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五章 呓树。巢穴

长期失去工作。白昼我沉湎昏睡,厚纱布窗帘遮掩亮光,室外世界以模糊困乏的布偶形象缓慢演绎,女孩则独自面壁而坐,守望着那株散发微弱荧光的复树出神,即便我们仅交谈只言片语,那亦是我为数不多的与女孩的共享时光;至夜,她时常盛装出行,不告而别,每每归来时形容枯槁,却对所经历之事闭口不谈。偶尔她会邀请我登上马车,游览夜间的城市。她喜爱避开人群,听着马蹄在空旷幽深的石路上清脆回响。我们手握手,坐在马车中看侧窗倒映的街市灯火在我们身后一盏盏熄灭。

室内。我点燃一盏灯,转身搂紧女孩的双肩。“我必须寻找一份工作。我不忍看你挨饿。”

“这并不需要,亲爱。”女孩大睁着黑眼睛望着我,“食物并非我最大的欲求。”

“可是我很饥饿。”眼见我失业已久,储备的银币与食物濒临绝迹。

“原来如此,呵……”她笑了笑,取出一枚袖珍丝绒袋,口袋被打开,她倒出数粒青绿色豆子,“来,服下这琉桑的种子,便可不再为身体本能的欲望所折磨,肉体的痛苦将不再为你所知觉。”

我望着手心里那一枚青绿色的豆子,这不正是营救女孩之路上,J给我吃过的药丸么?我曾以为那只是一味镇定剂。

“怎么,你在犹豫什么?”女孩催促说,将豆子奉到我面前。

“即便这是毒药,又有何妨。”我笑了笑,抓起一粒,吞入腹中。

“它会使你忘却许多烦恼。”若寒轻轻说着,“真是一项奇妙的发明。记得第一次我在荒漠见到这种植物……”然后她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感觉自身的躯壳在不断膨胀扩大,而我躲藏在底部,无比安全,我可以不再知觉饥饿与口渴,寒冷与炎热。灵魂上空变得很空灵,是的,本能已无法凭藉欲求不满的痛苦来控制我。

最后女孩的嘴唇不再翕张,只有盛花般的笑容忽然绽放,她合上眼睛,背后的灯火随之熄灭。

黑暗哽咽。我在灵魂底部,躯壳深处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应答,只是默默钻入我怀里,指尖异常柔软。所触之处,躯体表层的硬壳悄然融化。

时光的流逝难以察觉。我对若寒的渴求却愈渐强烈,日渐化为依赖,时常涌起恐惧,害怕她不辞而别,害怕她去而不返。欲望之间本应互相克制,对她的情欲却渐占上风,直至霸占我所有的念想。我渐渐淡忘食物与水,淡忘我已失业许久。夜里,我在月光下打开一面镜子,镜中的男子皮肤苍白,眼窝深陷,肩胛骨之下纹绘着一双翅膀。

女孩无声地枕靠着我的肩膀,触摸我小臂之上的烙印。那是一枚十字花印记。

“真好看。”她小声说,“原以为,这枚十字花只有烙印在女子柔嫩的肌肤上才有如此惨烈残酷的美感。”

“这个标志代表向力量屈服的耻辱。而我更喜爱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呵,说得多么轻巧。”女孩嗤笑道,“可你有所不知,力量本身拥有趋众性,人愈众,力量越强;独立于众人,只会削减你的力量,所欲求则不达。”

“我不喜为众人的意志所左右。”我仍十分执拗,“这独立自由的个性是我藉以在众生浊流里辨识自身的银镜。”

“自由只有建立在众人的喜好之下,才可坚毅而强大;反之,则处处碰壁。”

我沉默不语,有些不悦。

“若你一时无法想出诡妙的论点来扳倒我,不要灰心,那些与我争辩自由的智者,从未获胜。”女孩捧起我的脸庞,笑着说,“长久以来,你好奇我的行踪,今夜我可向你揭晓一部分。”

我望着她目瞪口呆。为何她今夜甘愿向我敞开秘密,不得而知。

而她只是以熟悉的甜美笑容回望我,向我伸出手,“亲爱,随我来。”

她邀请我坐上马车,马车在深夜的大街之上奔跑,街景向身后飞驰而去,城市的灯火逐渐稀疏。车厢颠簸,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脸庞挂着微笑,却一言不发。

“我们要去向哪里?”我打破沉默。

她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掏出袖珍丝绒袋,伸手抓出一枚青绿色豆子凑到我的鼻尖之下,“你闻一闻。”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气味。我摇了摇头。

“每一株植物,即便幼小如琉桑种子,亦拥有特殊的气味,它们成年之后的性格差异便在于此。”然后她又抓出一枚豆子,凑到我鼻尖下。

我嗅了嗅,再次摇头。

“你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气味差异,没错吧?”她笑得神秘,“这样很好。”

忽然,颠簸停顿,我撩起窗帘,马车已停驻于一座古堡之前,古堡塔尖顶端竖立着一座燃烧的铁质十字花,圆月之下,燃屑纷扬。

她示意我跟随她。我们穿过古堡底层空旷而黑暗的底层大厅,途经七具铁王座与七具骷髅;穿过插着火炬的长长甬道,走廊两侧密布低矮的地牢气窗;穿过玻璃破碎的温室,那里,散发恶臭与腐朽气味的大王花肥硕懒散地席地盛开;穿过碎石小广场,干涸的井、倒塌的磨坊,一只蝽象倒毙在旁,它中空的躯壳显示已被食腐动物遗弃很久。最后,我们来到古堡高塔的底部入口,我抬头望了眼螺旋阶梯顶部的幽暗灯光,拾级而上。

“这种感觉…似故地重游。”我低声嘟囔。

“那只可能存于你的梦境。”若寒说得很坚定,“这里是教会的禁地,唯有获得我主的邀请,才可造访。”

旋梯陡峭,我们扶墙而上。旋梯很高,开始我尝试记下石阶的级数,但很快放弃。若寒身着石榴红曳地长裙,裙摆很长,我数次踩到它们,险些绊倒。那些石墙的缝隙,一朵朵紫色蔷薇嗅到人的气息,便盛开绽放,而我的衬衣则被隐藏在花瓣之下的茎刺割破。越往上走,野蔷薇的糜烂气息便愈渐强烈。我顺手摘下一朵紫蔷薇,喊住走在身前的若寒,她转身接过蔷薇,微笑着吻了我。

