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翻山越岭入蛮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
钺国的婚俗和绥国不一样,夫妻交拜是在洞房里。秾华倒退着复牵今上回柔仪殿,这次眼前豁亮,只是祎衣裙裾长,每一步都得小心。
两个不太熟悉的人对站着,气氛很尴尬。匆匆拜过又坐帐,到这时觉得体虚乏力,腿都有些打颤了。
尚宫送双杯来,笑着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请官家与圣人对饮,从此夫唱妇随,鸾凤和鸣。”
合卺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结连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于床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交杯酒这步必不可少,一干司仪的尚宫眼巴巴看着,秾华以前滴酒不沾,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冲今上举杯,略带羞涩地微笑,那眸光轻柔,融融春水一样,“官家……”
今上抬起眼,没什么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干了。
其实她有句话在唇齿间徘徊,想撒个娇,比方说臣妾不善饮酒,能否只喝一口什么的。结果没等她开口,殷重元简单直接地喝完了,然后两眼望着她,颇有点你随意的意思。
不解风情是很不好的,她心里狠狠想,笑容后来变得有些狰狞了,一横心,整杯都灌下了肚。
钺国和绥国不一样,曾经是个热血澎湃的国度。取国号为钺,战争气息从古至今一直镌刻在华表上。本来就是刀剑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过去,逐渐变得弘雅大度,骨子里仍旧有他勇猛果敢的本性。钺人好饮酒,绥国细嘬慢品的美德这儿全没有。合卺酒的酒盏有男人的拳头那么大,等喝完,喉咙里源源不断辣下去,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她呛着了,举起大袖掩口咳嗽,今上不以为然,起身拂了拂蔽膝道:“集英殿里正设宴款待群臣和各国使节,皇后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她送出去,看他袖口折了一道,探手替他归置,柔声道:“官家去去就回,我等着你。”
那是种女性特有的圆融,没有棱角,却可以渗透到最深的层次。他眼神复杂地打量她,未置一词,转身便出去了。秾华目送他,待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去越远,才退了两步靠在门框上。
酒劲来得极快,额头汗浸浸的,腿里绵软无力,迈一步就像踏在云端上。她捂着嘴,笑得有点憨傻,“我好像……醉了。”
春渥很无奈,和金姑子左右架住了,把她搀进内殿里。
新妇子被一杯合卺酒喝倒,这种事想想也觉得好笑。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先前自己构建了非常庞大完美的复仇计划,结果一杯酒就弄得人事不知,除了被人占便宜,还能怎么样?不过春渥并不担心,女人心里本不该装太多的事,现在既然已经嫁作人妇,就该安安稳稳过她的日子。她反而希望官家能打动她,秾华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只不过有时候固执,不听人劝。如果能走进她心里,大概她也会像对待怀思王一样,对他掏心挖肺吧!
