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番外

惠风和暖,前阵子下过一场雨,待到放晴的时候,天宇被洗刷了一遍,变得愈发明丽起来。

又是一年端午,禁中忙着置办香糖果子和角黍。皇后不会做吃食,只得找艾叶来,坐在廊下剪成人形,让内侍钉于门上。

官家今日难得清闲,攻打乌戎所需的兵马粮草都筹备妥当了,择个黄道吉日便可西征。中原的霸主,还有什么烦忧?回到柔仪殿里,找个围子床躺下,透过垂挂的珠帘,能看见不远处的她,心便是宁静的。

皇后肚子渐大,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想起第一次胎动时的情景,夫妇二人紧张得脸色发白。他战战兢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隔着一层皮肉,能想象出小小的手或足,在他母亲腹中恣意伸展的样子。不过菡萏似乎过于文静了,常常动过一次,两三天都不再翻身。有时候秾华害怕,太医说孕期满五个月,孩子活动当日益频繁,为什么皇嗣不是这样?她提心吊胆,急得再按捺不住时,菡萏才赏脸,随意伸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好。

这孩子一定是个大气端稳的储君,今上想。智者足重,不动则已,一动惊天地。反正他的孩子,他的妻,没有一个不令他满意。

他懒洋洋躺在那里,看她一眼,她眼睫低垂,正专心剪她的艾人。殿外天光明媚,交夏了,穿得也少,只见她便便的大腹,与那玲珑的肩头和脖颈不太相称。他长长舒口气,合上眼,将书扣在脸上。

她在身边,岁月无忧。恍惚想起大婚那晚,她喝了合卺酒,醉得不省人事。他回到洞房,便见她红得像只熟虾一样。问情由,她的乳娘期期艾艾说:“医官来诊治过,圣人起了酒疹,需涂药。”

他把药接了过来,殿中人都打发出去,坐在床沿替她擦拭。她嘴里细碎念叨,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太在意。低头看,那酒疹来势汹汹,从脖子往下,前胸后背尤为严重。那时他对她还有些抵触,虽然通信八九个月,心里并不陌生,但今日之前只见过两三面,毕竟身体不熟悉。他试探性地触她一下,她像被按了机簧,突然睁眼看他,“官家……”

他手里还端着药碗,迟疑往前举了举,“我替你擦药。”

她不说话了,重新闭上眼。胸口痒,懊恼地嘀咕两句,把手挖进了抹胸里。可能是因为动作太过豪放,背后的带子挣松了,她侧过来躺着,只见峡谷幽深,两岸山势壮阔。他艰难地咽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酥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挥了挥手,“迷惑殷重元……”

醉话说得字正腔圆,他当时吃了一惊。转而龙颜不悦,心想她即便真是这样打算,正大光明说出来,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搁下药碗,怒气冲冲往外去。撼了撼,殿门纹丝不动,看来太后命人把门锁上了。他站了一会儿,等情绪渐渐平复,重又回到后殿里。她痒得厉害吧,像孩子一样,发出焦躁的、似哭似笑的鼻音。他叹了口气,复替她上药,每个地方都擦遍了,最后只剩前胸。

他挣扎了很久,终于把她的抹胸揭开了。一看之下,风景难以描绘。他心头咚咚骤跳,蘸了汤药的巾帕拂过那绵软的山峰,他下意识按了一下……手感不错,透骨销魂。

心里像装了一把琴,琴弦被拨动了,铮然作响。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怎么样,她是头一个,很美,以后认定她了,就这样罢!

于是当真再也没有放开过,被她折磨,烧化了五脏六腑,他觉得都是他应该经历的劫数,不能怪她。

所幸现在好了,一切的不如意都过去了,她依赖着他,以后都不用分离,想起这个,便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他躺在那里,半梦半醒间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到他围床前,取下他脸上的书,小声唤:“官家?”

他不愿意睁眼,往里面让了让,向她伸出了双臂。

她顺从地在他怀里躺下,轻轻摇了他一下,“大军何时开拔?”

他说再过两日,“乌戎得知大钺要起兵,正吓得惶惶。这样也好,将他们吊着,人的精力有限,紧张得太久,越来越不耐烦,这样攻打起来更容易。”

她哦了一声,“那么官家打算怎么处置贵妃?”

