气,谁人不知?在场诸人,不是曾见过他手刃成业,就是曾见他在刑部大堂悍然砍了邹元瀚的脑袋,其余的哪怕没亲眼见过,也一向有所耳闻,听秦良弼话头不对,均暗自为他捏一把汗。却不想天子待他竟宽和如此,着实让人意外。
刘钦问:“陆指挥,你有异议没有?”
陆宁远答:“全凭陛下吩咐!”
于是演练阵法之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两边各从禁军当中选二百人,从自己带入围场的部将当中选择三个,为着公平起见,禁军划分时是打乱顺序随机列队,再按单双取人,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练兵,之后便在围场当中就地比试。
刘钦携着其余众臣重新登上看城,在城上坐定,左右侍宦这才得空呈上早饭。
刘钦昨天出猎,中午只吃了几口干粮,夜里本有宴席,却被他胡天胡地过去,这会儿拾起筷子,才发觉已是饿得有些手抖,想起陆宁远还没吃,便打算吩咐人给他也送一份。
他正要开口,转念想到今日抛出赏陆宁远潜邸的话头,已经引众人颇有微词,便没当众出口,将侍宦叫到身前小声吩咐几句,让人去了。
这次演练,两军都是步骑混编,兵器不开刃,箭头不加铁镞,刀箭上洒了石灰粉,衣服上白色多者、或是伤在要害者需自觉下场,算作伤亡。旁边各有几个监督、点数的官员,以防有人作弊。怕误伤禁军士兵,因此不用火器。
陆宁远正在教禁军明辨号令,排演阵型,听见有人找他,下意识便置之不理。来人求见过三次,他才终于听到,正眼看过去,见是一名内侍,手里捧着碗粥,上面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内侍自觉居显贵之位,虽然名分上低贱,却是天子身前的人,朝中大臣谁见了他不矮上一头,被连番冷落,面子上便挂不住。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宁远在天子那里风头正盛,况且这内侍久在深宫,知道的比旁人还要多些,这会儿便也不敢发作,仔仔细细赔上一张笑脸,“陆将军还未用膳吧?”
因为时间太紧,陆宁远虽然看向他,心神却有大半不在这里,接过来竖起碗往嘴里一倒,便将这碗粥吞了,递了空碗回去,道了声谢。内侍见他居然倨傲如此,心里拧过两圈,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见没人理会自己,笑着告退了。
李椹忙把人拦住。因为刘钦不许内侍在外廷收取贿赂,他便没掏袖子——他为了射猎,特意穿的箭衣,其实也掏不出什么——拉住人好生问候一番,才亲自送着内侍离开。
一碗肉粥下肚,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宁远但觉着肚里一热,这才发觉身后起了些疼痛。让这疼一提醒,忽地恍然:刚才的粥是刘钦送的。回头去看,内侍早走远了,看台上撑起的冠盖下面,有一只小小的人影。
他转回头,手中旗子一翻,司号的士兵吹起号角。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两边结成军阵,只等刘钦吩咐。刘钦这会儿只要拿小锤在立鼓上一敲,就会有人张起中军大旗,下面便开始作战了。他接过鼓锤之后,却放在一边,取来一把惯用的短弓,向着下面射出一支响箭,不偏不倚,正落在两军中间。
下面,秦良弼、陆宁远均觉着他此举是向自己示意,各自精神一振。
秦良弼按照雍军对敌的惯例,排出一个接近偃月阵的军阵,步兵居中,骑兵置于两翼,预备伺机包抄过去,绕后攻击对方后军,却看对面陆宁远的军阵排开之后也和他八九不离十。
围场上地形平坦,他们选择的演练地方左右既没有水源,也没有山丘会阻挡骑兵,因此列阵时不需考虑其他,战场上真正好用的阵法不外乎是。秦良弼看过对方军阵之后,肃然想:那便全看指挥了。当即下令擂鼓进军。
远处,熊文寿随刘钦一道,也正站在看台上面,观望着这两队人马。
若论私交,无论是和秦良弼还是和陆宁远,和他都没什么来往,彼此间恐怕互相还瞧不太上,但对他二人的能力,熊文寿还是真心服仰的,因此便看得格外仔细。
冷不防刘钦忽然传召,他一个激灵,忙快步上前。刘钦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神情却颇为安闲,侧头对他笑道:“彭祖一向知兵,就劳你来给诸位大人们拆解拆解罢。”
熊文寿原本因为把错了刘钦的脉,让张大龙这愣头青平白出了风头,心下正自懊丧,见刘钦特意给他一个台阶,同样精神一振,忙不迭应了,当即直身站起,朗声道:“秦、陆两位将军都将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翼,既是方便突袭对方,也是防备对方绕到自己侧面,从侧后方攻击自己的步兵军阵。”
他开了个头,接下来便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像这般地形,一般哪一军的骑兵能先杀到对方军阵后面,哪边便会取胜。因为人数太少,距离又近,弓箭效果不好,所以两边都只设了数名弓手,没有造成多少杀伤——啊,诸位大人请看,两军已经接敌了。”
两边军阵一动,原本看着相似的阵型便显出差别。看台上看得分明,秦良弼阵型更接近偃月阵,两翼骑兵在前,步兵稍稍落后,方便合围敌方;陆宁远所部军阵却呈阶梯型,张大龙领一队骑兵在左翼,陆宁远领着另一队骑兵,却没有布置在右翼,而是也在左侧。步兵则分为数个方阵,越往右去,便一阵比一阵更靠后一点。接敌之始,左翼骑兵和最左边的步兵方阵已经同人短兵相接,右翼却离战场仍有一段距离。
