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回国

随着战俘们持续的抗争,停战的消息还是传进了壁垒森严的战俘营。这一消息,如春风沐浴在每一个中国军人的心头。那天晚上,大家谁也没有睡觉,聚在空地上,仰望着星空,仿佛寻找着自己的家园。有人开始了唱歌,先是激昂的军歌,后来就唱起了家乡小调。脉脉动人的乡曲长久地萦绕着,思乡的泪水缓缓地浸润了人们的双眼。

停战后,战俘营并没有什么变化,敌人的甄别工作更加频繁,不间断地把战俘带到操场上,重申着所谓的自由与美好。

停战给战士们带来了更大的信心,他们相互用眼神鼓励着对方。以后,不时地有人被船送走,作为交换战俘被移交到志愿军一方,但随着走得人越来越多,人们回国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

赵大刀看着身边的战友,走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他知道曙光就在眼前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回到祖国。

这次的被俘与以往的掉队不同,赵大刀从来没有感到孤单过,此时的战俘营就是阵地,只要坚守下去,就意味着敌人的退却;而只要阵地在,赵大刀就浑身长满了力气,仿佛是根藤蔓扎在地上,有了生命和盼头。

赵大刀是作为最后一批战俘被送回国内的。当时,志愿军的大部队早就回国了,在朝鲜只剩下一个战后善后处理单位。

回国时,鸭绿江两岸静悄悄的,到处可以看到被炸毁的桥梁和村庄,炮弹的轰鸣声已经远去,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没有鲜花,没有欢迎的人群,只有一辆军用卡车,撕破黎明的静寂,迅疾地过了江。一过江,就算是回家了。

车上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家乡的气息啊。他们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赵大刀流泪了,车上的战友们也都流泪了。他们默默地望着家乡久违的一草一木,嗅着自由的空气,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噩梦般的战俘生活结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马起义、赵果,还有自己的妻儿。赵大刀的热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回国后,他们就在军区的办事处被宣布集体复员。

赵大刀听了,人一下子就怔住了。当他手捧着一纸复员证明,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同志,我不想复员,我还想归队。

接待他们的首长就说:赵大刀同志,对不起,战争早就结束了,部队已经调整完毕;况且,军委有指示,凡是以战俘身份回国的人员,都按复员转业处理。

上面的规定就是命令,赵大刀明白。从红军到八路军,又到东北边防军、中国人民志愿军,他懂得什么是命令,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在命令中走过来的。眼前的他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回家,去找李静和自己的儿子,这是他惟一的选择。于是,他别无选择地揣着复员证明,来到天津民政部门。民政部门的一个同志看了他的介绍,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吃惊地望着他说:你是赵大刀?

我是赵大刀。

那位同志又问:你真是赵大刀?

赵大刀不明白,自己的出现怎么会让这位同志如此的吃惊和紧张。那位同志不说话了,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于在一份文件里找到了一张“阵亡通知”。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阵亡人员的名单,里面就有赵大刀的名字。

当时部队有规定,一个士兵失踪半年没有音信,可按照阵亡处理。这份名单是部队提供的,上了烈士名单,那一切就都按照烈士来处理了。从朝鲜第二次战役开始到第五次战役结束,又经历了板门店谈判,直到最后交换双方俘虏,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赵大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人们的判断中,他只能是烈士了。谁也没想到,此时赵大刀竟奇迹般地回来了。

惊讶、感叹之余,赵大刀的名字被民政部门从阵亡名单中划下,添到了复退军人的名单上。后来,那位民政部门的领导握着赵大刀的手说:你真是大难不死呀!回家等通知吧,你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赵大刀便急匆匆地回家了。离家三年多了,李静还好吗,没见过面的儿子长得什么样?在朝鲜时,他只给家里写过两封信,现在三年多过去了,老婆孩子该是啥样了?这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当他兴冲冲地来到当年自己的家时,开门的却是个陌生人。他以为敲错了门,左顾右盼时,那人问道:你找谁?

他虚弱地说出了李静的名字。那人告诉他,李静半年前就搬走了,并说了一个新的地址。

他疑惑地按着好心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院。他开始敲门,敲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会儿,他敲得很不自信。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大眼睛男孩,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他说:李静住这儿吗?

男孩扭头就喊:妈,有个叔叔找你。

谁呀?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李静正在做饭,她拿着炒勺走了出来,当她的目光和门外的人对视在一起时,李静呆了,不认识似的望着赵大刀。赵大刀忍不住了:是我呀,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当的一声,李静手里的炒勺掉到了地上,一旁的小男孩哇的一下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你怎么了?