春渥替她掖了掖鬓角,“官家一时回不来,你先躺会儿,我让人煮碗醒酒汤来。”
她们扶她上床,冰凉的簟子贴着,总算感觉舒坦了些。只是不知怎么,脖颈上慢慢痒起来,越来越剧烈,她抓不着,猛地翻身坐起来,手忙脚乱扯那青纱中单。
春渥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说:“好像有虫子咬我,痒得很。”
于是一件贵重的祎衣被扒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撕扯开了,结果叫人大吃一惊。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浮起了大片疹子,从下颌一直漫延到胸前。因为抓挠,一道道抓痕错综,隐隐都浮肿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春渥急得团团转,支使外面的宫婢道:“圣人有恙,快去请太医来。”绞了湿手巾替她擦洗,架不住她声声哀嚎,又怕她抓破了皮,使劲按住她的手道,“怎么办呢,着人去太后宫里回禀一声吧,别不是谁做了什么手脚,存着心的要害你。”
涌金殿的徐尚宫闻讯进来,看过之后说:“这种症候我见过,是喝酒的缘故,不要紧。有的人不能沾酒,内热积攒起来发不出去,须得等酒气散了,慢慢也就好了。”又温声劝解,“圣人且忍一忍,喝了解酒汤,很快就会消退的。婢子去请官家,有官家在身边,邪祟也不敢入侵了。”说罢自顾自去了。
秾华满床打滚,又说痒,又说热,把殿里搅得鸡犬不宁。佛哥和阿茸来替她打扇,她脱得只剩一件抹胸,仰在那里嚎啕。春渥没办法,捉着她的手道:“祖宗,我知道你难受,好歹忍一忍,莫教人看笑话。太医就快来了,看能用些什么药先缓缓。孙尚宫也说了,发散出来就没事了。”
她恨得咬牙,“往后再也不饮酒了……”
春渥应着:“好好,不饮不饮。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沾酒也是没奈何,往后再也不喝了。我传话下去,庆宁宫连酒壶都不许留一个,这总成了。”外间递话进来说太医到了,忙拿薄被盖住她,放下帐子请人进来。
太医的诊断和徐尚宫说的一样,世上还真有碰不得酒的人。或许南方酒水温和,汴梁一带用酒烈,皇后本来量浅,身子便受不住了。
太医舔了笔尖伏在案上开方子,不多复杂,金银花、黄柏、苦参、大青叶。递给小黄门,叫他快快去抓药,转头吩咐春渥,“旺火浓煎,取汁擦患处即可。”
春渥应个是,庆宁宫里的人分头忙起来,在丹墀上架起了药炉子。阿茸在吊子旁怔怔守着,滚烫的火苗仿佛烧溶了空气,透过扭曲的热流看见官家从宫门上进来,她拔腿便进门通传,“春妈妈,官家回来了。”
春渥心里顿时有种可靠的感觉,虽然姗姗来迟,来了总比不来要好。回身看床榻上,她卸了妆,衣衫也不整,人昏沉沉的,蹙着眉头偶有惊悸。要论端庄是半点也没有了,可是人在病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她撂下手,率众出去迎驾,官家立在槛外看了眼,“皇后怎么样了?”
她照实说了一遍,“圣人在闺中从不饮酒,早前一直没发觉有这不足,才弄得今天慌了手脚,请官家恕罪。眼下圣人还醉着,据太医说至少要过两个时辰,症候才能略微减退些。”
他蹙了眉,举步进内殿,新房里重重帷幔都放了下来。六月里天已经大热,槛窗上蒙绡纱,窗扉半开,隐约有风吹进来,那轻幔便漂漂拂拂,如絮如云罩住半间寝殿。
他登上脚踏撩床帐,佳人背身侧卧,一派旖旎风光。不过肩背上道道红痕倒是真的,她是极其白净的皮肤,因醉酒泛起红,像个半熟的虾子。
前殿宫婢送煎好的药来,他只问:,“怎么用?”
春渥道:“擦拭患处就行了。”
他颔首,指了指案头,“放下,你们都出去。”
底下众人飞快交换了眼色,欠身道是,退出殿外,阖上了柔仪殿的大门。
夜已经深了,天上星辰转移了位置,宫灯高悬,人声却寂静下来。春渥掖着两手仰头看,阿茸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枣馉和蜜煎雕花,一面吃,一面从兜里挖出来递与她。看她面上惆怅,低声问她,“春妈妈,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因为公主出嫁,你舍不得?”
春渥看了她一眼,“不能再称公主了,她是皇后,要从自己这里先立起规矩来。”言罢回头看,喃喃道,“除了郭太后,我想每个做母亲的人都一样。孩子养大,出了阁,难免觉得伤感。以后她最亲的人就不是我了……”
阿茸摇头说不会,“她最亲的人永远是你。”
春渥勉强笑了笑,话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阿茸,咱们的立场和金姑子她们不一样,你要记住。”
阿茸虽然一团孩子气,但是脑子很好使,她挺胸道:“春妈妈放心,和她们的交情只做在面上,我一心为圣人,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
春渥点点头,又不舍地回望一眼。涌金殿内灯火通明,虽半开窗,帷幔几重,也窥不见里面光景。之前关于今上的传闻不太好,她总忧心秾华会有不测。今天看来似乎有缓。也许官家也懂得夫妻同体的道理,对别人再苛刻,对自己的皇后,还保留一点温存吧!
