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卡桑德拉时快时慢地深呼吸,她飘浮在病床上,颤抖着。她的皮肤发烫,感觉像在向外辐射热量一样。她起身走出医务舱,带上了门。她可以以清晰的几何方式看到自己行进的路线,穿行在她那白痴天才模式的大脑构建出的飞船结构图之中。她仍然浑身酸痛,所以每个动作都要考虑到线动量和角动量。
六点六米,左转九十度,向下十点一度。十五米,沿着飞船包含着暴胀子驱动器的曲线。计数、测量、绘图、计算,不要生病,不要慢下来,不要害怕被抓住,不要害怕无法分享自己收集的数据。
飞船在悸动。冷冻气体喷射器,或许还有暴胀子驱动器,在推动飞船,将时间之门从偶人防御工事运走。如果自己不抓紧行动,就要和“林波波号”一起长途航行了。
她来到机务舱的气闸门口。没有警报响起,没有人在追踪,但走廊里亮起橙色的灯光。那是飞船上的一种信号,提示船员各就各位,飞船即将加速。冷冻气体机动喷射器将“林波波号”推离了欣克利,她轻轻地撞到了地板上。
她用头罩包住脑袋,封好了神游服。神游服不是用于长期真空环境的,但她只需要几分钟。
她在气闸门锁上键入了万能密码。一盏绿灯亮起,嘶嘶声中,门打开了。机动喷射器快慢不定地加速中,她摇摇晃晃走了进去,关上了门。她敲打着启动按钮。
启动!快点!
空气从气闸排出的速度太慢!飞船的加速度已经稳定下来,“林波波号”随时都会激活暴胀子驱动器。卡桑德拉打开紧急释放开关,外侧舱门的中部打开了一个小盖板,急速排出了最后的空气。她旋动转轮,把门打开。
深邃而美丽的太空之下,有一颗逐渐远去的小行星,黯淡无光,周围有一圈碎片环绕。拖船在那儿,就在“林波波号”下方几十米的地方。“林波波号”开始加速了,卡桑德拉一跃而出。
她开始空中翻滚,但她还在白痴天才模式下。她测量了相对群星的旋转速度和角动量,求解了几个微分方程,明白了如何依靠伸展胳膊和腿来保持身体旋转却不前进。她闭上眼睛,只在每一圈旋转的一段睁开,这样可以看到拖船在频闪灯光中逐渐接近。
拖船减速,然后停了下来,等待卡桑德拉凭借自己的动量靠过去。
卡桑德拉的大脑计算好时间,在即将碰上的时候伸手按在拖船上。身体停止了旋转。她沿着扶手移动到气闸,转开门,飘了进去。外层气闸门刚一关闭,她就撞上了内层气闸门——拖船在加速飞离欣克利和“林波波号”。她四肢瘫软,有气无力。她颓然坐倒,在头盔里气喘吁吁。她没有死,她没有死。她还带着数据。
空气嘶嘶地进入气闸,门震动轰鸣着打开了。贝尔就在那里,她一下子如释重负。他跟她说的都是真话,全都是。他欺骗了每个人,却没有骗她。她觉得很骄傲,甚至很激动。她想开心大笑,但她的身体实在太疼了。
贝尔拥抱了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再次拥抱她。他打开她头盔上的锁扣,轻轻将头盔取下。他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十分轻柔,低刺激。他知道刚刚神游之后是什么状态。他调暗了灯光,然后慢慢地把一包凉水放在她嘴唇上。她喝了。
她筋疲力尽,但她和贝尔在一起,而且得到了新收获,很大很大的收获。他们两人失去的岁月回来了,他们又年轻了。一起学习。
“我现在一团糟。”她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我也是。”
“我看到了,贝尔。”她低声说,“我隔着三百二十个光年,一下子全都看到了,还有偶人主轴的内部,我看到了里面的一切。”
“它是什么样子?”他问道。
“它就是一切,”她说,“我们想要的一切。”
“我也看到了。”他说。
“你也进入神游了吗?”她问道,觉得自己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自豪。只有担心。万一他死了怎么办?现在她已经重新找回了他,所以一想到失去他的可能,就觉得十分害怕。
“是的。我穿过时间之门,穿过原始的超空间,回到了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还有更大的事儿,”他低声说,“比时间旅行还要大,看你信不信了。”
他往她嘴巴里塞进几颗小药片,那是镇静剂和抗刺激剂。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她浑身疼痛,在身边没有定心者同伴和医生的情况下,被量子客观在脑中驻留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经受了过度的刺激……尽管有这一切,她还是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也在出汗,不像他平时那么冷静。
“数据,”她低声说,“你保留了多少?”
“很多。”他笑了。
她的嘴很干。“我也有数据。”她低声说着,拉近他的头,把发烧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他们吻了很久。
“我们会被杀死吗?”她低声说。
“圣马太正在驾驶拖船。他篡改了‘林波波号’这一片区域的传感器。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所作所为,也许要不了一个小时。不过到那时,我们已经消失了。”
“像魔术师变的戏法?”
他笑了,“差不多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对纽扣,看起来跟她之前见过的其他按钮一样。他把纽扣夹在手指之间。他那副样子好像就要哭了。
“是谁?”她问道,“斯蒂尔?玛丽?”
贝尔摇摇头,“威廉还活着。”
“但还在偶人手里,”她说,“在盖茨15手里。”
他点了点头。
“我们能把他救出来吗?”
贝尔摇摇头,“我们早就知道,一旦他进去,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出来了。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那他就还没有服毒自杀,要么就是毒药没起作用。”
“对不起,贝尔。”她说,不顾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疼,还是拥抱了他。
“我在威廉体内植入了一个医疗装置,如果我们任务完成之后他还活着,我就可以远程杀了他。那样,他就可以解脱了。而且他也知道,只有我们完全成功了,我才会那么做。这样他可以确定凯特能够拿到他那份报酬,也死得安心。”
巨大的悲伤让她觉得骨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然后,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掺杂着希望和怀疑,还有一丝恐惧。
“你要杀死你的朋友?”她问道。
“不这样做,就得把他留在偶人手中。”
“你下得了手吗?”
“我不知道。”他声音有些颤抖。
她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未假思索,她把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两个人一起握住了纽扣。
“我们要怎么做?”她低声说。
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脖子上,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我们就这么按一下。”他黯然神伤地说。他的眼睛湿了,她的也是。
“说声再见吧,贝尔。”
“再见,威廉。”他颤抖地说,“我会确保凯特过得好好的。谢谢你做的一切。”
他们一起按下了纽扣,她的手指笨拙地缠在他的手指上,直到纽扣变了颜色。
贝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松开了手。纽扣缓缓地落到地板上。她继续拥抱着他,很长时间,两人都盯着前舱,那里有群星在舷窗外眨着眼。
“你拿到那东西了吗?”她悄声问。
他慢慢地点点头,“你身体没事?能看吗?”
“我必须看到它。”
他帮她站起身。尽管体重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他们也都需要帮助。他把她带到船舱后面,经过一个存放杂物和机架的小房间,来到一扇门前。透过门上的窗户,能看见后面就是仓库。在昏暗的灯光下,圣马太的蜘蛛自动机在地板和墙壁上轻快地跑来跑去,正忙着将线缆和衬垫连接、填充到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椭圆形里。
一对虫洞。
她咽了下口水,心中升腾的感觉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她的脸颊湿了。她转过身,贝尔脸上也流下了眼泪。她惊讶地帮他擦掉眼泪,又回过头看那时间之门。
“所有关于宇宙的答案都在那里面,贝尔。”她说。
他点了点头。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