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可看清了?当真是雍国小皇帝亲自来了?”
狄庆拿着信纸,犹自不信,扯着呼延震派去的信使领子,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来,高声问他。
因着激动,声音太响,那信使但觉两耳轰地一震,加之从没有同大帅这般近过,眼睛恨不能顶上他的眼睛,一时煞白了脸,好半天没答出话来。
狄庆本就关切,见他吭哧吭哧不肯说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来,愈发焦急,将他往地上一搡,“你不快说!哑巴了?”
信使这才磕磕巴巴地道:“我们将军亲眼所见,他说是……应当是真的!”
狄庆把纸往手心里一团,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等人走后,他对左右道:“呼延震亲眼见过刘钦的面,不会认错,他说见到,就是雍国皇帝当真亲自过江了,不是旁的什么人冒名顶替。”
左右果然马上便问:“大帅,那怎么办?”
狄庆刚才初闻消息时,反应那般剧烈,就是因为听说的那一刻,在他心里马上便也升起了这个问题。
一国皇帝御驾亲征,这在雍夏两国交手以来,在两国历史上都还是从未有过的。不说这几年,就是百十年前,他大夏国刚刚立国那阵,雍国那时候也进兵来犯,两国之间打过多少硬仗,但也从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先例。
几十年过去,当年那些列祖列宗早就化成灰了,如今这事落在他手里,他倒一时麻爪,闹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他只知道,刘钦亲征,非同一般,一定不可能还按照现在的方略进兵。
要变,但如何变?他这一军主帅,又当如何措置?是该趁此机会,想办法擒贼擒王,一举俘获敌国皇帝,成就一番在本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之功,还是按他原本的计划,先灭了陆宁远这一支,然后再想办法把刘钦留在江北?
又或者是,趁着雍国都城空虚的机会,想办法取了他们的老巢?可是如何绕过前线雍军,直抵大江?建康岂是这么容易攻下的?十有八九,刘钦走时留了后手,至今消息不明,却也没人有个准信。
还有,刘钦过江,山东形势又会如何变化?自从大军撤出,那里的雍人便颇不安分,除去雍国官军所到之处,和他在当地布置的城守多有交战之外,那些雍人百姓也纷纷无法无天地造起反来。他本就没有多余的兵马回到山东去弹压,这些人听说刘钦过江,岂不是愈发变本加厉?山东形势怕是愈发不可收拾!
这次出征,他已取代宿将元涅,成为了夏国统掌全军的元帅。同雍人交战,成也是他,败也是他,没第二个人担这个关系。
皇帝弟弟把如此大权交到他手上,往好里说,是怀着几分对他的愧疚,往坏里说,也有幕僚私下同他讲,皇帝此举是要看他的笑话、堵天下人之口。
前面的狄庆不敢信,后面的他又不愿信,但无论如何,他以而立之龄而掌一国之军,总是天子对他信重非常,但也是因为这个,他如今的一举一动,便是国家的一举一动。
他本来已定好方略,自信万分,先困死陆宁远,再收拾秦良弼,放着秦远志那草包不管,等两淮事了,再回过头去理明白山东之事。两年之内,便要长江以北都入他大夏版图。
可现在刘钦过江,事先一点风声没有,连集结军队都没怎么听说,说亲征就忽然过江来了,好像天上掉下来一个棒槌,把他这些原定的部署一下子给砸了个稀巴烂。
现在,他这数路兵马,到底该如何布置?他这一国主帅,怎么做才不是误国?怎么做,才能证明他狄庆不是靠着皇室血统,不是靠着是皇帝的哥哥,才力压元涅做了全军统帅,而是他真是天纵奇才,本领过人,居此高位是实至名归?
那边,不管狄庆心中如何震动,却毕竟没见到刘钦的面,呼延震却是已经同他交过手了——非但如此,甚至就在前两日,他更是在从军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手”,直到今天仍恨得恨不能咬碎钢牙往肚子里吞。
刘钦过江,非但狄庆觉着突然,就是同他仅一江之隔的呼延震,事先竟也完全没有听说,更没发现什么预兆。
两国交战已久,他大夏朝廷自然往雍国派了些人去,同他们一些大臣也多多少少有些来往。这些特殊的人,呼延震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的,但狄庆既是大帅,又是皇帝的亲哥哥,那些人送来的情报,哪一样不过狄庆的手?
