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三章 呓树。幻境落幕
一
我做梦了,梦里若寒感觉极为陌生,手执高脚酒杯,杯里晃着朱红色的液体,眼神乖戾而动荡,时而举起酒杯凑到唇边轻酌一口。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醒来,发现枕边的女孩消失了。
我起身找到她。她蜷坐在房间角落里,下巴抵在膝盖,微闭双眼,小腿赤裸。未及我开口,她便睁开黑眼睛,“别惊讶,我喜欢这般呆在黑暗里的方式。”
我命令她回到床上,她置之不理;我点燃煤油灯,被她踢翻;我拿起被单盖在她身上,被她掸去。
“我不冷。别管我。”
她自有其行事风格。即便将她营救至安全地带,她仍刻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向她道歉,“始作俑者诚然是我,可我确及时弥补将你从公司救出。不是么?”
她微笑着摇头。“亲爱,我并未为此生气。我需要你的守护,可有时你的照顾超出了服务的范围,变为对我的掌控,对此我无法接受。”
“我时常无法感到切实的满足,即便拥你于怀。这令我很感困惑。有时你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千里。”
“所以你尝试控制我,把我束缚在你的身边,刻意地照顾我,这令我感觉像一名囚犯。”
“你误解了。这本身便是我爱的方式。”
“可我知道,若我就此百依百顺,固然你将得到短暂的安宁,但很快,你将会在今后漫长的相处中感到麻木与厌弃。人的天性便是不知满足的欲望。一旦得到,便不知足。”
“或许并非因为我得到你,而恰恰因我并未得到你。”
“我不会给你安全感。一旦拥有,便喜新厌旧。这便是我的方式。”
她数次在夜半不告而别,在晨光下匆匆回到我身边。一个夜里,她拖着血脚印敲门,白色的抹胸短裙被血迹染红了大半,我紧张地在她身上寻找伤口,她却告诉我那仅为石榴的汁液。她渴求我的照顾与慰藉,却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
“若寒。我记得你曾说,你来,只为我。”
“这难道不该是你对我的许诺么。”
“向你倾诉梦境的那个夜晚,我仍清晰记得;而你对我所说的,我亦认作誓言。我以为两个人若愿长厮守,便须坦诚相待,不留存丝毫秘密。”
“你若爱我,便须爱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秘密。”
心如刀割,欲言又止,我不知出现什么变故,使得她眼见愈渐陌生。
“你仍存有旧时的记忆么,再给我说一个你的梦境罢。”
“没有梦境,”若寒冷冷说道,“再也没有。”
二
子夜,醒来,若寒再次不告而别。我推开窗,燃屑纷扬,我披上外套,推开门,如许久以前孑身一人独行于夜市。我想,如果运气足够好,我应能在Vissis里找到她。
当我踏进Vissis,肉桂的辛香气味扑鼻而来,遍地撒着白盐以及肉桂粉。所有的圆桌都被翻倒,众人靠着枪痕累累的桌子,席地而坐举杯畅饮,壁炉被点燃了,炉火煜煜。厕所门口,几名男子倒在地上,他们的手枪歪在身旁,一手仍擎着空酒杯。原来就在刚才,求知派在一场械斗中打赢了拜翼教,大家正庆祝他们的胜利。一名机灵鬼从我腋下窜过,另一个孩子追着他,边跑边举着大号手枪朝上开火,顶挂烛架整个朝我砸来,我慌忙跃起跳开,脑袋磕到了一张四脚朝天的桌子,很疼,周围肆无忌惮地爆发大笑,嘲笑我的狼狈。
在这座小酒吧原先摆放留声机的中央地带,一名异常魁梧的中年男子与另一名矮个削瘦的眼镜男子开始大声争执,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必要每次都这么大开杀戒么?”中年男子质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背着与其高大身形极不相称的小号背包,背包表面已经破损、褪色。
“当然必要,我们需要给那些崽子们留下深刻印象。”眼镜男大声回答道,毫无怯意。看得出他所戴的镜片极厚,脖子上另挂着一只雕花放大镜。
“我说过很多次,武力对抗毫无意义,徒然增加仇恨罢了。既然你自信秉持真理,又何苦需要用武力征服对方。”中年男子反问道。
“语言无法说服的,我们便用武力征服。”眼镜男握紧拳头,狠狠回答。
“那与我们的敌人又有何区别。”
“正因秉信真理,所以才得以拥有更大的力量。你难道没有见到这数十年来技术所取得的成果么?我们眼看已接近成功。”
“你未见识到魔王的真正力量,而我却见识到太多的失败者。放弃吧,我的朋友!大赦之日将至,那是逃离此地的绝佳机会。”
“若每个人只为自身的命运而自私考虑,那我们此前所作出的牺牲,皆付之东流。要知道,有一项设计已被创造,要知道,它能够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话说至此,我正以为眼镜男即将掏出活动翅膀的木偶人,我曾在一名单片镜老者手里见识过,据称正是根据贩梦者带给老者的灵感所发明,可眼镜男掏出的却为一张图纸。
中年男子爽朗地笑了,“这玩意儿比我的廊桥号简单一千倍,你居然愿意相信它能够改变命运,笑话!”
