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两人都是大病初愈,闹过一次之后,难免精力不济,又说不几句,就依偎着闭上眼没了动静。

这几个月来,两人分隔两地,不曾见面,冷不丁让人抱在怀里,刘钦反而有点不大习惯,以为自己要过一阵子才能睡着,可让陆宁远的鼻息在额头上轻轻喷过几下,就不觉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路旅途劳顿,又忙过大典的事,他这一觉睡得黑甜,似乎连梦都没有,却忽然被什么惊醒,乍然睁开眼,四周沉沉一片夜色,只远处点着几盏昼夜不熄的烛光,显然离天亮还早。

有片刻的功夫,他忘了自己现在在哪,却忽然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暗暗一惊,就要坐起,马上想起是陆宁远,绷紧的身体又松开了。

他眨了下眼,正待要重新睡去,忽然明白了自己夜半惊醒的缘由。

陆宁远的手紧箍着他,直到现在也没放松一丝力气,勒得他直有些喘不过气。刘钦稍稍起身,借着爬入窗棂的月色向陆宁远面孔上打量,就见他双目紧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角抿得紧紧的,极深地向下撇去。

刘钦想:他现在正做着什么梦呢?

恐怕不是一个美梦。

他等了一阵,伸出只手,在陆宁远拧起的眉心处抚了抚,不料反引得他多添了几分痛苦之色。

陆宁远好像让梦魇了,蓦地摇起头来,喉咙滚滚,低声说了什么,声音囫囵在喉咙里面,听不真切。

刘钦低声问:“靖方?”

陆宁远像是听见他的声音,将头摇得更加厉害,按在他腰间的手也又多添了几分力气,挣扎片刻,忽地醒来。

在他醒来前的最后一刻,刘钦这次听清楚了他的呓语。

他在问:“为什么?”

他好像问了不止一遍,声音说不上是焦急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刘钦见他醒来,便问:“做噩梦了么?”

问过之后,却有一会儿功夫不闻陆宁远回话,黑暗当中也看不清神情如何。刘钦一怔,正待奇怪,陆宁远的声音却响起了,“嗯。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刘钦见他不愿说,也就知道了这梦和自己有关。陆宁远是在向谁发问?向他么?他要问自己什么?

正沉吟间,陆宁远的手从腰间松开,一下下抚在他背上,“离天亮还早,再睡会儿吧。”

在宁武时,刘钦曾说喜欢被陆宁远这样对待。那时陆宁远重伤在身,无力为此,重见之后,总算如愿,于是就不轻易撒手。

刘钦任他抱着,“我不困,咱们两个说说话。”说完才想起来又问:“你想睡么?”

“我也不困。”陆宁远答。

他手心温暖,手掌有力,浑不像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刘钦等了一阵,见他没有别的言语,才道:“我第一次去宁武看你,你躺在床上还连手都抬不起来。后来天天书信往来,见字毕竟不能如晤,一晃大半年过去,今天亲眼见着你,我总算是安心了。”

近一年的时间里,陆宁远因为伤重不耐奔波,一直在宁武休养,刘钦除去最开始去探望的那次之外,后来从建康又去过一次。

建康毕竟不比开封,从建康到宁武,纵然是轻骑快马也要走上半个多月,一来一回,时日更加无算。

天下初定,国家多事,刘钦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可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宁可焚膏继晷,力排万难也又跑了一趟。

陆宁远的军队和麾下部将,几月间陆陆续续都调动了出去,分守四方,刘钦却特意将李椹、张大龙二人留在他身边。

可韩玉等人送来的密报中写,陆宁远时常仍一个人发呆,纵然他在一封封来信中表现得一切如常,刘钦也不敢大意,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彼此见到,俱都吓了一跳。

陆宁远吃惊,是因为刘钦为着给他惊喜,快马加鞭,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半日到达,陆宁远浑没想到他会在此时从天而降。

刘钦吃惊,则是陆宁远比上次分别时还要更瘦,坐在宽大的轮椅里面,衣服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身上。

刘钦收回思绪,继续道:“你比上次我见你的那时候结实多了。”

他直言此时“安心”,那之前大半年里便是多有不安,陆宁远闻言一时有些无措,“你上次见我,我卧床太久,刚能起身,所以消瘦……你别担心,往后还会慢慢恢复的。”

刘钦点点头,又道:“可惜最难捱的那阵我没陪你太久,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撑过来的,很辛苦罢?”

陆宁远喉结滚滚,“没关系的,只是有一些疼……况且你每天都给我来信的。”

陆宁远说得轻描淡写,刘钦却清楚他那时候的伤势,绝不是“有一些疼”能糊弄过去的,不然他那样雄健的一个人,也不至一度形销骨立,望之让人心惊。

“现在总算是在你身边了,”刘钦状似寻常地道:“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

陆宁远应:“嗯。”却没有当真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问:“我这样抱着你,热么?”

刘钦自然答不热。于是陆宁远把他抱得更紧,长长出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他又问:“同夏国商议的划地之事怎么样了?”

