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都统,前面十里还有一个村子!”

斡赛里问:“防守如何?”

“村口结了些木栅、绊马索,有的地方好像有挖坑再遮回去的痕迹。村口前边盖起个木楼,上面有几个哨,底下有二三十个壮丁,手里拿着铁器,还有自制的土弓土箭,见俺们经过,作势要上来,还朝俺射了两箭哩。”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防守策略。近来雍人许多村落为了应对夏人,都想出了类似的办法。

听见哨探示警,村里无事的壮丁就一拥赶到村口,以求能吓走外敌,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如果硬要往里闯,除去村口的绊马索陷马坑之外,进了村子还会有更多陷阱,那些手执铁器的壮丁也不是摆出来的空架子,还会同他们搏斗。

斡赛里这一路袭破的村子没有五十也有二十,早见怪不怪了,自然不会被这幅架势唬住。村内外的陷阱,固然会阻住他一时,但也只不过会稍稍阻住第一第二波冲锋,损失个把人,摸清陷阱所在,后面便可长驱直入了。

这些村民自以为手里拿了些菜刀、爬犁、锹铲,就能与他相抗,拿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斡赛里听了,只哼笑一声,问:“肚里都空不空?”

身后儿郎笑道:“空啦!”

“都空啦!”

斡赛里一扬马鞭,不用下别的令,左右便会意了,让哨探在前面带路,一队人便往前去了。

“前哨来报,斡赛里一路上几度分散开军队,令各处就食,有时其中军只有不到千人,正是下手良机。”李椹道。

“嗯,此言有理。与其同他硬碰硬,还是选在此时出击,胜算更大。”

说这话的是周章。

五天前陆宁远执意要先平民变,两人闹得颇不愉快。幸好李椹留下来解释一番,周章思忖片刻,觉着他所言不无道理,又想陆宁远既然敢如此托大,定有必胜的把握,不然料他就是能置个人前途于不顾,也不敢拿国事儿戏,便答应下来,要他限期平定,随后即刻回师。

后来李椹似乎还不放心,私底下又找到他的僚属,旁敲侧击地又是一番解释,约摸着还给了什么好处,转天那下属就在周章面前拐弯抹角地替陆宁远说了几句好话。周章心如明镜,一语点破了他,惊得那下属连忙伏地请罪。他将他严厉申饬了一番,却到底没为此事再改主意。

李椹不知自己险些弄巧成拙,周章也没再提及。几天之后,陆宁远果然如约平乱归来,此事便算当真揭过了。

因流民当中多是丁壮,他按旧例还选了些人从军,只不过时间太紧,只将二百余人编入军中,剩下大多留待后面安置,眼下只好找个地方先让他们住下。为了防止这些人再为乱,除去收缴武器之外,还要额外留一些人对他们进行看管。

陆宁远仗打得漂亮,却留了一根尾巴,所有人都不由记挂着。周章看他,便更有种“不听我言,果有此事”之感。只是为着和衷共济之故,这等话他自然是不会出口的。

如今在帐中商讨军略,他也绝口不提此事,只商议如何对付斡赛里一路。按之前各地的报告,斡赛里有将兵士时不时分散开的习惯,正可作为突破口。周章力主主动迎击,便是出于此种考虑。

“只是伏击的地点和时间似乎不能兼顾。”那边,李椹沉吟着又道。

“斡赛里分兵之后,担心势单力薄,为我所乘,定然比平日更加警觉,广派哨探,末将以为,想要设伏似乎不易……”黄天艽插言道。

他原本在刘骥手下为将,刘骥败亡之后,他因为见识远在其余众将之上,而被陆宁远编入麾下。本以为像自己这般曾协同谋反的罪臣即便留在朝廷当中恐怕也再难有所伸展,谁知像这般机密要务,他竟然也能与闻,自感荷恩甚重,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此言的确有理,帐中余人一时各自沉思不语。片刻后,周章轻轻一拍桌案,“那就选在他防备最轻的时候!”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陆宁远提笔,在军士新近绘制的地图上画下几个圈。帐内几人看去,却原来是几个零散的村落。