自从围困了陆宁远以来,雍国朝廷上便有些乱了阵脚,此事狄庆都对呼延震透露过,也是正因如此,呼延震才有胆量以一支孤军,就这么逼近建康。
但刘钦亲征这般大的事,从狄庆处竟丝毫不露口风,观他所率大军,似乎一连多日都没有什么特殊动向,绝不像是先已听说过什么,呼延震便知道,此事就连狄庆都被蒙在鼓里。
可这样一来,事情便愈发不寻常了。雍国朝廷,如何竟有这般本事,如此大事、如此规模的调动,竟然完全蒙了他们去?
呼延震来不及震动,当刘钦借着夜里江面上的大雾秘密过江,第二天一早大军已在江浦城外驻扎,更分兵占据西江口等地时,呼延震第一时间只觉着自己让梦给魇了,无论如何都难相信,看看左右,又看了看远山大江,向着那片旗帜重看过去,这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由不得他不信,这支长了双长腿、一步就跨过江来从天而降的雍军,已打起天子旌旗,开始在城外修筑工事了。
呼延震那时还不信是刘钦本人到了,见了雍国天子的旗号,只当是疑兵之计,为着探起营垒虚实、人众多寡,冒着大险亲自绕着这支雍军营垒探查一番,刘钦没见着,却大致估摸出了人数是在万人上下,不算太多,远远算不上倾巢而出。
他这次带来的只有不到万人,拼人数当然不占优势,但在雍人面前,他麾下战士一个都能当两三个人使,倒也不必为着这路人马便仓皇寻思撤退之计。
前线有变,按说他应当马上便报告狄庆,但因为还没探听到刘钦是否亲至,军报上空这一块,狄庆定不能饶他,他便暂时按下不表,寻思起试探之法。
雍军过江来战,半渡而击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说这个,已太迟了。第二个时机是趁他们立足未稳,抓紧进攻,但已已经迟了半日——呼延震恨得牙痒,将军中斥候和昨夜值夜的士兵杀了一批。
但泄恨归泄恨,总还要想法子补救的。手下人见呼延震恼恨起来,忙道:“将军休要气恼。俺看雍人又是过江,又是扎营,一个晚上能有多长?营垒扎得未必牢靠。将军要是放心俺,俺这就带一队人,挑了他们老营,那小皇帝在还是不在,俺都给你带来!”
呼延震这会儿刚从雍国营寨探听回来,闻言不说话,跳下马,铠甲上插着的几根箭随着这动作晃了几晃,被他顺手一一拔了下来。
他胆子太大,大白天觇探情报都敢紧贴着雍军的大营走马,被雍人拿箭射过几次,大多数他都躲了过去,有几支插在身上,但也都被盔甲所挡。
他一一拔去,扔在地上,把头盔一脱,掷在说话这人怀里,边往营里走,边道:“挑他老营?那么多法子,呵,你偏选最不划算的。”
左右听他一说,便知道他已经有了对策,忙凑过来问:“将军有啥打算?”
呼延震一向智计百出,这么多年带着他们从不打呆仗、臭仗,因此他自己升官升得快,连带着他们这些人也跟着频频升迁。对他的谋略,众人均十分服仰,听他有办法,各自的打算也就都咽回肚子里去了,只听他如何讲。
呼延震闭口不语,等进到中军帐,有左右亲兵把守在门外,他方才道:“你们说,这些雍军背靠着江浦,却还在城外驻扎,而不是进到城里,是为着什么?”
“难道是昨天太匆忙,怕进城的动静太大,被咱们发现?”
呼延震摇头,“俺看他们是不打算在这儿盯着咱们,是要往北上!”
众人一愣,随后纷纷点头。所谓动静太大,不敢入城,这说法确实经不住推敲,还是呼延震所说更有道理。
他们陈兵江畔,本也不是为了临江一二城池,而是向雍国朝廷施压,想来雍人也不会看不出这点,既然派了这么一路万人上下的人马过江,那便的确没有进城的必要。否则只是为了加强江浦守备,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将天子名号都打了出来?
“那将军的意思是啥?”有人忍不住问。
说起正事,呼延震也不卖关子,一张面孔严肃得紧,正要开口,旁边却插进一道女声:“攻城拔营,伤亡太大,我想将军之意,应当是想趁雍军移动时找机会将其击破!”
满帐里都是大老爷们,只有一个女的,众人不必向出声处看,就知道是曾小云。
在场的都是军人,不喜奉承那套,不会因为她是呼延震的婆娘就捧她的场,但她所说实在高明,马上便有人吆喝起来,“是这理!是这理!”心想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夫妻两个晚上躺在炕上,恐怕都不是做那事儿,而是探讨兵法,不然两人咋都那么人精?