终于,我们登临旋梯的尽头。那里是一座陈旧的大厅,紫绸帷幔布满灰尘的气息,烛台上纷纷挂着臃肿的蜡;那里,所有人皆戴着黑布面具,只留出两只眼睛。角落里一架古钢琴的琴键起起伏伏,琴凳上却空无一人,人们在大厅中央跳着圆舞,伴随着诡秘的节拍,无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我相信他们皆沉浸于欢愉之中,那裸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忽然,墙角的座钟敲响了,人们纷纷停下舞步,摘下黑面具,朝我们颔首致意。一具木偶人从座钟底部飞快地窜出,钻进数名女士的长裙又钻出来,最后笨拙地滚到若寒的身前,向她递上一具小巧的黑铁皇冠。

若寒朝我俏皮笑笑,双手将皇冠戴上。随后我确信自己见识到了魔法:那具皇冠被戴上的瞬间,笑容从女孩青春的脸庞逝去,黑色的瞳孔在她眼睛里无限扩大,直至扩满整个眼眶;贵妇人发髻上的蔷薇花迅速枯萎,绅士礼服间的橙红领带渐变为死血暗红;烛火尽然熄灭,大厅四角亮起昏黄的电光;大厅两侧的落地彩玻璃窗发出撞击响声,混沌中依稀可辨蛾子们的轮廓;古钢琴的琴键停止了自动起伏,木偶人哆嗦着给自己拧上发条,径直溜进座钟底部的小门。

我预感什么即将发生,可是众人皆镇定而严肃。扇领贵妇人缓步朝若寒走去,手捧一片黑廓羽,羽片残破。当女孩的指尖触碰到它,那片廓羽立时从贵妇人的手中消失,在若寒背后缓慢伸展绽放,羽翼庞大羽梢腐朽。我想起了那幅绘在Vissis某面墙壁之上的巨大羽翼炭笔画,现实之中,果真有这般巨大的翅膀。而若寒似乎仍未意识到她背后生长出的异物,我想开口说话,可没有足够的勇气。

这里仿佛运转着古老而神秘的对弈规则,每一步错棋皆可意味着杀。

紫绸帷幔被揭开,八名赤裸上身的壮汉从大厅的四个角落朝我们走来,每一人皆手提重物。他们纷纷向女孩躬身施礼,若寒则面无表情地点头回礼。随后,他们将我围拢,以我为圆心五步之遥的圆周被小心地放置了七个瓦罐,罐底朝上,最后一名壮汉则上前一步将长柄石锤交到我手中,他们便集体退下。石锤很重,我注意到长柄是用整根腿骨制作的,那是何种生物的腿骨呵。

“教会的祭祀即将开始。”若寒侧对着我,目视前方釉彩玻璃上拼接的怪物图案,她并未开口,熟悉的声音却从我心底深处传来,语调附着陌生的神圣感,无可抗拒,“这把石锤象征权柄,我把它交给你。”

“每个瓦罐内藏有一种仪式,由你来选择。”是为请求,亦为祈使。

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停驻于我的双手。容貌清丽的少女双手合掌紧凑于鼻息,她的脚边飘零着枯萎的蔷薇花瓣;戴围脖的年迈绅士与童颜鹤发的妇人相互搀扶,他们脚边搁置的盆栽生长出细小藤蔓钻入妇人蓬松的裙摆;血色领带的绅士一手插裤兜,另一手自然下垂,手指以不易察觉的轻微幅度敲击裤筒,这节奏代表的密码我无可识别;圆顶帽的绅士悄悄拧下伪装的八字胡,随后又将假胡子贴整齐;角落里的壮汉两眼直视着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面包块,用力咀嚼着。莫非,我的选择会与他们切身相关?一二三四五六七,该选哪个瓦罐?

唯有头戴黑铁皇冠的若寒对此似漠不关心,她一手执着镜子,一手拨弄着身后的羽翼,那庞大的翅膀似乎仅为一种装饰品,而她没有找到满意的角度。“莫踌躇,主既然将权柄赋予你,自会欣喜你的选择。”她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

我不再犹豫,高高抡起长柄石锤,砸向一个瓦罐。瓦罐顿时碎裂。我蹲下拨开瓦片,藏于碎片之下的,是一整块镶有十字花的烙铁。这似乎是一种信号。那名扇领贵妇人随即扬起左手作出手势,嵌于大厅一端的壁炉顿时被点燃,角落里的暗门则被打开。数名双手被反绑、被麻绳连为一串的流浪儿被驱赶至壁炉之前,成捆的松枝被投入炉火,熊熊的火光照映在孩子们的脸庞,他们面露怯意。

我清楚地了解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果然,壮汉用火钳将烙铁烤得通红,然后逐一扒开流浪儿的上衣,将十字花的烙印打在他们身上。一时间,大厅里回荡着孩子们的哭声,仿佛这痛楚撕心裂肺。而壮汉似毫无怜悯,很快便将烙铁在每位孩子的肩胛骨上留下了烙印,动作颇为娴熟。

“住手!”我鼓起勇气向那壮汉喝道,“他们拥有选择信仰的权力!”

