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七章 呓树。信仰战争
一
被漩涡吞咽而下,感觉复燃
大群人纷纷溺于土层以下,脊背赤裸
路面起伏,沥青呼与吸
我沉重的靴底,踏过。尘屑扬起
广场陷落在窃笑的孩子黑身影下
喷泉正中立着的小提琴手背负石塑双翼
白手套沾弦,听众石化
有人邀请我发言
却恐惧自身的声调,因陌生而无言
请坐。缄默。
五指沿着茶几边缘弓行
每遇边角,决然拐回
每个傍晚皆如此。冰水顺着面颊逐一滴落,我并没有哭,而是正在苏醒。五感复苏,想象力觉醒。
漩涡吞咽而下。昼的记忆亦如被吞咽般片肤无存。夜的记忆洗练而出,我忆起曾在Visiss相遇的那名女子,那双碧绿之瞳,我起身出门。她有着瑰丽的梦境,是启发想象的妙药。
夜市熙攘。我如往常般走入Vissis,去寻找那位名为若寒的贩梦者。突然铁与火的响声扑面而来。到处散落酒瓶、酒杯的玻璃碎屑,沙发与椅子被翻倒当做障碍物,醉鬼们躲在其后互相大声咒骂与射击,一大桶烈酒被点燃后掷进吧台,数名上身着火的老者慢慢爬出吧台正待逃离。身后一声枪响,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耳垂射中了其中一名老者的肩膀,后者闷哼一声翻身坠下。身后的钢琴琴箱打开一角,藏在其中的大孩子探出脑袋笑得兴奋,把转枪口凑到唇边吹了口气。年迈的酒保叫囔着奔跑穿越舞池,被一枚流弹击中倒地,闷哼不止。
我躬下身,花了很长时间慢慢穿行于流弹间,确认我要找的女子是否正陷入这一场酒吧冲突。这是怎么了。身边仰面躺倒的一个大胡子哈哈干笑,左手擎着手枪,右手拾起酒瓶碎片将残余的液体倒入口中,然后高呼“为主的领空而战!”猛然打挺坐直起身,一枪正中我背后高举橡木桶蹑足走向我的大汉。橡木桶重重顿落在地。
记忆如喷泉般涌出,无法成像,仅得到一些知识。“主的领空,”正是拜翼教徒对城市上空的称谓,对于这片天空的争夺,信仰拜翼教的教会与信仰科学的求知派曾发生过激烈流血的历史。拜翼教崇拜羽翼,崇拜且惧惮任何飞翔之物,将天空奉为无可触及的神圣禁地。而同时,当科学与技术随着人的欲望与需求得到日益精进,越来越多的想象藉由科学与技术的进步成为可能。百年之前,一项创意被求知派提出,工程名为:飞翔机。若按照设计成功制造出这部机器,那么天之至高亦可触及。而在此之前,唯有大能的主,以及人所敬畏的主的使者才可在天空中恣意飞翔。流传于众人的教义如是说:主造土地,赐众四肢,便是命我们匐行于地,切勿逾越主所赐予的土地,因这环形山以及所有凌于大地的天空,皆为主的专属之地,凡人皆不可踏足。
好奇与求知作为欲望之一,一旦在人身萌芽,不得满足便难以消亡。求知派偷偷造出木质的飞翔机,在试飞当日,当科学人将之推出机库时,却遭到了教徒们的阻拦,肢体间的碰撞很快演为一场乱战,第一架飞翔机亦在混乱中被毁。这引起了求知派与拜翼教历史上最大的冲突,骚乱与大规模的群殴席卷大半个城市,看热闹的市民则在白昼之下四处闲逛,不再工作。据说,最后主的使者熄灭了三个白昼的光以示警告,皇帝则传来主的旨意,切勿再窥探天空这一主的秘密。从此之后,食物被限量供应,只有辛苦劳作才可挣得。于是,人停止互相争吵与攻伐,争端遂平。
而眼下这个时代,人各为生计奔忙,捍卫信仰的勇气已大不如前,只有那些夜里无所事事之人,才会举戈互伐。
“有一名身着黑色荷叶长裙的女子,你可曾见过?”枪战尚未平息。我躲在一具巨大的头骨标本之后,贴着身边的一名老者吼道,他高挺的鼻梁上紧紧夹着铁质基座,后者支撑着一枚单片眼镜,镜片之后的眼神透着睿智。
“你指,贩梦者?”单片眼镜老者问道。看来女子在此处挺出名的。
“正是她。”
“我们也正在找她呢!可她不知去向!”嘈杂的背景音,可以听见子弹纷纷射入死兽头骨的闷响。“你是她的顾客?”
