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以下选自《真我世界中的信仰定义:〈偶人圣经〉解》引言,作者伊丽莎白·克雷斯顿12,斯塔布斯港主教,公元2490年。
在元神本质上的多神崇拜背景下,神学研究和对《偶人圣经》的解读都异常繁复。有关元神统治的原始材料十分丰富,涵盖宽泛的主题,时有矛盾或含糊的术语,甚至单因其卷帙浩繁就足以构成达至宗教领悟的障碍。而且这个资料库还在不断地持续增长。学者们继续深思着伊甸园时期的各种元神记录,以及对最后一个在大衰落前曾和元神有过直接接触的在世偶人的访谈。
这些圣典经文永无休止的增加并没有——也不应该——减缓解经工作的进程。对经文的文本理解和释疑解惑,都是太过重要的任务,不可耽搁片刻。
原始的经文里有些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他妈的滚出去!”(《愤怒之书》,第六篇,第四节)和“他妈的过来!”(第四篇,第二十节);还有“看着我,你这小酒鬼!”(《举止之书》,第二篇,第十二节)和“你竟敢抬头看我!”(第十四篇,第四节)。语境和道德方面的差异,甚至不同元神的身份地位的差异,都会导致不同的理解和释义。
远比这些更加困难的是关于穆尼4困境的经文。比如:“你想要钱吗?我可以给你钱。只求你让我走。我可以留下我的妻子和孩子。只求你让我走。求求你让我走吧。”(《恳求与威胁之书》,第三篇,第四节)和“如果你不放我们走,我就剥了你的皮。”(第三篇,第十七节)。
对神学的整体研究方法强调了精神世界的多维度,例子就是诸如“好孩子”和“没有你我可怎么办”这样的经文(《好孩子之书》,第一篇,第一、九节),还有“你出了纰漏”(《评判与惩戒之书》,第三篇,第八节),常招致平平淡淡的解读。
大衰落时代最深刻的一批神学家已经证明:尽管这些经文平平淡淡,不过对其象征意义进行的解释仍然很有价值。我们中间有谁从未出过纰漏?有没有一个偶人能够从不出纰漏,还是所有偶人都有缺陷,不够完美?
如果这个缺陷是有意为之,那么元神统治设置这个缺陷的意图又是什么?有些学者的理论是,创造有缺陷的偶人,是在宇宙中放入了一支时间之箭——从不完美的创造指向道德完美的最终实现。对大衰落期间仍然活着的最后一个元神做进一步质疑,也许可以发现伊甸园时期第一代元神的某些意图。
但是,如果偶人的不完美并非有意为之,那么这些与犹太-基督教神学的类似之处就不那么有用了。反而是古希腊哲学家的观点——亦即应从伦理层面系统化诸神、泰坦和人类之间的平衡关系——对于今天的偶人伦理学家启发更大。
最新学术研究已为神学带来了诸多新的问题……
威廉厌恶地把阅读器扔在床上。
“你不喜欢这本书?”盖茨15问道。
威廉瞪了他一眼,“偶人都是疯子。”
“我在博士研究工作中曾大量借鉴了克里斯顿12主教的著作。”
盖茨15坐在椅子上,双脚在地板上方晃荡着。他的胸部、颈部和额头上都贴着传感器。
“偶人实在太与众不同了。”倚在墙上的贝利撒留说。
“你总是替他们说话。”威廉说。
一面塑料帘将房间分隔成两部分,帘子朝着气压较低的那一半微微鼓出,威廉就坐在那半边床上。几个圣马丁较早型号的自动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每隔九十秒就采集一次空气和汗液样本。另有一些自动机在塑料帘子旁边做着同样的工作,忙忙碌碌地采集盖茨15的汗水样本。
“没有哪个偶人天生就想变成那样,”贝利撒留说,“是人类把他们造出来的。”
“我可从来没有造过。”威廉说。
“不是今天在世的人类,”贝利撒留说,“我们只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德尔卡萨尔取下一个在盖茨15的手臂上奔波的自动机,观察着上面的吸汗棉垫、采样口和热传感器,然后放了回去。
“见到元神就能产生宗教敬畏效应的染色体基因,盖茨15全都有。”德尔卡萨尔说,“从我了解的来看,问题在于他神经元突触周围的那些微生物。在正常的偶人体内,位于神经末梢的一系列共生细菌可以改变周围环境,以强化特定的信号级联。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些细菌。盖茨15也不知道,所以在他的嗅、味觉感受器与主、辅嗅觉系统的突触周围,我培育了一些菌落,来构筑细菌微生态系统。”
“这种方法能奏效吗?”贝利撒留问道。
“应该能,至少一段时间内管用,”德尔卡萨尔说,“和那些从他胎儿阶段起就在他体内生长的细菌一样,这些细菌也会被他的免疫系统发现。但我已经通过基因工程,让它们可以表达一些免疫抑制剂,以防被他的免疫系统清除。这样应该能让这些细菌稳定六到七个星期。”
“我现在还没什么感觉。”盖茨15说道。
“你们还没做过测试吗?”贝利撒留问道。
“正准备做。”德尔卡萨尔回答。
“可惜我们手头没有可以确信的货真价实的罐装元神气味,这比较麻烦。”贝利撒留说。