当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他们身上之时,我挪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悄悄问一名独耳少年,“你可曾见过一名女孩,黑头发黑眼睛,贩梦维生?”
少年摇摇头,“黑头发黑眼睛…不认识。”然后他转过头去,大声将我的问话向众人复述了一遍。
我有些尴尬,就连酒吧中央争执不下的两人都瞥了我一眼。
人群里站起一名陌生壮汉,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将斟得满满的酒杯塞在我的手里,“陌生的朋友!畅饮吧!今天值得庆祝!”
在我伸手去接酒杯的同时,他一手擒住我,一手撸开了我的左臂袖管,顿时赤裸的小臂上显露出一枚十字花烙印。
然后响起一声暴喝,“这里有教徒的奸细!处死他!”
这下坏了。
瞬时我被十数双手按倒在地,侧脸被一双铁头皮鞋死死踩住。“奸细!”“处死他!”“处死他!”黑洞洞的枪口纷纷指着我,记得上次我在这个小酒馆无意间被卷入两派之争之时,也是几乎相同的情形。
他们被一个人喝止了。
“他必是被强迫的。不会有人愚蠢到同伙被歼灭后单身前来挑战。”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放开他。”我抬眼看了看,他正是刚才那名宣扬“逃跑论”的中年男子。
铁头皮鞋从我脸颊挪开了,所有人放开手,后背轻松许多。中年男子向我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拍了拍手,拭去尘土。
“谢谢。”我确是被强迫加入教会,至今仍记得烙印的刺痛与屈辱。但目睹了这些血腥械斗后,我已对这两个派别均丧失好感,信仰已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我素来奉行与世无争。我整了整衣角,正欲快步离开此是非之地。
“别走。”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来喝一杯吧。他们都是些急性子的汉子,但愿未冒犯到阁下。”
我回头环视,果然方才那些朝我大声吼叫、剑拔弩张的科学人均已坐回原位,嬉笑着握起酒杯将液体灌入喉咙,完全无视了我,很好。
“被强迫的信仰必然倒塌。”中年男子推一杯朗姆给我,向我致意。“更何况对偶像的崇拜与迷信愚蠢至至。任何人受到绝对的迷信之后,势必欲望萌发而不可收拾。”
我点点头。我发现他的一侧肤色略深,右脸有道极深的伤疤,然而即便如此,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仍可称为英俊。
他自称为背包人,他们则尊称他为船长。背包人在一把插入木地板的剑柄桩上刻十字。我看到木桩上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十字,最顶端的,是一个很大的十字。
“这代表什么?”我问道。
“每一次战斗的牺牲者,我都会在上面做一个记号。”背包人边刻边答。
“为了信仰而牺牲的,必是无畏的勇士。”我试着迎合道。
“是的。可我已开始质疑,这些牺牲的必要性。曾经我也如那般激进,‘为了公正,为了自由与平等’,而后我开始了解,这些无非是力量之间的碰撞而已,若留存给我逃避的空间,我必会选择后者。”
“绝对的公正从来就不存在。”
“当我发现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成立的命题之时,我决定号召大家放弃战斗,可派内的另一支却不愿意,正如你所见,他们年轻气盛,相信可以通过自身的力量改变这座世界。”
我默默点头,现在我可不愿掺和到任何派别的纠纷之中。
“听你说,你来这里冒险,是为寻找贩梦者”,背包人话题一变,“她失踪了很久,老头说她常常出没于此,我们也正为她而来。”
“你们也喜欢倾听她的梦境么?”