她叹了口气,无能为力,携了阿茸往偏殿里去了。
秾华酒醒的时候天还没亮,头很疼,脑袋昂起来,手脚不听使唤。想喝水,使劲打了两个挺,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打算下床的时候才发现,床上居然多了一个人。
她心头一悸,脑子钝钝的不明所以。环顾四周,满殿披红挂绿,终于想起来今天是她和今上成亲的日子,身边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来大钺的最终目的。
他不是不愿与人亲近吗,没想到会屈尊和她同塌而眠。之前都是匆匆的,他的面目在她记忆里很模糊。现在就光看,虽然依旧疏离,但却不那么恐怖了。
近在咫尺,她酝酿许久的恨便被勾了起来。他在这里高床软枕,云观却在地底下冰冷腐烂。原本这天下不该是他的,坐在紫宸殿里难道不亏心么?如果手上有刀,她当手刃他。早应该在枕席下藏把匕首的,她一直劝自己不能唐突,可是见他褪了通天冠服,只穿一身白纱中单,她就觉得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少了金吾卫护驾,他呼不了风,也唤不了雨。
她咬住唇,发狠盯住那张脸。一室静谧,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她心头躁动,几乎就在兴起念头,想置他于死地的当口,他突然说了句话——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喜欢。”
她受了惊吓,往后一挫,跌回滑丝锦被上。他侧过身来,眼风像薄削的刀片,如果真的有像有形,只怕早就把她千刀万剐了。
但是那刀片虽利,渐渐却转移了方向。她心里纳罕,顺着往下一看,原来上身只剩一件宜男花锻抹胸,光溜溜的双肩暴露在他面前,连件蝉衣都没披。
她顿时飞红了脸,扯过锦被裹住自己。然而酒疹的后劲还没完全消退,刚才太专心恨他,恨得忘了痒。可是捂起来,那份爬虫一样的梭梭触感就在颈间盘桓,她忍不住又探进去挠了挠。
“官家醒了?”她支吾了下,“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
“今天大婚,这里是我和皇后的洞房,怎么不来?”他似乎还没完全醒转,语调里有种懒散的味道。眼睛半开半合,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溢出来,落在她的颈项上,“怎么,还痒?”
她唔了声,在发热的皮肤上用力搓了两下,“已经好多了,我不胜酒力……”稍稍趋前一些又问,“官家什么时候醒的?”
他说:“你刚才踩了我一脚。”
她顿时头皮发麻,果然自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半夜里脑子糊涂,之前是被绊了一下,后来一看是他竟给忘记了。但愿她没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只不过横眉冷眼瞪着他,没有人证和物证,不算是罪过吧!
她矮下身子,两肘撑在簟子上,换了种哀婉委屈的语气,轻声说:“踩疼官家了么?我一向一个人睡,今天又醉了,不小心冒犯了官家,官家别恼我。”
他转过脸来看她,淡淡的一瞥,无情无绪,“皇后不必太拘谨,这禁苑之中,能与我平起平坐的,只有你了。”他指了指引枕,“躺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其实是个古怪的处境,就和大多少夫妻枕席间谈天一样,也许别人看来没什么,秾华却觉得别扭。可是他醒了,醒着和睡着时判若两人。她可能有点欺软怕硬,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她一度跃跃欲试想要掐死他。可当他两眼一睁,她顿时又退缩了,因为很清楚实力悬殊,既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再等待时机了。
她很顺从地躺下来,体态轻盈,拢着那引枕,一弯玉臂遮挡住半张脸。
这种姿势他不陌生,通常对人产生防备时,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他探过手把她的胳膊拨开,拨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复擦了两下。
秾华垂眼看,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官家有话,但说无妨。”
他仰天躺着,十指交扣置于腹上,没有马上回答她,过了很久才道:“绥国愿与大钺结为唇齿之邦,出嫁公主以作质婆,永不许兴兵相犯……皇后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假?”