“伏兵就设在村子里面。”

到了村外,斡赛里顿了顿马蹄。木头搭起的望楼上面,一个汉子远远瞧见他们,紧张万分地吹起了哨,刚过两声,就被一箭射落下来,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但他死前的示警到底有用,不多时,一队壮丁就从村口奔了出来,都是些短褐穿结的寻常百姓,手里的兵器也无非是钩犁钉耙。斡赛里也不多话,抬一抬手,列成三排的弓箭手次第射出三串羽箭,再看那边便倒了一排。

被射死的都是直愣愣站在村口不知找地方躲避的愚蠢百姓,还有机灵的,见夏人弓箭手列队,马上便找地方藏身,等三轮箭射过,方才探头出来,脸上却是有了几分惧意。

斡赛里见差不多了,便让人冲锋。号角一吹,冲出去的却不是列队整齐、装备精良的夏人骑兵,而是另一队破衣烂衫的百姓,其中竟然有小一半都是妇人。

原来斡赛里每到一处,就要抓壮丁从军、抢掠妇女。抓来的壮丁,自然同自己人不是一般待遇,给他们吃的喝的白养了他们这么多日,就是为了像今天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至于那些妇女,几天下来早玩得腻歪了,等攻破了眼前这个村子,马上又有新鲜的,因此旧的这便弃之不顾。

男男女女被驱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跑,有害怕的折反回来,也有胆大的想趁机逃脱,都被后面督战的弓手一一射倒。余下的人没法子,只得一边哭,一边没命往前奔,跑到村口,便歪进村民挖掘的沟壑里,要么被竹竿扎死,要么掉进深坑摔死,要么手脚上落了夹子,捧着残肢嗷嗷惨叫。

斡赛里让他们填平了沟、探明了陷阱,这才扬起马鞭,高举过头顶,但听得鼓角一声,麾下夏人发起了真正的冲锋。

“进村之后,夏人定会下马,倒是伏击的好地方。只是附近这么多个村子,斡赛里会去哪一个,事先如何确定?”周章追问。

他问的也正是余人心中所想,一时几双眼睛纷纷看向陆宁远。

“不能确定。所以在可能的几个村子,每个都要分兵设伏。”

“全都设伏?”不待周章再说,李椹先惊道:“这样不行。且不说兵力太过分散,夏人进村有早有晚,先遭伏击的夏人定然通知其余各队,后面的有了防备,就不会轻易往伏击圈里进了。”

“根据前面的报告,斡赛里分兵时,中军当中留下的骑兵最多,相较其他路脚程更快,不担心他落在别人后面。即便有什么事耽搁了,几个村子相距较远,骑兵奔驰通信也要一两个时辰,也留了几分余地。”

“那分兵是何解?”周章问:“我军本来兵力占优,方有一战之力,若是也将兵力分散开来,还如何对敌?”

陆宁远看他一眼,“根据斡赛里的动向,提前一天便可探知他本人大概的几个去处,至多只在两三个之间。据探,斡赛里已经分兵,人马约有五支。因此一旦对敌,我军兵力仍是稍占优势,兼又占得先手,攻其不备,末将以为当可一战。”

他这法子当真太险,说完之后,余人一时都沉默不语。但思来想去,如果不想同斡赛里硬碰硬的话,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附近几处都不适合设伏,如果太靠近灵璧,斡赛里有了防备,便不会轻易得手了。

见旁人没有异议,陆宁远抓过一把木片,一一排在桌上,继续道:“假如斡赛里中军到来,村口处的陷阱绝不可超出常度,引他生疑,务必等他进入之后再做打算。因此第一道陷阱不可太深,要假做出自普通百姓之手。”

“至于如何引斡赛里进入,如何保证将其困在包围之内,还需从长计议……”

“将军!”黄天艽忽然道:“末将有一计!”

“老赵你说,哪有刚进来军队,马上就让上战场的啊?”一间土屋里面,一人附在另一个人耳边小声道。

被问到的那个老赵上下打量他一眼,也压低声音,“有啥办法?披了这一身皮,咱就是人家的人了!不是让干啥干啥?”

