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轰的一声,火舌汹涌而上,照亮了夜空。

已经燃烧起来的民宅发生二度爆炸,火光四射,灼人的温度焦烤着通红的房梁。

烈焰之外,站着几名当地的民警,为首的警察约莫四十岁,没有下令行动,只是站在原地盯着现场。

照这情况,里面的人应该已经烧成碳了,活人冲进去也是陪葬。

消防局赶来了,开始洒水抢救现场。

水花喷涌进火场,很快就化掉了,大地一阵剧烈的震荡,断壁在众人面前倾颓而下。

经验丰富的徐海震眉头紧皱,手里捏着一支烟,听着旁边两名围观群众小声交谈——

“听说这户人家住着一对父女,当爹的又烟又酒,还赌钱。”

“可不,前阵子还说要把女儿当赌本,这都什么人啊!”

“哎,也不知道这父女俩逃没逃出来。”

“那种男人,烧死才好!就是可惜了小姑娘,才十六岁……”

就在这时,一年轻民警搀扶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走过来。

“徐队,这是住在这里的小姑娘,叫杜瞳,她刚才说,她爸还在火场里……”

徐海震看向女孩。

女孩身材纤细瘦弱,面色憔悴,嘴唇开裂,站在火光前瑟瑟发抖,年轻民警见女孩都抖成筛糠了,便将裹住她的军大衣紧了紧。

女孩看向徐海震,声腔抖动:“叔叔,我爸……救出来了吗……”

女孩的眼眸被火光照的晶亮,某种隐忍的情绪在瞳孔里晃动。

徐海震将烟在嘴里嘬了一口,深沉精明的眼睛眯了眯,眼周的纹路微微浮现,每一道都透着老辣。

女孩和徐海震的眼睛刚刚对上,就垂了下去,嘴里发出啜泣声。

围观民众和年轻片警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唯有徐海震,一言不发的审视着女孩,嘴里的烟一口接一口,仿佛估量什么。

不会儿,救护车来了,女孩被送上车。

民警刘春来到徐海震旁边:“徐队,我已经问过了,那女孩晚上的时候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之前家里就爆炸了,她爸当时就在屋里。初步怀疑,是煤气泄露引起的爆炸。”

徐海震将吸干净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尖碾了两下。

“不对。”

刘春一愣:“那徐队怎么看?”

“这爆炸点和火势都不对,一般的煤气爆炸没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去年那次居民区的煤气爆炸你还记得吗,有今天这一半的威力吗,什么煤气这么得劲儿?”

刘春没接上话,跟着徐海震的思路想,不是煤气爆炸,那还能是什么?难道屋里除了煤气泄漏,还有其它危险助燃物?

徐海震这时抬起手指向天空,火势已经被扑灭大半,空气里的浓烟呛得人眼泪鼻涕一起流。

“还有这味儿,你觉得对吗?感情这姓杜的酒鬼住的是化学工厂,喝醉了就拿自己搞化学实验?还有刚才那女孩,你留意到没……”

刘春连忙搭碴儿:“留意到了,人都吓傻了。”

徐海震拧起眉头,嘴上却没声了。

——不,不是吓傻了。

那个女孩的确身体发抖,好像很害怕,可是那抖动也可以解释成为兴奋,尤其是她的眼睛里哪有半分害怕、畏惧,被现场吓得腿软的情绪?

她甚至没有哭——当然,人处于受惊过度时也会哭不出来,可徐海震并不认为这个女孩是受惊过度。

还有她那句“我爸,救出来了吗”,与其说是担心她爸的安危,倒不如说更像是在确认她爸的死期。

然而这些想法,徐海震没有和任何人说,起码不能现在就先入为主。

火势还没扑灭,起火原因和起火点需要进一步确认,那具烧焦的尸体哪怕已经碳化成末,也要把末捡回去化验。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只有十六岁啊。

只有十六岁的心智,十六岁的定力和判断力。

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纸片一样的小身板,会和眼前这场爆炸挂钩吗?