“禁中留她不得,送入瑶华宫,令她入道。”

她纳罕道:“官家不要她了么?瑶华宫里凄凉,日子不好过啊。”

他的眼睛轻启一条缝,瞥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要过她吗?送她入道,就没打算让她过好日子。她太浮躁,在那里修身养性,对她有益处。”

她哀声叹了口气,“我孃孃今日入禁中来,同我说起高斐的亲事,不好办得很。”

他自然懂得,一个亡国之君,虽然封侯拜相,正经门第高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有谁愿意通婚?皇后得了亲人,想尽办法要周全他们,可惜事难成。

他不太好说话,只道:“不着急,高斐还年轻。绥国灭亡不到半年,待时候再长些,众人都淡忘了,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高斐是个犟脾气,孃孃同他提起,他把人蹶得八丈远。”她为难道,“想是无心无情吧,钺国的闺秀他也看不上。”

他沉默下来,略顿了顿问:“依你的意思呢?”

她抿着唇,抬起一双大眼睛看他。他面上含着笑,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再等等吧!”她龇牙一笑,使劲往他怀里钻,“不说这个了,我先前做了顶虎头帽,过会儿拿来让你瞧。孃孃说刚出生的孩子不懂事,唯恐他抓脸,给他做了两副手套,绣上了柿蒂花,可爱得很。”

他应了,垂手在她腹上一摸,“菡萏这两天乖么?”

她说还是老样子,“你小时候必定也是这样。原想向太后打听的,可她总是不冷不热,我也不好意思叨扰她。”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显得特别固执。他曾经斡旋过多次,太后不为所动,甚至提起孩子,也是不太上心的样子。他呢,不论自己碰多大的钉子都满不在乎,太后是生母,即便有了隔阂,一切都好商议。唯独她对菡萏冷漠,让他有些受不了。菡萏还没出生,是男是女暂且没有定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头肉,他像爱皇后一样爱着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不屑。

他冷了心肠,渐渐与太后疏远。对他不满便罢了,对孙辈应当有她做祖母的宽宏和慈爱,结果太后的态度令他失望。失望过了头,便不怎么想去理会她了。

他拍拍她的背,“好好的,要同别人取什么经?”躬腰看着她的肚子,低低说,“好孩子,动一动,让你孃孃放心。”

等了半天,毫无反应。秾华半带嘲笑式的冲他咧嘴,“陛下的圣命对我们菡萏不管用,这孩子真有主见,说不动就不动。”

他皱了眉,“菡萏,不听话爹爹可打了!你要想明白,爹爹一巴掌下去,受苦的是你孃孃。”

秾华穿着蝶穿花的长衣,起先那蝴蝶是一动不动的,可是渐渐有了起伏,懒洋洋一撩,然后再没有动静了。

秾华笑起来,“好乖乖,果然心疼孃孃。官家看他多聪明,这么小就听得懂你的话,将来一定比你有出息。”

要说别人比他有能耐,他是一定不能接受的。自己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简直是对他最热烈的赞美。他洋洋自得,他的孩子就是好,聪明伶俐,有帝王之才,将来要好好栽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刚入七月就准备皇后着床,孩子的衣裳鞋袜都置办齐全了,只等皇嗣落地。可是等到月尾,没有要生产的迹象,招医官来瞧,医官侧着脑袋号了半天的脉,最后说:“瓜熟方蒂落,殿下未到时候,还需等等。”

时候拖延得长了,秾华心里不安起来。先前被崔先生掳走二十多天,回来后那些大臣就一直存疑。现在时候到了不生,难免让人背后说闲话。

有时候并不是问心无愧就可以万事不管的,她心里竟也开始忐忑了,官家面前很觉得羞愧。

他见她有异,小心问她怎么了。她垂着嘴角说:“官家可曾怀疑我?”

他有些意外,“怀疑你什么?”

“菡萏到现在还赖在我肚子里,这样算来时候不对了。”她怯怯道,“我怕你对我起疑,这孩子……”

他笑道:“你回我身边就有身孕了,这还有假么?关于菡萏,我心里有数。吉人寡语,贵人慢行,水平流缓,心平不语。听过这话罢?所以咱们的孩子,贵不可言。”

他善于开导人,她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了。可是他坚信,却架不住别人闲言碎语。

到八月十五,禁中中秋办宴,太后淡淡一笑道:“我看这时候该准备了,左不过这几日了。”

这话令人侧目,话里的含义也浅显。如果孩子是秾华被劫出宫后怀上的,可不是现在该生了么!

