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哪个少女不怀春
第二天一早,苏靛蓝如约来到陆非寻的书房。
陆非寻的书房在德顺堂古宅的主院落,就在待客室的旁边,一楼一个对着庭院景致的大房间里。
偌大的房间,被苏绣屏风隔成两个部分,一边是工作区,一边则是数十排大书架。书架顶天立地高,上面满满都是书,或新或旧,全是与植物颜料相关的书籍。
“陆非寻。”苏靛蓝轻声喊。
陆非寻拿着一本书,从绣竹屏风后走出来。
那一瞬间,苏靛蓝又想起了在博物馆见到他的那一幕,他站在古画前,君子世无双。
“在看什么?”陆非寻沉声。
“在看你。”
陆非寻突然被调戏,转身就走。
“不务正业。”
苏靛蓝赶紧跟上陆非寻的脚步,笑道:“今天需要我做什么?要帮忙查找资料吗?”
陆非寻停在一张书桌前,苏靛蓝看见传统的中式长桌上堆了几摞书,仔细一看,每本书上都夹了书签,密密麻麻。
“这些是?”
“中国传统古画的研究资料。”
“陆非寻,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吗?”
“世界美术史分类复杂,而中国画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分支,这是我个人兴趣爱好所在。”陆非寻沉声:“你想要帮助博物馆修复古画,就必须先了解传统画的构成,否则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我愿意学!”
陆非寻伸手拿起一本线装书,似不经意问:“传统国画的基础知识,你知道多少?”
“山水画、人物画、仕女画、道释画、工笔画、写意画……”
“中国传统画的门类不止这些。”
苏靛蓝掰着手指算:“关于矿物颜料的国画知识,我倒是知道一些。传统中国画里还分为青山绿水和金碧山水这两种。在中国的山水画里,其实先有重彩的山水画,才有水墨山水画。”
“说说你知道的青绿山水名画。”
“例如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还有距今一千四百年,展子虔所作的《游春图》,都是青绿山水里的代表作。”
陆非寻点点头,苏靛蓝一看来劲了。
“至于金碧山水,这个分类大众知道得少一些,它是青绿山水中最辉煌的一种。在传统矿物颜料里有泥金、石绿、石青这三色,用它们作为主色的山水画,都统称为金碧山水画。就刚才说到的《游春图》,它算青绿山水,但若再细分,更应该归类为金碧山水。”
陆非寻注视苏靛蓝。
苏靛蓝有种故意好好表现的感觉,被看得脸发烫。
“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喜欢缠着我爸学做传统颜料,但我爸并不愿意教我这门手艺。”
“为什么?”
“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做这个没前途。以前的手工艺人,老的老,转行的转行,剩下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实在没有什么能力去谋生,只好继续做原来的手艺。制作矿物颜料这门手艺,年轻人觉得辛苦,赚不到大钱不肯学,而已经学成的人,但凡有别的出路的,早就把这门技术丢了。”
“他不想你走这条路。”
“他说过一句话:‘只要活一天就做一天’,他实在不想这门手艺断送在他手里。但是如果让我来继承衣钵,他又实在不愿意。他总觉得自己贫困潦倒一辈子,不想再让我跟着穷了。”
苏靛蓝笑着说,“以前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在房间里看《国画鉴赏》,结果被他发现了,他特别生气,直接进来掀了我的书。那时我为了买这本书,偷偷攒了一个月的钱。”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特别难过,不是因为心疼书,而是觉得对不起他。他省吃俭用攒钱想供我上大学,我却偷偷存钱买这种书。”苏靛蓝望着陆非寻,“后来我才发现他气的不是这个,他是怕我大学报冷门专业,毕业后回来跟他一起当手艺人,怕我像他一样苦一辈子,穷一辈子。”
苏靛蓝看着陆非寻书房里这些书,眼里全是光。
“陆非寻,我特别羡慕你,能够拥有这么多喜欢的书。”
“那这些书你喜欢吗?”陆非寻沉着声问。
“喜欢啊。”
都是珍藏版,谁不喜欢?
“你可以倒追我,追到了这些书就都是你的。”
“噗……”
苏靛蓝差点没绷住,看向陆非寻,只见他神色如常,压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又在看什么?”
