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其柔

清丽的少女在梁天年的注视下回房安歇,但没过多久,窗户被推开,一个穿短打的小子跳出窗外,一径回到宋家。

推开院门,轩窗的帘子四面卷起,灯光在屏风上照出人影,一截白色袍袖露在屏风外,灯光在上面脉脉流动,衣袖仿佛也微微地发着光。

她就知道,师父一定会等她。

梁令瓒蹑手蹑脚走近,蓦地跳过屏风,大叫一声:“师父!”

月朗星稀,凉风轻拂,轻纱飘飞,八棱瓜型纱笼灯照出屏风后的人影,一袭白衣宽袍大袖,确实有几分师父出尘的气质,但未束冠的长发像缎子般披在后背,秀雅眉目不笑时有一种清冽的森冷味道。

“陈玄景?!”梁令瓒大了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同样的话,我倒想请教阁下。”陈玄景冷冷地问。

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啊……哦,他没笑,看来是心情不太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很快,一只香炉就来告诉了她答案。

那是一只博山炉,炉上山型重叠,其间雕着禽走兽,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在月色下带着几分仙气。

那味道十分地清淡悠远,让人闻了就好想深深呼吸一口,不是师父做早晚课时用的檀香,师父也从来不用如此华美的香炉。

除了香炉,这里还铺设着许多师父房里没有的东西,比如几旁柔软的锦垫、榻上织金的引枕、壁上淋漓的字画……倒不是说宋家待客不一,而是金刚智大师修的是寂灭道,据说他入住宋家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东西退了出来,只留一床一案,连跪坐用的垫子都不用一只。

宋府管家悟到“原来高僧是这样的”,所以后来来到的一行大师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

一行自然不会在乎这些,梁令瓒也不懂在乎,是到了这间院子,她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客房!

三间院落连成一排,一模一样的格局,一模一样的大小,一行住中间,金刚智住右边,陈玄景住左边,梁令瓒暗暗腹诽了一下当初建客房的人实在有够省事,“对不住对不住,我走错门了。”

嘴里说着话,目光却被陈玄景案上的东西吸引住。

案上除了纸墨纸砚笔洗笔架外,散落着算箸、一把错金小刀,还有一件圆圆的饼一样的东西,黑沉沉的表面隐隐有银色的光点,像极了夜空与星辰的模样。

“哇!”梁令瓒情不自禁伸出手,“你这星盘——”

“一行大师的高徒,有何见教?”

不错,陈玄景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傍晚时分他又去拜访了一行一次,结果比第一次更糟糕,一行明确地告诉他:“贫僧这里,没有施主想要的东西。”

那时他微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

一行摇头:“或许贫僧曾经有过,但早已舍弃,如今,确实没有。”

他还在微笑:“若真的没有,梁令瓒学的是什么?”

“是真相。”

天地的真相。

不为人心所动,亘古永存于天地宇宙间的真相。

陈玄景含笑告辞。

不然他还能怎样呢?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僧认为他完全比不上梁令瓒那个乡下小子,不配成为入室弟子,他还能如何?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星盘……”梁令瓒拿起它,流口水,“这是怎么做的?这个银色怎么会发光呢?哇,真的像星星一样诶——”

可怜的她也有星盘,不过是一块木头上用墨汁点着几点,表示星位而已,天气潮湿还会发霉,无中生有造出几颗新星。

陈玄景冷冷看了一眼,劈手把星盘夺了回来。

梁令瓒咕哝:“小气……”

陈玄景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怎么会做如此粗鲁、失礼,而且幼稚的事?

勉强把风度捡起来,陈玄景起身:“夜已深,梁兄还是请回吧。”

“哎,我正好有话跟你说的,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不想收你吧——”偏偏梁令瓒不是雅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充耳不满,手里没了星盘,又拈起桌上那把刀,只觉得小虽小,却挺沉,随手在桌角比划了一下,“啊”地一声大叫。

桌面竟险些切下一角来。

“你你你这什么刀?哪哪哪儿打的?”梁令瓒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样小巧又锋利的刀具,不管多精巧的东西都做得出啊!

陈玄景夺回刀,眉眼皆是冰霜:“请回。”

在长安贵公子的世界里,说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是反目成仇了。

但梁令瓒毫无感觉,很有诚意地道:“别呀,师父说占星是歧途,叫你不要误入歧途,要是你不学占星术,师父也许就肯收你了。”

“不学占星术?”陈玄景怒极反笑,“不学占星术我为什么要来找他?!”

“除了占得术外,天文之中,还有许多值得学的东西呀。”梁令瓒好脾气地教导他,“师父说占星是人力扭曲天机,真正的天机永存天空,我们要做的就是看清它——喂!”

她话没说完,就被陈玄景拎了起来。

陈玄景拎着她就往外走。

他忍无可忍!风度是什么?不认识!

和这种人讲风度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干、干什么!你你疯了?……你干嘛啊啊……”

可怜梁令瓒虽然平时身手灵活,平时上蹿下跳赛过猴子,可在陈玄景手里,真的就像一只猴子,除去挣扎,毫无还手之力。

陈玄景隐隐觉得这手腕细得不行,好像一折就断,拖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些微的怜惜瞬间淹没在梁令瓒的口水里,他直接把她扔出门外。

梁令瓒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明白这家伙不是发疯,那些点心,那些笑容,原来都是骗人的!没有达到他的目的,真面目就全露出来了!自己居然还真心真意想帮他,真是傻到家了!

她从地上跳起来,破口大骂:“我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收你了,因为你就是笨蛋!白痴!疯子!傻子才收你!枉我还想你当我师兄!我真是瞎了眼!”

陈玄景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就说,怕你啊!你陈玄景就是个——白……白……白………”

梁令瓒卡住了,不是因为突然想做个斯文人,也不是因为不敢骂,而是因为,迎面瞥见有人走来。

她整个人就猛地被震住,无意识“白”了半天,后面的话早被震飞了。

下弦月,不是很明亮,但已经足够看见那个人影。

宋家小姐,宋其柔。

但光是她还不够,真正威力巨大把梁令瓒震呆的,是旁边那个扶着她的人。

不空。

“其柔?”

带着一丝诧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身段颀长的严安之立身于月光下,好像是刚刚路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