安国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太姒怀武王,三年才落地。如今皇嗣不过晚了一个月,太后竟这样着急,果然是祖孙情深,太后迫不及待要见殿下。既然如此,不知娘娘(宋人称祖母娘娘)为孙儿置办了些什么?毕竟是头一胎,不单官家和圣人,更是禁庭乃至钺国头等的大事。”

太后乜斜郭夫人,冷笑道:“且看吧,现在说什么都是假的,待孩子落了地,才是真的。”

郭夫人气得咬牙,暗里同秾华说:“这老妖怪要成精了,惹恼了我,拖到没人的地方拔光她的头发!”

秾华苦笑不已,低头抚了抚,心里只管惆怅起来。

所幸八月里未生,一直等到九月低,仍旧没有动静,这可真急坏人了。刚怀菡萏的时候在外颠簸得厉害,是不是伤了他的根基,所以孩子动得少,出生也推迟了?

她提心吊胆,坐卧不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肚子持续在长大,说明孩子是好的。她有时候半躺在床上,掀起衣裳把肚子搁在迎枕上,一手贴着肚子,笑道:“菡萏,同孃孃击掌如何?”

起先没有音讯,只感觉沉甸甸的份量在调头,过了半天才懒洋洋地一个回应,顶在她掌心里,果真应了他爹爹说的贵人慢行了。

官家也开始忧心,“这是要生个佛祖出来么?快满十二个月了!他倒安逸,只恐你生起来费劲。”

这种事急也急不来,她只说:“他长得好,我吃些苦也没什么。”

今上沉吟了许久,“……眼下生,叫菡萏不合时宜了。”

“就叫菡萏。”她固执道,“本来应该生在七月里的嘛!”

他讪讪的,想给孩子争取改名的,结果又一次落空了。

就这样蹉跎到十一月,攻打乌戎的捷报频传时,忽而一天皇后腹中作痛起来。当时今上正在紫宸殿视朝,录景跌跌撞撞跑进来,立在殿门前拱手,“陛下,圣人要生了!”

他手里的奏疏落在案上,啪地一声骤响。还听什么政啊,当然是皇后生孩子要紧。于是文武大臣们掖着笏板、提着袍角,急匆匆赶往福宁宫。皇后在柔仪殿里呼天喊地,众臣和今上在殿外守候,从早上一直守到正午。

但凡爱妻生孩的男人,不管他位有多高,这时候就是个寻常人。今上等得不安的,皇后嗓门好,一声声冲破云霄,他听得站都站不住,跌坐在台阶上。两眼茫茫看着朱红的直棂门,突然心头燃起来,直腰便要往殿里冲。宰相和众人见势不妙强行拉住他,男人不能进血房,皇帝运势关乎天下苍生,岂可儿戏。

他等得浑身打摆,皇后怀孕比寻常人多好几个月,菡萏个头肯定很大,他怕她有危险。从她着床开始,他的视线一直是模糊的,总觉得随时会掉下泪来。只等着最后一刻,孩子落地了,他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好在安国夫人在里面,她有母亲在身旁,不至于那么无助。

他转过身,喃喃对王简说:“皇嗣怀了一年……”

宰相点头,“臣知道,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今上狠狠扣住他的手腕,皇后在殿内使劲,他在外面使劲。

满朝文武都眼巴巴盼着,这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二十四岁才得,是整个大钺未来的希望。

日头渐渐偏过去,将到未末,殿门开启一条缝,内人往来不绝。今上踮着足尖往殿里看,叫住了一人便问皇后如何。内人们福身,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快了快了。

他六神无主,说不行,“朕一定要进去看看。”

又上来一帮人拦住他的去路,他愤怒得想揍人时,殿里传来响亮的啼哭,朝臣们简直比他还高兴,轰然一声喊起来,“生了!”

安国夫人终于出来了,含笑纳福,“向陛下道喜了,是个皇子,母子均安。”

今上晃了晃,喜极而泣。

菡萏呱呱坠地,宫人们称了份量,足有九斤。孩子太大,母亲吃了苦头,他很难想象这么娇小的个头,怎么生出这么大的孩子来。她闭着眼睛气息轻浅,他伏在她床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拽着她的手,一遍遍亲吻。

钺国有太子了,菡萏落地第二天便诏告全国,大赦天下。

如果太后起先还质疑,后来见了孩子,真无话可说了。太子和他爹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光五官,连那表情和眼神都一样。别人家的孩子落地像个没毛的耗子,他作养得比别人好,在娘肚子里待够了一年才肯露面,出娘胎便带了一头乌黑的发,乍看赶得上人家五个月大小,自有老成的做派。长得也分外好,嘴唇嫣红,皮肤洁白。只是脾气随他爹爹,懒懒的,有点倨傲,不怎么愿意理人。