他对我毫不理睬。心底里若寒声音却再次响起:“这些孩子们整日在城里流浪,居无定所,这枚印记可向他们提供教会的庇护呢。莫非你忍心看见他们沦为蛾子捕食的猎物,抑或沦为咨询公司压榨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她。

“你有一颗仁慈的心,却无远见。”心底的声音继续说道。而那名最早被打上烙印的孩子,已停止哭泣,好奇地触摸后背上的伤口。

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还有两次机会,吾爱。”

古堡。顶楼大厅。盛装的古老权贵们围观一名男子,他抡起长柄石锤,再一次砸向瓦罐。

我在碎铁片堆里找到一把骨刀,刀身短而窄,雕刻着粗糙的未知符号,刀刃并不锋利。莫非他们会强迫我拿起这把骨刀屠杀流浪儿作为祀奉魔王的祭品么?环视大厅里的权贵们以及伏守在四个角落的壮汉们,距离女孩最近的扇领贵妇似有可乘之机,她距离我不到十步之遥,万不得已之时,我可依靠手里的原始武器将她劫持掩护我们全身而退。

思量至此,扇领的贵妇人似读通我的心思般,一步步走近我,然后伸出手,“把它交给我。”

我目瞪口呆,只得将骨刀奉上。贵妇人收下骨刀,崭露莞尔微笑。这似乎亦是一种信号。大厅一侧的帷幕被拉起,露出隐于其后的足有成人之高的玻璃盅,两名壮汉缓缓将玻璃盅推到大厅正央,我的面前。玻璃盅里囚禁着一只怪物,它正伏地酣睡。我听到大厅内众人们的窃窃低语,想必人们亦惊奇于它的丑陋与恐怖。

贵妇人踮脚掀开玻璃盅顶端的窄小罩子,将骨刀投入其中。那只怪物猛然惊醒,它站立起来,露出半人身半虫身的全貌,它的上身袒露出人的头颅与胸膛,腰际以下,虫的六足取代了人的双腿,它的身后则拖动臃肿的腹节。见自己被曝光于大堂之内,怪物有些恼怒,它狠狠拍打玻璃,见无济于事又拾起骨刀一通狠砸。可囚禁它的透明牢笼似乎十分坚固。不久它似乎渐渐乏力,盘坐在瓶底,无谓地用额头撞触玻璃,它悚人的黄色眼睛逼视着我,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它张开嘴朝我喊叫,可语言亦被密闭的玻璃盅所囚禁,传出来的唯有瓮声瓮气般的闷罐声。

它怪叫一通之后,终于开始冷静。待怪物愤怒扭曲的面庞舒缓平复后,我竟发现这张面孔似曾相识。除去瞳仁的颜色、散乱的头发以及下半身的恐怖肢体,这张面孔在记忆里仍有浅薄的印迹。眼镜!忽然想起来,他正是那场酒吧枪战中拒绝从后门撤退,被皇家卫队的子弹击中倒在血泊里的眼镜男,求知派的领袖之一。只不过此刻的他,缺少了那副标志性的眼镜,因而我才未立时将他认出。

记忆中的他,已然死去;再度复生,已寄生于虫的肢体。

“这是我最喜欢的仪式。”心底里若寒对我轻声说,“毁去那些蔽陋之物,最为恣意畅快。”

另一侧帷幕被拉起,露出另一具玻璃盅,与之前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其中栽种的,是一株烈茧树,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枚果实膨大而成熟,黑黄环纹的果壳之上已现裂缝。这座华美的大厅之中竟隐藏着如此凶险的植物,在城市里栽植烈茧历来是被皇帝禁止的。幸好,这株烈茧与那只怪物一般,皆被玻璃盅封闭起来。

两名壮汉快步将烈茧玻璃盅推向大厅正央,当两具玻璃盅碰撞的刹那,玻璃在互相触碰到的瞬间溶解,它们成为一体。

与此同时,烈茧的果实爆裂了,一只活物跃出落地。活物通体深褐,六条节肢腿,后腿强健,只一跃便跳到烈茧树的宽大树叶上,前腿利索地捧起首部的长触须轻舔干净,随后长触须笔直而迅捷地转动以探寻猎物的气味。它很快发现了玻璃盅另一侧的半人半虫怪物,随即作出威胁的姿势,张嘴露出一对猩烈的门牙。

那是一只蝗,仅有成人小臂长短,却极为凶残。怪物显然知晓这点,它弯腰拾起了盅底的骨刀,退回到自己的玻璃盅,除此以外,它别无退路。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上演的即是一场密室角斗,所谓的教会仪式,之一。

蝗率先发起攻击,跃到怪物的头顶,张嘴就咬,怪物伸手将它拂落,伸腿拟将它踩碎,可蝗敏捷地避过,再度跃到怪物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怪物抡起骨刀刺向蝗,后者再度跳跃躲避,怪物不及收手,骨刀刺入了自己的节肢大腿,难以拔出。我看见眼镜男的脸庞扭曲而惊惶,它大口喘息着,用力试图将骨刀拔出,蝗则趁机攀上怪物臃肿的腹节内侧,张开门牙咬穿内侧脆弱的外骨骼,肆意吃食其中的内脏。

怪物气疯了,用粗壮的胳膊将受伤的节肢大腿掰断,从中拔出骨刀,转身再刺。蝗顺势跃到怪物的人手胳膊之上,张口又咬,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一甩手将胳膊连带着蝗砸向玻璃外壁,蝗遭到重击不由得松口,怪物趁势将它踢开,随后弯腰拾起半具果壳试图将蝗罩住,它扑空了。蝗跃到怪物的腹部之下,张开猩烈的门牙,咬断了怪物的一条腿。待怪物反应过来时,蝗又咬断一条腿。

怪物终于失去平衡跌坐在盅底,眼镜男大口喘气,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蝗轻轻跃到它的身前,抖擞地梳理长触须,它不急于进攻。

此为短暂的平静,双方都在为即将来临的疾风骤雨积聚气力。

片刻之后,狭小的玻璃盅里风暴再起。怪物猛然扑向蝗,将它压在自身的肚皮底下,随后赤手抓住蝗的触须,将蝗用力甩在玻璃壁上,用的气力极大,玻璃砰砰作响,渐渐地,黄浆从蝗的身体里被甩出,四溅到盅壁之上。随后它抓起蝗的前胸背甲,狠狠砸向玻璃,蝗的门牙似已在剧烈的敲击中折断,怪物仍不罢手,抬起节肢腿猛踩已蜷缩不动的蝗。

在怪物未及留意的身后,那株烈茧树剩下的两枚果实正迅速膨胀,果实的表层浮现黄与黑的环纹,随即出现裂缝。不时,两只稍小的蝗诞生了,它们扒在宽厚的树叶之上,望着怪物背身对着它们,猛力摔打那只已然死去的蝗。

