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泪桥
圆润得没有一丝裂痕的平安扣,碎裂的毫无预兆。
谈裕看着落在地上的白色碎片,一时失神,回味过来,那种失落无妄的心痛感又渐渐蔓延开。
他将碎裂的平安扣纳入手心,紧紧攥着。
连这最后一丝念想都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执着什么。
大概,是天意吧。
天意叫他们都要往前看,忘却彼此,也忘却那些缠绵的过往。
年过得并不算热闹,准确来说,是周遭都很热闹,只有她的心里太冷清。
丛家规矩并不多,但活动不少,舞会,晚宴,甚至年夜饭都别有滋味,和在京城不一样。
丛蓉带着她各种保养,丛莱带着她打球飙车,丛家人对她属实好的没话说。
丛一陪着她,日日纸醉金迷地纵情恣意,和她们在英国的那些年一样,经常大醉酩酊,无比自在地徜徉在用金钱和物质堆积的世界,尝遍了全港城最美味的餐厅,站在太平山顶,看尽了全港夜色。
只是,到底丛一已经和文时以结婚了,再怎么也要顾忌文丛两家的面子。
她们终究也不是十八九岁,可以大胆沉醉,敢爱敢恨,随心游戏人间的少女了。
看不出,文时以还是个醋坛子,每次出去,中间转场的时候,都能在门口看见他倚在车边等人。
最后,只剩下罗意璇一个人的狂欢。
慢慢地,她逐渐习惯,习惯醒来时身侧空空,习惯生理期不再有人抱着她不厌其烦地耐心帮她揉肚子,习惯克制禁欲不带一丝七情六欲的生活。
习惯了,她的世界里,没有谈裕。
在港城将养了好久,她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咳嗽减轻了不少,只是偶尔夜里会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这个难熬的冬天,在慢慢过去。
她心里的寒冬,不知是不是也随着逐渐升起来的温度,消失殆尽。
谈家的继承人“大战”愈演愈烈,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谈家,云想,更是成了新闻媒体上的常客,三天两头地被报道。
年过去之后,丛一便要跟着文时以回京城了。
罗意璇想了想,最终拒绝跟着她们回京城,至于去哪,她还没想好。
世界这么大,哪里都能去。
在登机前准备打开飞行模式的最后一刻,她刷到了有关于他的花边新闻。
【谈三少宿醉后与当红歌手酒店夜会】
“罗小姐,这是你要的热茶。”
正巧空姐走过来,给她递茶,她目光看着屏幕走神,心思错乱没接住,一整杯热茶全洒在了她的腿上。
滚烫的茶汤烫得她立时皱眉,又辣又疼。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空姐一下子神色慌张。
要是被头等舱的旅客投诉,搞不好饭碗都会丢。
罗意璇摇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拿稳。”
因为快要起飞了,也不好多耽误,乘务长过来给了冰块和毛巾,反复询问需不需要下机进行检查,罗意璇拒绝,用冰块盖住那一片泛红的皮肤。
飞机开始滑行,逐渐收起了滑轮。
罗意璇平静地闭上眼,不愿再去想。
她没想到,时隔一个冬天,她再收到有关他的消息,是这样的。
也蛮好的,原本他就是风月场的常客,桃色新闻一点也不新鲜。
他既都往前看了,她也没有停留在原地的理由。
飞机终于飞向了一望无际的蓝天,即将载着她去新的远乡。
同一时间,丽兹酒店的顶级总统套房内。
谈裕喝了太多久,正头脑发昏。身边站着的香艳女人衣服都不打算换,凑过来,大着胆子坐在他腿上。
谈裕喝醉了酒,头脑并不清醒,揉着疼痛的太阳穴。
女人见他不反抗,摸了上来,谈裕只觉得一热,猛地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将她推开,站起身。
“出去!”