太后终归是喜欢第三代的,以前那些成见,看见孩子便抛开了。怜皇后生产辛苦,在她跟前也有几句好话了。只是和郭夫人依旧不对付,到一起长枪短炮针锋相对,不过基本都是为了孩子,各人有个人育婴的见地。

秾华有子万事足,身体恢复些就去看菡萏。他睡在摇篮里,两颊胖嘟嘟的,缩小的官家,稳如泰山。

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可爱,在他摇篮旁坐下,喊了两声菡萏,他理都不理她。她有点担心,“不会是耳朵不好吧?”

太后说不会,“得意小时候也是这样,父子两个像得厉害。”传秦让拿一串银铃来,在他耳旁摇了摇,他听见了,动了动,有些不耐烦。

大家都笑,真是个古怪孩子。

菡萏不爱哭,只有落地时为了敷衍,很随意地喊了两嗓子,之后再没有出过声。官家来看他,他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似乎心情平平。官家嗟叹:“静水深流,有帝王之才!”

可是满月那天为他落胎发,他却哭得异常激烈,把阖殿的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秾华和今上站在一旁,看他委屈地瘪着小嘴,两个人商量一下,觉得他应该是不想光头吧!秾华赶紧安抚,“不要紧的,新头发长出来才更漂亮。现在的头发太软,不能梳丱发,等长大了还是软塌塌的,那怎么行?”

他直打噎,倒不哭了,看来是听懂了。众人啧啧称奇,刚满月的孩子知道美丑,真是奇了。

西征大军终于传来好消息,颙城攻破,乌戎国君弃城逃亡,被兵马大元帅斩杀于七里坡。自此大钺终于定鼎中原,一统天下了。

今上登五岳,俯视四海。三国鼎立的局面维持了上百年,在他手里终结,他踌躇满志,誓要开创新纪元。至于秾华呢,从一个小国的皇后变成整个中原的皇后,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她的世界就是这禁庭,是官家,还有她的儿子。官家重新为她举办了封后仪式,盛况空前。她站在万人中央,有那么一刻感到骄傲且心满意足,所谓的夫贵妻荣,便是现在这样吧!她抓紧了官家的手,他在她身旁,同她并肩而立。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在她眼里,却依旧是她的得意、她的郎君。

官家的后宫不再扩充,秾华与众娘子相安无事,禁中岁月静好。菡萏一天天长大,个性鲜明,只是开口迟,三岁才会叫孃孃。今上笼着袖子摇头,“以前觉得说话晚没什么,现在看着菡萏,我心里有些急。”

她不以为然,“你五岁还不会说话,菡萏三岁会叫孃孃,比你强多了。”

他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

最近皇后又在为高斐的亲事发愁,郭夫人进宫时提起,说相看的几门亲,他总觉得人家是忌惮皇后威仪,不是真心同他攀亲。回到宅邸唉声叹气,叹自己孤独,没人能理解他。皇后想了很久,决定讨官家示下,夜里睡觉时同他说:“我想向你要个人。”

他举着书,视线没有移开,“要什么人?你心里怎么想的,只管去做就是了。”

她搬开他的书,面对面坐在他腿上,两手在他脖后交扣起来,羞赧道:“我要的人,怕你不肯给。”

他会意了,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要人,我必定给,现在就给。”说着就要将她放倒。

她唉地一声挣扎起来,知道他误会了,红着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官家还记得三年前送入瑶华宫的贵妃么?”

他的手一刻都没闲着,在她衣襟下乱窜,随口应道:“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她忙着压他的手,一面道:“乌戎被灭了,她如今孤苦伶仃实在可怜。官家将她赏给高斐吧,同是天涯沦落人,应当说得到一处去的。”

他满脑子旖旎,听见这话倒清醒过来了,“将她赏给高斐?”

她霎着眼睛盯住他,“不好么?”

他一脸疑惑,“好么?”