我被问得一时语塞,“我……我很喜欢她述说的梦境。”
“哈哈!她的想象的确非常有趣。”单片镜老者大笑着,边笑边掷出一枚小炸弹,随之轰然作响,“她常在此出没呢,我们来这儿等她出现,不料这家小店鱼龙混杂。这不,教会杂种们和我们打了起来。”
随后单片镜老者告诉我,关于墙上那幅巨大羽翼的炭笔画,他的小学徒与在座的一个老酒鬼争执不下,前者吹嘘自己定能造出人工翅膀翱翔天际,后者却对他的设想颇为忌讳,非但不鼓励反而力劝其放弃建造计划。争执逐渐变为了辱骂和推搡,不料老酒鬼竟是一名执着的教徒,从店外寻来了帮手,掏枪便射,于是冲突骤然发生。
“你瞧。”老者神采奕奕地掏出一尊木雕小人,小人双手绑上了宽而长的木条排片,双层可活动的,想必亦是可飞翔的,“这是贩梦者给我带来的灵感。”
我拨弄木雕小人的双翼,简单却透彻希望,这鼓舞人以勇气追寻飞翔与自由。
突然一颗子弹打掉了小人的半只翅膀,另一颗子弹则击中了老者身边男装打扮的女子,那条由长条椅以及吧台的防线被击破,形势急转直下,只听见门店口的同伴朝老者大声呼喊,单片眼镜老者急忙夺过木雕小人藏入怀中,“后会有期!”他以意料之外的灵活躲闪子弹飞速朝酒吧的出口退却,子弹纷纷落在他的脚跟之后,老者的身影闪现一下,随即消失在酒吧门后。
接着我发现,这座酒吧里除了中弹倒地的科学人、欢呼胜利的拜翼教徒之外,便只剩下我。他们找到了我,十数只枪口紧贴着我的额头。有人握起酒瓶,一饮而尽。
“你…选哪边站?”满嘴酒气的红脸大汉边灌酒边逼问我。
我默不作声,我只是路过进来寻找贩梦者,无意掺和哪个组织之间的恩怨。
然后左脸颊被一击钝器狠狠击中,谁用枪托砸了我,“头儿问你话呢!你小子装哑巴不是?!”我认出是先前躲在琴箱里的大孩子,此刻他的声音生涩而凶狠,我更愿意相信这般语气出自于他对年龄的不自信。
红脸大汉拖来一具尸体,蘸着他的血在地板上画着一枚十字花,仍以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他,死人…我们,十字花…你选哪边站?”