夏人北退之后,于雍国而言,上计自然是追亡逐北,一举扫平漠北,永除边患,但于此时的国力而言,实在力有不逮。之前的全面决战,乃是举全国之力,民力已竭,当务之急乃是休养生息,实不宜再动刀兵。

而于夏国而言,损兵折将,士气大溃,情形只有更坏,短时间内自然也要蕃息六畜,无意再战。于是两国重新订盟,约定疆界。陆宁远所问便是此事。

刘钦想了想,微微一笑,“你不问我,我也正要和你说。你正在养伤,本来不该再拿国事相扰,但此事说来还非得你操心不可。”

“文臣不通兵事,折冲樽俎间,恐怕再闹出宋徽宗时赎买燕云却不得其要地,锁钥仍在辽人手里,自己还沾沾自喜的笑话。别人我不放心,还得你亲自把一把关。”

“是。”陆宁远应声道:“我一定小心计议。”

刘钦又道:“有你坐镇,料他们也不敢把口开得太大。”

陆宁远这次没应声,却知道刘钦在夸奖他,拿下巴在他头顶蹭了一蹭。

刘钦这才安心睡下。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陆宁远一面屡遭弹劾,一面忙于此事。

因为夏人未息南下之心,刘钦也阴怀北进之意,对九边要地,两国各有主张,约定疆界时,一城一地都争夺得格外厉害,都想将险隘据为己有,好在日后进兵。

两国使者中间一度争红了脸,放出话要再启刀兵,但因两国实在都不想再战,最后只能又重新回到桌案前。

陆宁远不善口舌,打起嘴仗自然吃亏,可是谈不拢时,哪边拾起了动兵的话头,他稍一出言,夏使气势就难免先短上三分,说话间也硬气不起来。

几人私下里嘀咕时,讨论起明日的话术,往往热火朝天,但一提起陆宁远,便马上相对无言。

书桌前争来争去,说到底还是看桌子底下谁的拳头更大,这瘟神还活着,他们说破天去,到最后怕也是徒费口舌。

“听说他之前失足从山上掉下来了,可惜命大没死。不然……”

几人互相瞧瞧,知道是在雍国地界,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宁远不知夏人是如何编排他的,摇着轮椅终日奔忙,身体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刘钦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要和他一起复健,眼看着陆宁远走路走得越来越稳当,心中不免也跟着轻快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始终记挂着陆宁远在宁武时,半梦半醒间所说的那句“我不重要了”,非要把这件让别人去做其实也一样的事情交给他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迁都之前,许多陆宁远的旧部向朝廷告假,想去宁武探望于他,刘钦后来也错开时间,一一准假了。让那些恭维、仰慕、敬重的话轮番浇灌半年,不知陆宁远是否有所转念,知道他自己活在世上,其实举足轻重,根本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到了夜里,刘钦挑灯处置前朝事务,陆宁远在后面给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他擦得仔细,总要一绺一绺擦过两遍,等擦完了,自己的头发也半干了,再换成刘钦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间或闲聊两句。两人从一开始就聚少离多,像这样厮守的时候倒是少有。

刘钦把用过的布巾搁在旁边,取来柄木梳,给陆宁远慢慢梳着,“你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吧。”

陆宁远少小离家,哪里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听了这话,却也难免身上一热,点一点头,好半天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害你熬夜,明天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不想我去?”刘钦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过去同他凑近了,再问:“当真不想?”

他凑得这样近,便好像邀请,陆宁远哪里能不亲过去,同他唇齿纠缠好一阵,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想的。”

又道:“我看见你……就觉着身上多了许多力气。”

他不常说话,可一说出口便格外直白。刘钦先是一愣,随后莞尔,“那我更要天天去了。”

“你还有这么多事情处置。”

“换成是你,我复健时,你会陪在旁边么?”

陆宁远点头。

刘钦在他肩头一捏,转身去了床上,“咱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陆宁远一怔,随后替他把批过的奏章归拢到一起,也走到床边。

这几步远,陆宁远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刘钦看着他走近,心中却明白,他自己这样说可以,但他与陆宁远一君一臣,哪里能真正一样?

他当真奋起天子一怒时,要摧垮多少东西,已有前车之鉴,陆宁远如何抵挡得住?往后他若不以十分的自制相对,以君爱臣,又会是什么下场?