女人被推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吓了一跳,委屈地看着谈裕的背影,心想着他怎么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明明今天的晚宴上,是他主动叫了她过来。
丁芃文就在楼下候着,收到了谈裕的消息很快上来,把衣衫不整的女人很快带走安置。
房间里还残留着浓烈刺鼻的香水味,谈裕皱着眉,随手燃了云家的一支水沉香,她最喜欢的味道,他很适应。
自与罗意璇分开,他便再没同别的女人接触过。
偶然一被刺激,他有些遭不住。烦躁地扯掉了领带,进了浴室。
雾气升腾,他站在冷水下,疯了一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脑子里全部都是她们日夜交合的场景。
很想念她,也想念她的身体。
她们是那么契合,像是为彼此量身打造的贴合爱侣。
他再也不会,也不能接受别人。
每次把从背后把她抱着站起来时,她总是叫得最大声,大概是很喜欢这个姿势。
因为看不到彼此的脸,便分外醉心身体的动作,每一下都可以抵达终点。
淋了好久,也费了半天的力气。
在脑中描摹尽了她的模样,嶙峋的蝴蝶骨,白嫩的雪山,挺翘的梅花,和迷乱的花丛。
幻想着此刻,她若在身旁,该是多么幸福疯狂。
把这些情绪欲望都消耗殆尽后,谈裕才从浴室出来。
擦干头发,他将杯子斟满白兰地,放了许多冰块,站在窗前,向下看去。
胃出血后,他很少再饮酒,今日是破戒,醉了的话,再多一点也无妨。
迷惘的夜色,璀璨如斯的灯火迷离,明明是热闹非凡,却叫人看了没来由觉得空洞失落。
他只觉得疲惫,重新装回风流浪子,本是驾轻就熟的事,却莫名不够适应。
城中心向来不分昼夜,浮华荼蘼处处得见。
他转过身,背靠满窗夜色,看着屋内陈设。
两年前,她站在这,脱光了衣服,红着眼求他。
他说要娶她,她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
两个春夏秋冬过去,陈酿的龙舌兰味道都更浓烈了许多,感情却分崩离析,面目全非。
他认命一般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敢再去想。
春日,白玉兰盛开的院子,窗前空空荡荡,再过些时日,晚樱花会开遍每一处温暖的神州大地。
他重新戴上伪装和面具,继续在刀尖儿上行走,攻于心计,辗转在名利场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飙车,绯色新闻,夜半宿醉,这些标签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名动京城,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三少还是一如既往。
他筹谋着所有,掌控全局,随时随地准备迎接腥风血雨。
时间往前走,谁都没有回头。
罗意璇行了好多路,走过了好多桥,也认识了很多新的人,拥有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新朋友。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在朝着他为她祈愿的方向生活着。
识尽天下好人,看遍世间好山水。
她在炎炎盛夏里跳进了斐济的蓝洞潜水,见到成群如同风暴的鱼潮和鲜艳漂亮的珊瑚群。在秋天开往北太平洋的船上,亲眼目睹了阿拉斯加海湾的虎鲸跃出水面,感受着大海的蓬勃强悍的生命力。在凛冽的寒冬里抵达摩尔曼斯克,看到了生生不息,冰川缝隙中翻涌前进的终年不冻港。
最终,她在北极附近停靠,在寒冷到极点的十二月,看了一场五彩斑斓的极光,宛如一场梦。
丛一和文紫嘉不时发来问候,文时笙也会时常给她讲起雨秩的情况,罗意琦会偶尔打来电话,说让她放心,罗家有他。
她在路上,接触到新鲜的文化艺术也会记在脑里,然后以自由策展人的名义,融入到雨秩承接的活动里,不会留名。
她无数次地崩溃,又无数次地自愈。
她渐渐不记得他的样子,好像忘却了过去的所有温存。
他给了她一双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翅膀,如今她又要花时间和精力将因他而生的新血肉给卖力剔除,生拉硬拽,刮骨疗毒一般。
一路向北,又再重新南下。
整整两年,她将世间奇景看遍。
她努力向外走,却殊不知心被困住,或许此生再也无法逃脱。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雨秩在文时笙的管理下风生水起,灵越独立开发出爆款游戏名声大噪,105°c跻身高端甜品行列,罗家重现往日风光,虽不比当年,但也算圆满。