“没……”
陆非寻敲敲桌子,接着说:“中国画里,除了你刚才说的那几个分类,还有折枝、界画、没骨、粉本、小品等。折枝是花卉画法的一种,界画则大多用来表现宫廷建筑,没骨则是一种绘画技巧,不用墨线为骨,直接运用颜料去表现事物,粉本类似于西方油画上色之前的素描稿,是中国古代绘画施粉上样前的稿本,小品则是古代文人的随性之作,尺幅一般都不大,有以小见大、隽永警辟的特色。”
“原来传统国画里有这么多讲究……”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陆非寻拿起遥控摁下按键,一张荧幕缓缓降下来,幕布上投射出《东江丘壑图》。
“《东江丘壑图》是明代中后期的绢本设色画,想要修缮破损的绢面处,就要了解中国的绢帛发展史。”
苏靛蓝注意力被荧幕上的《东江丘壑图》吸引。
苏靛蓝愣愣地看了一会,目光复杂,然后默默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记下陆非寻说的要点:“一副古画一般分为几部分,分别是画心、命纸、背纸、装饰等,画心是书画家最初作画用的纸与绢,命纸则是装裱在画心后紧贴绢背的那层纸,因为对古画有很重要的保护作用,就如同画的性命一样,所以叫命纸。背纸则是覆背,指的是一幅画背后的整个裱纸。书画文物修复中,最重要的就是这层画心。”苏靛蓝一边记,一边默背。“东江丘壑图的画心是绢帛,但是用于绘画的绢帛却不一定是明代生产的绢帛。”
明代中国画已经发展到鼎盛时期,现存最早的矿物颜料山水画出自于隋朝,其中已经历了唐、宋、元三朝,到了明朝的时候,无论古人的绘画习惯、绘画技艺还是绘画用品的制作,已经到了很成熟的阶段。绢帛作为中国画的创作载体,也经历了无数次的改良。
五代到南宋时期,除了单丝绢,还出现了双丝绢,如宋徽宗赵佶的《祥龙石图》,作画用的绢帛经线是双丝四十八根,纬线则是单线,这种独特双丝绢,质地细密,灰尘不易沾污,品质特别好,因此宋代的院绢在历史上名气特别大。
陆非寻说:“有时候明朝人用宋朝的院绢作画,所以我们在修复书画的时候,不能单纯以朝代作为依据。”
陆非寻侧身从摞着的资料里抽出一本图集,“这幅画现藏于故宫博物馆,博物馆文保科技部书画组的师傅们修复它时,发现它虽然是清朝的画作,用的却是宋代的院绢。”
陆非寻突然低下身,靠近苏靛蓝:“这幅画还闹过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
陆非寻指着图片上古画的一角,轻声说:“这里有一处破损。”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挨很近,苏靛蓝的心砰砰狂跳。
“中国每一个朝代,都很重视书画的保存,宫中一直养着专门修画的匠人,有一个匠人在修缮这幅画的时候,竟然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拆旧补新。”
“拆旧补新?”
“匠人修复这处破损画心的时候,补上的绢不是自己染的,而是从他人的旧画上拆下来的。生拉硬拽黏到这个缺口里。后来这件事被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师傅们发现了。”
陆非寻讲话时温热的气息一直在苏靛蓝脸颊边萦绕。
苏靛蓝心发痒,声音也有些发软:“然后呢?”
“所以补绢一直都是绢本画修复里的大难题。”
苏靛蓝:“……”
不行,苏靛蓝脑子死机了,只能胡乱应:“嗯,你说得对。”
陆非寻一本正经地站直。
苏靛蓝从陆非寻书房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是飘的。如果不是笔记本上写满了字,她都要怀疑自己到底干什么来了。
回去的路上,苏靛蓝不断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陆总!你怎么能这样?!”
经过一条长廊时,苏靛蓝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声。
张根同的声音传进苏靛蓝的耳朵里。
张根同说:“你为什么骗我?!我是个老实人啊,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可你怎么能利用我打击德顺堂呢?我只会香云纱这门手艺,自己的作坊也倒闭了,这些年多亏德顺堂收留我,这批香云纱出了事故,要不是老刘替我说话,我早被辞了!我要是丢了这碗饭,我去哪赚钱养我那一家子?!”
一道过分冷静的声音传来:“张师傅,你是不是糊涂了。这事怪到我头上了?”
“怎么不怪你?如果不是小陆学问大,德顺堂就毁了!我也毁了!”
“陆非寻学问大?”被诘问的男人明显不悦,“他一个学画画的烧钱浪子,回来继承家业就镀一层金了?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他就再没碰过香云纱,出事歪打正着解决了,整个作坊里的人都开始崇拜他了?”
“陆总,你别这样说小陆总。”
“我爸还没死,人还在疗养院住着,这德顺堂就一个管事的,他陆非寻还算不上。张师傅你记得,即使以后香云纱要选传承人,也是我陆时庭排在他前头。”男人轻轻笑,“你如果还想在作坊里养老,最好懂事一点。”
张根同愤怒:“陆时庭!”
“叫我陆总,虽然我现在不管德顺堂的生产了,但德顺堂实体销售权依旧在我手里,德顺堂的法人代表还是我。”
“不用!”