“这正是那些基因改造出偶人和元神的早期分子生物学家的天才之处,”德尔卡萨尔赞赏道,“他们设计的生化控制系统简直像铜墙铁壁一般,很难做手脚。元神的微生物组内有某种独一无二的特别细菌,可以分泌核基因。数以百计的核基因经过改造,能产生数十种气味的复合物。这就是元神信号。通过气味分子的组合和比例就能传递出不同信号。这种设计太高明了。我在威廉体内已经做了些改变,接下来以此为依据,对比检验曼弗雷德体内的变化,但真正的考验要等他进入紫禁城才会到来。”
“真不敢相信,我还能被改造好。”盖茨15说道。他紧张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胡须边缘,双手也局促地夹在膝盖间,两只脚在椅腿之间晃荡着。
“只是个临时改造,”德尔卡萨尔说,“时间长了还是会失效。但如果它现在有效,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可以看看如何能让这种改造永久有效。”
“主要工作呢,做得怎么样了?”贝利撒留问道。
“我以量人体内的多壁碳纳米微管系统作为模型,利用基因工程,在曼弗雷德的手指里实现了类似的机制。”德尔卡萨尔说。
盖茨15将颤抖的双手从两膝之间抽出,手掌朝上举起。这双微缩版成年人的小手上遍布细小皱纹和伤痕,似乎包含着很多故事。盖茨15从侧面挤压了一下食指第二关节下面的一个肉垫。他的指尖出现了几乎难以辨认的黑色毛发,有几十根之多。
德尔卡萨尔拿出一面放大镜,投影出局部特写全息图。“我把几千个多壁纳米微管堆叠在一起,做成的管路可以不受空气流动或意外压力的剪应力影响,”他说,“这些管路可以插入任何计算机端口。”
“电脑病毒就在这些管路里?”贝利撒留问道。
“存储在碳晶格中,”德尔卡萨尔说,“曼弗雷德身体的动作会在某几层晶格之间存储电荷,足以为上传提供动力。”
“不会被扫描发现?”
“这些晶格非常小,X光、超声波或任何常规扫描都不会发现。但如果有人想到要从曼弗雷德的手中寻找异常的神经元组织或碳结构,你的计划就会有大麻烦了。”
“圣马太的病毒肯定好用,”贝利撒留对被放逐的偶人说,“只要你能将它们植入系统。”
盖茨15朝相反方向按了下手指,刚才那些微小的毛发缩回了他的皮肤之下,“自从青春期以后,我就再没有回过偶人自由城,更不用说皇城了。”
“你会感觉像回家一样,”贝利撒留说,“一开始,你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你会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家,等这活儿结束,这个身份还可以变成永久的。到那时,你会成为当世最富有的偶人之一。”
盖茨15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
“我们能看看你的修改是否有效吗,医生?”贝利撒留问道。
德尔卡萨尔向后滚动椅子,伸手将隔在威廉与他们之间的塑料布拉开了一条缝。盖茨15的小脸变得更红了,耳朵和脖子都变红了,脸上满是同情,呼吸变得缓慢紊乱。他带着些恐惧盯着威廉看,威廉以同样的方式盯着他看。
“曼弗雷德,你感觉怎么样?”德尔卡萨尔问道。
“十分……宏大,”盖茨15说道,目光没有从威廉姆斯那里移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听说过的那种敬畏……”偶人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这里有某种强大的东西,在这个房间里……某种好东西。”
“跟你在其他元神那里看到的不一样?”德尔卡萨尔问道,把椅子拖近了些。
盖茨15咽了下口水,神情更加专注,眼睛也更亮。“我不是说这样不行,”他恍惚地说道,“有些朦胧……很棒。”他再次咽了一下口水,目光从威廉那里移开,然后转过头回望,表情震惊不已,“我见过极端的反应,”他说,“比如对坠落元神的崇拜,激动得癫痫发作……手舞足蹈的狂舞。但我不会像那样失控。我能感受到,这感觉太棒了。”他说完这番话,喘着粗气,无比震惊地盯着威廉。
德尔卡萨尔查看进来的数据,调整盖茨15身上一些贴片的位置,重新检查数据图形。最后,他拉上塑料帘子,把偶人和其余几个人类分隔开。他轻轻推着盖茨15的椅子。
“回你的房间去,”他轻声说,“写下你感觉到的一切,然后睡一觉。”
偶人走了。贝利撒留和德尔卡萨尔握了握手,还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遗传学家说道,“我也得去睡一觉。”
德尔卡萨尔离开后,贝利撒留越过塑料帘子,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威廉床旁。威廉揭下传感贴片,赶走那些小自动机,却一直没看贝利撒留的眼睛。
“你什么感觉?”贝利撒留问道。
“所有的偶人都会这样吗?”
