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崭新的大刀
赵大刀来到延安后,多么想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啊,他要把未完成的阻击任务汇报给上级,接受处分。没想到的是,红三团已经不存在了,原来许多红军的建制都没有了。他没有想到,他们那个团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赵大刀想象了无数遍的场景,就这样在心中灰飞烟灭了。现在,是马团长的部队收留了他,此时他已经是一名八路军战士了。
他立在马团长面前,铿锵有力地说:报告马团长,红军三团赵大刀向你报到。
马起义看着赵大刀笑了,从见赵大刀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赵大刀的经历,更让马起义如获至宝,一个生死不顾的战士,历经艰辛,从武汉找到了陕北,就凭这一点,马起义觉得眼前的赵大刀是称职的、合格的。
对赵大刀来说,红三团不在了,现在马团长的八路军独立团就是他的组织,马起义就是他的领导,他要为了那场未完成的阻击任务接受组织的处分。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马起义的眼睛潮湿了,他用力地抱了一下赵大刀,感慨万千地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要是没有你们的阻击,也许红军连湘西都走不出来。
马起义似乎也想到了湘江西那场艰苦卓绝的鏖战,此时想起来,他仍感到后怕。现在好了,在红军到达陕北这短短的时间里,队伍呈几何般地增长着,真正是兵强马壮。马起义挥了挥手,然后压低声音,冲赵大刀说:大刀,你知道现在的八路军有多少个团吗?
马起义的手,变戏法似的在赵大刀面前翻弄着。赵大刀的眼前被马起义的手弄得眼花缭乱,就说:十个?
马起义的手还在手心手背地前后翻弄,而且越翻越快。
赵大刀又猜:二十个?
马起义收了手,拎着赵大刀的耳朵说:告诉你,咱们有一百个团。
赵大刀无法想象这一百个团聚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一百个团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百团的人马汇在一起,该何等的壮观?那一刻,赵大刀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个家很殷实,他有了一种富家子弟的感觉。
不久之后,著名的“百团大战”打响了,昔日的红军以八路军的名义,号称百团参战,向侵华日军展开了全线作战。百团大战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陕北的马家堡,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人们把笑容挂在脸上,家家户户的窑洞口都是日夜纺织的妇女,儿童团手持红缨枪在山峁上站岗放哨。队伍一边开荒,一边操练,鸡鸣马嘶,一派热闹的景象。赵大刀走在陕北的山山岭岭间,眼前的场景仿佛又让他回到了瑞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亲切。
赵果和同来的青年学生,已被抗大分校招收为学员。那时的陕北,建了许多抗大的分校,学员既有基层干部,也有刚投奔到陕北的青年学生。部队滚雪球似的壮大,基层还缺少许多干部,抗大分校就肩负起了为部队培养骨干的任务。学生们毕业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毕业后的学生被分派到刚组建的部队充当起了骨干力量。革命的火种,一时间撒遍各个角落。
初到陕北的赵大刀也有了到抗大分校学习的机会,当马团长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一迭声地说:马团长,你就饶了我吧,识文断字的活咱干不了,也不受那个罪,我就等着跟你打仗了。
赵大刀对打仗很兴奋,一提打仗他就两眼充血,可惜使着顺手的大刀被湘军缴去了,这让他很是遗憾和懊恼。
马起义也觉得让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战士坐在窑洞前,咿咿呀呀地咬文嚼字是浪费人才,再说真要把赵大刀送到抗大分校去学习,他也舍不得。
马起义就拍着胸脯说:那你就跟着我吧,过不了多久,就有仗打了。
此时的马起义和赵大刀,恨不能立马接到上级的命令,走出陕北,去战场上厮杀一番。
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赵大刀也不明白,心里为啥老惦念着赵果。三两天不见,心里就无着无落的。于是,一有时间,他就去抗大分校看赵果。
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为马团长遛那匹枣红马。这是一匹经历过长征的马,从瑞金出发时,马团长骑的就是它。马团长对这匹马很有感情,一有时间就要侍弄它,然后给赵大刀讲它的传奇经历。这马救过马团长好几回命——一次是过草地,人和马都陷进了泥水里,马团长以为自己完了,只剩下头和两只手露在泥水上。这时,奇迹发生了,马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是抱着马的脖子,借助马的力量,连拖带拉地把自己从泥水里拖了出来。还有一次是过雪山的时候,人真的走不动了,马也走不动了,人和马在雪山上摇晃着。最终,他是拽着马的尾巴,一步步走了过来。长征中,这匹枣红马还载过伤员,驮过物资,为红军立下了汗马功劳。