京城门户的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始终没有个头。
最劲爆的当数谈裕斗败了谈敬骁,不仅让他操纵的公司破产,还让他背上了巨额债务,最终在重压下于酒店顶层跳楼身亡。
如今,整个谈家,再无人能与谈裕争锋,他成了无可撼动的谈家掌权人。
名利,金钱,地位,他要什么有什么。
谈正清的身体自何月琼意外后,没人照顾每况愈下。
一开春便又病倒了。
谈裕站在安静的医院走廊,听着医生说的话。
倒也是能活,只不过生活质量会变差,靠着药物维持下去罢了。
想当年,谈正清逍遥风光,也是叫无数人畏惧的存在。
他这一生有数不清的女人,有很多子女,从一众兄弟脱颖而出接管谈家,商场叱咤,在京城扎根纵横。
也是难得的传奇。
只是人到晚年,孤身一人,没有伴侣。大儿子苟活异国永远不会再相见,二儿子跳楼自杀天人永隔,剩下一个谈裕,除了淡漠疏远,连叫他爸爸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谈静初自经历了找回妈妈又眼看着她离开的打击后,一度抑郁成疾,也不怎么过来。
想来,他这一生什么都有过了,但最终也什么都失去了。
谈裕站在vip病房的门口,看着背对他坐着的男人,心里翻涌起无数的思绪。
父子情深,于他这一生而言,终究是奢求。
他既生了他,又是白珞灵惦念了一生都不曾放下的人,便尽力照顾,送他终老吧。
他皱了皱眉,长久地立在黑夜中,形单影只,分外孤寂。
或许,他也在走谈正清走过的这条路。
这条路,生杀不论,得失不论。他们都拥有数不尽的金钱,安坐高台,俯瞰众生,可到最后也或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丁芃文来接他,本来是准备回老宅的,但他开口,想要回京郊。
路上在上高架桥前,路过了京城外国语,也路过了她的蔚璇珠宝行。
随手翻看了一眼手机,喻衍洲发来消息。
是他与文紫嘉的孩子周岁生辰宴的时间地点。
谈裕看了一眼,羡慕之情不知从何说起。
他还期盼过,如果她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
车内恰如其分地放着歌,宛转悠扬。
“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
“失去你......失去你......”
是了,这是他的报应。
他活该如此,终身孤寂。
春天了,万物都活了。
只有他的心,死掉了。
他也曾找过她,但全无踪迹。
他说了那样的话,深刻地在她心上捅了刀子。
也不该再去打扰她的人生。
两年漫游之旅,也该回去面对生活了。
最后一站,她回到了苏城,孟晚清的家乡,孟家累世传承的地盘。
也是他们感情断崖开始的地方。
婉约的江南水畔,还有孟家的宅子,只是孟家早些年移去了京城,舅舅的茶业生意也都在那边,所以宅子空着,佣人不多。
她先去祠堂祭拜了一圈,短暂落脚,梳洗过后,挑了件摇曳的红裙,踩着高跟鞋出门去了。
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再回去,她就要开启新的人生。
江南水乡,并不似京港两地繁华,夜生活寡淡,她开着车,漫游在路上,好不容易才寻到目标。
她开着一辆黄色的保时捷911肆意地横行在深夜近乎无人的苏城马路上。
海藻一般的长发未拘束着,随着急速飞驰的车飞散在空气里。
穿过路口的时候,她从一辆白色的迈凯伦p1身侧擦过。
瞟了一眼车牌,眼熟的数字,恰巧是谈裕的生日。
车速很快,迈凯伦车主又没打开车顶,也没开窗,她没看清,也没放在心上。
那家酒吧在苏城的市中心,凌晨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
舞池里是劲歌热舞的男女,罗意璇没去卡座,也没去包厢,只坐在吧台上,要了一杯长岛冰茶。
味道还可以,但没有丛一那女人手艺好。
人群吵闹,大家似乎都不知疲倦,在疯魔的边缘狂欢。
有人过来搭讪,罗意璇看都不看一眼。
中间,玩过游戏后,场子稍微休息了片刻,有人上台唱歌。
模糊闪烁的灯光下,互不熟识的人们共同沉醉。
罗意璇坐在不远处,听着耳边旋律,忽然有万千感触。
两年辗转,她或许对爱情这件事,也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她跳下高脚凳,走到了舞台下,选好了歌,从上一位唱完的人手里接过了话筒。
空气里充斥着吵闹声,摇曳生姿的女人站在台上。
她敲了敲话筒,确认有声音,缓缓地抬起右臂。
前奏的鼓点渐进,她慢慢闭上眼,等待着节拍,开口。