赵大刀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天就黑了一半。果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战争年代,牺牲是见惯不惊的事情,况且,阵亡通知上确凿地写着赵大刀的名字。独自带着儿子的李静不得已改嫁了,她嫁的是一年前转业的一位营长,姓刘。刘营长也是从朝鲜回来的,带着一身的伤疤和一把军功章转业回到了天津。

第二次战役进行到后半程时,马起义率领部队到敌后打穿插,三千多人的队伍,在运动战中因供给不足,损失惨重。这在马起义南征北战的履历中,被真实地记上了一个黑点。虽然这个失败不是他一个人的,但他始终认为是自己的过失,几千个士兵被丢在了敌后,只有他率领残部突围成功。

突围不久,他们这个军就被撤回到国内休整,半年后,又是兵强马壮的一个完整军了。从第三次战役的后半程,从朝鲜的北部一直打过“三八线”,这是一支哀军,最终用胜利洗刷了自身的耻辱。

许多阵亡将士的通知,就是那时陆续通知到地方的。看到赵大刀的名字时,马起义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又找了一些当年突围出来的同志作核实,人们都说曾亲眼看见赵大刀和通信员胡小乐被一发炮弹炸倒了。最后,马起义颤抖着握笔的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军长签字了,就等于情况属实了。阵亡通知便雪片似的向后方寄出去了。

李静做梦也想不到赵大刀还活着,当初她接到赵大刀阵亡通知时,感到整个天都塌了。她抱着大军,眼泪在眼里含着。当年,赵大刀一意孤行去朝鲜,她是支持的,他们都曾经是军人,如果不是怀着儿子,她也会参战的。她无法重新归队,于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丈夫的身上。赵大刀可以说是背着两个人的梦想出征的。

她也是个军人,早已经历过生死考验,她没有大放悲声,就那么噙着泪,坐了一天,又坐了一天。第三天时,她又重新站了起来,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不停地和不懂事的儿子对话。

她说:大军,你爸爸叫赵大刀,你叫赵军,是爸爸的好儿子。

她还说:爸爸牺牲了,他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你要记住爸爸,他叫赵大刀,红军那会儿就是革命战士了。

她又说:大军,你有一个好爸爸。孩子,你长大了,也要做爸爸那样的人……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和儿子重复着这样的话。

后来,她抱着孩子去了一趟东北,找到了在留守处工作的赵果。这时赵果的第二个儿子马卫平已经出生了。战友相见,她们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回。

赵果先冷静下来,她劝道:当年咱们去陕北,就是想好了去牺牲的。为了革命,为了理想,赵大刀牺牲了,可日子还得往前过,活下去也是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啊。

听了赵果的话,李静慢慢地抬起了头。

赵果盯紧了李静的脸,真诚地说:你一定要抚养好大军,他可是你和大刀的希望啊。

李静听了,又哭了起来。

从东北回来不久,李静便遇到了转业回到天津的刘营长。刘营长叫刘长顺,抗过日,也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五次战役后,带着伤疤和军功章到了地方,在一家军工厂上班。

李静决定嫁给刘营长,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她只问了他几句话。

她问:大军是烈士的后代,你不嫌?

刘营长斩钉截铁地说:烈士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又说:我会想念大刀的,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刘营长道:是烈士,我们就应该永远缅怀,记在心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李静干净、利索地嫁给了同样光荣的刘长顺。

此时的李静已经怀了刘长顺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们已经说好了,不论男女,孩子的名字就叫“怀烈”,怀念烈士的意思。

赵大刀的出现,让李静如同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现实仍在延续着。她把赵大刀让进屋里,他却坐得并不踏实,这毕竟不是他的家了。大军倚在门后,胆怯地打量着他,他蹲下身,冲大军说:大军,让爸爸抱抱。

大军更加努力地向门后挤去,嘴里说着:你不是爸爸,我爸爸在朝鲜牺牲了。

李静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把大军从门后拽出来,流着眼泪说:大军,他是你爸爸,他没有牺牲,他从朝鲜回来了。

大军仍然是胆怯的样子,在李静的身后躲闪着。大军同执地说着:我爸牺牲了,他叫赵大刀。

赵大刀的心颤了,他向前走了两步,把孩子拉过来试图抱住,大军挣扎着,哇的一声哭出了声,边哭边喊着:你不是我爸,我爸是英雄,是烈士。

他放弃了抱住儿子的想法,扭过头,两行泪流了下来。他下决心离开这里,李静已经有了完整的家,他不能、也不忍心去打扰她已平静的生活。

他站了起来,哽着声音说:李静,你好好带着孩子过日子吧,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静追出去,苍白着面孔问:你去哪儿?

他停在院子里,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天津已经没有他的家了,这时他想到了马起义,想到了部队,那里是他最后的阵地了,便说:我回部队。

李静不解地问:你已经复员了,部队还要你吗?

他迈开脚步,丢下一句:我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李静哭着在他身后喊:大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啊!

李静还说:孩子大了,他会明白的,到时候我让他去找你。

他回了一次头,样子有些凄然:你好好生活吧,让孩子成人。

然后,扭过头,用手使劲儿地把脸上的泪甩掉,迈开步子走了。

李静僵在那里,望着赵大刀的背影,直望得山高水长,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