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二十一章 呓树。再赴轮回
“父。我将打开你未启之门。”
仍是蜿蜒不绝的坑道,盘旋向下。坑,深不见底。我举起火把,NAVA的字铭刻在石碑上。
“很久之前,此地曾为坑底。我立于石碑下,叹息于她的力量和无畏。”蛾子奋力振翅。他的身躯愈发沉重。
当年。NAVA栽下一枚种子,作为她的行宫。枝干之上,是一具石榴果实,厚重外皮包裹的内心,是一整座瑰丽密室。而今在我面前,唯横卧这具植物的遗骨,硕大无朋。叶脉和枝干早已朽败、倒塌,无从想象。我伸出手抚摸这死亡的痕迹。死,仍是干净的、解脱的、安宁的。我忽感不寒而栗。
“这里是我最后见到贩梦者的地方。”蛾子的语调仍为陈述,“我们早就来晚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愤愤说道,挥起拳头砸向面前朽败的叶脉,枯萎的叶肉块纷纷从叶脉剥落,跌在脚下化为尘土。内心已开始怀疑是否还能找到若寒,这名在Vissis倾诉梦境的女孩。刺痛,后颈的角质愈发凸起。可以感受得到的变化正在我的身体发生,却一筹莫展。
“自爱上NAVA的那天,身体便会结蛹,直到蛹破成蛾。”是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蛾子思踌一阵,“我还知道一个地方。”
沿着坡道继续往下,砂石渐渐变为碎石,坑壁攀附的荧光植物亦渐稀少,我们距离黑暗更近了。不久,我看到一部机器,它的钢铁身躯比前任们更为光滑而巨硕,梨形的钢质钻头占据了整具前脸,深深探出坑壁没入地穴中空的黑暗,线条由腹部隆起,而后收缩,细长管道簇从腰部延伸至尾端,并在尾端重聚拢在一起,机身上清晰地印刻着它的编号:VII。
是钻地机VII。
我直觉这部沉睡的机器,是已拥抱血腥的秘密入眠。
我向钻地机奔了数步,突然发现机器之下竟歇伏着一只活物,活物轻晃硕大头部之上的细小耳朵,露齿酣睡。我赶忙蹲下身,躲在弯道的凹处。那是一头壮硕的野兽,当它站立起来,膑骨已高过普通野兽的肩胛骨。我伏低身体,趁野兽埋首搔足时一再往前匍匐数个身段。越来越接近了。
彼时,我看见了机器周围散布的残骸。
沥青干涸,胶着在碎石上污迹斑斑;粗而结实木柄鼓槌;碎裂的铠甲、锈刃刀斧以及散落的人骨;数支前装线膛枪,弹壳散落一地,金属光泽已然黯淡。我开始确信,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战斗。视线游离,一枚细小的银光物体忽然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探前几步,那掉落在碎石之中的,正是初遇之时赠予若寒的白银音符胸针。
霎时,记忆片断在脑海中得到串联:朽败的石榴宫殿,146号车厢,炉火前密谈的两人,被篡改的设计图,以及令NAVA脸色苍白的鼓声。我仿佛看到了黑衣女子率领求知派死士突入矿坑,女子击鼓,厮杀正酣,而NAVA率众自四面八方奔袭而至,对反对者开展残酷镇压。
胸针上的焦点,渐渐失落。女子止步于此。失去了,不在了。
良久,我拾起眼神,盯着地上的那根鼓槌。鼓声,是战事的开端;鼓声,与心脏节奏相同;我仍记得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勇气被注入身体,血脉贲张,没有丝毫畏惧。
鼓槌击何处而作响呢。当我看到钻地机VII厚重的金属外壳,我明白了。
趁野兽低头舔舐人骨之时,我窜出藏身之处,拾起鼓槌一步一步走向钻地机。我仿佛听到蛾子尖利的“不”声,但胳膊早已扬起鼓槌,砸向钻地机的庞大腹部,异常响亮,鼓声回彻整个地穴。
野兽顿时如被鞭挞般惊醒,它猛地晃了晃头部,咬碎了口中的人骨,弓起脊背,呲着牙朝我一步步逼来。它的眼角处有很深的伤疤。我背身对着钻地机咀部的断崖绝壁,一步一退。
正在此刻。脚下感觉到了变化。黏稠的沥青从碎石缝四处浮出,羁绊脚步,而野兽不再向我逼来,转而警惕地环视四周。只闻一声碎裂之声,身后碎石暴起,跃出两只蛤蟆,其中一只张开血盆大口,长舌向我袭来,我跃起避开。
“蛤蟆!这些生物怎么会在这里。”长舌一次一次袭卷而来,我边躲边问。
“鼓声。它们是被鼓声所引来的。”
另一只蛤蟆径直扑向了野兽。巨物之间的搏斗。野兽咬住了它的脚蹼,蛤蟆伸出长舌缠绕野兽脖颈,野兽松开大口,反咬向蛤蟆的肥大下腹,下腹被撕破了,脏器横流,蛤蟆剧痛难忍松开了长舌,野兽抬起后腿将其踹入坑底。另一只蛤蟆见状,竟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野兽整个吞下。野兽在腹内踢动挣扎,甚至在巨口中挤出鼻梢呼吸,然而一股股沥青从蛤蟆的大口泉涌而出,源源不绝地灌入野兽口鼻,后者传来窒息的闷响咳声。
野兽终被吞下,不再挣扎。
沥青仍在脚下不断涌现,如房屋般的气泡四处膨胀,我开始很难走动。我开口发问,“这些生物竟会攻击守护的野兽,这又是为何?难道它们不皆为NAVA的帮凶吗?”