马团长一说起枣红马就动了情,粗门大嗓不见了,像个情意绵绵的女人,絮絮叨叨的,眼里似乎还有了泪光。
在马团长的讲述中,这匹枣红马变得生动、立体起来,仿佛是亲密的战友,千辛万苦、义无反顾地随着红军的主力部队走到了陕北。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真的把这匹马当成了战友,行军打仗也舍不得骑上它,就在马的一旁呼哧带喘地跑。这时,赵大刀就央求马起义:团长,你就骑上吧,一会儿你还要指挥打仗呢。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陕北的日子风和日丽。赵大刀一有时间就去遛马,他知道一匹好马不能总是拴在槽头,那样的话,马就会没了精气。没了精气的马又如何奔袭、战斗呢?赵大刀就在陕北的沟沟坎坎间遛这匹马,一会儿让马登高,一会儿望远,然后就骑在马背上,听着耳边的风声嗖嗖作响,仿佛自己也飞了起来。这的确是匹好马,脚力上乘,机敏过人,赵大刀此时已经实实在在爱上了它。
遛完马,他就要到抗大分校走一走。有时正赶上赵果他们坐在一片小树林里上课,一块黑板挂在树上,教员在黑板上又是写又是画的,很卖力的样子。
赵大刀牵着马,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等着赵果下课。有时马不老实,耐不住寂寞,伸长了脖子嘶鸣一声,引得上课的学生向他这边望过来,赵大刀就很不好意思,红了脸,回过身拍着马脸说:伙计,老实点啊,一会儿回去给你加料。
马似乎听懂了赵大刀的话,果然就老实了,低眉顺眼地和他立在一起,静静地等赵果下课。
赵果一下课,就冲赵大刀跑来。她现在的装扮完全是典型的女学员了,军装穿在身上,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白毛巾,样子很帅气。她一见赵大刀就笑,然后喊一声:大刀哥。
赵大刀一看见赵果,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样子幸福得很。他的挎包里装着一兜红枣,是遛马时从树上摘的。他把枣递给赵果,然后就说:兄弟,多吃点儿,这枣是补血的。
他每次见赵果,几乎张口就喊成了“兄弟”,事后他千百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家不是兄弟了,应该叫妹子或同志。可一张口,就又喊成了兄弟,想改都改不过来。后来,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叫同志多少显得有点远了,感觉太一般;喊妹子吧,更是把赵果往外推了,思来想去,还是叫兄弟自然又亲切。
赵大刀每次这么称呼赵果时,她也不去纠正,只站在那儿抿嘴冲赵大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枣,也不谢,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赵大刀。赵大刀就抓抓头皮,望着她,没话找话地说:兄弟,你整天地学习不难受啊?
赵果不说话,仍笑。
赵大刀就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一声,我和马团长说说,把你要过来,在团里写写画画的,有你干的事。
听赵大刀这么说,赵果就笑弯了腰。赵大刀就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
赵大刀站在那儿和赵果说上两句话,心里就踏实了。然后,牵着马向赵果告辞了,临走时他说:兄弟,那你就好好学吧,有啥困难就跟哥说一声。
赵果笑着点点头。
赵大刀走了,斜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赵果在后面突然叫了一声:大刀哥——
赵大刀就立住了,回过身道:有事?
赵果挥挥手。赵大刀就笑一笑,牵着马踏实地往前走。赵果立在山峁上,一直看着人和马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赵大刀看不见赵果时,心里就空空落落的;见到了,心也就踏实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总有赵果的影子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赵果一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他的目光就直了,赵果的样子就虚虚实实地在他的眼前闪现着,然后他微笑着说一句:这小东西。
说这话时,他感觉自己红了脸,就怔一怔,呆一呆,然后就很幸福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他们这个团的驻地,在马家堡不远处山峁下的一排窑洞里,马团长住一间,既办公又睡觉,另外一间就是李政委的。
赵大刀和警卫班的几个战士住在一孔窑洞里。马团长有事,从窑洞探出头喊一声,他就能听到,然后几步从窑洞里跨出来,从枣树下牵过枣红马,和团长一起风一样地刮走了。
马团长带着赵大刀经常到部队上检查工作。每次去,都能看见兵们热火朝天地训练、射击,这时的赵大刀就想起自己当连长那会儿,也是这么带兵训练。看到别人在那儿刺杀、格斗,他的手和心就痒痒了。
马团长骑在马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大刀,你是不是手痒痒了?
他不答,也不点头,呼吸粗重地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和士兵对刺,两个士兵竟被干部逼得节节败退。
马团长就喊一声:张连长,你来和大刀比划几下!