我意识到这些人并非皇帝的卫队,他们与求知派的交火并非执行公务,亦非维持正义的秩序,而是纯粹抒发对魔王的崇拜,是的,他们便是狂热的拜翼教徒。若此刻我不答应他们,恐怕他们不会将我交给卫队,而会立即将我用私刑处死,不带丝毫迟疑。后者行事尚且有皇帝的法律作为依据,而前者,只有狂热的宗教冲动。
我仍在犹豫。这种被力量威逼而就的信仰,是否有悖于意志的勇气,是否意味着不纯粹……我抬眼望了望红脸大汉,他没有回复我的眼神,而是直接抬起枪口抵住我的额头。
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我把手掌摁向了地板上的那朵十字花,鲜血绘就的印记。
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要求我向他们的信主宣誓,宣誓靡伏于主的足下,追随主的旗帜,接受主的审判。
我答应了。
他们要求我誓死消灭那些胆敢于探寻主之秘密的歹人,任何轻慢吾主之人,必愤起除之。
我答应了。
他们要求我撸起袖管,一名光头壮汉点燃壁炉,把烙铁烧得通红,然后小臂一阵灼痛,之后,我身上便留下拜翼教会的十字花烙印。又一片大笑之后,教众纷纷散去,这座名为Vissis的小酒馆再次陷入死寂。
过了很久,我努力令自己站立起来,鞋跟在木质地板上响声沉闷,有些许眩晕。我鼓起勇气触摸创口,刺痛,但内心的耻辱感更痛。“何以如此轻易地臣服于魔王脚下”,我自问。
“科学定则也罢,宗教教条也罢,皆为力量的一种。力量本身的规则便是力量大者制订规则,力量小者遵循规则。”我试图说服自己,“但凡这种规则与我的信仰不相抵触,那我遵循规则即可,我仍可保留生的载体,这种妥协并非所需牺牲生命去反抗的。”如此一番自白,似乎开脱了些。
我叹一口气,在漫天的燃烬下走出Vissis,几名教众倚坐在酒馆外墙醉醺醺地哼着战胜者的歌谣,而求知派众连同那具精致的木雕小人连同身手矫健的单片眼镜老者都消失无踪。火杉树纷纷舒展圆叶片,它们对发生在这一场夜市角落里的小范围冲突毫无所知。恐怕我的能耐便仅在于此了,莫名其妙地被包围,轻易地被强迫留下印记,面对力量我从意识伊始便展现出的软弱似乎从未改观,反而更甚。心里泛起一阵苦笑,自嘲味道。我本有一千个机会跟随单片镜老者等一干科学人逃之夭夭,即便被抓,仍有一次机会可以拒绝教会的条件,他们不会真的开枪的,肯定不会。我攥紧了拳头,漫步走在小巷里,开始排山倒海地感到后悔。
而彼时,蛾群悬聚于城市上空,轮廓骚动,这个夜晚还很长。
二
我为何是这般模样。
我为何而来。
半倚车厢一壁,猛然悸罔,头脑膨胀,意识核向深处滑落,胸肺内的热气自鼻孔排出。强抑露齿的本能冲动。地下列车仍以熟悉的节奏在城市底部穿行,人以嗔怪的目光注视我。我羞于自身的异样。转身将额头贴于冰凉的车壁,合上双眼。褶皱的衬衫与公文包,吃剩的早点与晨报。是人的气味。
他们面目可憎。他们阴险狡诈。他们嗜财如命。时常有厌恶的念头。可我依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称自己为:众。并且众志成城。每当我试图挣脱这样的惯性,灵魂便会无端自躯壳游离而出。身体不受控制,灵魂动弹不得。我本以为循着众人的足迹,便可获得足够安全,便能成为足够正常。
一隙鲜绿。我仿佛瞥见车厢角落里的贩梦者,她一袭黑衣神情淡然,绿眼睛穿透人群引诱着我。
她在向我寻求答案,而我躲避她的视线。为何是我,为何是我。绝不与众不同,绝不。心底一次次拒绝本不存在的邀请。