“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厌倦我的亏欠代替你所爱的人。”
“这个时候我心落花一样飘落下来,顿时我的视线失去了色彩。”
细腻的歌声飘荡在全场,大家逐渐安静下来。
台下角落里的男人看着她,眉皱得越来越深,手指紧握,像是要把那杯子捏碎了一般。
罗意璇站在原地,闭着眼,唱到了让她最痛心的那句。
“知道你也不善于表白,想象你的相爱编制的谎言懈怠。”
“甜美镜头竟也落花一样飘落下来,从此,我的生命,变成了尘埃。”
重复听了这首《泪桥》千百次,每次到这一句,她还是忍不住泪流不止。
刚开始听到他说玩玩而已的时候,她是真的相信的。
可往后这么久的时间里,那么巧合,那么突然,她只要认真地想过,又怎么不能体会到他的一二苦心。
只是她不能确定,也不敢这样想。
这样骗骗自己,说服自己,那两年或许也有真情。
他不告诉她,不愿意与她共同承担风雨。
这是两年遨游,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最终得到的思考。
她明白了,自己与谈敬斌之间是恩情,是少女对少年的仰望,她和谈裕之间,才是真的爱情,所以她才会体会到那样前所未有的痛。
回望她们在一起的这两年,从互不熟悉,到逐渐心动,再到刻骨铭心,深爱到底。
她们爱过,吻过,吵过,也算是不顾一切过。
她们都笨拙又浓烈地爱着对方,因为旁人误会过,无意之中互相伤害过,猜忌,执拗,试探,伪装,站在各自的世界里向对方遥望,直到爱到最后筋疲力尽,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就如同歌词里那样。
彼此都不善于表白,不会开口说爱,不会解释,然后在对方或真或假的谎言和真心话里逐渐流散。
惊觉过来,已然各自漂浮。
早知她可一语成谶,当初在他生日里就不该说下那句话。
该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如果再来一次,一定不要这样了。
今生已经如此,如果有来世。
她后悔了,不要生生世世不见。
今生无缘来生再聚。
来世,她愿意做一个勇敢合格的爱人,做他的爱人。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眼泪狂奔低落在我的脸庞。”
“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哽咽着,却唱得更大声,更投入,眼前或许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将这首歌唱尽。
灯火吵嚷之中,有琐碎的掌声,她仿佛听不到。
被刺目灯光交叉的空气里,她凭空幻想出了他的模样,也看见了他们之间横亘的那座长桥。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
整个世界,安静的不像话,只有他们俩。
那座绵延的桥上,是数不尽的情爱与时光,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缘分,是她们都纯粹热烈却最终毫无作用的爱意。
亦是这一文不值又黄金万两却无发代表任何的两年。
没有放下去的麦克风,还在她嘴边。
“人和人之间都有一座桥,那座桥是用眼泪做成的,爱的升华,就是眼泪。”
这是她对这段疯魔到底的爱,最后的总结。
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们之间曾有过这样一座桥,并非直线不相交。她们从两端汇聚在中点,然后再相互背离,各自走下去。
要风光铿锵地走下去。
说完,她将眼角的泪擦干,像是一场告别的仪式,抬起头,稳稳地走下台,径直离开了场子。
台下的男人全程都在,听她唱完了那首歌,听她说完了那句话。
好就不疼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挣扎着翻滚,像是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被反复抽打,摔碎。
初春的江南水乡,晚风吹过。
罗意璇从场子里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并没有直接开车回去,而是坐在了车的前盖上,拿了支烟。
她以前最讨厌别人当着她面吸烟,这两年痛到无法忍受时,也学会了。
红色倩影依靠在车边,长发松散,如缎面丝绸般柔顺。抬着手,指间掐着烟,雾气缭绕,像是这夜色里的黑暗天使。
谈裕站在她身后,久久凝望。
“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