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徐熙匆匆入宫,在宫门外下了轿子。轿外的锦帐都被夜风吹得发硬,拿手一碰,便凉得人一个哆嗦,即使是建康,十二月的凌晨也如此难捱。
他让宫人导引着,快步入宫,石板上结出薄薄一层白霜。东边的天幕只能隐约望见一抹白色,天还没有亮起来,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他不由感到几分非同寻常。
刘钦正在平台等着他。
在一年前,徐熙还少有蒙他单独召见的机会,哪怕他诱杀辟英之后,刘钦信任了他,但也没将他真正当心腹看待,还是在去年冬狩献上新制火铳之后,在天子面前才另得了几分青眼。
他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在刘缵麾下,他的那些谋划多半不足为外人道。刘钦以圣明天子自居,正要在天下百姓百官面前展示自己得位之正,非以阴谋取之,不屑于多用阴谋诈术,也是理所应当,倒未必是仍念他的旧恶。
只是刘钦对他了解得太少了。等他了悟了阴阳相济的治国之术,果然回头便将他第一个拉到眼前。
徐熙低头向刘钦叩拜,起身后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向他扫去一眼,这次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
近来因为江北事务,他倒常有面圣之时,恩宠虽不及薛容与,却也远胜过寻常臣子。他与刘钦,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未免太过,但总也是常常相见的,今天再看,竟是如此非同寻常。
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刘钦面色颇带几分凝重,但也称不上严峻,看来此事虽然重大,却没有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他恐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个,今日的刘钦和平日太不同了,这不同不是写在脸上,而竟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他慵懒,餍足,神采奕奕,以至那双清光泠泠的眼睛当中,竟带一抹艳色,如同已经画好的画中多添了一笔。旁人或许看不到,但就如猎人对风吹草动特有的敏锐体察,只消一眼,这抹明艳便抓住了徐熙,也让他抓到。对这神情他再清楚不过,一时不由心跳了几下——
他忽然想起,陆宁远昨日回京了。
他没有再向刘钦的面孔看去,现在看他,实在殊为不智。哪怕心旌一时皆摇,他心里也清楚得明镜一般,在刘钦这般脾性的君主面前,他只能做他的大臣,是万万做不得什么浪子的,做浪子只会死得更快,他还要多活两年。
“陛下召臣,定有非常之事。”徐熙低眉顺目地道。
“夏人朝堂上,似乎启了来犯之议,只是军马还未调动而已,消息却应当无误。”刘钦说着,稍一展颜,“虽然还不知具体情况,但能探知此事,你也立了大功。”
徐熙又暗暗吃了一惊,但即刻定神。夏人南侵,实也不出意料之外,人人都知道他们迟早还要来犯,只不知道是在哪天,如悬利刃于头顶,如今这天终于到了,反而有松一口气之感。
约大半年前,他向刘钦提议,当以重金经略在北方的关系。夏人以猾虏而据中原,所任用的大臣,却大多是汉人,其中有含垢忍耻者、有暗图复国者、有观望成败者、也有见利忘义者。若能经营起一面网络,暗地联络起有故国之思的大臣小吏,使之为东南朝廷所用,再以金帛贿赂夏廷重臣,与其暗通,使之对上稍做遮掩、对下稍做放行,定能收奇效于战场之外。
刘钦沉思片刻,深以为然。
此后几次密谏,徐熙将自己所谋逐步细化,向刘钦呈上具体方略。所要经营的网络中,下至贩夫走卒,上至重臣大珰,一环一环,无一疏漏,刘钦终于拍板定夺,让他全权负责此事。
从此,除去在内修明国政,在外整饬军备之外,朝廷的对夏之策,又额外多了一项,只是从不在朝堂上明面讨论,知晓此事的大臣也只有徐熙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日后修撰国史,也未能见诸笔端。
只是经营非一日之功,所需“重金”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也颇有些捉襟见肘。周维岳处,田亩已大致厘清,这一年的赋税比往年竟多了五成,百姓却无怨声。可只是一地如此,此法在全国推行尚需时日, 国库空虚,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反而是近日在朝堂上肃清吏治,整饬贪腐,略有成效,各部钱财过手,结余倒比去年更多。一批一批抄家籍产之后,更是来了些活钱。刘钦本意是将这钱给徐熙,但天下非只此一事,兴建水利、开垦田亩、安置流民,事事都是当务之急,事事都是千秋万代计,没有一样拖得,花钱好像泼水一般,银子只在刘钦手指缝间绕过一圈,还没捂热,马上飞走,他只有眼巴巴望之一叹而已。
能给徐熙的,自然就只有仨瓜俩枣的小钱而已了。
但徐熙并不在乎,若非如此,天子面前,也显不出他徐青阳的真正手段。只拿这一点银子,他照样搭出来个雏形,只等日后国库充实,刘钦再想起他来,马上便可全盘皆活。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人,比寻常聪明还要更上一层楼,因此搭建起这样一面网络,最上面那个掌管钥匙的人,自然不是他自己。他将钥匙交给刘钦,自己只退居幕后。
现在,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有消息传来,却不知道具体内容。即便如果他想知道,他也自信能有手段暗自知情、还让刘钦一时察觉不出,他也没有这么干。
他少习商贾之道,长而托身宦海,周游群僚之间,“分寸”二字最知道如何拿捏。以他做的这些事而言,若越雷池一步,日后便定难善终了,若不在与天子还如胶似漆时早做打算,待日后功成,岂还有他自处之地?