“今年入冬之前,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大同祭奠武襄王吧。”

陆宁远刚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被子,闻言顿住,“怎么忽然……”

武襄王正是陆宁远父亲陆元谅。

当日陆元谅自尽,刘崇应当是也明白自己中了敌国反间之计,这个比年来为国宣劳的大将是蒙冤而死,因此朝廷定谥,便给了一个肃愍的谥号。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刘崇刚开始未赐陆元谅任何谥号,在仓皇南渡之后,却肯给陆元谅此谥,大约是心中失悔,有自承为政有失之意,却不便明言,不下罪己诏,只好在这种地方做做文章。

后来刘钦继位,既为了振奋朝野北伐抗敌之心,也为了给陆宁远一家补上迟来多年的一个公道,便给陆元谅改谥。

因着刘崇尚在,刘钦不能直言父皇之过,自然不能赐陆元谅武人第一档的谥号,思来想去,便赐谥“武襄”。

再后来陆宁远克定祸乱,为他一统天下,功勋尤著,刘钦便又追赠陆元谅为郡王,以酬功勋。

国朝没有对外姓裂土封王的先例,刘钦行事又多曲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想要为日后封陆宁远为王预做铺垫,还是只是通过追封陆元谅以表陆宁远之功,同时又不让陆宁远太过尊崇,有违礼制。

众臣惶然了一阵,欲上谏言而又无可谏者,最后只得作罢——毕竟陆元谅忠国而死,又“父因子贵”,追封为王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出格,历朝已多有先例。

虽则如此,陆宁远也成了郡王裔胄,世享殊恩,日后袭王爵只是刘钦一句话的事。朝中君子不免有武人坐大之虑,但刘钦却没再提将陆宁远封王的事,而是给陆元谅重修神道碑,又修葺了坟茔,礼秩比于郡王。

陆宁远敝屣功名,于他而言,追封蒙冤多年的陆元谅,比封他自己为王,其实分量更重。众臣忖度刘钦此举之意,只当他借父褒子、恩威难测,却少有人能想到此节。

就连陆宁远,听到刘钦忽然说要亲往大同祭奠,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朝廷是否又要有什么新动作?莫非是刘钦对当下和议并不满意?思绪转到了刀兵上面。

刘钦却微微一笑,“我拐走了陆老将军的儿子,总要和他、和郡王夫人说一声,往后才算是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陆宁远坐在床边,低头看他,不由轻声脱口道:“雀儿哥……”

刘钦“嗯”了一声。这称呼他最近听得多了,已经习惯,含笑应了,又道:“也让二老见一见,拐走他们爱子的是什么人,看看我有几只眼睛,几条手臂。”

陆宁远和衣拥来,“不是你拐的,是我自己拐的你。”

刘钦身上一沉,偏偏脑袋,将嘴巴露出来,“你有这般胆量?”

“嗯。”陆宁远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凝目在刘钦脸上看了一阵,随后轻轻闭上,贴面向他吻来。

他大约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刘钦正慢慢调整着姿势,刚刚侧过身,却忽然腰间一凉,绸衣竟被陆宁远失手扯开了个口子。

除非心神摇动,他很少毁坏两人的衣服。刘钦动作顿顿,随后在陆宁远胸前一推,翻身坐在他腰上,垂眼看他,脸上带着薄薄一层笑意,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露出一小截腰肢,瘦也精壮,不复之前的衰弱,曲起手指在陆宁远胸前“哒”地一弹,“谁拐了谁,你说了可不算!”

陆宁远仰面看去,骨子里的驯顺让他不由臣服,可刘钦用这样的眼神向他看来——热切的、危险的、锋芒毕露的……许多年前曲江池畔的那一把火,那一把他永远不忘的天火,终于是烧在他的身上,不是别人,只有他,将他四肢百骸的血都烧得滚了,好像有什么要汹汹奔涌而出。

只有他、只有他!

陆宁远两条腿仍没有力气,手臂、胸脯的肌肉却不觉高高隆起,如同虎兕扑食,却压抑在扑出前的最后一刻,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是……”终于,陆宁远乖顺应下了,“雀儿哥,快些,不然……”

刘钦在这乖顺当中竟察觉出一丝危险之意,在陆宁远身上显得格外陌生,定眼看去,有一瞬间的功夫居然为其所摄,第一次在床笫间恍然惊觉平日里被他压在身下任他颠来倒去的爱人同时也是为他辟地千里的方面大帅。

可越高的山,他便越要翻过它去,要只是座小小的土丘,那也不必拔足登攀了。

“不然什么?”刘钦偏偏不遂陆宁远的愿,把手放在他胸口,缓缓抚下,直视着陆宁远那双一贯平静的眼睛里交相闪烁着的欲色和锋锐,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也是一般。

他们是两个那么不一样的人啊,可有时又这么像。

“不然,我……”陆宁远霍然一动,在他翻身而起之前,却是刘钦先一步按住了他。

刘钦大约哼笑了一声,陆宁远听得不真切,随后就见他俯身压下,眉目凑得极近,陆宁远忽地屏住呼吸,浑身的力气都泄出了,被刘钦屈指轻轻叩了叩齿关,想也不想便即张嘴含住,将它从指根到指尖一点点沾湿。

床帐旁的烛火轻轻摇动,刘钦在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这些天终于不再见陆宁远做噩梦了,也没再听见他在梦中含着痛苦不住地问“为什么”,往后几年、几十年,他也定不会让陆宁远再有此问。

这念头转了转,随后,陆宁远长臂伸来,将他捞进怀里,在略显拥挤的温暖当中,思绪飘远,刘钦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