它们朝怪物扑去。

玻璃盅再起风暴。汁液,血浆,脏器,细小的断腿被甩在玻璃壁之上,随后顺着瓶壁缓慢下滑。一只形体稍小的蝗大口吃食着盅底怪物肚皮流出的肥胖肚肠,它的身边,半人半虫的怪物抽搐着吐出白色汁液,眼镜男的瞳孔已然放大,它的双手则死死抓握着两只蜷死的蝗。

这似乎便作角斗的结局。壮汉们纷纷走出角落,一推一拉,将连体玻璃盅缓缓移向大厅一侧,帷幕再度放下,没有血迹留下,没有气味散发,似乎这一切皆未发生。

只有作为观众的我感觉反胃,我努力深呼吸,强作镇定。我很害怕自己会被投入玻璃盅,被迫与那些本以为仅仅存在于传说的凶残生物密室相博。

然后我注意到,若寒毫无血色的脸庞之上,竟然存有浅浅的微笑。

“我不认为这有多少乐趣。”我暗自思忖,强压怒意,“可你竟对此乐此不彼。”

“你要记住,这只是一场游戏。”心里的声音回应我道,“只出现在梦境里的怪诞现实才会在此上演。”

“我们走吧,让我离开。”

“不可。仪式尚未完结,你尚有一次机会。”

“若我拒绝呢。”

“若你拒绝,亦会有人替代你作出选择,完成仪式。可如此一来,我们却无法全身而退了。”

不得已,我再度抡起长柄石锤,砸向瓦罐。

我在碎瓦片里发现一枚书页,字迹端正,纸片已泛黄。

“读出声来。”若寒在心底里对我说话。我并未怀疑那个声音是否出自于真实的她,纵然她不真实地盛装站立在我身前,身后绽放庞大而残破的羽翼。

“远古的大地,混沌无光。”我开始用低音颂读。话音刚落,大厅的电光刹那熄灭,只留下煜煜生辉的壁炉火。

“主创造了光。”手中的书页,想必属于教会的经文书。传说魔王创造光,所以人得以见识主的面孔,尊称他的名,并世代流传。

“主创造了一筑高坡,他走上高坡,将光悬挂于空中。”大厅的左侧,半扇彩玻璃窗被打开,接着,整扇窗被全部打开。觊觎已久的蛾子们纷纷扑入室内,无人上前驱赶。我以为它们会肆无忌惮地扑向流浪儿们,可它们却独独聚拢在女孩的裙摆之侧,心头一阵紧张,可蛾子们似无恶意,纷纷收拢羽翅,蹲伏在女孩脚下。

“主立在高坡之巅,立在光芒之央,高大而俊美,背后舒展宏大双翼。仰视。群情欢呼。主赐众以光。从此,人得以行走于白昼之下,沉睡在黑夜之麾。”我继续诵读道,“数百代之后。子孙们趁夜色爬上高坡,他们点起火把,火光通天。他们只求一事:摘去夜幕的弥盖,令光亮无时不在。倘若他们得手,这片大地的规律即将改变。”

一瞬间,脑海里拂过单片镜老者的睿智眼神,虽然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心底的那声音再度鼓励我,“很好,继续念下去。”

“主被触怒了。他推倒了高坡,众人自坡顶坠落,死伤无数。作为警示,主在夜的表面铸造红月炼狱,环形山不时喷溅烈火,余烬飘入大地。”

“从此,众人便懂得敬畏,再不敢造次主的权威。”书页上的史诗念完了。壮汉似得到信号般弯腰打开暗门,搬出几乎满溢的水桶,倾倒在壁炉内,炉火倏然熄灭。大厅陷入黯淡,唯有窗外射入室内的暗红月光。

莫非这个仪式仅需为我众人诵读经文么?我暗自思忖。

“光,需得众人的祈求,才可获赐。”心里传来了若寒的声音,她背着偌大的羽翅,缓步走向大厅一端的巨幅油画,在她的指尖触及画框的瞬间,油画分裂开,露出一座锈迹斑斑的闸刀。她示意我拉下闸刀。

我大步走上前,拉下闸刀。

一道圆弧型的闪电自窗外闪过,那层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夜雾随之散去,光降临城市,由近及远。“看,你第三次选择的仪式开启了天地。”若寒在我身后说,这真是奇怪而又壮观的景象,我不由得走到窗前。脚下的旧城延伸至地平线,那里,矗立着几根宏大石柱,底端粗实,由低至高,呈一直线排列,直耸入天。石柱顶端,一束束白光自其间射出,数缕淡薄的晨烟盘绕柱颈,一枚细小的黑影环绕石柱慢慢盘旋,想必是只落单的蛾子。

那些被白光照射到的蛾子,纷纷扑腾羽翅,躲入黑暗阴影。若寒来到身旁,默默执起我的手,我们望着圆弧闪电迅速向城市中心扩散,陈旧的街区依次被照亮,颜色从混沌的黯淡轮廓中绽现,众人的嘈杂声响从沉寂中被唤醒。黎明已至,我们相互无言。

终于我开口打破沉默,“仪式已完结,我已观察到全部的天象。我们可否离开?”

“恰恰相反,仪式才刚刚开始。”若寒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亲爱,请与我观赏一场杀戮。”

几乎与此同时,脚下的旧城区突然响起爆炸声,一个不起眼的废弃地下车站入口被炸开,一串方型木皮战车由内缓缓驶出,如甲壳虫般在街道中央缓慢爬行,它们的目标显然是古堡。战车前部抬起的黝黑炮管闪烁火光,尾部的巨大发条则转动不止。一些炮弹击中塔楼,脚下微微震颤。

“…五、六、七…”若寒在我身边悄悄数数,计算它们的数量。

一名壮汉走到我身侧,吹响一只弯曲的犄角,老迈的号角声响彻整座古堡,亦传播至很远。那些战车依然列为纵队保持前进,它们无视周遭的低矮房屋,径直前来。一发炮弹打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墙体,碎石飞溅,幸而若寒与我并未受伤。

