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十几天之后,刘钦见到陆宁远,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看到他的那刻,仍是矍然一惊。

他曾见过陆宁远这副样子么?

因为出入战场,陆宁远时常受伤,生死之间也走过几遭,刘钦见过他卧床不起的时候,也见过他虚弱之态,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看见陆宁远的第一瞬他就知道,他是当真站在了生与死的交界上了,看他的脸色已经不像活人,掀开被子看他身上的伤,随便一处都让人心惊。

但微弱的呼吸毕竟还正从他鼻子间喷出,他与死亡仅隔着一层纸,虽然薄,却毕竟将他隔开,又或者他已经全身没入进去,只留半截手指尚在外面。

幸有林九思在,以这样的伤势,竟给他延寿至今,可也没法更进一步了。

那没被死亡吞没的半截指头,是扯着它将陆宁远整个人生生拽出来,还是轻轻一推,要它也没入进去,永堕黑暗,只在刘钦一念之间。

可他不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在陆宁远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唤他回来,陆宁远是会挣扎而起,还是终于将这最后一根手指也给松开。

在赶来的一路上,刘钦看着山水从马车边掠过,心中没有一刻不在想陆宁远,想着想着,便觉陆宁远恨他。

该是多么决绝,才会不打招呼做出此事?该多么伤心、绝望、万念俱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国家没有负他之处,那负他的只有自己。放着铁钎不去够,反而往崖下看去的那一刻,陆宁远存的,定是同他此生不见的心思。

曾经他那样恨陆宁远,现在却反被陆宁远恨着,天下事便是这样奇诡。此刻他开口说上一句话,陆宁远将是生是死?刘钦实难预料。

他是想要陆宁远活的,所以不能贸然开口。他不吱声,别人只在旁边屏息以待。

李椹却好像将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几次咬牙,攥紧拳头又松开,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陆帅吉凶难测,臣等试了各种法子,都没办法让他脱险,只能这样吊着……可实在、实在不是办法,还请陛下看在陆帅往日功勋,俯垂矜悯……”

“你要朕怎么样地俯垂矜悯?”

李椹怔住。

今日刘钦赶到,李椹特意没放张大龙进来,就是怕他生事。可刘钦如此,现在就连他都有几分按捺不住,几乎御前失仪。

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血往上涌,勉力放平了声音,咽下哽咽,几乎哀求般道:“请陛下同陆帅说两句话罢……只当是……只当是同他作别。”

刘钦只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对左右道:“都出去。”

李椹松一口气,下一刻却反而愈发担心。他发觉自己实在不懂陆宁远,也看不透皇帝,更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如何。可刘钦这样说,他毕竟也无法留下,只能随所有人一起退出。

等人都走后,刘钦重新低头向床上的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神情灰白,若非尚有一丝呼吸,便同死了没有半分区别。伸手在他身上摸摸,被子下面只隐隐有一点热气,好像他浑身的血都不再流了。摸到他心脏位置,手指下面还有微弱的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然还有所留恋么?

“陆宁远,”刘钦轻轻唤道,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陆宁远。”

当然没有回应。

他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凑近了陆宁远,把手贴在他冰冷的脸颊旁边,就这么放在上面默然一阵,然后用外面的人绝听不到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他,“你要离开我了么?”

“你还爱我,但你不要我了。你恨我?你再不想见我了?”

他本来还要说更多,可忽然,陆宁远呼吸急促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急,喉咙里面发出气音,眼皮下面,两只眼球不住颤动,口鼻忽地涌出血来。

“林九思!”刘钦高声叫道。

林九思匆忙赶入,奔到床边,刘钦不觉退到旁边,给他和手下药童在床边让出位置。

他没有亲眼看着林九思如何抢救,走到桌旁,从李椹处拿过陆宁远在采药前一天写好的遗表,展开读了起来。

连遗表都写好了,割开火漆的时候,刘钦想,陆宁远是真有死志。

这封遗表很短,竟然没有一句是关于国家的,看来他当真觉着自己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了无遗憾,也不存担忧。

表中只有短短的几句,除去像寄给刘钦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的那样,希望他以后能健康、无忧外,就是请求他把手中那半截披风与自己的那半截放在一起,同自己一起下葬,就葬在大同,不需起什么坟茔,只需葬他在父兄身边。