秾华听得怔愣,“这是绥使带来的和亲书?”
“是啊,以作质婆……皇后知道质婆是什么意思么?”他望着山水帐顶,并不需要她作答,径自道,“你如今的处境,就和当初的云观一样。绥国只要有半丝不轨,你命丧刀下,首当其冲。”
她心头一跳,上次在宝慈宫也是这样,仿佛他长了第三只眼,一些掩埋起来的真相,用不着挖掘就能洞悉。她和云观的牵扯,吃不准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每每提起总让她胆战心惊。她谨慎地觑他脸色,未见喜怒,便试探道:“既然如此,官家立我为后,想必是力排众议吧!我这样的假女,人微言轻,就像十斤的秤砣压不住百斤的秤,乌戎公主出身高贵,官家为什么放弃她,而选择册立我?”
他脸上依旧是揣摩不透的一种神气,秾华发现他每次说完都要有一段时间的停顿,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但说他半疯半傻,世上怎么有他这样的傻子疯子?他的心思莫测,这一步踏出来,猜不透下步又会怎样。
他倒是不讳言,“以大钺如今的国力,足可以令四方称臣。宫闱之中怎么安排,并不动摇大局。”
她更不明白了,“那么官家指派皇后只凭一时兴起么?”
他闭上眼,幽幽长叹:“你与云观幼年时便在一起,你们一同读书,一同嬉戏。云观曾替你簪花,郑重对你承诺过,他日登基,必迎你为皇后,是不是这样?”他转过脸来,嘲讪地一笑,“只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我作为兄长,理应替他完成心愿。如今你已是大钺的皇后,云观地下有知,应当心满意足了罢。”
这些话居然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秾华顿时怒不可遏。原来他早就了然于心了,那么她入禁庭的目的他也应该清楚。属于云观的东西他要抢夺,云观喜欢的人,他也要据为己有。
她再躺不住了,撑起身道:“官家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慢吞吞坐起来,冷着眉眼道:“云观一心想迎娶你,你呢,却一心要做我的皇后,这不是天大的讽刺么?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你?从今日起,你可常伴我左右了。怀思王已死,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只要记住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和你生儿育女的也是我,这就足够了。”
她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跳进了他张开的口袋里,亏她这样赶咐,还为此沾沾自喜,原来在他眼里蠢不可及。现在怎么办?她的全盘计划都乱了,要回头也来不及了。她简直没法理解他,把一个大威胁放在自己枕边,到底是太有把握,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勉力克制自己,既然到了这步,似乎只有将计就计了。她慢慢伸出手,犹豫了下才去牵他衣袖,哀声道:“官家突然同我说这些,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这件事官家不提,我也不会再想起了。我和云观是童年挚友,云观回大钺那年我才十三岁,即便有承诺,也不过是口头打趣,官家怎么当真呢!”
他笑了笑,灯下面如冠玉,却笼罩着令人难以言说的阴冷恐怖。他勾起胸前垂落的一绺头发,夹在指尖垂首打量,语气有点无关痛痒,“云观回大钺后,你们仍有书信往来,要看么?要看的话我命人取来,紫宸殿的后阁里有一大摞呢!”