熊文寿不由沉吟片刻,声音略低下去,“陆将军侧重左翼,右翼空虚,恐怕是一个切入点。”
果然,他话音落后,就见秦良弼帅旗晃了三晃,左翼骑兵飞速向陆宁远右翼包抄过去。熊文寿这时已隐约猜出陆宁远的意图,不由暗自摇头:来不及的,左侧取得不了优势,右侧就要被人掏空了。
可谁知就在秦良弼左翼骑兵飞快包抄,直奔陆宁远右翼步兵方阵后侧时,张大龙所率那一队骑兵却是先一步绕到了秦良弼的后面。
却原来陆宁远率人抵挡住秦良弼右翼骑兵之后,张大龙那一支骑兵却并不是同他两路夹击扩大优势,而是向外绕了一点,借着路途更近的优势,先一步到了秦良弼右翼第一阵步兵身后。
秦良弼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这预料之外的动向,将留下的二十人预备队派过去,想要暂时拖住他,等左翼骑兵取得优势,便能确定胜局。但张大龙没有马上接近,在外圈又绕过这一队人马,竟然直奔他第二阵而去。因着速度比他的步兵更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接敌。
因为陆宁远的步兵方阵是阶梯状越来越向后的,这时秦良弼派出的左翼骑兵刚行出一半,他立觉棘手,亲自前去支援。
他原本紧盯着陆宁远,防备着他的异动,因为知道陆宁远作战悍勇,所以对他格外提防。谁知他却只是规规矩矩地率队同自己右翼骑兵交战,秦良弼便以为他是想与张大龙左右夹击速战速决,吃掉自己右翼,再乘胜攻击步兵方阵,所以一开始便打算将预备队派遣过去,用左翼取胜,同样也打一个速战速决。
谁知想得岔了,陆宁远一个都指挥使明晃晃摆在那里,竟然只是疑兵,麾下张大龙才是主力。
秦良弼这时去救援,势已不及,总共二百人的军阵,步兵一个方阵不过数十人,胜负几乎片刻便已分晓。第二阵一断,张大龙配合着步兵,马上又回头吃掉了他右翼第一阵,这两阵落败以后,再看刚刚派出的左翼骑兵,这才终于赶到陆宁远最右翼步兵身后,接敌之后果然大胜,但已来不及了,张大龙配合着左翼一二两个队步兵,已经攻向他第三阵了。
两队都是禁军,不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作战时的决心都旗鼓相当,晚了一步,事先又没留有后手,局面已是翻不过来了。
熊文寿在看台上,已是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也是知兵之人,对大雍现有的军阵无不烂熟于心,可陆宁远所用的阵法却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他不由想起在江北时,他与陆宁远被夏人挡在睢州城外,屡遭其骑兵冲击,万般无奈之下,他将指挥大全暂委于陆宁远,他那时摆出的阵型便在他预料之外,却偏偏能克敌制胜。
看他排兵布阵时的样子,绝不是临时起意,或是偶然为之,他必是事先已经推演过几十上百遍,甚至……甚至好像同夏人一阵一阵地拼过多少次,才能推敲出如此圆融又有奇效,仿佛为夏人量身打造的阵法。
今天也是一般。以常理推断,两军平地列阵,周围没有阻挡,一个带兵之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拉长军阵,让对方难以绕后,同时左右各置一路骑兵以做策应。
陆宁远却敢冒此大险,不惜将右翼舍给对方,在左翼抢先一步制敌。若是他这阶梯状的军阵前后拉得太深,步兵各阵便会散乱无法彼此支应;若是他拉得稍浅,就会被秦良弼赶在前面。若非实现演练过、实践过、用这法子取胜过,他如何能安排得如此精妙,如何能这般胸有成竹?
刘钦道:“看来是陆指挥获胜了。”
熊文寿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有为群臣拆解战事的职责,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得多了,“是,是……陆将军出奇而能制胜,用的这个法子,臣……臣方才也未体会到其中深意。”
他一开口才发觉没什么可说的。陆宁远这军阵形制并不复杂,他只看一眼便能记住然后原样排出,但对着秦良弼,十之八九是难以取胜的。
用这法子,对时机和距离的把控只要差上一点,恐怕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绝非旁人所能轻易掌握,他自然也就没法对众臣讲出什么,就是陆宁远自己在这儿,怕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便是真正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陆宁远胸中到底还藏着什么东西,熊文寿从前因着心中怨气,从没想过、也不承认,这时却忽感一阵震怖。
旁人或许不知其中厉害,但他却清清楚楚:这等韬略,举朝恐怕未有第二人。若非这人从娘胎里就对着夏人演练过了兵法,那么他便是不世出的天才——还有可能二者兼有。他这被这匹千里马踩在脚下当做垫脚石、只能眼望着他扬尘而去的老上司,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陆宁远的前途绝非他所能预计,现在两人只差了一点,日后自己恐怕是再难望其项背的了。
刘钦一直正襟危坐,这会儿终于从椅子间站起,高声道:“好精彩!赐酒,给他们两个都赐!”说着含笑扬眉地走下看城。
看城下面,陆宁远已跨着紫骝马,马蹄得得地迎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