呼延震见众人愚钝,正自觉高明,本来正要开口,却被曾小云抢先道破,也不介意,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把你们召集在这儿,就是要让你们记着,对这路雍人,不要逼太狠了,这些天先示一示弱。不然你龇牙咧嘴,给他们吓坏了,他们窝在这儿不动,你怎么办?要想办法让他们动起来,还不能放脱他们!”
众人齐声道:“明白!”
两日之后,一天夜里,雍军终于拔营。
同样的法子,第一次奏效,第二次便行不通了。雍军仍然是借着初春夜里频频升起的江雾遮掩,试图秘密行军,但呼延震这次多留了八百个心眼,自然一早便发现了。
他已料定雍军一走,定然要往滁州方向移动,要么去同凤阳大军会师、要么去驰援陆宁远,总之没第二条路走,因此早早便布置下伏兵,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本部人马却佯作不动,仿佛对雍军的异常浑然不觉,营里照旧静悄悄的,却人已披甲、马已上鞍,只等着前面发出信号,马上便全营杀出。
二更时分,雍军拔营,三更不到,前面便听见数声炮响,是伏兵已出了杀招。呼延震当即上马,让打开营门,北上夹击这路雍军。
到了交战之处,如他所料,已是一片混战。他的伏兵布置十分隐秘,雍军显然同前几日的他一样,也被蒙在了鼓里,没事先探听到,被他的按兵不动所惑,却没提防在这里杀出一路伏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两军战力本就有优劣高下之分,如今雍军又中了伏击,惊慌之下,更是愈发抵挡不住。刚刚赶到战场,一看见交手情形,呼延震便寻思:看来天子亲征是唬人的,刘钦不会在这里。意兴阑珊地冲杀一阵,本以为又是次寻常的杀猪宰羊,谁知连破雍军数阵之后,在一面龙纛下面,正瞧见一人举着把刀左右指挥,身影他看着十分熟悉,不是刘钦却是谁?
时隔数年,又一次见到刘钦,呼延震竟呆了一呆。
在他心中,刘钦既然做了皇帝,就再不会轻易过江。两人再见,恐怕要等到他率军攻破建康那时候,杀到龙椅上,把刘钦从那上面一把薅下,问他想不想念他老子。
今日在这里提前见到,实在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让他竟一时没有什么反应,只呆呆看着刘钦左右指挥,像是几年前一样。
但他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将军,不需旁人提醒,马上回神,震惊之余,便是说不出的狂喜——自然不是故人重见之喜,而是老天爷当真对他好,竟赐了这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他!
他不声不响,更不刻意做出什么吸引刘钦注意。要是几年前,他大概早已捺不住性子,打草惊蛇,让刘钦提前有了防备,但现在的他已不同于那时候,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便误了正事,当下让人熄了左右火把,趁着夜色遮掩,卷起旗帜,同别人交换了兜鍪,铠甲来不及换,便随手扯了面军旗裹在身上,打马在交战处绕过一圈,终于选定了雍军军阵最薄弱、离刘钦最近的一处,猛然发起冲锋。
走出一箭之地,混战中的雍军方才注意到他,忙来抵挡,却挡他不住。向中军传令,传令兵却不及他马快,让呼延震一刀劈下了马,刀从左肩膀砍入,下一刻便从右肋骨下边镟了出来。
又闯过半个军阵,雍国中军终于注意到他,齐齐一震,防备起来。刘钦也转过了脸,黑夜当中看不清神情,不知脸上表情有几分惊讶、几分慌张。
马上有战将上前抵挡,呼延震稍一勒鞭,让出左右两个大将,替他拦住,马上便又奋力催马,因着胯下马乃是天下良驹,常马实在望尘莫及,只一眨眼便将涌上来的雍军甩在后面。
这时他与刘钦之间已只剩下天子亲卫,这些人连忙结阵以图抵挡,支起盾牌,又从盾牌后面放箭。但呼延震非但自己浑身披甲,就连战马身上都披了甲胄,牢牢护住了马头马颈和前胸,箭雨落在他这一人一马身上,只当是挠痒痒一般,反而射杀了好几个雍军。
呼延震丝毫不减马速,余光稍稍一暼,身后亲兵也杀入重围跟了上来,愈发心中大定,知道今夜已经功成十之八九,只待最后一哆嗦了——
然后,一串莫名的火光平地亮起,“嗤嗤嗤”一串巨响从耳朵里一贯而过。呼延震跌下马,在天旋地转中看着漫天繁星晕了一阵,茫然举起左手,却空空荡荡,看不见了五根指头,也看不见手掌,只有手腕上一截骨头戳出来,旁边挂着一大块肉,被烧得一半生、一半焦糊了,就和前一天晚上他吃的烤羊腿一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