“这倒不然。她设计了一部机器,只有她了解那部机器的全貌……她,对我们十分重要。”
“呵。”我苦笑着,“我曾犯下大错,将她拐进了一家咨询公司,我本以为我可以控制住的……”
“你就是那个绑走她的搜捕者?!”背包人话锋一转,我顿时感觉到他的敌意与严厉,他的低沉嗓音可以顿时由稳重转为威严。
“请听我解释。”我连忙说,“事后我及时弥补,将她从公司中救了出来。现在,她和我在一起。”
“你的话自相矛盾。既然和你在一起,为何深夜里你又跑出来寻她。”
“这点诚然匪夷所思,但却为确凿事实。恐怕公司对她使用了致幻剂,导致她时常神经质般离家出走,时而神神叨叨。”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她,虽然……虽然我与她亦只有一面之缘。”背包人歪着头陷入沉思,鼻梁下的阴影浓重,“你方才所说,你要寻找一名黑头发绿眼睛的女子?”
记忆突然淤塞,正是这座酒吧,我隐约记得一双碧绿眼睛凝视着我,瞳仁清澈得犹如幻想,她在无人的深夜里为我秉烛而舞。仿佛又不像。那个营救贩梦者的夜晚,我在读心机之下找到若寒,她蜷缩在角落,锁骨明晰,消瘦得几无份量,令人怜惜,我记得那个时刻,她与我对视的眼睛,如黑色的伤口。一时间,女孩的印象开始重影,随而模糊。然后影像开始逐渐清晰,在那些黑色夜晚里,那双眼睛时常望着我,冷漠地告诉我,若我爱她,便须爱她的全部,包括我的秘密。她的眼睛,是为深渊般黑色无光。
思绪再次如开闸般迅速流转,“不,我要寻找的是一名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她曾在此出没,贩梦维生。”随后我将若寒的模样大致作了比划,及胸身高,苍白皮肤,黑发覆额,以及,深渊般的黑色眼睛。
“呵,原来如此。”背包人沉默片刻后向我微笑,笑容藏有尴尬,“恐怕我们要找的不是同一人,不料眼下贩卖梦境的职业也盛行起来。”
“无他,大家想象力皆十分匮乏。”
“呵呵,恐怕是的。”背包人笑笑,“……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和贩梦者在一起,她身上可有些许特别气味?譬如茉莉花香?”
我企图回忆她身上的气味,“石榴。有一次她夜归,我嗅到她身上有石榴果实的气味。”我顿了顿,问,“怎么?你仍信不过我?”
“没有,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突然外面枪声大作,原是刚刚逃走的教会领着皇家卫队前来。瘫倒在地的醉汉们纷纷拔枪回击。激战。一名独眼老者兴奋地嘟囔着难以分辨的语言从桌板后冲向前,被一阵乱枪射中倒地;独耳少年在桌板后冷静地放枪,每一扣扳机我便听到一声哀叫;那个追逐嬉戏的孩子,点燃黑色球体上的火绳,火声嘶嘶,用力掷向酒吧门口,一声巨响,伴随着的是咒骂与惨叫;另一名孩子,也掏出一枚黑色球体,点燃火绳掷了出去,可黑色球体立刻又被投掷了回来,触地即爆炸,木屑飞溅,浓烟,我听到许多人和我一起咳嗽不止,待浓烟散去些,一只带血迹的铁头皮鞋落在我眼前。我可以感觉到来自门外的火力在逐渐增强,酒吧内的科学人陷入劣势。
我冒险穿过交火的人群,在酒吧地板上匍匐前进,找到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背包人,告诉他酒吧还有一个后门,就在吧台后的厨房里。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不了。我有十字花标记,他们不会加害我。”
背包人随即大声招呼大家随他突出包围,一些科学人立即响应向他围拢;而眼镜男一伙却固若罔闻。“逃跑!?教会崽子们岂是我们的敌手!”眼镜男叫嚣着,“就连他们使的铁枪都是我祖先发明的!今天老子就给他们上一课!”
“你醉了!”背包人怒斥道,“赶紧召集你的部下跟我走!厨房里有后门,保存实力要紧!”
“不!我绝不从后门溜出去!这般逃跑行径有损我的荣誉!”