“我们走吧!”我拉着女孩,说得很急切,我可不愿被卷入任何争端。

“可游戏还未结束。”若寒说得很木然。

突然,埋伏在道路两侧的皇家卫士群起出动,低矮屋舍里冲出许多手持器械的卫士,他们将火把投掷在木皮战车上,将撬棒卡住战车尾部的发条,另一些人则大胆地攀上战车,举起斧子砍了又砍。一些发条被卡住的战车顿时原地打转,愤怒地四周发射炮弹;一些战车车身已然着火,却全然不顾木然地朝前驶动,随后烧成一个个火团;只有一辆战车既未着火又成功突出重围,它径直朝古堡驶来,炮管频闪火光,一发炮弹在温室内爆炸,震碎了所剩无几的玻璃片,而那些大王花们则纷纷收起花瓣,缩回花苞钻入土层。卫士们眼睁睁望着这辆战车绝尘而去,毫无办法,眼见它顺着碎石路越来越靠近古堡,忽然,一头白色野兽振破路边低矮的房屋,一跃而出,它追上木皮战车,低头用犄角奋力顶撞车身的一侧,战车前行的方向顿时被改变,一头撞上路边的废井,再无法动弹。

“胜利!”皇家卫士们举起手中的家伙,似乎群起呼喊着这个词。面对动力卡壳的木皮战车,他们一拥而上,可当斧子们将战车们劈开,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唯有齿轮与零件。

原来这些战车皆为机械在自主运转,按照既已设定的程序。

这难道亦是仪式的一部分么?如此的演示代表着何种意义呢?大厅内一阵静寂,“很精彩,无人受伤。”我在死寂中鼓起掌来,试图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俏皮。

可大厅中却无人回应。女孩注视着脚下纷乱的战局,脸色苍白。扇领贵妇人突然提着裙摆奔到她面前,递上一株盆栽,盆栽里种植的植物,我曾在一个夜里见过,若寒将耳朵贴在喇叭花心,倾听这株小植物的窃窃私语。

面色青白,颦眉,咬紧嘴唇,我能看出她的眉宇之间,蕴藏着风暴。

女孩摘下黑铁皇冠,扔在地板之上,头冠在光滑的木地板之上打转,座钟底部的翻转门随即打开,木偶人迅速地滚到皇冠跟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皇冠,然后又飞快地钻回座钟底部。与此同时,我看见女孩背后的巨大翅膀开始凋零,羽毛一片接一片飘落在地,触地即风化为尘埃。

“亲爱,你没事吧?”

“我们被误导了。”若寒的声音有些怨愤,她黑如深渊的双瞳恢复为剔透黑亮,声音不再从我心底传来,而是发自口中的真切声音,“求知派声动击西,袭击了公司。”

“求知派?公司?”

“是的,即你曾经所效力的咨询公司,收集孩子想象力的那家。”

我愕然。我对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我更不知若寒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据报求知派仅仅抢走了一些枪械图纸。”若寒愤愤说道,“然而我无法原谅被戏弄。”她自顾自走到窗口,望着脚下的城市,最后一片羽毛从她的背后飘落了。

我走到她的身后,捧起她的肩膀,“戏弄他人的卑鄙者必有其聪颖的死角,终有人将会加以利用,以牙还牙。”

“你真是一位最好的安慰者,”女孩转身朝我婉然微笑。

“亲爱,莫愁。”我试图使得自己的微笑尽可能地温婉,“我记得你说,这一切,皆为游戏。”

“是。仪式已完结,游戏亦结束。让我们回归黑暗的庇护,让我回到你的巢穴里。”

我点头,拉起女孩的手就大步走向大厅入口。

临走之前,若寒掏出了袖珍丝绒袋,“这些,都拿去。”她把丝绒袋扔在地板之上。

只见贵妇人厚厚粉黛的端庄面容顿时绽放狂喜,刹那间,那些权贵们不顾斯文,纷纷扑向丝绒袋,相互争夺。丝绒袋很快被扯破,青绿色种子泻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人们则在其后追逐着逃窜游走的豆子,大厅里陷入一片混乱。

而若寒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迈出大厅。

回住所的路上,马车颠簸。若寒俯身撕去磨破的曳地裙摆,肮脏的红布被无声地遗弃在车厢地板,似一面倒下的旗帜。

“我看见了,你拥有一双翅膀,不轻易示人。”我打破沉默。

“那并非真正意义的翅膀,仅仅为一种魔法装饰,戴上那具黑铁皇冠,便可作为选中者拥有一个夜晚的权力。”

“为何由我来开启不同的仪式。”

“你忘了么?亲爱,我已把代表权力的长柄石锤交在你手上。”若寒伸手触摸我的面庞,掌心温热。

“为何是我?我早就说过,求知派也罢,教会也罢,我不喜参与世间的纷争。”

“没有争斗,谈何活力。人的创造力与意志只有陷入自以为的绝境时才可爆发至顶点,那该多么珍贵。”

“你指代这些荼毒无辜的仪式么?在我看来,那只是多欲权贵的怯懦表现。”我极为不悦。

“呵,我可看见其中蕴含的暴力之美呢。若我拥有一张面具,我便轮流扮演争战双方的斗士,在相互征伐中取血为乐。”

“暴力?力量与美无关。施放暴力的瞬间必然是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感觉。还记得么?你曾对我说过,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感觉,绝不会是痛,更不会成为美感。”

“我不记得了。”若寒低声说道,“那些经历复杂科学公式以及现实技术才可实现的梦想,借助魔法却轻而易举可以达成。莫非你从未觊觎于此?”

我摇摇头,“这便是你背叛求知派的原因么?我只看见邪恶的法术与强权相互勾结。”

“权力本身并无过错,”女孩面露愠色,“何况我从未与任何人签订盟约,谈何背叛。而你,公然戴着十字花印记,却信口滥加指责。”

“我解释过很多次,那是被迫入教所留下的烙印,无可代表我的真实心意。”

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混乱的酒吧里,枪口之下,众人逼迫我向他们的信主宣誓,宣誓靡伏于魔王的足下,追随魔王的旗帜。我答应了。他们又要求我誓死消灭那些冒犯魔王的歹人。我又答应了。

女孩直视着我,仿佛看到我内心虚弱,“难道你不曾为求生而起誓入教么?难道当时在纯洁信仰与唯一生命之间,你选择的是前者?”