车轮依然有节奏地颠簸。女子仍站在那里,我却不再有气力理会。垂下双眼,我默默倾听列车行进的节奏,意识渐与奶白色的车厢墙壁融为一体。我感到人再次向我聚拢来,自然填充车厢的各个空间,他们的气味熟悉而安全。
走出地铁站的傍晚,夜的指尖已开始从街道表面漫爬至建筑与人的根部。蛾子如往常般在半空扑杀纷争,鳞粉纷扬。夜市渐熙攘,折过街角,突然一群孩子挤出人群向我奔来,我伫立不动。山泉奔涌而过滩石,孩子们一掠而过。他们的身后,一个高大身影缓步走着。我认得他。粗野的络腮胡,浓密浓烈,红白头巾。努力使得记忆回溯,渐渐云开雾散,他是一名猎人,供职于我所在的公司。
男子径直与我擦肩,表情漠然,他的左肩搭着网,腰际围半圈手枪子弹。双眼直视自己的猎物。擦身而过。
孩子们的尖叫声渐远,街市再次恢复喧杂与安全,我的身影很快为熟悉而陌生的人群浸染。只是有些什么不对劲。拐角有双眼睛在窥视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我故意放缓脚步,走到一个静僻的小巷突然开口:“出来吧。”
孩子哭了。慢慢从拐角走了出来,异常瘦弱,赤裸上身污浊地绘着一对肺脏的轮廓。“先生,我饿。”
我将双手插入风衣的口袋搜寻,找出半块燕麦烙饼交在孩子手中。孩子捂住烙饼转身就跑。我欲言又止。的确,若带孩子前往公司,固然衣食无忧,但那些唯利是图的看护者亦会将致幻剂在孩子身上使用得无所忌惮吧。
入夜已深,巷子光影固半。街灯之下,孩子的背影渐远。我立在小巷一头,低声叹息。突然。一只黑影俯冲而下扑倒了孩子。微光里的争夺。孩子孱弱倒地。黑影飞走了。
是蛾子。
早已耳闻蛾子时常争抢落单孩子的食物。传言,那些拥有最为美丽面容的孩子身边总会不知不觉聚落很多蛾子,他们趁孩子入睡时将口器插入孩子的耳蜗,吸食之后,孩子的面容将很快枯萎垂暮。
除人之外,蛾子是这座城市最为常见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鳞羽,一旦振翅,宽短三角羽翅便抖落鳞粉,纷纷扬扬。关于昼的记忆之中,很少有他们的出现。他们是夜的访客,驻伏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教会称之为,使者,不容蔑视,不可侵犯,不得接近,只有主所眷顾的义人得以机会与之交谈,听得主的预言或箴言。
如果蛾子们果真为魔王所派遣的使者,嗜爱欺凌弱小,想必拜翼教经文传说中的魔王亦非善类。然而生为芸芸之一,智慧不及长者,勇力不及力士,我又有何能耐挑战既定的强大势力呢。只要谁掌握了绝对的力量,那么一切现实现象的发生,便是为其制订的规则所驱动的,存在即为合理,我所能做的,便是遵守规则。
我没有再多思虑,只是默默赶到孩子身边将他扶起,幸无大碍。小手沾满了鳞翅毛屑,孩子羞愧地别过头去,“先生…我没有保护好你赠予的烙饼。”
“别难过,”我笑笑,“夜市还没散呢。走,我带你去再买一个。”
孩子默默点头。他险些成为猎手的猎物,公司设法赚取利润的牺牲品。
“下次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孩子。”
“是的,先生。是的。”
一个夜里,我扑杀了一只蛾子,部分出于厌恶,部分出于仇恨。作为拜翼教徒,我本该对这类拥有羽翼的生物满怀崇敬之情,然而正是这一教规的存在,才令我心生杀意。那只蛾子攀伏于深巷街墙的暗角,我路过,手中正持着从夜市中收集而来的古剑,随兴而挥,当剑锋刺入蛾子斑花多毛的脊背,如意料中柔软。浆汁溢流。那只生物的短翼猛烈扑打了数下,我伸脚踩住它肥软的腹节。终于不再动弹。