张连长停了手,扭过身子看赵大刀。赵大刀感受到张连长目光中的轻视,身体里的血呼啦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没头没脑地冲过去,从士兵的手里接过枪,向张连长扑过去。
两个人杀将起来。枪的搏击声,粗重的呼吸声,伴着脚下蹚起的阵阵黄土,二人纠缠在山梁上。兵们先是在一旁看傻了眼,直到马团长喊了一声:好!兵们才清醒过来,跟着喊“好”,拍巴掌,助威似的声浪此起彼伏。
赵大刀的枪托扫倒了张连长后,就收了枪,把他拉起来,说了声:对不住了。然后,把枪扔给一旁空着手的战士,拍拍手,走回到马团长的马前。
赵大刀刚来不久,好多人还不认识他。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只几分钟就把堂堂有名的张连长给撂倒了,很多兵都觉得不可思议。张连长的外号叫拼命三郎,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他的经历也硬气得很——长征出发时是红一军团的排长,到达延安后就成了重要的革命火种之一。这里的人没人知道赵大刀的经历和身世,他们只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赵大刀。
马团长坐在马上,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赵大刀问那些士兵:咋样?这是我的新警卫员。
众人就“噢”了一声。
刚才战败的张连长回过神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涨红着脸走过来:刚才那局不算,咱们再来一局。
赵大刀回身去望马团长。
马团长笑着冲张连长说:好你个拼命三郎,咋的,想拼命呀?你留着劲儿找鬼子拼去吧,我们还要去二营看看。
说完,一抖缰绳,说了声:出发!人和马就向前跑去。
赵大刀看了眼张连长,也转身跑去,只剩下张连长站在梁上运气。
事后,赵大刀搓着手说:要是我那把刀还在,就不用这么费劲了,不出三个回合,我肯定撂倒他。
马团长就说:大刀,你记着,到时候我送你一把刀。
马团长说完这话没多久,便去延安开了一次会。他记得在延安的街西头,有一个老字号的铁匠铺,名字叫“吴记刀”,专门做刀。那天马团长出现在吴记刀铺前,里里外外地把那些做好的刀都看了,没有看中一把。
吴掌柜的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位首长不满意,便问:首长,你要一把啥样的?我现给你做。
马团长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扔给一个伙计道:我要一把大号的,杀鬼子不见血的那一种。
吴掌柜就冲马团长拱了拱手道:这位首长,您放心吧,三天后还是这个时候,您来取刀。要是您不满意,就一把火把我这个铺子烧了。
开了三天会的马团长再回来时,身上就多了一把刀。他离窑洞挺远就喊:大刀,大刀,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赵大刀从窑洞里奔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擎在马团长手里的那把寒光闪闪、威风八面的大刀。他还没有接刀,就咧开嘴笑了。他接过刀,只见刀柄上刻着“吴记刀”的字样。这的确是一把好刀,比他原来那把强多了。从此,赵大刀又有了一把刀,他又是名副其实的赵大刀了。
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后背上插着大刀的赵大刀,在马家堡的峁上奔跑的身影。他又找来一块红绸,系在刀把上,赵大刀似乎又回到了红军时代,挥舞着大刀出没在竹林里追杀着白军。可惜的是,眼下的陕北却没有白军,他只能把杀敌的热情埋藏在心里,然后一次次乐颠颠地去看赵果。
他一见赵果就说:看,我有刀了。
赵果看他威风凛凛的样子就掩嘴笑,然后眯着眼睛说:大刀哥,你真是一把刀。
赵大刀听了这话,就笑,笑赵果把他当成一把刀了,一把什么样的刀呢?她没说,他也没去问。
赵果有时也来看赵大刀。这样的机会不多,抗大分校似乎比部队还忙,忙学习,也忙训练。几个月下来,赵果差不多成了一名合格的八路军了,走路、说话也不是从前的学生娃了。她走在山峁上,脚步很有力气,风风火火的样子,性格也泼辣了许多。
傍晚,抗大分校改善伙食,每人分了一大勺红烧肉,赵果没舍得吃,把自己那份留了下来。晚饭后,她带着一碗红烧肉来找赵大刀。
赵大刀和马团长正在梁上练兵。
马团长骑在马上演练射击,一遍又一遍的。他的目标是一棵枣树上挂着的两枚铜钱。马团长挥着枪,砰的一声,砰的又一声。
赵大刀舞着那把刀,已经浑身是汗了。此时的景致是太阳西斜,晚霞正红的时候,到处都是通红一片。
忽然间,赵果就出现在这方世界里。她脆生生地喊着:大刀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赵大刀没想到会在这时看见赵果,一时手足无措。待反应过来后,他摩挲着双手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咋来了?
赵果就把那碗红烧肉递过去,赵大刀接过来,很腼腆的样子。
这时,马团长也发现了赵果,打马过来,低着头把赵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嘴里就“咦”了一声。
赵大刀忙介绍:这是抗大分校的赵果。
马团长又“咦”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
赵果给马团长敬了个礼:首长好。
好,好。马起义一迭声地答,并用劲儿地看着赵果,弄得赵果不好意思起来。她冲赵大刀说:大刀,那我就回去了,晚上我们队还要操课呢。
说完,转身就跑了。
马团长怔了一下,他喊了声:这位同学,我送你。
说完,骑着马就追过去。追上赵果后,他伏下身,老鹰捉小鸡似的,把赵果放到了马上,不管赵果愿意不愿意,打马扬鞭地向前奔去。
赵大刀愣怔在那里,他搞不明白马团长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