刘钦忽然又想,陆宁远并不是恨他。

他看过一遍,把遗表合上,下意识要放进怀里,顿了顿手,搁在桌上,让人收去。

那边,林九思仍在忙着,李椹、韩玉等人焦急地围在床边,抻长脖子看着,却不敢离得太近,碍大夫的事。

其中有几个将领,刘钦以前只听过名字,还有的只见过几面,却能看出此时正心焦不已。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此时若有办法让他们代陆宁远去死,同他一命换一命,怕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立时答应。

陆宁远在军中的威望,不亲眼得见,旁人怕是无法想象。甚至他最终选择这样的死法,就是考虑到了此事。

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而死,便免去了麾下将领对朝廷可能的猜疑和寒心,也不会有有心之人在日后加以利用,拿他的死兴风作浪。

而于刘钦而言,若以皇帝的身份来看,陆宁远实是死在了恰如其分、不早不晚、最适合不过的时机,而日后史书之上,为他这样的死,刘钦也永远不会背什么鸟尽弓藏的名声。

陆宁远的忠诚真是乖觉到骨子里了。

“陆帅,陆帅!”

“陆帅好像说话了……”

“陛下!陛下!”

刘钦闻声过去,旁人自觉让开道路,让他走到床边。

陆宁远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轻响,刘钦看看林九思,见他并不阻止,便在陆宁远身边坐下。

陆宁远声音含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好半天,刘钦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是感觉他发出的是一个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慢慢地,他从陆宁远的呢喃中拼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陆宁远紧闭着两眼,艰难道:“对不起……”

刘钦陡然一惊,像被什么压下来,几乎动弹不得。他定定神,轻轻地问:“什么?”

大约是听到他的声音,陆宁远喉咙滚得更加厉害,又有好半天的功夫,刘钦什么也听不清,只是感觉他一直竭力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这时他心里的话,定是那足足几百封书信中所不见、在他清醒时也绝不会向刘钦诉说的。刘钦不由低头向他凑得更近。

“我……不好……”陆宁远道:“忘了……吧……忘了我……”

刘钦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自己却挣扎着又道:“不……别……别忘了我……”

“别记恨我……不、不……”

“不,还是忘……忘了我、我……对不起……”

最后他把声音从喉咙当中挤出,轻轻、又奋力地道:“雀儿哥!”

刘钦猛然一怔,第一反应竟忘了看向屋中旁人,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后来陆宁远睡了过去。

刘钦终于没有将他推下,而是把他给拉了回来。

林九思说,若无意外,陆宁远应当是脱险了。没人在此时还去在意他的前一句话,屋中不管文武,全都松一口气,还有人干脆一跤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刘钦没有守在旁边,而是去了陆宁远的营里。

除了最一开始的时候,他很少住在陆宁远营中,同他麾下将士也再没说过几句话。

这一次他是微服出行,于朝廷是绝密,偶有曾经在典礼中曾睹过龙颜的,此时在军中见他,也不敢声张,大绝多数将士都不知他的身份,只是看他身边有韩玉陪同,对他颇为恭敬。

在军营里,刘钦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关于陆宁远的事。

他看了陆宁远平日穿的衣服,大多都是布衣,十分朴素,一看便是穿过许多年的,大多数他都眼熟,虽然上面不至于有什么补丁,但有几件,袖口那里都磨得破了,破口不大,他就始终没有更换。

他问了陆宁远平日的饮食。他在营中,几乎一直都是和士卒一起用饭,别人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从不吃什么额外的东西。

士卒有肉吃时,他就跟着食鸡餐猪,军粮不足的时候,他也跟着吃糠咽菜,像牛羊鱼虾这种东西,普通士卒吃不到,他一年当中就也几乎从不食用。

他问陆宁远平时都做什么。交战的时候,自然是不遑启处,平日没有战事,他白天就巡查各营,检查士卒习练、检查各项军械,处置从各地发来的军报。

夜里若无紧急军情,他就一个人在帐里,有时是看书,有时是给刘钦写信,但这时候往往赶人出去,韩玉也不知具体情形。

几年如一日,他从没有过任何享受,也没有任何娱乐,旁人看来,他活得几乎了无意趣,好像他只是寄身于此,生居天壤之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从别人处他还得知,陆宁远也曾活得有几分人味儿过。

忽然有一天开始,行军到河边,旁人招呼他下河洗澡,他却一反常态,摇头拒绝了。

张大龙不解,问他,他不答,张大龙强又追问,伸手扒他衣服,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得私下里偷偷对他说,他要写信先向刘钦确认,看刘钦是否答应。

张大龙惊问,以前天天脱了衣服就往水里扎,他身上几根毛,谁没见过?