幸而,没有人看见这一幕,更不会为教会所知。
根据拜翼教经文的记载,蛾子是魔王派来监视人间的使者,它能目睹所有善行与恶行,并传达至魔王耳边。当我掏出纸巾抹去剑锋上的浆汁之时,忽然忆起的这段教义令我心寒,我一时间担心遭受冥冥之中的惩罚。可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手臂并未化为一支枯木,我的眼睛也不曾失去光明。我毫发无损,唯一失去的,便是我对魔王的最后敬畏。
没有人见过蛾子的幼虫。曾有位老者说,在他的记忆中似见过伏栖在地底蛾之幼虫,透过地下列车污迹斑斑的圆形舷窗,幼虫有着人的半身躯,自腹部以下半身为节肢躯干,在黑暗中缓缓蠕动。
老者的故事听来分外陌生,或许我鲜有在地铁上保持主动意识的记忆。作为这个城市的绝多数,所谓的职业人,失业带来的饥饿、羞辱感的恐惧真切地胜过了所谓的主的惩罚。是的,我过着规律而沉闷的生活:清晨,搭乘地下列车赶赴工厂;白日之下工作不息;傍晚,搭乘地下列车回到住所。只消合上双眼,便可听见列车轱辘碰擦铁轨的节奏。而一旦依靠在列车车厢,选择性记忆丧失症便让我淡忘白日的所作所为。
立于车厢之中,自问:我为何而来。
全然不得而知。
倘若绞尽脑汁使劲回忆,仍可浮起为数不久的白昼记忆。破碎的街砖,植物积灰的厚实肉瓣,小广场,羽鸽成群在身前飞散;伸手,大楼黝黑入口的旋转门缓缓转动,老旧的旋转门唯有铁质把手光滑噌亮,再往前,深黑宽广的工厂穹顶瞬间吞没了作为职业人的我。
行走在白日之下,人不曾举头窥看天空。环形山的轮廓已不再显现,抬眼只见刺目的亮白郁积。那注定是一张天空的白瓷铸制面具。幻想自己若身为不停生长的巨人,势必将撑破这座深穹。我停下脚步,径直向上伸出手,却触碰不到。
因此只有夜的形状才是可触及的。
夜市。即便嘈杂的人声亦可轻易点燃听觉,各种感觉由此复燃。灯火微光,手指缓缓移动在摊贩展示的奇异古器,无须摊主介绍,各种想象画面应时而生:精致而宽大的石雕断翅,断裂面已被触摸得光滑,这曾属于一座使者的塑像,妄图飞越城市的窃贼至夜后悄悄将其凿落,他戴着断翅从高处跃下,粉身碎骨;刻绘俊美少年的花盆底铸胚虬曲植根,它的女主人想必如盆中曾盛开的花朵般极盛绽放,然后再由青春至枯萎;更多的,则是锈迹斑斑的武器——粗糙的斧钺沉重无比,立在尸堆之上的巨汉挥舞劈开了向他身后悄悄靠近一人的肩胛骨,将之包围的敌人谦卑地躲在尸堆之下方盾之后,满怀仇恨及恐惧;黯淡的鎏金剑把,以及残断剑刃,老国王在膝盖上折断了佩剑,将之交给盛气的对手;无弦弯弓,箭篓残余一支翎毛箭,更多的箭留在一只巨兽身体之中,裹尸布被缓缓拉至老者的双眼,低垂而龟裂的顶穹之下,那只被砍下的巨兽头骨空余深深盲洞;绘制同一种纹章的厚重盾牌堆砌在角落,布满了箭的孔洞,断粮断水的家族打开城堡大门,列队步向数倍于己的敌众,他们以自己的死亡宣誓荣耀。
传言这片土地曾为一片古战场,关于历史只有一个词可形容:举戈相戮。那是多么简单的欲望和决心。此刻,时而悲恸时而微笑时而凝重的陌生人与夜行者们摩肩擦踵,默行于夜市,无人关注,无人与之言语,他的手指默默触摸那些沉睡已久的古器,后者在他的触摸之下依然昏昏沉睡。
一个晚上,我自夜市高价购得一具古铠甲,如获至宝呵。回到住所,点燃高烛,微光冉冉。在一人高刨削光整的冰面上淋上墨汁,所淋之处,人影倒映。立定,双手在背后束系绑带,缓缓呈上鲜红兽鬃的头盔,注视自己。镜中的敌人,镜中的自身困惑诸多,此刻,放弃所有疑虑与思索。凝视。古剑出销,勇气顿生于胸。我感觉到自己灵魂在颤抖,轻触左胸的铜镂纹章,上面刻着古体文字:存亡只为荣耀,荣耀即为历史。