背包人无奈摇头,率着那些愿意跟随他的派众撤离了。而剩下的眼镜男子一伙则坚守在Vissis里抵抗,他们搬起所有的桌椅组成临时堡垒,与L型吧台的一端连成防线,射杀了许多试图冲入酒吧的拜翼教徒以及卫队成员。我躲在吧台里,看着背包人一众顺利地从后门撤离,捂住耳朵,任凭两个方向的子弹从头顶交互掠过。
然而,来自酒吧内部的枪声逐渐稀疏,想必科学人的弹药已所剩无几,最后似乎只有一支枪不时发射以回应门外的攻击。我隐约可以听见酒吧外拜翼教徒的嘲弄声,一名满脸稚嫩的卫队成员蹑手蹑脚踏入酒吧,“呯”一声被角落里的冷枪击倒。交战双方陷入短暂的死寂。
我试图爬到那堆桌椅堡垒之后,规劝剩余的科学人赶紧撤离,可在那里我只找到了满身鲜血的独耳少年,他朝我无奈地摇头微笑,他的身后,眼镜男及诸多求知派众皆已倒在血泊之中。我正欲开口,他却将枪口塞入了嘴巴,枪响后猛然倒下。
门外的皇家卫队们似乎还未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均已丧命。
我匍匐着向一根粗大的立柱爬去,那里会更加安全一些。经过壁炉之时,我拾起眼睛男手中的文件袋,文件袋有深蓝标签。那是曾经我所在公司的绝密标记。心跳剧烈。其中夹有一张设计图纸,画着流线线条的巨大机械,机械的腹部被圈划出来标注一行小字:改造——当阀门转过临界点,暗格中预先埋设的煤粉便会撒入锅炉,可瞬间提升炉内温度,使炉壁金属突破熔点。
屋外响起了拜翼教徒的怪叫,他们催促着皇家卫队冲入酒吧。我拾起文件袋与图纸,一把扔进壁炉里,火舌舔舐着它们,很快将其吞噬一尽。当嘈杂渐消,钉靴声响起之时,我蘸了蘸地板上的血水拍打在肩头腹部,一手紧紧捂住,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匆匆赶来的教会和皇家卫队展示了小臂上的教会标记,不露声色地走出了Vissis。
三
子夜。起身。躺卧。徘徊。我知,她始终注视着我,穿透黑暗。
“我记得你曾经为我讲述过一个梦境,关于百合之城。”我点燃一支蜡烛,握紧,任由烛泪滴烫手背。“那一夜是我们初次相遇,那时你的梦境令我徒增勇气,令世俗的欲破碎,令伤感漂染五色缤纷。”
“我已不再拥有造梦的能力,亲爱。公司的致幻剂使幻觉轻易延续到真实,从此往后我的感官便无法离析梦境内外的分别。”
“这都归咎于我。”
“我不怪你,”她忽然想起什么,诡异一笑,“我有许多个童话故事,你可喜欢听?”
我点点头。
“人诞生于大地,已为众所周知。”她开始娓娓道来,“最初,城市尚未形成,每个孩子都诞生于一种植物:蜻蕨。蜻蕨花开花败,花败结果,果裂则孩子出世。彼时,平原之上处处伫立着这些巨大植株,皆得一人之高。”
“蜻蕨的种子非常特别,光滑如剑形,伴随着孩子的出世一同坠地。蜻蕨的种子亦非常贪婪,当育儿的欲望在成人之间诞生,则必须取一人的血肉,与蜻蕨种子埋于一处,种子才得抽芽。”
“起初,人拾取幼儿,珍存种子。衰老者在墙脚枯死,则他的躯体会与一枚种子被一同埋入泥土。老死则新生,周而复始。”
“之后。人变得贪欲。大地之上的种子被强者搜刮一空,强者肆意杀戮弱者,将弱者的尸首与所收集的种子齐齐埋下,故强者愈强,子嗣愈众,其众愈强。”
“有一位雪孩子,肌肤如雪,长发及股。当强者逮住她,她说:答应放我走,我便可告诉你一个得到最强后代的办法。”
“强者假装答应了。待雪孩子把方法一五一十告诉他,便杀害了孩子。他依着孩子的办法,将所有的种子与死者埋入一个大坑之中。”
“那株蜻蕨长得特别高大,数里之外亦可见得。每个夜里,强者与他的子嗣围着它狂欢歌舞。”
“终于,当蜻蕨开花结果,果实裂开那刻,强者惊愕地望着果实中的怪物:那个怪物长着强者的头颅以及与头颅不相匹配的百足巨躯。怪物大张螯足,将强者与他的子嗣一一撕碎,然后消失于平原深处。”
“你看,这不正是枚蜻蕨种子么?”她说着,从暗处取出一枚种子,光滑如剑形。
我目瞪口呆。我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般只在童话从才存在的暴戾植物。
“如果哪一天,你对我的肉体不再满意,请杀了我,这枚种子能使我的青春复活。”
“如果现在,你对我的举止言行不再满意,请杀了我,这枚种子能栽育出令你喜爱的女子来。”
“亲爱,你想不想尝试一下?”