“不然。”蛾子沉沉道,“蛤蟆只俯首听令于它们的主人——NAVA。一旦蛤蟆被召唤,会对一切异类进行攻击,包括入侵者与卫戍的兽群。”
正说着,方才吞下野兽的那只蛤蟆缓缓掉转大如马车的屁股,转过巨躯,细小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
“完了,我们必死无疑。”蛾子依然是平实的陈述。
我突然想起什么。我向蛾子吼道:“为我争取一些时间,就一些!”然后奋力提步跑向钻地机VII。
蛾子振翅引开面前的巨大蛤蟆,后者笨重地爬行,追赶着它。我来到钻地机腹下,按记忆中图纸的位置找到了阀门,伸出双手用力扳动阀门。阀很沉重,胸骨里有什么在断裂。然而我可感觉它在转动了,巨器在我的双臂下苏醒了。“我还需一些时间!”我扭头朝着蛾子叫喊,却瞥见远处坑壁上的沥青泡胀裂开来,一只蛤蟆伸出长舌将逃窜的蛾子卷入腹中。
阀门已转到红色标记处,我继续尽全力向标记以外扳动阀门。白色蒸汽从钢板接壤处泄出四溢。机器在颤动,如剧烈呼吸的野兽。
阀门已无可再转。机器的胸膛剧烈起伏。
我吃力地提腿后退,沥青已至足胫。回首,周围皆为大如屋舍的蛤蟆,它们闪亮的小眼睛望着我。那只饱餐野兽的蛤蟆缓缓从钻地机机腹上端爬下,巴在机器腹部,脚蹼拖着黏稠液体,它在我面前缓缓张开巨口,沥青从巨口中缓缓淌出。
我合上双眼。只听机器的呼吸愈渐急促。
一声巨响,锅炉炸了。我被爆炸的冲击抛至坑壁,腰背剧痛,胸腔里什么东西碎了。碎石纷下,大地颤动。待我再次睁开眼睛,只见这座NAVA奴役众人建造的地穴仅倒塌小半,坍塌的土坡埋没了数段坑道,但地穴的结构主体却并无大碍。如果若寒与求知派的计划是炸毁这座地穴,那么他们大大低估了深坑的坚实以及规模。计划已然失败,勇士们的牺牲付诸东流。我喟叹一声。万幸的是机器爆炸后,飞溅的铁片穿杀了所有的蛤蟆,而那只欲将我吞入腹中的大蛤蟆正替我挡住了致命铁片。
我倚靠在坑壁,头上有活物在动弹,是蛾子,它正费力地从一只蛤蟆破碎的胃部爬出,羽翅沾满秽物。“即便你没能找到你要找的女子,你已经为她做了你所能做的全部了。”
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死寂笼罩着地穴,周身难以动弹。许久,我努力伸手触摸背部,发现背部已完全开裂,角质蔓延至尾椎骨。快意的死亡抑或混沌的永生,请赐给我做出选择的勇气吧。
时光在黑暗下奔流而逝,“天快亮了。你可以作出抉择了。”蛾子又催促道。
声音,难以名状却心怀恐惧的背景噪声,宏大而威严。我仿佛看见满载乘客的地下列车卸下那些被寄生的职业人,后者在蜗蛉的诱导下成群结队地赶赴此地。于是,地底的喉管开始了吞咽。
“听,他们来了。”蛾子又说。
他们来了。千万之众。
兽群沿着坑道奔腾而至。是它们,拱开一切障碍,领引众人踏入地穴。群兽奔驰,扬尘弥漫,众奴紧随其后,行走在尘土里。他们愈渐接近了。原来那领头的白兽,正是曼弓。它脊梁上站着一袭红衣的女孩,是她,NAVA,魔王的女儿。黑夜是她的乌发,散布我的瞳仁。我爬到坑道正中央,奋力起身,张开双臂,我要挡住他们。我要挡住你们所有人。我用尽气力大喊,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地战栗。蛾子奋力扑打着羽翅,他表达什么,我听不见。
银。光。精灵在半空倾泻银箭。最后的音符,拨响了。
我似乎看见NAVA的表情,她在微笑。
白兽犄角接触到腹部的瞬间。身体开始了飞行。
意识倾倒入酒杯,冰块翻滚,水与酒相互吞噬。一个声音在问,一个声音在答。
若寒,你因何而堕入冷地。
自愿堕落。
湖水燃烧,花瓣破裂,花心深处的微小城市轰然坍塌。女孩立在我的指尖,问出谜题。
我与众人齐溺于不沉的亡者之海。如若答对,便可获得救赎。我奋力吼出答案。然而却是陌生的语言。