“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咱们让人抓了呢……”前一个人嘟囔着。

他们便是前些天作乱的乡民,战败后被陆宁远挑选从军的。换了一身衣服,当了朝廷的正规兵,日子竟过得比之前强多了。不用抢掠别人,睁眼就有两顿饭吃,现在因为有作战,还从两顿改成了三顿,虽说每日的操练辛苦了点,但能吃饱穿暖,也就不在话下。

只是话虽如此,一上来就要他们打仗,听说要对付的还是如狼似虎的夏人,他们不能不心里头打鼓。

前一个人又嘀咕,“你说,朝廷拉咱们从军,不会是想让咱们第一个冲出去送死吧?”

常有这样的事。无论夏军还是雍军,总是喜欢在田里抓些普通百姓,等两军交起锋来,就给这些人随便发些武器,不给盔甲,就逼令他们冲锋。

他们这些人肉靶子冲出去,自然是扑地便死,后面的将军们却是试探出了对方的兵力布置,消耗了对方弓箭,然后才发令让自己的军队冲锋。那些真正的士兵踩着被他们尸体填平的陷阱和沟壑冲杀过去,有时明明有人倒在地上,只是受伤,人还未死,他们马蹄踏过,却是全然不顾。

他越想,越觉着是这个道理,不禁格格而抖起来。老赵却低声骂道:“就你爱瞎寻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他是个愣头,生生死死都不挂心,听同伴说这些,也无感触,只嫌他聒噪而已。

屋里还有几个人也是一同被俘、新编入进来的百姓,闻言自己低头寻思,都不禁面如死灰,窃窃私语起来。这一小旗的旗总听到这边嘀咕,低声呵斥了句,便没人敢说话了。

他们从军以来,经过的操练尚少,但有一点印象深刻。那就是这一路官兵的军纪当真严格,让你做十分,你就不能做到九分,虽然心中害怕,到底却没人再敢言语。

忽然一声炮响,两个人身形一动,提起了刀,见周围人不动,又顿住了脚。旗总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打个手势让他们回去。这两个人一愣,随后红着脸退回原处。

等人回来,老赵嘲笑道:“真蠢!说了多少次记不住,让咱三声炮响才动咧!”

斡赛里轻巧地收拾了村口的人,让前队骑兵进了村子,自己留在原地。

曾经有一次,他麾下士卒翻过村外设置的陷阱,进到里面,谁知道又遇到第二道坎,让他吃了一个小亏,多折损了个把人,就连他自己的座下马都被竹竿扎死了,幸好他情急之中一个翻身踩在马上,这才死里逃生,从此便留了心眼。

前队进去,这座村子中的情形倒是和别的地方一样,哭喊的有,躲起来的有,摔在地上屎尿俱下的有,却没有第二道陷阱。斡赛里听过报告,点点头,自己这才策马进入。

接下来的事情都和平时一样。他懒得挨家挨户搜查,而是又用起了自己的发明,让这些雍人自己把财帛粮食尽数吐出,再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村民们被聚成一堆,被一番恐吓、威胁,又一番争吵、推让之后,推举出村里最富裕的三户。斡赛里打眼一瞧,那“首富”和前一个村子里刚被他点了灯的屠户一样,也是个高壮胖子,只是要黑得多,炭盆里挖出来的似的。仔细一看,身上的肉好像也不是肥膘,都是些精壮腱子,这样的人,倒不适合被门板夹,适合进到他军中,大小也能当个先锋。

斡赛里汉语说得不好,示意一个雍人问他:“你是做啥的?”

黑胖子瓮声瓮气地答:“杀猪的!”

“怕死不怕?”

“怕啥来!”

要是平时,旁人回答“不怕死”,那斡赛里定然是要满足他的。这会儿却不仅不恼,反而哈哈一笑,又问:“那想不想活着?”