顿时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全然复苏,即便这种骤然复苏的记忆不曾带给我具体形象,记忆碎片依然碎裂一地,却带给我失落已久的决心。是的,当勇气贯通于胸,我已洞察曾经的身份:战士。
三
地铁。这座城市的标志。人流汇聚于此,拥挤在机械与电的躯壳里穿行于地底轨道,四通而八达。许多早晨的记忆,始于地铁,嗅着身边人群沉滞昏眠的气味,我昏昏欲睡。偶尔,在奶黄色的车厢顶灯之下,我隔着玻璃听见地下隧道传来嘶吼般的风声,像原始而粗暴的生命。回顾身边,充斥陌生人的车厢,他们脸上皆挂着倦意,倦意已为常态。而我在众人之中,我是安全的。
我亦昏昏欲睡。生活以如此的面目日复一日,对自己唯一的保护,便是选择遗忘记忆。而这选择权本身,已成为了我唯一的自信,让我相信我仍然是可以自控的。
有三段经历,使我开始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
第一段经历关于一个细节。那天我如常赶到公司,如常在考勤表上签字,却骤然发现一个月内,有数天的签到笔迹与我本人全然不符,甚至记忆里确凿无疑的前一天的签字,竟也呈现异样的笔迹。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是否我的身体存在出于本能的保护机制,可以取代我的自我意识而让我在工作时成为另一个人?我感激这种可能性。
第二段经历关于一场旷工。只因听信前夜酒吧中陌路老者的劝说,我决定不向工厂的任何人做任何通报,给予自己一天自由,以一双与世无争的眼睛重新审视这座城市。拂晓,当众人在城市的各处苏醒,人流汇聚在各地铁入口时,我按捺自己归群的内心暗示,止步于地下列车的闸机之前。我走上街头,看着整条街的人渐渐走空,血一遍遍涌上太阳穴,感触打破常规的紧张与孤独感。我发现有东西在引诱我,召唤我。我走向井,不由自主地。奇妙的水光在深处荡漾。我跪于井台,缓缓献上双眼注视井壁深处,涟涟水光渐而变得透明,透过井水表层,我看见雨的影像,看见城市没入阴郁,烟雾低垂弥漫,看见楼宇们缄默浸润在咸腥雨水里;看见幼子们在井中出世,扒抓着井壁缓缓上浮,爬过井口跌落在地。入迷只在刹那,魔咒轻吐,疑问自然蒸发。意识不知不觉钻入井里,在一场雨季里神游,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已置身于黄昏的车水马龙。
第三段经历关于一种色调。公司。办公室。打字员、客户、以及图纸。他们重复劳作,一如既往的平淡而苍白。接待办公桌之上,缓缓踱过一名女子,红丝袜,红绸巾。半空随着轻盈的步伐点过,鲜红的色线缓缓划伤我的眼睛。是苏醒的感觉。视界分裂了。二分之一的瞳仁窥视二分之一的真实。没人觉察出异样,众人工作不止。悚于这惊人的自律,我不得不强压满心好奇,而只一瞬,意识便为白昼的苍白所吞下。灵魂出窍一指之隙。我已动弹不得,旁观这名男子与众人熔为一体,庸碌不止,被愚蠢和安全感彻底麻痹。女孩缓缓踱步,消失在白色墙壁。
昼的记忆周而复始地渐渐苍白渐渐消褪。这些混乱的记忆是一种启示,仿佛告诉我记忆的本能便是渐渐褪色,褪去我珍爱的、厌恶的、无足轻重的。这是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如此,我沦为光天化日之下的废墟。
四