陆宁远却只是摇头,说一定要问过之后才能决定。

张大龙更不理解,刘钦管天管地,还管你这个?不耐烦又来拉他。

陆宁远却坚执不从,被问烦了,莫名多了几分羞涩,对他说,刘钦亲口夸他身上肌肉生得很好……

对他来说,这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了,但当着张大龙的面,不知是出于忍不住的炫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虽然艰难,他还是说下去了,说他怕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他身上,所以必须先写信询问清楚。

刘钦还记得这封信。

信中陆宁远没写前因,只是问他自己能不能和士卒一起下河洗澡,刘钦只看得一头雾水,以为陆宁远是希望自己多关心一下他的那条病腿,于是在信里写,夏天天暖的时候可以,其他时候不行,要他注意身体,还顺便关心了几句。

下一封信中,陆宁远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谈,他也就没问过后续。现在他知道了,陆宁远后来又坦然和士卒一起下河,但张大龙烦他了,从此再不给他搓背了。

从李椹处他又得知了别的。

陆宁远曾经每到一地,就会采买当地的花卉,然后千里迢迢送回建康,还会购置一些家居装饰,大多都是价格不算太贵的,一件一件往他在建康的家里送。

他的军衔一年比一年高,官俸也十分可观,刘钦又时不时给些赏赐,可他一有钱财,往往就地散给士卒,赏他的粮食,也干脆充做军粮,布匹也拿去赏赐有功将士,没多少剩给自己,他又要经营曾经的太子府,经济状况其实很不乐观。

买这些东西,往往左支右绌,有时还需腆脸向李椹、张大龙等人赊账,等月俸下来再还钱。

但他乐呵呵地做着这些,做了大约两年,忽然有天,却开始再不做了。

他仍然把金银布帛分给士卒,自己则几乎什么也不留,也不再买什么东西。

刘钦想起他最后一次离京北上之前,曾经请求自己和他一起回潜邸再住两日。那时他答应了,可后面事务繁多、战事紧急,终于没有成行。

不知从何时开始,陆宁远又重新变得无趣,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军务,打着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争回一寸又一寸的土地。

只有两件事与此无关,他却坚持做着,其一是每天向刘钦写信,信中写自己无论何时都会依然爱他,其二是每到一处,就要找当地的大夫,询问有没有什么药方甚至偏方,拿给军医掂掇,军医觉着或许有用,他就写信寄回太医院,要他们斟酌。

因刘钦的脉案乃是绝密,陆宁远那里没有,他只能向当地大夫口述刘钦当日受伤的情形和后来的症状。

那些人的医术本就算不上精深,又没拿到脉案,自然没什么真知灼见,有的偏方更是匪夷所思,太医院绝不敢尝试,因此这么长时间下来,陆宁远送回京的方子倒没有被采纳过一次。

他却没有灰心,最后一次找当地的大夫咨询,是在大同。一直到坠崖的十日前,他都还锲而不舍地做着这件事情。

从不同的人的言语当中,一点一点,刘钦拼凑出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陆宁远,没见过,可是当拼出他时,他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他。

他第一次感到,陆宁远心里竟然有这么多自己不懂的东西,在他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说话的时候,那在他心中暗暗咀嚼着的、翻涌着的都是什么?

难道他活在世上,只是为了那一个复国的志向,如今梦想实现,他就要抽身而去、举手一谢尘嚣不成?

可看他所为,分明不止如此。既然这样,他为什么竟会这样决绝、这样毫无留恋?

没有让他困惑太久,在他赶到宁武的第四天,陆宁远第一次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