“也想活着。”

“那好,俺给你画两条活路下来。第一条,把你家里的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找出来。第二条,入俺的军中,看你有一膀子力气,先从抗大刀的干起。”

黑胖子想了想问:“进你军中,还没收俺的家财么?”

斡赛里没想到他能有此问,心想:他是当真贪财。却没注意你一言我一语间,那黑胖子脚底下一点点捯饬,已挪得离他近了。

旁人正为这憨汉哑然失笑,谁也没起什么防备,却突然,也没见那黑汉子手怎么动,下一刻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剔骨尖刀,面朝着斡赛里,脚底下往前一步,手往前一送,左手把着斡赛里肩膀,右手就把刀送进斡赛里肋骨下面,在里面打横里一搅。

斡赛里一声未吭,猛地圆瞪了两眼,几根粗壮结实的手指攥紧他的胳膊,力气大到没入那人皮肉里面,恨不能攥出骨头。马上,尖刀从他肚子里拔出来,带出一串鲜血,近一尺长的刀身都染了红,但见斡赛里死死瞪着那黑胖子,脸上尚不见痛色,两手青筋暴起,似要夺刀,但随后,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里,那刀又在他身上连刺三下,竟好像是他把着那黑胖子的手,自己送入进去的。

斡赛里什么动静都没发出来,等那黑胖子把手从他肩膀上拿开,便静悄悄倒在地上,血从身下流出一滩,飞快地往外散开了。

在这突然一瞬,旁人谁也未及说话,就听不知何处一声炮响,村口处起了骚动,却不知是什么。斡赛里周围夏人这才反应过来,拿葛逻禄语大喊:“有敌袭!有敌袭!”上马的上马,拔刀的拔刀,还有人朝着杀了斡赛里的那黑壮汉子扑去。

从不远处的屋脊上面一箭射来,正中那夏人脖颈。他倒在地上,脖子上尾羽乱颤,箭杆上依稀可见数道金纹。黑壮汉子猛地一声暴喝,顺势抢了他刀,左手剔骨刀,右手弯刀,上下挥动得虎虎生风,附近几个要去抢夺斡赛里尸体的夏人躲避不及,当即被他砍翻在地。

就在这时,第二声炮响,从原本静悄悄的屋子里冲出无数雍军,在街道间来来往往。夏人有想上马的,马上便被射死,混乱中大部分人只能弃马步战,雍军却越涌越多。

一个参领趁着那黑汉子越斗越远,在士卒护卫下抢到斡赛里的尸体,便往村外狂奔。谁知村口已被人扔满了铁蒺藜、放了木栅、布了绊马索。再看留在村外的一队,也已经同雍人交起手来,只不知这些雍人先前都藏在哪里,如何会忽然出现。

他一时突围不出,只能调转回去,往村后走。像这样的村子,出去的道路常常不止一条,他绕过交战最烈的地方,抓了个村民引路,让他带自己出去。

那人怕死,带着他走了一阵,果然越走人便越少。等当真见着别的路,这参领却不肯再往前走了,转身回去收拢士卒,意图整军突围。

若是寻常雍将,见着生路,早已经逃命不迭,但一来夏人军纪严苛,这样败走回去之后也是死路一条,二来他这一路都是战胜而来,心里颇怀自傲,不愿自己逃生,便尽力救下更多士卒,让他们随自己一道突围。

好容易收拢了百余人,成建制以后,便又恢复了几分锐不可当之意。雍人发现之后试图阻拦,却拦他们不住,直让他们跑到另一头的村口,此时却听见第三声炮响。

从村尾的房间中竟又涌出一堆雍人,从前面拦住去路。这些夏兵稍一顿足,后面的追兵却又到了,那参领无法,只得大喊一声,鼓勇向前,刀还没举起来,座下马便被什么绊翻,将他和背上斡赛里的尸体一起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脖颈上一把刀剁下,便身首异处。

临死之前,远远只见数张汉人面孔,各个骇得白了脸,仿佛仍对他无限惧怕、无限惊恐。为着这眼神,他忽然又有了无穷勇力,无头的身子就待要从地上爬起,却终究动弹不得,蓦地眼前一黑,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