我目瞪口呆。
而她吹灭我手中的蜡烛,在黑暗里嘻笑。
四
耳朵。一只娇小的耳朵贴在我的心口。别无他物。
我惊起,原是一场梦。身边却不见了女孩。
我用力推开门。夜光微凉,女孩半趴在泥地上,脑袋一侧紧紧贴在地面。我扶起女孩,她缓缓睁开眼睛,“地底有声音”。
我俯下耳朵,紧贴地面。什么也听不到。
“地底有声音。”女孩跪在泥地,脸色惨白。
我摇摇头。
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一粒种子,挖坑,埋下。泥土里一株植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是一株深紫色的喇叭花,含苞,即绽放。
“听吧。”女孩郁郁地说。
我凑上耳朵,喇叭花心顿时传来各种声响,嘶喊、狺吼、钟声、以及难以辨识的钝物重击声。大地深处在崩裂,复仇的阴魂们自蛰伏中苏醒。渐渐那些嘶吼杂音缥缈至表层,那最深处的,是鼓声。鼓声,来自地底,亦来自我的胸腔;鼓声,与心脏节奏相同。这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勇气被注入身体,我没有丝毫恐惧。
抬起头,女孩正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双目流淌着深色液体。
“你的眼睛好像陈腐的伤口。”我走上前把女孩搂进怀里。她周身冰凉。
“我又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喃喃说。“众皆反对我。众忘却了吾父施善的恩泽。众背弃了允下的盟誓。”
我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总有一日,你也会背弃我。”女孩忽然睁大双眼,切切说道。
“再不。永不。绝不。”
“你说谎。”她伸手抓起我的左小臂,撸起袖管,那里有一朵十字花的烙印,是我曾经向武力低头的屈辱证明。“总有一天,有力量的人指使你、胁迫你,你便屈从他们来伤害我。”
“不会。”我坚定起誓,“相信我,我已不再容许自己轻易向力量屈服,那个带着铁与火将你席卷掳走的夜晚,如今只剩懊悔与屈辱的记忆。若寒,我再也不容其他人来伤害你。”
“呵,那么我暂且相信你。”她笑了笑,伸手触及我的胸膛,地底的鼓声仍响彻着,我的心跳仍悸动亢奋。
“若寒,我看得出你在害怕。”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担心你。”
“畏惧?笑话。”只一瞬间,先前流淌在若寒眼睛里的深色液体便不复存在,她的嘴角浮出笑容,“我只是惊异于那些潜入者的大胆。他们可曾知晓自己所召唤来的是什么。然而现在我可以确定,那只能是她。”
“她?她是谁?”