地铁,人流汹涌。又一个夜幕如往日般降临。那些唯唯诺诺的职业人,此刻脱下昼的外衣,成为自己。在夜的独自时光,他们又如何审视自身呢。夜雨飘飘,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我拉紧窗帘,回首室内,点起一支白烛。
斗室,长方镜。战士身披铠甲,手执长刃。
我拥有一个梦境。梦境关于一场战争,战士前仆后继,而我重复地倒地阵亡。意识沦陷的最后,是一双绿眼睛,望着我,饱含泪水。梦境周而复始,秘密成为疑团,继而被作为内心印象接受,熟习为内心印记。噩梦已成习惯,融入记忆,挥之不去。然而,长久之后,我开始感谢这疼痛的印记。害怕失去它多过于了疼痛本身。因为一旦失去,我很可能便无法在每个苏醒的夜晚辨识自己。
我喜爱倾听旁人的梦境,对我而言,那不仅仅是窃取秘密的乐趣,而是了解一个独特灵魂的乐趣。我坚信是那些重复出现的梦境使众生在灵魂深处各不相同,那亦是解开自身密码的线索。
白昼一角,午后。时光影带播放至此,办公室里的节奏每每放缓。搜捕者A轻晃试管,一手擦拭试管架上成排试管标签,他开口了。他有一个重复萦绕的梦境,关于海浪。咸水与泡沫在梦境伊始呛入口鼻,猝不及防。海浪在夜里穿越连绵海岸,深入陆心,没过梦中的小屋。坚实的砖壁洞开,海水涌入,瞬间没顶,A拍打着屋顶与墙壁,屋顶巍然不动,水继续上涨,他已无可逃生。
看护员C笑了。原来你每晚都如此痛苦。他时常梦见蹲守在炉火边,反复调整铁砂与木炭的比例,一次又一次送入火炉中锻制铁器,虽然他的创意点领域从不涉及钢铁锻炼。那是一种成就感,C喃喃自得,不同的比例,可以锻制不同硬度与韧性的铁器,然后“他”便会满意,那是一种由衷的成就感。
“他”又是谁?我发问道。
不知。但梦境中总有那一个体的存在,宏大而威严的存在。他的满意对我而言至关重要,而我从未使之失望。
你的欣喜无法与我相提并论。看护员B默默出声,一边装订着创意点记录,一边娓娓道来:在他的梦境中,黑暗长久统治着这片土地,没有白昼光。那夜他值守在塔楼,却见一片光缓缓从远方漂浮近上空,刹那间光芒之下的所有人与物恢复了其本来的颜色与形状,多彩呵。世界顿时不再仅由线条所统治,色彩在所有的轮廓中浮现,在不同的光影下变幻,如生命力被充斥在表面。初生的孩子们歌颂花卉的五彩;首领望得更远,野心蠢蠢欲动;勇力者在智者面前甘拜下风;盲人们纷纷投河自尽;爱人们褪下外衣,热烈地互相观察;亦有人悄然懊悔。
梦境的最后又如何呢。我又发问。
光是一种魔力,无法抗拒。B答道,最后他在追寻光的道路上倒下。
我望了望窗外,天色苍白。
当贩梦者不在Vissis出现,无趣的顾客们相互交换彼此的梦境。我一直认为梦境是人与人折现不同的线索,我尤喜爱抓住这种细节。我听到很多,述说很多,了解很多。一位缺耳老者晃动着冰与烈酒,向我靠了过来,他示意我先开口。
在人力所不及的天穹之隙,有一处蛾子的巢穴,天空各个角落的蛾子,一至年内某日,便悉数回归于此,不再争斗。如果人得以走入这个巢穴,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蛾收拢羽翅,伏憩,它们绝不会为人的到来所惊慌失措。可你亦需留意脚下,才可避免踩踏到触怒到它们。我试图向它们的中心靠近,可正在我染指蛾群中央的海蓝宝石,那枚与传说中的海洋同色的宝石之前,梦戛然而止。
显然,这并非时常重复出现的那个梦境,那个心底的秘密,我可不愿将此随意示人。
老者笑笑,开始述说他的梦境——梦中的老者生活在一个远为古老远为黑暗的年代,人相触而食,直到遇到一面长墙,墙上攀有大而陌生的残忍生物,它有一张血盆大口,可轻易鲸吞数人,一些胆大者趁巨物下窜攥食之时,拣起石片猛凿巨物柔软的腹部,巨物负痛上窜,却又一再下探吞食牺牲品。往复之,勇士数次而击,竟杀一巨物,得巨物肉,分与众人。而梦境之中的他,老者笑了,便是勇士之一。