其实的确不太好,皇帝的东西,通常情愿放在那里烂掉,也不会随意赏人,何况那人曾经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今上有他的顾虑,两个人都是亡了国的,惺惺相惜之余,会不会结成同盟?倘或安稳过日子倒罢了,如果再生二心,皇后离他们近,则等同于圣躬离他们近。万一出点纰漏,殃及禁庭,那就不好了。

可皇后一片赤诚,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她,思忖了下道:“也不是不可行,虽然有些荒唐,但看什么人去做。昏君将把嫔御赏人,那是亡国气象,是争戴绿帽子。换作明君,则是悲天悯人,体天格物。”他笑了笑,“我是明君,如此一来,反而能安抚乌戎人,挣得个好名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一听有希望,正了身子道:“官家请讲。”

他说:“菡萏大了,安国夫人出入禁中的次数当减少,不是不让你们见,是要少见。毕竟皇城不像寻常人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她颔首道:“这个不必你说,我今日已经同孃孃提过了。她近来为高斐的亲事烦忧,来了也是心不在焉。贵妃的事,我不过先同你通个气,当真要指婚,还需好好试探,待确保无虞了再说不迟。我也不瞒你,从三年前剿灭乌戎开始,我就派人监视她。原先乌戎细作不少,可是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连她贴身的人都跑了,她孤身在瑶华宫独活了三年。女人有多少个三年呢?她和高斐同岁,今年十九,都不小了,该成个家了。以前种种恩怨,过去便过去吧。她若是聪明,当念官家不杀之恩,让她有机会离开瑶华宫,也该对官家感激涕零。”

他叹息着抚了抚她的脸,“难为你,准备了三年。只是不知道你用心良苦,最后能不能感化他们。”

她懒散倾前身子吻他的嘴唇,那唇软糯,叼在嘴里使劲吮了吮,把他的唇瓣吮得嫣红,“我不稀图他们谢我,我就是闲来无事,又觉得他们都很可怜罢了。”

他的手游下去,拖住她的臀瓣,低声道:“别人的事这样上心,乍一听,以为你的要人是另外一个意思呢!皇后,太子三岁了,该给他添个妹妹了。建安府是鱼米之乡,还未赏出去,可惜了。”

她听了颊上泛红,靠在他的颈上说:“也是呢,菡萏一个人寂寞,有个妹妹伴着他,让他自小知道肩上担着责任,将来能治世。可我就是怕,万一再怀一年怎么办?”

他似乎也有顾虑,“菡萏这孩子古怪,妹妹一定不是这样的。你若是怕,那就不生了。反正已经立了太子,我也算后继有人了。”

秾华想起儿子,打心眼里的爱,摇着他道:“尚宫们说菡萏长得越来越像我了,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再生个公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听了这话心花怒放,火急火燎将她放倒。她仰在暗红缎面的床褥里,洁白纤细的身段,一如阔别多年后,在宝慈宫里再见她时的模样。经得起推敲的美人,做了母亲,愈发有种成熟可爱的韵味,那是少年青涩远不能及的。

她微微勾起唇,眼眸里山一重水一重。他俯下身,她鬓角有淡淡的香气。他闭上眼,将脸埋在那三千青丝里,对她眷恋,一辈子难以自拔。

又到五月,风和日丽。

汴梁渐渐开始展现类似于建安的柔软,大概是两国间的文化交融了,建安的绰约一点一滴渗透进汴梁。这个兵戈气颇重的都城不再剑拔弩张,空中有笙歌,有绵绵的柳絮,是崭新的,又似曾相识。

秾华挑了个闲暇日子,去瑶华宫探望持盈。甫入宫门便见一个道袍翩翩的人立在墙下,正仰头看顶上的梧桐。三年未见,她似乎长高了,不像四方馆初见时,虽然心机深沉,面上犹带三分稚嫩。现在大不同,身姿楚楚遗世独立,无依无靠的女道,孤单也不与人说。

官家待她并不宽宏,夺了她的妃号贬为庶人,令她入道,不过是变相的囚禁。瑶华宫里的生活秾华知道,当初她至少还有春渥和金姑子她们,持盈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摆了摆手,示意随侍的黄门退下,掖着袖子独自上前,没有叫她的道号,依旧唤她持盈。

这个名字尘封了多年,突然有人提起,分明令她讶然。她回过身来,十九岁的眼睛里夹带着苍老。见了她,微微一怔,然后向她打躬,“皇后亲临,有失远迎。”

她虚扶了她一把,“你我之间,以前是宿敌,现在时过境迁,所有积怨都应当放下了。”她仔细打量她,“近来可好?”