她顿时白了脸,连嘴唇都一并褪了血色。水仙一样的人半跪在榻上,因为气愤急促喘息,那副漂亮的锁骨便显出一种肃杀的美来。他略拿眼一睨,沉声道:“所以永远不要在我跟前说假话,你既当了皇后,就安安稳稳镇守你的中宫。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已经凿在骨肉上了,不要都不成。”
秾华还想开口,案上红蜡的灯捻子颤了颤,火光跳动好几下,逐渐暗下去,殿里陷入一片黑暗。
看不见倒好了,她灰心丧气,恨不得扒开胸膛好好哭一场。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到底技不如人,和这只老狐狸斗,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外间守夜的宫灯隐约从窗扉间照进来,她看见他重新躺回去,拍拍身边的凉簟,大概瞌睡又上来了,齉着鼻子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她如何还睡得着?要是现在伸手能够到灯台,她非照准他的脑袋狠狠来两下不可!她不甘心,偷鸡不成蚀把米,越是这样越恨他。可是现在不能硬碰硬,万一惹恼了他,自己怎么样倒是其次,她带进宫的那些人恐怕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见她没有动静,复又示意,她无计可施,忍气吞声躺了下来。心里实在反感,尽可能离他远一些,谁知他不太高兴,寒声问她,“皇后怕我么?”
她说不是,“我听闻官家不愿意外人近身……”
他哂笑一声,“皇后与他们不同。”
秾华欲哭无泪,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先前她醉得颠三倒四,现在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打算行使做丈夫的权力了?
“官家……”她稍稍挪了挪,“我今日不大方便。”
他大概是第一次听女人说不方便,愣了愣才道:“偏殿有便桶。”
她脸上火辣辣烧起来,愤然想他一定是故意的,阴谋阳谋侃侃而谈,天底下还有他不明白的事么?偏偏说起这个就打马虎眼。她入禁庭前是想过,到了宫里不求保住清白身子,但一切付出要有意义,至少能以杀他为前提。可是现在全乱了,她的计划成了泡影,他时刻把她捏在手心里,如果不明不白交代了,她对不起云观,也对不起自己。
她交叉起两手抱在胸前,把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黑暗里看来像只刺猬。
他的声音渺渺的,不知怎么,似乎飘得很远,“封你为后,不单是为云观,也是为我自己。太后总是在我耳边念叨,后位不可悬空,空则生乱。这禁庭里的女人,每个人都有愿望。我不喜欢欲壑难填的人,也不希望看见日渐强大的国家落进外戚手里,所以只有你最合适。”
秾华几乎要发笑,自己野心勃勃,却要防止别人贪得无厌,这话从何说起呢!
“官家既然什么都知道,对我能放心么?”
他眯眼看她,她把脸偎在手背上,意态萧然,也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娇脆的轮廓仿佛逆光的剪影,半带朦胧地镌刻在黝黑的紫檀床架上。
他不以为然,“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少年侠气,最是无用。皇后年轻,要学的还很多。”
这样一副洋洋自得的语调,把自己描摹成个中好手似的。她既怨且怒,索性背过身去,“明日我就回庆宁宫。”
他说:“你走不了,殿门都锁起来了,要出去除非翻窗。”
这下子她更觉得郁闷了,太后果然是个合格的母亲,为了要皇孙煞费苦心。这样关着就有用么?离心离德的两个人,强凑在一起也成不了事。
各自脑中都有盘算,彼此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要睡着时,听他低声哼唱起来:“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不在床上了,秾华坐起身四下看,外面天光大亮,殿内静谧。晨风吹进来,拂动低垂的竹帘,偶然听见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声轻响。
昨夜的事现在想起来很模糊,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抚了抚胳膊,不过还好,他没有动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这人的思维很奇怪,别人的东西抢来后单放着,她感觉不到他有得逞后的喜悦。什么他的皇后,什么生儿育女,碰她一下居然要在被褥上擦半天,可见他是拿她做挡箭牌,来敷衍太后逼婚的。
这样倒不错,虽然她过早的暴露了,也不妨碍她继续实行计划。他需要一位皇后,那就给他一位皇后,只要让她抓住时机,照样可以置他于死地。
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下脚踏到屏风后面找衣裳,结果翻找半天只有一件紫烟罗长衣。穿上后站在镜前,徐徐伸出两条手臂挥了挥,那料子是半透明的,和勾栏里的行首(美妓)有什么两样?又是太后吩咐的罢,她简直给气笑了,性急到这份上,大约真是给逼急了。
没有办法,昨天大婚时的礼衣被收走了,实在找不到别的可蔽体,就这样吧!总要试一试,穿得这么冶荡在他面前晃,他要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那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打起竹帘朝外看,柔仪殿前几乎没什么人,稀稀落落几个黄门侍立着,大多都隔得很远。她穿过殿堂到门前,那门是朱红的直棂,一排五开,高而厚重。伸手去够门闩,用力晃了晃,门从外面锁住了,根本打不开。
她不喜欢这样,犹记得幼时犯了错,有一回被爹爹关在书房里,四下无人,她害怕得险些崩溃。大概是从那时起种下了病根,没有人在身边,被单独锁在一个空间里,会因为恐惧感到窒息。今天又是这样么?过去的记忆被唤醒了,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僵直着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动,只听见外面铜锁和辅首相击,啷啷作响。