这可能吗……

……

再看已经坍塌成堆的杜家老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原本还在围观的街坊四邻早已遁走,火声渐消,浓烟被风卷走。

那味道一路滚向百米外的树坡。

夜空下,坡上的树密密实实的挨着,枝叶随风摆动,黑压压的一片。

最陡峭的外围竖着生锈的铁栅栏,以免路过的人不慎踩空。

栅栏里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身形却同样的瘦。

两人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细软的发在风中浮动,衣服上沾着淡淡的化学药剂味儿。

见杜瞳上了救护车,立在栅栏前的女孩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本紧紧握着铁栅栏的手松开了,虎口和掌心因为用力过猛而又酸又麻,还被金属物膈出清晰的印子。

女孩活动了下手指,下意识将搭向旁边男孩的手臂,却听男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

女孩一怔,拿出手机一照,这才发现男孩的手肘已经被化学药剂腐蚀烫伤,但因为刚才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男孩并不觉得疼。

女孩拿出包里的矿泉水,给男孩冲洗伤口。

男孩眉头微蹙,嗓音沙哑:“我没事。”

女孩的声音同样疲倦,声音却无比冷静:“会留疤的。”

一瓶矿泉水倒干净了,女孩将瓶子扔在地上,用手绢将男孩的手肘包上,眼皮抬起,对上男孩深邃的眼窝。

“留了这种‘证据’,大家都跑不掉。”

男孩的眸光在女孩脸上转了一圈,开口时声音平静:“那就把这块‘证据’挖掉。”

话落,男孩站直身子,一手拉过女孩,他走在前,让女孩走在后,脚下不紧不慢的下了树坡。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朦胧的月色洒在地上、脚下,耳边嗡嗡响着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还有那些断壁残垣在烈火中燃烧的声音,嘶嘶啦啦。

两次爆炸的瞬间,连大地都在颤抖,树影沙沙而栗,烈焰吞吐出火舌汹涌冲上天,那一刻,他们的心里都无比的畅快,却也为之震动。

而他们的灵魂,仿佛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团火一起卷向了地狱深渊。

……

…………

十年后,历城。

华灯初上,名为“紫晶宫”的夜总会大门口,倏地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眨眼的瞬间,一辆路虎甩着屁股横在当间儿。

车门开了,正主儿跳下来,是个男人,一双大长腿嚣张的戳在那儿,霓虹灯照光影交错,勾勒出那一身挺拔结实的线条。

门童上前打量,却一眼窥不透此人来历,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把座驾杵在大门口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不是不知道紫晶宫背景的二愣子,就是纯傻逼。

门童迎上这位身材很够看的“纯傻逼”,刚要开口,男人就把车钥匙甩到他手上。

门童眼疾手快立刻攥好,还来不及眨眼,手心里又多了一张烫金名片,差点闪瞎狗眼。

待门童定睛看清上面的字,立刻汗毛竖起,低头哈腰把人迎进门。

男人抬起修长的手指,把墨镜扒拉下来,镜腿戳在屁兜里,薄唇微翘,蹦出四个字:“我找老金。”

老金是谁,正是紫晶宫幕后大老板,人称金爷。

外头的人只知道紫晶宫是金爷开的,至于全名,这位金爷从那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敢在这个地界开这么一家招眼的营生,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就连紫晶宫里的伙计也都在暗暗揣测其背景来历,必然黑白两道都很罩得住。

金爷平日里不怎么出现,就算来视察业务一年也最多两、三趟,好像这座宫殿扔在这里是死是活也不在意,他一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有人慕名来拜会也只能扑空。

刚好,今天金爷还真在。

门童心里一跳,看不透男人来历,也不敢怠慢,很快领着男人进了门,就把名片塞给里面的保安,并小声嘀咕几句。

保安面色严肃,扫了立在光影中的陌生男人,见那男人明明唇角笑着,眼窝却透着冰冷,立体深邃的五官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人虽高瘦,却精悍,丝质衬衫绷出两臂的腱子肉,凭白透出一股匪气。