“如果我们幸运的话。”
“如果我幸运的话。”
“如果你幸运的话,”贝利撒留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
“想不想喝点什么?”
“想,但是德尔卡萨尔不让我喝。”
贝利撒留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觉得嗓子里有些哽咽,“到时候你下得了手吗?你能服毒自杀吗?”
“这辈子最后的时间,除了必不可少的那一小段,我没打算全耗在偶人堆里,”威廉说,“如果我被这些小疯子包围了,没问题,我会服毒自杀。”
贝利撒留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个塑料袋,袋子里面装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碳素钢以及一台圣马太的小型自动机。
“这是个植入物,里面装了足够八周的药物,用以治疗特伦霍尔病毒,”贝利撒留说,“偶人可能会把你随身带的所有物品全都拿走,包括你的药。有了这个,就能确保你在自由城市中正常工作。”
“你要让德尔卡萨尔把这东西植入我身体吗?”
贝利撒留摇了摇头,迅速扩展他的磁场。医生已经走了,附近也没有听力装置开着。
“这个圣马太的机器人就能做。”贝利撒留说,指了指那部小型自动机,“这里面不仅仅是药物。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你没法服毒,这东西不仅携带了抗病毒药物,而且还有速效毒药。”
威廉脸色发白,“你是觉得,哪怕被偶人包围了,我都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吗?”
“保险起见。”贝利撒留重申道。
“免得我下不了狠心?”威廉问道。
“有这个总是好事。”贝利撒留说。
威廉皱起眉头,他并不认可贝利撒留的话,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小袋子。
“这东西我怎么激活?”他冷冷地问道。
“你不能,等任务完成,我可以从任何地方触发它。我在那里面放了几个纠缠粒子。如果你死了,其中一个粒子会发信号告诉我。另一个负责触发毒药。只有当任务成功,而你仍然活着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做。”
“这是为了我的保险起见还是为了你的保险起见?”威廉问。
贝利撒留直视着威廉的目光,“我也不想把你丢在那里。如果你能肯定自己在偶人自由城里没什么可以怕的,不会被吓到暴露了计划,那我们也就不需要什么保险起见了。”
“把这东西安上吧。”威廉说。
好一阵子,贝利撒留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两个人都低头盯着医院的地毯。
“这一次,基本上跟一场墨西哥猜贝壳游戏(1)差不多。”贝利撒留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威廉紧抿着嘴唇,贝利撒留心里感到有些泄气。他怀念过去的威廉,那个在各种骗局中带他当学徒的人,那个教他了解人性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贝利撒留对骗术的知识,以及无论到哪里都是局外人的现状,都跟他那段学徒生涯有关。
十年前,一个孩子,受了超乎其年龄的教育,又有着超出一般人的哲学品位,绝无可能在这个遍布一夜致富的骗局、钱能通神的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威廉引导他走进了一个瞬息万变、实用至上、鲜活有形的世界。而现在,贝利撒留要做的就是将古老的骗局带入政治和观念的世界。
“谢谢你在我还是个笨小孩的时候为我所做的一切。”贝利撒留轻声说。
“你现在还是很笨。”
“或许吧。”
“你的计划很不错,贝尔。虽然挺疯狂,但换了我可想不出来,哪怕在我的巅峰时期也不成。”
“谢谢。”
“你其实从来都并不真的需要我,”威廉说,“你也不一定非得当个骗子。你生来就要做更大的事。”
贝利撒留摇了摇头,“我生来就是个错误,威尔。要是我没找到这个行当,我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是你拯救了我。”
威廉看了他很久,寻找着说谎的迹象。他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贝利撒留打开小袋子,放出那部微型手术机器人,开始准备给威廉做麻醉手术。
(1)一种赌局,将某物(钱币、小球等)放入三个或更多贝壳中的一个下面,迅速移动位置后让参与者猜某物在哪个贝壳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