她着急,扒着门缝想唤外面的黄门,大殿另一端适时传来个单寒的嗓音,“三天而已。”
秾华转回身,殿内半明半暗,从这里看过去,空中有浮动的微尘。他就站在尽头,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光带里,穿着莲青色的大袖袍,松散拘着头发,不见帝王风范,倒像个落拓的文人。
她顿时松了口气,走过去迟疑道:“官家愿意被困在这里?”
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看她需垂眼,所以有种居高临下的盛气,“难得清静,不用应付那些唠唠叨叨的言官,有什么不好?”说罢也不理会她,径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宽大,上面摆了张酸枝木八角几,他倚着榻围子,重新举起了兵书,“孙子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拳书上却说,一动不如一静,敌不动我不动。”他抬起眼看她,“皇后,你说到底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他和她讨论起用兵来,秾华不太懂那个,看着他的脸又觉茫然,随口道:“敌不动我动,敌欲动我先动,敌若已动,那我便乱动。”
今上听她谬论,起先一怔,后来隐约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后果真见地独到,同那句人而无礼,胡不踹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秾华大为纳罕,这句话她还记得,小时候初学《诗经》,其中一篇《鄘风·相鼠》中有这么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①。她那时才开蒙,不认得那么多字,但是诗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长得象,立意上也说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来了。那时正值他爹爹设宴款待远客,她在席上这么一念,委实折了她爹爹的面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学究,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还夸她天资聪颖,手段雷厉风行,将来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许吧!可是今上怎么会知道?那么久远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来?
“官家……从哪里听来的?”她翕动了下嘴唇,“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里,身姿娉婷,曲线玲珑,像紫藤树上初绽的蕊,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有种奇异的清华气象。昨晚大婚浓妆艳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旧能撞进心里来。明净的眼眸、剔透的皮肤,柔嫩的嘴唇,何时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着有失端庄,也不显得糜废,真正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别开脸,略牵了下嘴角,“现世安稳,得过且过,何必追根究底。皇后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太后。”
他随意一指,秾华顺着看过去,条案上摆着朱漆托盘,上置一方绸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锻做成,缘了一圈韭菜边,白得耀眼。
她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说过,洞房要验落红,不论山姑村妇,还是名门淑媛,都一样。只是这验的过程,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她红着脸看他,恍惚头顶悬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来。
今上还是疏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皇后入禁庭,想必听过不少传闻。那些黄门宫婢,背后都称官家有病。”他抬起眼来,忽而一笑,“我确实有病,不希望别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觉孤独。孤独你懂么?哪怕人再多,繁华深处总能嗅到可怕的宁静。我曾想过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变不了它,就要学会享受它,时间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所以皇后放心,你我不会有更多的接触。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欢。”
他这么说,居然让她有种熟稔的感觉。害怕孤独,就像刚才她以为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试图从这里逃出去一样。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触动她,在她看来他就是个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话都会准确地命中要害。
不过他直言不喜欢,这点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后要接近岂不很难么?