陌生男人来闯山门,还递上一张烫金名片,这消息一路递了进去,却没有直接落在正在三楼休息的金爷手里,而是在半道就被紫晶宫的负责人张翔拦住了。

就在傍晚的时候,金爷还嘱咐过张翔,他休息两小时就走,任何访客一律不见。

这话音刚落不到半小时,一张名片就递了进来,名片上豆大三个字——“徐海清”。

徐海清,张翔自然认得。

这张名片有多烫手,他心里也有数,否则也不会进退维谷,早就喊人把那闯山门的混蛋扔出去了。

张翔心里打了鼓,眼珠子转了一圈,就让保镖把人领导二楼的包厢。

保镖请陌生男人往楼上请,还问了一声:“请问您贵姓?”

男人只一个字,淡而清晰:“徐。”

“徐先生,这边请。”

徐烁一路拾阶而上,穿过二楼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门扉虚掩的包厢前。

门从里面打开了,又走出来两名保镖,就钉在门口。

徐烁睐了一眼,跨进门槛,迎上坐在沙发里的张翔。

张翔站起身,和徐烁对视一眼,心里一凌,没由来的竟想到另外一张脸,虽说两人的五官轮廓没有半分相似,但这气场,这眉眼之间的煞气,却同那人一般无二。

张翔问:“徐先生,你我这应该是初次见面吧?不知你和这张名片主人的关系是……”

徐烁没等张翔请坐,就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眼皮子都不抬,仿佛看不见这一屋子保镖齐刷刷的目光,自顾自从兜里拿出一枚优盘,放在玻璃茶几上。

张翔一时不懂唱的哪出戏,问:“这是什么意思?”

徐烁:“你自己看。等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交给老金,由谁来跟我做这笔买卖。”

张翔犹豫了两秒,想想那张名片的分量,又琢磨着此人的胆量和底气,很快就叫手下拿来一个笔记本电脑,当着徐烁的面插上优盘。

优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里面的文件都是关系到紫晶宫的,别人不懂,张翔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张翔定了定神,二话不说,让所有保镖离开包间,同时在桌下按了两下,切断包间里的通讯和监控。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勾起徐烁的唇角。

包间门紧闭,屋内一片烟雾缭绕,合着酒精味儿,却没让张翔感受到半分醉生梦死的气息,只有冷和悬在半空的胆颤。

张翔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忐忑和背脊上蹿起的战栗,这才小心翼翼的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十指交叠的徐烁。

张翔:“敢问徐先生,这只优盘是什么意思?”

徐烁扬了扬下巴:“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张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字儿是蹦出来的:“还请,您,指教。”

徐烁扫了一眼张翔,把话撂出来:“老金做这摊生意是见不得光的,他自己不能出面接触黑道,只能找人来做,无论是黑还是白,只要是生意,在这里滚一遍,出了这个门口就干净了,当然各个道上的消息也会在这里汇聚。你被老金找来看着这摊生意,既是他的财库,也是他的退路,可见他对你的信任之深。怎么想到这阳奉阴违的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你拿着老金给你的资源,牟你自己的利,背着他大肆敛财,黑白通吃,这么多年也吃的够撑了。”

那优盘里不是别的,正是张翔利用紫晶宫牟利洗钱的账目证据。

先不说了偷税漏税的事,就只说这些见不得光的金钱交易,要是到了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张翔真是宁可捅到经侦手里,也不希望让老金知道。

依法办理,他还有命坐牢,有钱交罚款,要是按照老金的规矩,那就……

张翔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有点慌。

可张翔到底是混过来的,大小阵仗也都见过,他呆坐在那里沉淀片刻,脑子里就捋出来两条路。

一条是生路,就是跟这个姓徐的男人做笔所谓的买卖,说白了就是拿钱收买他手里的证据,堵住他这张嘴。

至于另一条,当然就是死路,只不过不是他张翔死。

张翔稳定了情绪,这才问道:“您刚才说要跟我做笔买卖,不知道这笔买卖您打算怎么做法?愿闻其详。”

徐烁颇为好笑的看向张翔:“张先生怕是记错了,我刚才说的是,等你看完这里面的东西,再决定要不要交给老金,由谁来跟我做这笔买卖。”