徐熙整整心神,小心对答:“臣惭愧。现下臣只在旧都联络到数人,还未有能参知政事的,因此对夏人作战方略,尚不能尽知。有负陛下重托,惟陛下不以臣之谫劣为忤,何敢居功?”
刘钦摆摆手,正要开口让他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话,徐熙却自己转了话头。就连刘钦的耐心如何,他也计算精准了,恰到好处地道:“请陛下容臣些许时日,遣人主动探听,定会有更多消息陆续传回。”
“只是——”他先做了保证,然后话锋又是一转,“须得有银两上下打点各关节……”
刘钦道:“知道了。过后你同薛逢时议一议,要多少,只将数目告诉我便是。”
给徐熙的拨款,因为不是公开的,所以只能借用别的名目。但自从薛容与主政以来,朝廷一应开支,桩桩件件都要交待清楚,一分一厘流向哪里,天子与六部面前,都要有个说法。这种情形下,既额外变不出钱来,挪用别的欠款,也难避开旁人的眼睛,刘钦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将薛容与叫来,把这难题抛给他。
薛容与也不迂阔,没过多久就给出个办法,从朝廷赈抚款里划出一块,调给徐熙挪作他用。一来赈抚的名目多,人头零散,多报些少报些影响不大,二来沾了一个“抚”字,总还是有几分对症。
只是这样一支吾,刘钦心里便多了一条道道:就在他眼皮底下,巧加运作,瞒下这么一笔钱款的去向便几可做到天衣无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六部用钱,各地用钱,又待如何?假如有天薛容与或是别的什么人有意骗他,他如何发觉?
但薛容与是奉他的命行事,他反而为此疑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观其所作所为,可说都是出自公心,料他志向高远,不至做出如此之事——但他以后如何,在他之后做事的人又如何,也实难逆料。
刘钦压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准其所奏。徐熙得了银子,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徐熙告退之前,留下来额外又道:“夏人动向至今不明,对他们此次来犯的规模,臣敢请揣测一二。”
刘钦精神一振,道:“好,你说。”
“臣以为,夏人此时出兵,当是因解督谢世之故,以为我国中定有变动,其有机可乘。因此初时应当是试探性攻击,看我朝廷作何反应,大军在后,引而不发,不会马上便调动得起。臣不通兵事,姑妄言之,陛下勿怪——若我能早做预备,似乎可以反乘其便。”
他所说,便如暗室当中点起一盏明灯,照得刘钦心头一亮,神色微动。徐熙看在眼里,话已说完,具体的进军方略也实在不是他能妄言的,便告退了。
等他走后,刘钦独自默思片刻,推了早朝,只传见了兵部几个,又召了在朝的几个心腹将领,一同议事。
“夏人若要乘我之衅,定是意在中原。四川一路相持日久,犬牙交错,无论夏人还是我大雍,一时怕都难越天堑,可暂时无虑。”
周章在沙盘上,将川北川东一路的几面旗子放倒,导着众人视线往东而去,“以臣看来,夏人之策有三。一是仍和前次一样,进犯荆襄。一者中原腹地,夏人兵力强盛,调动最快,适合率先发难;二者以前次交手经验看来,秦部较其他路防御较弱,易于突破。若能控扼上游,向西可合围成都,向东亦可顺流而下,如前次一般,兵锋直指建康,震荡我朝。”
他所说“秦部”,并非指秦良弼,乃是屯驻江夏的秦远志部。其虽然是开国名将之后,但历数其近年来与夏人交手之战,总是败多胜少,夏人倒有可能将他当软柿子捏。只是从两年前在荆鄂一带同夏人打过那一仗后,雍国便增加了此处的驻军,夏人想必也已侦知,再故技重施,于他们而言并非上策。
周章又继续道:“第二策当是进攻凤阳一带。解督新丧,夏人定以为其麾下帅臣群龙无主,必要试探一二,以定日后进退之策。”