“她是我的灵魂,我的敌人,另一个分裂的我。”女孩回答。我已听得不明所以,只得紧紧将女孩拥入怀中,寄希望她尽快从混乱的神经质状态恢复过来。
若寒陷入短暂平静,正当我以为可以将她领回房间之时,她突然用力推开我,冲入夜幕。转眼,便消失不见。远处传来兽蹄奔腾的澎湃声响,留下我呆立原地。我不知她此番离去,是否还留有重逢的机会,内心害怕再次失去她。
视线再次停留在那一株喇叭花之上,我轻轻将左耳凑上花蕾,立刻传来擂鼓的低沉节奏,嘶喊声。被这些巨响环绕,我自觉自身的渺小与乏力。渐渐地,惨叫,厉吼,厮杀声响起一片,还有金属钝重的敲击声,而鼓声,却弱了。
夜雨不绝。
我打开门,若寒形容枯槁,赤裸的脚上布满血痕。身后,电闪雷鸣。
她看似异常疲惫,却微笑满足:“从现在起,我要伤害你。只有痛苦,才是深刻的。”
“纵然我爱你,可是。我仍然要伤害你。”她继续说。
这是记忆中第一次有人说爱我。
我掏出白手帕,俯下身子替若寒拭去脚背上的血迹。
“瞧。你向我下跪了。”她洋洋得意。
女孩的黑发仍沾染泥巴,我伸手掸去。
“你不问我去哪儿了么。”
我莞尔一笑,摆摆首。“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你可害怕我一去不再复返。”
“外面很湿。”我出声干涩。接着直起身子,推上女孩身后的门。
雨声顿时陷入沉寂;屋子顿时陷入黑暗。我后退一步,然后在黑暗中抬起眼睛直视着若寒,开口说:“来。”
五
这一夜,若寒再次不告而别。醒来,触摸她本该蜷缩栖息之处,被褥已凉。我捧起冷水洗面,走出房间。现在我已不再试图去寻找她,她如黑暗里滑行自如的蛇,我提供巢穴,她昼伏夜出。我已逐渐习惯她灵魂里动物般的骥骜之处,争吵时我会露出牙齿张开爪子吓唬她,而她也会伸出尖锐的指甲在我脸颊上抠出血痕。
她的躯体里有多个分裂的灵魂,天真又狡诈、喜悦又悲伤、妖艳又凶恶、敏感又空灵。我知觉到她的善变,亦为一种致命吸引。当她安静入睡时,我庆幸拥有她的短暂时光,而当她离开我身边,寂寞的惶恐感迅速填补了这所屋子。
我独自前往夜市,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在人群里找到安全感。这夜我刻意避开Vissis所在的角落,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摊贩们陈列的各色货品上,我本期待这种略带物欲的混沌感觉能很快引发疲倦,催我返回住所继续睡眠。可是我遇见了一名青年人,他自称桥上的水手。
“给你一次逃脱魔窟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冒险么?”桥上的水手坐在一座老旧橡木桶上,两条腿垂下晃悠,他身着宽大衬衣裤,袖口与裤管皆用细线牢牢扎紧,与普通的夜市路人着衣迥异。我一不留神与他的视线相触,他便弯起嘴角献上殷勤的微笑。
“先生,我认得你!”他热情地大声朝我喊道。
我驻步朝他轻轻点头,他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我一时无法记起。
“Vissis…小酒吧…后门…你为船长和我们指了条路!”他比划着帮助我回忆,原来他是那场酒吧冲突中跟着背包人突围的科学人,那会儿他可没有穿这一身醒目的制服。
“代我向你们的船长问好。”我礼貌地向他作出保持距离的微笑,我仍不想牵涉入派别争斗里。
“船长让我将这张纸条交给你。”
我接过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数字:146。沉睡的注意力猛然惊醒。
“这串数字将会被标识在一处你经常光顾的所在,”水手说得很认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绝不要后退。你会看见真相。”
我记得这串数字,那张若寒留给我的素描里曾写着相同的数字,这必然是拥有某种含义,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我依照素描爬上这个数字所标注的建筑顶端,看到的景象却是社会正以极为寻常的秩序运作,毫无异象。
“你的船长在哪里?这串数字代表了什么?我想见他。”我说得急切。
“他很忙”,水手闪烁其辞,“安息日将至,他无暇露面。”
“那么告诉我这串数字的含义。”
“你被笼罩在一个危险的骗局之中,先生。”桥上的水手笑得神秘,“恕我无法透露更多,事物的结局无形无状,往往眼睛无法看见,额头触碰到了,才知晓结果。”
鬼鬼祟祟。我没好气地苦笑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又被水手叫住。
“十分抱歉,我没法透露更多,”水手递上一物,“听闻你和贩梦者在一起,这是船长特意赠送她的礼物。”
我接过那东西,原来是一根翎羽,长而洁白,取自传说中的精灵才拥有的翅膀,象征自由。
“船长请您向她转达一则故事。”桥上的水手再次浮现神秘笑容,“童话故事。”然后他示意我凑近,咬着耳朵一字一句将故事告诉了我。
回到住所,打开门,点亮灯,一地狼藉。散乱的铠甲、碎裂的花瓶、撕破的昆虫翅膀以及书页,许多我珍爱的收藏品被砸碎在地上。
若寒双手抱胸,背对我坐在窗前。“原谅我,”她轻轻说,“回到这里发现你不在,我便十分暴躁,一时涌起了破坏欲。”
“幸而,现在我平静下来。”她回头朝我笑,笑容怪诞。
我忽然想起什么,在满地的碎片中寻找若寒曾留给我的那张素描,可是却无法找到。
“素描,你曾赠给我的那张素描在哪里?”