“不是……”

“一旦起誓,唯有履行。或者,你会告诉我,曾经与我约定的誓言仅为逢场作戏?”

“不是……”在女孩的逼问之下,我显得十分口拙。

“倘若此刻,你的前雇主再将我掳走,关押在地窖榨取想象力,你如何是好?”

“以命相搏。”我说得坚定。

“呵,”若寒笑了,“不要憎恨权力,权力的力量属性本身并无过错。正因为我害怕你的偏见才迟迟不愿带你参与仪式。你可知,教会的影响力能够向我们提供保护,从此无人胆敢染指你的爱人。”

我默不作声。女孩的辩解似乎不无道理。我已失业许久,可女孩与我却仍衣食无忧,亦不再为任何势力所袭扰,这些皆为无可置疑的现实生活的改观,想必教会势力的保护伞,已起到作用。

“而这一切的保护,不会影响到你对我的爱恋,是么?”女孩莞尔微笑。世间征战也罢,和平也罢,一旦摒弃所谓崇高的世俗信条之后,我便可找到真正的保护者与真正的敌人。

终于,我点点头表示和解,伸手将女孩揽入怀里。回住所的归路依然很长,马车颠簸不止。

梦里。众的面孔笑且扭曲

昏灯与糖串被举高过顶,张口却无声

围观我身陷囹囵,是众与众的节日

背叛与嗤笑,奴隶们赤身蜷缩于蛇腹

那是一座繁华的迷宫,臂膀相连

当聪明人自以为可躲可藏,末卷已留下泪渍

十指相扣,走投无路

相视,捕食者伪装的尾羽盛大开屏

宿命安排的最末一击,满眼年华锦绣

已无力从这座梦魇中苏醒过来,因为

更怖人的双足动物正徘徊在走廊之外

醒了。女孩与我立在夜市人群之中,自以为的安全地,白色犀角兽却分开人群径直前来,生生将她掳走。睡了。枕边的女孩酣睡依旧,似一切皆未曾发生过般。过去的经历如同梦境般奇异而虚幻,脚步未曾停驻,细节亦不曾错过,许多细节无法经受推敲。苏醒,或仅为幻觉枉然。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纯粹。”是女孩的声音。可她依然在酣睡,并未出声。

“若寒。我觉察出异样了。”“你曾说过,我的生活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女孩睡得很沉。心底的声音却发出默许的叹息。

“那么你必知这谎言的真相。”

“我曾将真相泄露给你。”女孩的声音继续从心底传来,我望着夜光之下她的侧影,她并未真正启唇,“记忆与经验仅为这具载体的功能而已,感觉与直觉却为灵魂的本能,功能不如本能。”

“绝难参破。”我凝眉道。

“呵”,女孩清脆的笑声响自心扉,“只可参破,不可道破……”

“亲爱,你已成为一个谜团。我仍记得那夜爵士酒吧人流簇涌烛光温柔,你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吟的字字句句。而今我们的生活却疑点重重。为何你常在子夜不知所踪;为何你突然赢得教会权贵的膜拜;为何你将仪式的权柄交给我;又为何应对毫无预示的袭击设下埋伏……何不将真相告诉我,我已为患得患失的不安所占据,太长久,太折磨。”

“若你果真深爱我,那你应该尊重我保守秘密的自由。”

“请你让我重建信任。”

“何为所谓的信任?我只需要我们互相对爱情的忠诚,决无任何其他条件。”

随后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又开口:“呓树。我来,只为你。”

我默然点头,“而我则当牺牲自我的勇气保护你。”

“即便生活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可生活依然是生活,无可改变。如果我们的爱情也是谎言的一部分,你会否决意离开我?”

沉默很久,我终开口:“不。”

“倘若这爱情便是谎言的一部分,你甘愿蒙蔽自我而深爱我么?”

“甘愿。”这是我的答复。

我听到笑声,可是女孩没有笑。

天明了。屋内渐透射亮光。屋外响起人声,想必人流正汇向地铁站,不禁本能地哆嗦一阵,这本是职业人的时间,工作时间。长久地陪伴女孩相守在室内,我仍未完全习惯。

我起身,倒一杯水放在女孩枕边,却看见她圆睁着眼睛望着虚空的黑暗。

“请为我做一件事。”女孩突然开口,她一直醒着。然后她背对着我,蜷起身体,哆嗦开口,“他们要伤我害我。”

“他们?是谁。”

“透过黑暗,我看见敌人们聚集在一起,商议着,谋划着,筹备着,试图伤害我。”她猛然起身,拉着我推开门,指着那株生长在门外的喇叭花对我说,“你听。”

我将耳朵凑近花心,确听到了人的声音,喧杂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力排嘈杂吼道,“四散在大地的兄弟们,我们需要团结起来…”“消灭暴君!”众人回应道;我想我听到了铁器碰触的响声,杀气腾腾。

“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我说,“说出你的宿敌所在,我便前去将他们逐一消灭。”因为整宿失眠,我变得愤怒而亢奋。

“他没有丝毫犹豫。”若寒笑靥如花,“我相信即便陈列一个军团的战士在你面前,你亦会欣然前往。真好。”

“请为我画一张路线图,你只须留在这里守候即可。待我坐地铁前去,片刻即回。”

“不。我会为你带路。”抬眼,不知何时,一具马车已然停驻在我们的庭院门前。

马车慢慢驶过半座空城,街上已看不到人。也难怪,想必此刻职业人皆在各自的岗位上运转不止吧。在一栋深色建筑之下,马车停下了。那是一栋丝毫不起眼的建筑,方方正正,外墙厚实,唯一稍嫌诡异之处或许便是这座建筑所开的窗户都十分高,并且拉满了窗帘。女孩拨开车窗窗帘,瞄了眼窗外,“敌人便齐聚在那栋建筑里,亲爱,请一定赶在他们伤害到我之前……”

我用力点头,“武器,给我武器。”我曾将我的短统手枪藏在马车的坐垫之下,可现在却遍寻不到。

“呵。”女孩嘲讽地笑了,“消灭人的观点与信仰远比消灭他们的肉体关键。你需要的不是杀器,亦无需消灭任何肉体。”然后她掏出两个极细小的玻璃瓶,一为白瓶,一为蓝瓶,软木瓶塞也恰恰好塞住瓶口,甚为可人。

“这是什么?”