恐惧。苍白。失足。女孩自指尖坠落,随即失踪。
深空,黑暗。一个声音在问,一个声音在答。
你因何而堕入冷地。
甘愿堕落。
身体,飞行。意识,飞翔。
失却的记忆忽而变得明晰,失落的自我忽而恢复敏锐感觉,这感觉真切。
利齿之下,天鹅之项。Vissis烛光暧昧。当语言变得徒劳,本性将我们暴露无遗。女孩俯在我的膝盖之上,锁骨凄美,长发垂地。她的脖颈上留下我的印记,印记留在积尘的记忆之外。
“自那刻,我便知你是我的兽。即使是伤口,也快意而满足。”若寒在遗失的记忆里对我如是说。
原来,我们之间本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语言。镜中花缓缓谢幕,色调温暖。我伸出十指插入她的额发,捧起她的脸庞,吻。
她的脸庞逐渐幻化,清晰而模糊,模糊而清晰。最后却定格为NAVA的面庞。是她,对我露齿嬉笑。
顷刻,女孩的乌发覆没我满眼黑暗。顷刻,我重重倒地,支离破碎。众人跨过我的身体,源源不绝。
禁地。
他们赤手掘土,边掘边将泥土吞入腹中。另一些奴直接用牙齿撕啃着坑土。他们的腹部愈渐胀大,直至无法继续塞入泥土才返回地面。一只奴撑破了肚皮,内脏四溅,躲在阴暗角落的野兽便悄然而至,张开血口将碎尸一扫而空。
兽吃血肉,人食土。如此,坑越拓越宽,越掘越深。
我仍是破碎的,寸步难行。一名盲奴爬过身旁,赤裸的脖子绑着一根领带,裸露的硕大腹部贴着膝盖,前行,极其缓慢地。
他们是盲的。建造这座城市的目的,是坑。
此时,黑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灌入我的瞳仁,与此同时,麻木顺着颈部蔓延脊柱,往下。蛾子说过的时刻。结蛹。这具肉体即将成为我的监牢,无法自拔。
记忆变得稠滞而模糊。乏力感。女子在屋角触摸琴键,烛光在琴柜上奄奄一息。她侧首回望我,两道泪痕。
死亡,是避免结蛹的唯一方法……为了新的躯体,再一次的记忆,我作出了死的选择。我挣扎起身,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着坑道边缘蹒跚几步,然后是——坠落。
坑底。男子落在碎石之上,彻底破碎。众人仍掘坑不止,无人侧目。很快,卫戍的野兽缓缓走来,将肢体碎片扫入腹中。
白兽之侧,魔王的女儿开始了自语。
“你背弃了我们的约定。你曾经答应,在人的面目之前永远替我保守秘密。”
“你也背弃了与我的约定。你曾经答应爱他,甚至不吝赐他永生。”
“我已赐给他永生的机会。你可知道?一旦成蛾,便不死不灭。”
“一旦茧破,肉体就沦为你的虫奴,灵魂亦然。失却自由,又谈何永生。”
“只要属于我的,便也同属于你。难道这不是最妙之事么?”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重获我的自由。你说过,你会给我以自由,拥有穿行于昼与夜的权利。”
“是的。所以我把自己的,赠给你。还有哪具身体,比我自己的更加自由。”
“难道你不怕我终将彻底控制住这具身体,成为主人。”
“呵。我不是单纯的血与肉,而是欲望。躯体对我,不是束缚。你要身体,拿去。”微笑浮现在少女的脸庞,“还记得初遇时我曾问你:你是我的灵魂么?如今,我们终成一体,不再受到时间的威胁。”
“我不会停止对他的寻觅。假以时日,他的灵魂势必将在这片土地之上复活。”
“真好。那么他爱上你的同时,必将爱上我。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不。我必然会离开你。”
“离开我,便是离开冷地。”少女嫣然微笑,低声自语,“只是你有所不知,战败之后,再也无人得以离开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