究竟是何生物,只得生于存于墙隅之表。
缺耳老者摇头,对此他毫不知晓,然而他再三强调那种原始的战胜感在梦境之中异常真切。
我们碰杯,然后我晃晃悠悠踱步走向吧台,又要了一杯朗姆酒,我要求老酒保为我讲述一个他的梦境,作为答谢,我邀请他喝一杯朗姆。
他爽快答应了,娴熟地取出杯子,倒上朗姆酒轻缀一口。
“梦境总始于瓦罐失手坠地。少女在我身边蹲下,纤指将陶片拾起,一片又一片,侧脸优美。”他开口讲述道。
“我们一同来到广场赎罪,观看倾覆的竞技场以及其中的表演。失败者们列为方阵,在腰际栓上粗绳,从盲角拖出一座小山般的黑铁机器,那具机器拥有机械的巨嘴,粗短的钢铁身躯上成排的烟囱密集冒出浓稠的黑烟,机械胃齿轮已开始碾磨蠕动。黑机器身躯最后拖动着细长柔软的管道。”
“奴役者的鞭子甩在地砖上,清脆而响亮。黑铁机器被拖放立在广场中央,胜者缓缓从竞技场中央仅存的一片绿茵地走出,站立到机器脚下,他显得多么渺小呵。他开始攀爬,花了很久才攀登至黑机器的顶端。”
“黑机器启动了。钢铁交错刮刺的声音震耳欲聋,它张开上下颚,无数排钢齿锯齿状排列,开始剧烈旋转,地表的浮土四溅,颤动不已。胜者立在顶端,似手足无措,最终他从顶端坠下,消失在尘土间。”
“机器上下颚猛烈开张,疯狂吃土,一头扎进大地。大家围观上前,才一会儿,机器已掘出一个深坑。尾部管道输出的渣土则被喷射而出,堆积在坑边。不久,只闻机器在深处发出的咆哮,却看不见机器了。坑边的渣土越堆越高。”
“意外发生了。压力差让渣土倒塌,将机器埋住,也将一些围观群众带入深坑。那一刻似乎再没有声音和震动了。可不多久,大地再次开始震动。地表四处坍塌。裂开的缝隙将奔逃的人吞入地下。机器失控了,在地底四处掘坑。”
“我们不知所措。正当时,脚下裂缝骤现,继而迅速扩大为坑。少女险些掉入深坑,我探下身尽全力拉住她的手。黑机器就在她的脚下张口大颚,钢牙剧烈地咬合。拉她上来的时候时光漫长。机器的巨口仍在不断接近我们。双臂渐感到无力,但我绝不会放手。被浓稠的黑烟呛出了眼泪,感觉命运的终点正在接近我们。正当此刻,这头野兽停止了肆虐,想必燃料已耗尽。”
“梦境终于此,我在机械野兽的巨口中救下了美人,哈哈哈!”说完,年迈的酒保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咳咳,你说,梦境之于我们,究竟有何含义呢?”
我认为其中存在潜意识的性格真相,可对于那个萦绕自身的梦境,梦中重复倒毙的战士,却难以解释。莫非这预示着我作为集体化一员的悲剧命运?还是我内心对这种结局的一种抵制?不得而知。
然而老家伙的问题确有其意义。
可我越加深入思索,越加发现疑点重重,却越加一无所获,梦境的存在有万千种可能性,去证明其所代表的意义却无比困难而乏力,随后,思绪陷入稠滞,如堕入乳胶体。经历这阵剧烈的思考,周期性失忆症再次袭击了我,记忆和思绪出现脱节,我无法回忆起来为这个问题冥想了多久,亦不知自己何时回到住所,整理衣物鞋帽走入地铁站。只知道再度恢复意识的短暂瞬间,我已在地铁车厢之内。我掏出怀表瞥了一眼,幸好,我仍将按时上班。
地下列车依然传来有节奏的轰鸣。车厢顶灯的奶黄色渐由四角充斥整个视网,当我意识到我身处众多的上班族之中,不由得泛起熟悉的安全感,意识放松。
这又是一个早晨的开始,地铁载着众人与我驶往目的地,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