换句话说,张翔要是不想痛快,看到这些东西的就会是老金本人。

张翔一噎:“您说笑了,这些东西,哪能劳烦金爷呢,他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啊……”

“张先生果然狡猾,心眼也比别人多长了一个,要是刚才你拿着‘徐海清’的名片直接把我带去三楼见那姓金的老东西,这会儿恐怕你正在绞尽脑汁跟他解释这些账目的由来。”

徐烁放下二郎腿,双肘撑在大腿上,拿起茶几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在指尖把玩着。

“既然你已经给自己选了这条路,那我也说说我的玩法——很简单,要么,你拿钱拿消息买你的命,我保你一年之内没事,只要这一年内你听我的话,此后也无需为此提心吊胆;要么,你就拿命来还,要是姓金的老东西觉得一条命不够,还有你的妻儿老母填利息。”

徐烁几乎是平铺直叙的语气,没啥起伏,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一刀刀割在张翔心口。

说话间,徐烁手里的那支烟也稳稳当当的插在烟灰缸里,烟头朝上竖起,点着了,就被他连烟灰缸一起推到张翔面前,仿佛坟头一炷香。

张翔的两条腿仿佛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心里咯噔咯噔的,但他到底不是被吓大的,脑子里捋出来的第二条路也越发清晰——这个姓徐的男人是自己来的,这间屋里也没第三双耳朵,就算他身上带着通讯和录音设备,也会被装在这几个包厢里的信号屏蔽设备隔绝在外,刚才的对话根本漏不出去。

想到这里,张翔平静不少,又问:“不知道徐先生刚才说的拿钱拿消息买命,是怎么个买法?难道我出了钱,您就能闭上嘴,这些证据就永远都不会流出去?照你这么玩,我后半辈子的命岂不是被你抓在手里,直接拿我当提款机了?”

徐烁微微一笑,一双狭长的眸子勾起内双的眼尾,转而就开始认认真真的给张翔讲解起来。

“这个洞既然能挖,也能填,只要你我达成一致,我自然会介绍一家可靠地会计事务所来帮你盘账,有多少漏洞可以用钱填上,是填上划算还是不填划算,填多少才能平事,到时候都有人手把手教你,你自己衡量是不是要照办。有些钱只要还给税务局就能了事,何必给自己惹麻烦呢,你说对吗?至于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利益往来,我想你自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一年之内把它们摘清,留下的不义之财要是觉得烫手,也可以拿去做做慈善,我这里也有几家慈善基金介绍,捐出去了就是给自己积福报,保证一年之后,你这摊污水比漂白水还白。”

——啊?

张翔越听越愣:“……您所说的买卖就是帮我洗钱?”

张翔早就听说那些非富即贵的大人物都有自己一套洗钱的门路,比如在历城混迹多年的徐海清。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年过四十,使得一身好手段,什么门路都涉足过,年轻时也有过前科,但都只是一些偷偷摸摸的小勾当,自从她起家,就一路平步青云,没栽过任何跟头,营生做的稳当、干净。

但说到生意,不管白道的还是黑道的,真有一清二白的吗?

张翔才不信。

外头的人都在传,徐海清是有高人指点,贵人相助,还有聪明人帮她洗白身家,像是她这样专业团队打磨的“经营模式”,可不是有钱就能效法的。

说起来,张翔刚出道时也受过徐海清的恩惠,此后多年再没照过面,可是张翔心里却记着,想着将来牛逼了必然得还,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徐海清还记不记得有他这一号人物。

所以今天这个姓徐的男人突然出现,才会叫张翔如此吃惊,他心里很快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这个姓徐的就是外面传言的帮徐海清洗白身家的“业务员”……之一?

呃,如果是的话,那这姓徐的跑这里来干嘛,徐海清有那么大一摊生意要照看,他还有闲心光顾他的小买卖?

这他妈的和中介在门口塞小纸条有啥区别?

是不是太跌份儿了!

还是说,这年头业务难做,洗钱行业也遭遇寒冬,大家都不景气了?

张翔一时间云里雾绕的,比刚才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