“撕了,扔了,烧了。”
“146,素描上题有一串数字。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有什么意义?”
若寒沉默片刻,“随手写的,没有意义。”
我扑向她,抓住她的肩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可她却歪着头,回以无辜的微笑,眼神空洞。
我从身后拿出那根翎羽,递给她,“夜市里有一名男子,让我转交给你。”
她怔怔看着那根长羽毛,打了冷颤,我看见深深的皱纹随着冷颤自下而上掠过她的脸庞,只一瞬,然后随即恢复她青春的面容。“谢谢你”,她轻声说,双手将羽毛捧在手心,陈旧的血迹如墨水般一朵朵在白羽毛之上浮现,化散开。
“你身上有古老的魔法。”我惊叹道。
“那是与生俱来的诅咒,长久地伴随着我。”她低声道,“与我相伴之人,必为之所累。”
不知她心里的故事隐藏得多么深,我想起来了什么。“那名男子还请我转告你一则故事,他所谓的童话故事,我想你会喜欢。”
“是,我喜欢童话。”
“这个故事关于一位异域的皇帝。”
女孩猛然惊醒,睁大眼睛望着我,“你说,我听。”
“有一位皇帝,生而惧怕光,他常年躲在宫殿深处的角落里,令仆人们将所有窗洞都蒙上黑布。然而他仍担心刺客会找到他,凿破宫殿的墙壁,将强光刺入他的身躯。”
“有一名机灵的大臣出了个主意:只要皇帝生活在光的反面,他便可再也不用担心。”
“于是皇帝令他的卫队将国土之内所有的光都收集在一起,挂在高山之巅。那里光芒万丈,任何接近的人都会被强光刺得无法睁眼。而他的宫殿便将入口建造在最光亮处的最里端,那里其实有一个黑暗的洞口,连接真实皇宫的所在,那是无止尽的黑暗。”
“皇帝在他的新宫殿生活得很舒适,很快活。只是他现在一丝光亮也无可承受。他的大臣和仆从们也越来越难以接近皇帝,每一次他们端着烛火走近,都会被呵斥居心不轨。”
“渐渐,大臣与仆从们很少来新宫殿,他们害怕他,远离他。”
“直到最后,皇帝才发现自己已经沦为一个囚犯,黑暗的囚犯。他曾无比喜爱的黑暗天地,现在已成为他的监牢,无法逃离。”
我说完,女孩笑了,嘴角隐约浮现狰狞。“很动听,我很喜欢。”她的双手捧起我的脸庞,回望着我,我看见她的瞳仁迅速扩大,如黑色深渊。
然后我发现周身僵直,动弹不得。
若寒握起羽毛,轻轻一挥,我的衬衣随即碎为两片,然后她绕到我的身后,用羽毛在我的身上轻轻划动,好似在描绘什么。
“你应该拥有一双翅膀,”女孩轻声说道,我感觉她在我背后笑得温存。
可我对飞行一窍不通,我暗自思忖。
“无须多虑。”女孩似能听到我的内心思绪,安慰我道,“一旦拥有羽翼,飞翔便如本能般自如,是为与生俱来的本能。”
然后她用双手轻轻捂住我的眼睛,我的视线陷入黑暗,随即出现一片光明的世界。那里云层低矮,精灵们在山林间自由飞翔,其中的一员悬停于一汪碧湖之上,巨大的羽翼在身后不断扇动,他独独望着我,我发现他的面孔万分熟悉,是的,他就是我。
女孩的双手再次打开。幻境落幕,黑暗四起。我仍置身在住所之中,只是油灯已熄。
告诉我,我们是否在梦境之中。终于,我鼓起勇气在心里自问道。
在与不在,没有区别。心的那一侧传来若寒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