“臣妾不觉得反感,嫁与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让官家孤单,是我为人妻的职责。”她换了一副温柔托赖的神情,软语道,“官家朝中事忙,总有乏累的时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涌金殿来。至少太后面前交代得过去,官家说好不好?”
她口蜜腹剑,但是语调诚恳,轻轻地微笑,唇角上扬,眼角也上扬。今上慢慢点头,“就依皇后。”
她笑得更为动人了,转身去拿那块绸帕。揭了龙凤烛台的琉璃罩,把烧完的蜡头取下来,里面铜制的烛签尖利,用来扎个窟窿应该是可行的。
她举起手臂打算去划,没想到他却赶在她之前。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广袖一扬,那血就顺着肘弯滴了下来。
她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缎面很快被染红了。他收回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复又坐回榻上去了。
秾华还是呆呆地,愣了会儿才把绸帕收起来。打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细声问:“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伤口?”
他接过手巾,不需要她帮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没什么异常,痛觉迟缓,从小就这样。他有时不无嘲讽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断了脖子,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照旧无所挂碍。但她的勇气让他佩服,美人不是应该珍惜每一寸皮肤么?她倒无所谓得很,下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旁边愁眉站着,他本不想说话,最后发觉支不开,不得不应承,“这点伤不算什么,皇后去歇着吧。”
她哦了声,“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上点药,烛签子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伤口坏了,那怎么办?”
她扣着两手挨在一旁,脸上拢着凄迷稀薄的惆怅。这样一副长相,纵有点小奸小坏,面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药来,太后立刻就会知道,这血岂不白流了?我想一个人待着,皇后回内殿去吧!”
她还要说什么,想想忍住了,嘴里喃喃自语:“臣妾是关心官家……”悄悄缩了缩脖,迈着缠绵的步子往后去了。
他收回视线,惙估着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在她肩头,大小如梅花花瓣,鲜红异常。本想问她,后来细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宫砂。绥人女儿落地即点,这里没有这样的习俗。大钺对女子的教条比较宽松,若有丧夫或和离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感无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给人打上个戳,和军中兵士刺字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残忍些,一个柔艳些罢了。
他赶人了,秾华不能赖在那里,其实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习惯和他相处。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再三掂量,饶是做足了准备,依旧很累人。她情愿回到后殿里来,半打起竹帘看窗外景致。禁苑的墙头依旧那么高,但见外面一株杏树的枝桠歧伸进来,枝头垂挂了半熟的杏子,就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天空明丽,忽然有嗡嗡的鸽哨响起来。她仰头看,一群鸽子掠过去,消失在殿顶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无聊赖,托腮而坐,隐约听见前殿落锁,伴着内侍低声的指派,想是送吃的来了。
她换条手臂枕着,回头一顾,隔着纱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后还跟着宝慈宫的陆尚宫。她忙起身,扯过床上绸面被披着。陆尚宫进门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对她道万福。她知道她们为何而来,往夔龙纹插屏前指了指,漆盘上的绸帕整齐叠着,陆尚宫过去一看,立刻笑得满脸花开,千珍万重卷起来,装进了锦盒里。
春渥回身看,再觑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么样了。不过见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声道:“圣人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司做来。”
秾华摇摇头,“官家说要关三天,实在无聊得很。娘替我送几个悬丝傀儡吧,我要演给官家看。”
陆尚宫听了愈发撞进心坎里来,接口笑道:“圣人心思灵巧,太后知道了必定高兴。这点小事不必春妈妈张罗,我去帐设司传话,命他们即刻办来。”说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帘出去了。
洞房里不许人久留,春渥是奉命来验白绸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搁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话不能问,再三看她,确定她无恙,这才跟着梁尚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