持盈引她到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垂着眼睫替她斟茶。三年的清苦磨光了她的锐气,换作以前,看到对手也许很反感,也许会出言不逊,现在却不然。索性卸下了担子,清静无为,好多郁结都豁然开朗了。

秾华看她动作,不紧不慢。将茶盏递过来,视线与她相撞,到底略有些尴尬。捋了袍子在对面坐下,低头道:“这里远离尘嚣,虽然不及禁中繁华,但胜在璞朴。我每日打坐念经,一切都好,多谢圣人关心。圣人今日来,是为了参禅么?”

她说不是,“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她清瘦的脸颊上浮起笑意来,“我是戴罪之人,怎敢劳动圣人大驾。没想到你今日会来,初一见,我心头也起栗。过去我年轻,因为立场不同,与你结下很多过结。后来乌戎覆国,再回过头来看,实在愧怍得很。”

她压了压手,“我先前说过,那些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眼下悟道,道家讲究‘放下’,放下便得圆满。如今四海归一,其实也不是坏事,惦记家国,日日活在阴谋里,时候长了,任谁都会觉得厌烦。”

她慢慢点头,“那时在禁中,明里暗里同你较劲,虽然从没赢过,却总觉得那是我的使命,不和你争,我就无事可做。现在胜负已分,乌戎没了,我阿爹阿娘也都死了,我了无牵挂,这样……也好。”

秾华道:“你该为自己活了,了无牵挂,白来世上一遭。”

她有些自嘲,“我的人生没开始就结束了,不过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罢了。”一面说,又注意起她的肚子来,“圣人这是第二胎了吧?”

她嗯了声,在隆起的小腹上抚了抚,“我一直想,女人有了孩子,才不枉跌进红尘里来。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可以的。还记得第一次在四方馆见到你,我那时就很羡慕你,觉得你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姑娘。若不是各为其主,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可惜后来……”

持盈惘惘的,“各有各的命,你与官家之间,从来没有人能介入,这是你的幸福。至于我,在瑶华宫里了此残生,也是我的命数。”

她望着她,嘴角勾起恬淡的笑容,“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一个人的心性,面上可以伪装,眼睛却不能掩藏。秾华仔细地留意,这位乌戎公主被磨平了锋芒,触手温润,很是喜人。

持盈依旧笑靥盈盈,“因为以前有野心,现在都化作尘土了。”

她缓缓摇头,“你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与官家无缘,或许与别人有缘。”

她讶然抬眼,转瞬眼里又黯淡下来,“我曾是贵妃,我身上有帝王家的烙印。”

她探过去握住她的手,“我与官家说起过,官家并不反对……不知你记不记得高斐,那年中秋宴上见过的。”

她想了想道:“绥国建帝高斐?我记得他。圣人提他做什么?”

“高斐与你同岁,生得也算风雅匀停,不知你对他可有好感?”秾华委婉道,“我是想,你们两个都经受过风雨,更能体谅对方。高斐配宗女,他自己不太愿意,别人也未见得不挑剔。你呢,本来是金枝玉叶,屈在这瑶华宫,辜负了大好年华。国公府虽然不及禁庭富贵滔天,但至少万事无忧,比这瑶华宫强百倍。我那日探过高斐口风,他对你有些意思,如今只看你的了。”

持盈转头望天边流云,恍惚记起那个倚在抱柱旁吹笛的少年,落魄了,却依旧皎洁如明月。

她垂首盘弄腰上的太极印,左思右想,心头起了微澜。只是还很犹豫,“我……入了道。”

“这不重要。”秾华没有再追问,看她的态度便有底了。

也未过多久,今上宣旨梁氏还俗,赐婚与茂国公,着实办了场盛大的婚宴,多少算是弥补对持盈的亏欠吧!

秾华这胎比较顺利,将过九个月就发作了,又是个儿子。官家盼女儿的愿望落空了,失落了两天,不过看见小的,依旧很高兴。叉腰站在摇篮前说:“皇子越多,朕的江山越稳如磐石。这胎是男孩不要紧,下胎再生公主。”因为孩子生在十一月,没有合适的花来命名,小字就叫玄英——涉青阳不增其华,历玄英不减其翠。

不过玄英的脾气和菡萏不一样,菡萏极像官家,玄英更像秾华,爱哭,爱撒娇,也讨人喜欢。今上就抱着孩子感慨,“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小时候多讨人嫌。”笑着对皇后道,“你小时候得人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忽觉不远处一道凌厉视线射来,菡萏剜他一眼,扔下书卷,负手而出。

秾华看了讪笑,“如今开始讨儿子嫌了。”复在他颊上亲了下,“不过我喜欢,也算功德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