“白瓶中物,我称之为织螈,是一种小昆虫,以冰为食。”

我接过小瓶,举在眼前,几乎看不见瓶中有何物。

“蓝瓶子的,我称其为飞蚤,专食织螈。”

我接过瓶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

“听到炮响,你便记得打开白瓶;待分身离开之时,你再打开蓝瓶,”然后她又说,“切勿颠倒次序。也绝不要让旁人看见你的动作。”

“如此,便可打倒所谓的敌人?”

“是。”

与其说这是请求,莫如说为命令,因命令只需被无条件服从。她竟令我手无寸铁地接临敌人,并声称只需使用两只小瓶便可击倒强敌。紧张令我失去安全感,躲在那栋建筑内的敌人究竟为何人,为何他们会伤害她。我不得而知。沉默半晌,我决定直抒己见:“我感觉你有所隐瞒。”话说出口,不由得带了怒意,“所谓的敌人究竟为何人,为何不向我坦承所有的计划?我自愿为你做任何事,吾爱。若你不说,我也会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只是须以我自己的方式。”说着,我便打算翻开坐垫,去寻找我的武器。铁与火的释放自有其快感,一支短统手枪显然能使我更有安全感。

“我以对爱情的忠诚起誓,这是更好地保护我的方式。难道手无铁器,你便感胆怯么?”若寒捧起我的脸,仰望着我,“去吧,吾爱,去履行你对我的誓言。”

我只得轻轻点头,走下马车。

“记住,炮响之时便为信号。”临行时,女孩叮咛道。

推开建筑底部低矮的木门,轻轻迈步走了进去,里面豁然开朗。围着墙壁的,尽是高耸的书架,书架直通穹顶,而天花板则为透明的玻璃,任何时刻皆可一览天色。果然,这里异常嘈杂。一些人攀附在楼梯上,想必在翻阅藏书;建筑中间为一处高台,支着数块黑板,一些老者在台地上高声辩论,更多的年轻人席地而坐,不甘示弱地杂声讨论着。想必此处正为求知派的老巢。求知派笃信科学,科学便是使用客观方法研究事物的组成、形态以及运行规律的学科——所谓“是什么”以及“如何”,求知派以此即为揭示真理本质的工具,可他们却无法解释这些客观规律与定则的成因,即“为什么”。那或许无足轻重。但果真无足轻重么?

一名青年人手持火绳枪前来盘查,“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我有些紧张,记忆迅速翻页,我想起那夜在Vissis里窥见的设计图纸,随即谎称专程前来咨询金属熔点与压力的方程式。来人向我指了个方向,“来得正好,老头正在那面黑板上教授爆炸力学呢。”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朝高台踱步而去,一边寻思着何时才来炮响,只见台上一面黑板上画着复杂的图形以及许多方程式,一名鼻梁高挺、架着单片镜的老者唾沫四溅地向座下的学生们介绍道:“……当熔融金属与过热水接触,将产生大量水蒸气的爆炸事故……蒸汽爆炸升温的时机是关键,温度是……”我注意到那组图形与那页设计图纸有相似之处,流线线条的机械:阀门、锅炉、气流以及温度。

随后我认出了他,他便是单片镜老者!枪林弹雨的Vissis里,当时只因我向他打探若寒的下落,导致我被拜翼教徒误认为求知派,险些被处死,更留下了屈辱的烙印。“这位尊敬的老人是谁?”我悄声向身边的求知派青年打探道,后者宽阔的额头上印着粗体“%”符号,符号的形状与人脸格格不入,亦像一种强迫标记。

“他就是逆风呀!你竟连他也不认识么?他可是这片城区最为知名的学者。”青年说。

“啊,久仰久仰……”我连忙掩饰,幸而身边的青年听讲得甚为专注,并未注意到我的异样神情。

“当过热液体为水,则可引发因炽热的熔融金属与水接触的蒸汽爆炸…”单片镜老者,或如科学人所称,逆风正说得神采飞扬。幸而他的注意力不曾离开黑板,注意到我。我默默地将袖口拉低,小心地遮住那枚十字花印迹,背身踏上高台,向其他展台走去。

那里,我看见一具列车的模型,其中用作牵引的蒸汽车头极为袖珍精致,我甚为喜爱。若此地并非求知派的巢穴,而为平日的夜市,我一定会掏钱将这具模型买下留作收藏。列车展台之后,一名白胡老者与一名围脖老者凶猛地辩论着,互相试图说服对方。“请您相信我!我们必须团结起来,行动在此一朝!否则等植物人的力量强大起来,我们便不再拥有此等良机!”白胡老者叫嚷道,他的白胡须末端用细布条捆扎成结。

“呵,你竟然如此惧怕那些植物,要知道,他们的行动力多么迟缓虚弱呵…”围脖老者嘲笑道,他的大围巾几乎遮蔽了半张面孔。

“这座图书馆里有二十本以上的书记载了各种暴戾植物,一个智慧人不会轻视它们的威胁。”

“那些生性凶猛的,皇帝早就禁止在城市里栽培。你尽可安心!”