他说着,下意识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承继其军,乃是刘钦亲自定下的,无人敢有二言。周章同陆宁远共事过两次,亲见过他带兵、用兵,平心而论,对他是赞许、佩服的。但若以总统中原十几二十万大军而言,他这三九之龄未免太年轻了。统兵的虎符交到他的手里,全国上下都在观望,夏人定也如是,因此夏人行这第二策的可能性倒比前面要高得多。
“夏人第三策,臣以为当是趁此时机夺占山东全境,以连接东西,日后再以此地为后援,对我京城成覆压之势。因其对凤阳等地觊觎已久,天下皆知,此地又曾几经易手,解督死后,军权更迭,我朝廷不可能不对其进犯此处有所预备,夏人可能反而攻我不备之地,行此第三策,同样不可不虑。”
他得知夏人可能要来犯的消息,不比在场众人更早,但蒙刘钦召见之后,只略加思索,便接连抛出这三策,可说是洞察幽微,切中肯綮,设使夏廷重臣在此,恐怕也说不出更多。若非平日里便留心两国战事,又早已苦思过此事,绝不会马上便这般对答如流,直听得在场众人心惊不已,却又不能不暗暗点头,无一处可反驳。
刘钦也暗吃了一惊。他早知道周章于兵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江北走一遭回来,竟和从前他所知的又如此不同。一时向他看去一眼,周章却也正从沙盘间抬头,忽地同他视线相对,赞许的话便没出口。
正默然间,陆宁远道:“周部堂所言甚是。臣以为荆鄂加兵之后,夏人除非举全国之兵与我会战,不然应当不会进犯此处,抑或只是仰攻。夏人初起战端,有观望试探之意,如元涅等老将应当不会马上投入战场,主帅当是狄庆或是呼延震二者之一。此二人皆与臣交过手,彼此相知,臣忝掌凤阳大营之后,私以为夏人避开我大军所在,取道山东,似是更有可能。”
说着,他取过插在河北的几面小旗,放在凤阳前面,“至于凤阳外围,定有夏人兵马调动,但恐怕是故作疑兵,欲让我不敢轻动。”又将两面旗插向山东,“山东之地,有半数已落入其手,只海数镇,久战以来,士卒困顿,夏人若取此地,便能对凤阳成夹击之势,下一步便是夺取全淮,于其而言,当是上策!”
他所说与周章可称是一脉相承,说是同一个人换了副喉咙也不为过。如此默契,又是当着刘钦的面,三人彼此瞧瞧,一时颇有几分诡异之感。刘钦右手在左手上轻轻一抚,“不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夏人具体方略如何,当是绝密,恐难预知。依二卿之见,荆鄂当无虑了?”
“若不全面开战,夏人应当不会大举进犯荆襄。”周章将条件谨慎补充上。
刘钦思索片刻。如果是他,已坐拥天下之半,自然不是赌徒,不会在情况未明之下,一开始就大动干戈,想夏帝也是一般打算。看来防御的重点,应当是在淮东。他却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又问了旁人。
兵力布置乃重中之重,见事不明,预判错了这点,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就是因一战而亡国,也不是没有先例。就算不到这般地步,一战而败,也难免元气大伤,他这两年的努力怕是都要付诸东流。朝廷本就是偏安东南,败一阵,便弱一阵,恢复中原便更不可得,怎可等闲视之?
旁人不敢怠慢,天子驾前各抒己见,陆宁远只静静看着刘钦。比起平定刘骥叛乱和紧跟着同夏人的那一战时,此刻的刘钦要凝重、迟疑得多了。那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件里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消失无踪,现在在他眉宇间暗暗萦绕着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忧虑。
如何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便一至于此?社稷的重量,竟这般沉重。亿兆黎元,千里江山,好像只压在他一人肩上——但并非如此的。
等又一个人说完,不待旁人再说,陆宁远从椅子间站起,拱一拱手,“陛下,臣有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