“统治阶层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绘制各种欺瞒假象,愚昧人可轻易被蒙骗呢。”白胡老者越说越激动,胡须颤动着颇为可爱,“这座城市已被演化为一座巨大的机器,无知的凡人被皇帝轻易利用,在利欲的趋势下,在假象的蒙骗里,建造你所无法想象的邪恶工程。”

“你所提出的理论,别说脱离现实,甚至远胜想象!”围脖老者怒斥道。“那些巨大恐怖的装置,只存于故事书中,这座城市不会拥有这般的器械。”

“遗憾的是,那些正是我们的先祖为皇帝所开发的…他们皆被记载在书籍之中…”白胡老者指着身后的书架说道。

“存在头脑的想象之中的,未必真实地铸为真实。”围脖老者驳斥道。

接着一连串专业术语开始在两位老者之间迸发、碰撞,一旁的我渐渐失去注意力,转而为台地上的一座木几所吸引,木几上铺着块红绒布,其上,放置着一片大如圆桌的琉璃,晶莹剔透,我不由得走上前,弹指轻击一下,竟不同于记忆中的坚硬印象,略有弹性,亦不作清脆之声。这不似玻璃的材质,我猜。

“好奇妙的触觉,这究竟何物,有何作用?”我在人群中悄悄出声问道。

“问得好!”白胡老者接过我的话茬,响亮地回答道,“这是天顶晶片。你可知,我们生活在一座巨大的人造穹顶之下。原来一切都是被设计成现实的摸样,众人只为设计者实验的观测品而已。”我不禁一身冷汗,幸而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老儿你又胡说!你的理论何曾被证明过!?”

“未曾被证明的,今日便在此得到证明。”白胡老者正色道,他清咳一声,转向台地之下的众人,“今日,我在此证明所谓的天空本身,无非是一座设计精妙的高空顶盖,排布以成串的晶片灯,当电流依次通过,黎明便由近及远昭示大地。今天,我将演示如何取下天顶晶片。”

观众被吸引而来,越聚越多。

正方推出了臼炮,口粗而大,两名壮汉抬来了一个木箱,白胡老者打开木箱,中藏大中小型炮弹各数枚,炮弹的造型十分奇特:大型中型炮弹的弹头皆为空,其处下凹,小炮弹顶端有尖刺倒钩,尾端连着一副绳圈。随后正方的举动解释了这种奇特造型的缘由:臼炮被填上火药再载以大炮弹,大炮弹弹仓被置以火绳、火药以及中型炮弹,后者同样被置以火绳、火药,最上层载入的是小炮弹。

天窗被缓缓打开,臼炮蓄势待发。我谨记女孩的嘱托,炮响为号,暗暗将右手伸向衣兜。

“轰!”臼炮炸响了,炮弹直射上天,我亟亟抠开了白瓶瓶塞,轻握成拳,然后暗暗放下胳膊松开手掌。绳圈迅速地变窄,想必炮弹正无限升高,一名壮汉见势扯出绳头环绑在自己身上。绳圈仍在迅速缩小,突然,壮汉被一股力量扯离地面,另一名壮汉赶忙扑上前死抱住前者的小腿,也被一齐扯离地面。电光石火之刻,一声枪响,绳子断了。两名壮汉一齐从半空坠下,瘫软在地。

围脖老者低头用力吹去炮口的青烟,挑衅地挤眉弄眼,围观之众爆发出一阵嗤笑。白胡老者满脸尴尬。

人群中走出一名黑衣女子,身着荷叶长裙,黑发披肩,她指挥着两名壮汉重新装弹,另取出一捆绳圈拴上炮弹,末了,她抽出一根细线,又从口袋中取出一枚银色小件,将那物件栓于细线,然后执起细线一端紧贴炮口刻度,指挥着壮汉调整炮口角度,终使刻度与细线相合。银色物件在眼前一闪一闪,依稀是一个音符的形状,十分眼熟。

她与我的至爱十分相像,只是长发始终将她的脸庞藏于其中,看不真切。想来应该只是容貌相像的女子而已,此刻若寒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呢。

炮声又响了。绳圈一再收缩不止,眼看所剩无几。耳边,围观之众议论纷纷。突然,绳子停止上送。莫非已到天顶?众人合力一拉,从高空坠下一大片晶片,落到地面轻轻弹颤,与方才所见的那片琉璃几近相同。

“众位,这便是你们所要的明证呵,请不要胆怯,让你们的双眼与双手驳斥你们脑中的谬误吧!”白胡老者高声说。

众人纷纷围向前。

“来呵,”白胡老者道,“待我们测量绳长,霄天之高便可得到了。”众人又一阵欢呼。

“明证呵明证!眼睛会告诉你们事实!”白胡老者煽情地嚷道。

只有一个声音低而清晰,“我认为那只是冰。”围脖老者陷于人群之中,却说得不紧不慢,“所谓的琉璃晶片,只是一定高度后的结晶罢了。一旦坠下,遇热即化去。”

“冰?笑话!用眼看,用手摸!事实会证明我所言不假。”白胡老者大声叫喊着,此时那枚晶片正在围观人群手里传阅着,人群不时发出啧啧惊奇。“冰遇热化水,而晶片则不会。”然后他继续提高了分贝,趁势煽风点火,“如果这个实验能赢得你们的信任,那么便加入我们,我们的冒险急缺人手!”

正说着,晶片传阅到了我的眼前,这便是从天顶取下的晶片么?我伸出指尖轻触其表面,却见晶片顿时如融化般收缩,顺着表面流淌之下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晶片在我的手里化为了水。

“骗子!”人群一个声音喊道,随之哗然。白胡老者尴尬得涨红了脸,被围观之众轰下高台。而围脖老者则站立到高台之上,躬身接受众人的称赞,笑容满面。

人群里只有一个男子定定注视着双手残留的液体,那便是我。只有我才知晓其中蕴含的秘密。一场蚕食正在进行,被我释放的小昆虫正蚕食着晶片,或者称之为冰片。可我忽然想到,倘若这手里的果真为冰片,遇热即化,若寒何苦委派我带着织螈混入会场,冒这般的风险呢?细想之下,疑点重重。无法道破的复杂感情想必在我面孔集中争斗,我不禁低下头,余光瞥过红绒布之上的晶片,它也在慢慢消去。

正方的证明不攻自破。争论已不再有意义,一些观众脸上写满失望,纷纷收拾书籍准备离开。

“不要走!”白胡老者与几名青年人试图阻止大家退场的步伐,“不要走!我们会证明给大家看!”然而无人理睬。黑板被推倒在地,展台被推到一边,那些留下的,纷纷聚拢在围脖老者周围,听其滔滔不绝地述说另一种猜想与理论。而我已无心关心。

失败的实验。我暗自笑笑,跟随人流向建筑的出口迈步。临走之前,我悄悄打开了蓝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