“你给我多开的那几个月的工钱,我退给你……”
“喵——”
一声猫叫声打断了所有的争执声。有只路过的橘猫蹿向苏靛蓝,苏靛蓝连连退了两步,被发现了。
一位剑眉星目气质有些温文尔雅,眼里却带着狠厉的男人从角落里走出来,看见苏靛蓝有些意外。
苏靛蓝马上绽开笑容:“不好意思,我路过。”
陆时庭盯着苏靛蓝看:“你是?”
“哦,是从临城远道而来,找非寻帮忙的那个女孩吧?”
陆时庭突然一改刚才的表情,热情道:“不错,非寻这些年在外留学,也没做什么正紧事,如果能帮到你最好不过。我是他哥,你可以叫我时庭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和我说。或许,他办不到的事,我能办到。”
“好,谢谢您。”
“不客气,都是做传统手艺行业的人,应该互相帮忙。”陆时庭爽朗笑。
陆时庭说完,并没有打算逗留。他回过头深深看了张根同一眼,笑着问:“张师傅,你不是要回作坊里工作吗?”
张根同不知道苏靛蓝听见了多少,脸都吓白了,说答:“哦,对,我手里确实有点活还没做,我先去忙了。”
张根同慌张擦了擦身上的衣服。一双多年劳作的手早已被薯莨汁泡得开裂,苏靛蓝看见了有些心疼。
陆时庭貌似无意地朝苏靛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跟猫一起过来的,所以没来得及向您打招呼。”
“是吗?”
苏靛蓝腰杆站的笔直,笑着点头。
陆时庭脸上的笑容和气了一些:“最近这一年弟弟主内,我主外,所以我很少过老宅这边来,抱歉招待不周。”
“没有。”苏靛蓝连忙说,然后目送陆时庭离开。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苏靛蓝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第二天苏靛蓝去书房找陆非寻,结果看到楚译在里面整理报表:“楚译,陆非寻呢?”
“非寻哥今天去粤城市区见客户了,上次那一批香云纱正好今天交货,怎么了?”
“哦。”
“有事?”
苏靛蓝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苏小姐?”
“你叫我靛蓝就好,大家都这么熟啦。”
“好吧,靛蓝,什么事?”楚译耳根泛红,都不敢看苏靛蓝。
楚译问缓了一会才问:“你来找非寻哥做什么,有急事吗?”
“也算是吧。”苏靛蓝皱起眉头,犹豫道,“楚译,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非寻和他哥的关系好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楚译打量苏靛蓝,想了想说:“非寻哥和时庭哥关系一般吧,主要是时庭哥不爱搭理非寻哥。”
“为什么?”
“因为时庭哥比非寻哥大六岁,两个人有代沟,玩不到一起。非寻哥刚上小学时庭哥念初中,两个人的共同话题就只有香云纱。二十年前香云纱的市场还没那么差,那时候的德顺堂比现在热闹的多了,一到开工季节,整个伦教镇都是薯莨水的味道。时庭哥和非寻哥从小就学香云纱,但是论天赋,时庭哥水平一般,非寻哥跟开挂一样,一学就会。
我和我妹从小就和非寻哥一起玩,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陆伯父让时庭哥和非寻哥比赛,谁能用同样的时间,把香云纱染得最正宗、最漂亮,谁就可以跟陆伯父一起去香港出差。那时非寻哥和时庭哥都想赢,可毕竟时庭哥年纪大,先学了六年怎么做香云纱,我都以为时庭哥赢定了,结果却是非寻哥赢了。”
“陆非寻这么厉害?”
“那当然了,非寻哥从小学什么都快,尤其是做香云纱需要掌握薯莨汁的浓度和温度,要看晒莨时胚绸的着色度,这些都需要靠天赋。”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非寻哥跟着伯父一起去香港玩了。非寻哥上初中的时候就做得比坊内的老师傅们还好,有时雨季赶工期,非寻哥还会从学校赶回来帮忙。”楚译叹气道,“等到非寻哥上高中的时候,知道时庭哥心里不舒服,就故意装笨了。再后来,非寻哥高三那一年,德顺堂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就再也不碰香云纱了。高考完后,非寻哥执意出国留学,直到去年才回来。”
“没想到陆非寻身上竟然有这么多故事,我昨天……”
楚译立马看着苏靛蓝:“昨天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昨天看到张根同师傅和陆时庭先生在一块说话。”
楚译的表情立马变得不太好看。
“这一次香云纱染整出错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和陆时庭先生有关系?”
楚译讳莫如深,最后才说道:“哎,本来是私事不想说。其实吧,非寻哥都知道。”
苏靛蓝意外,楚译接着说:“去年出那件事以后,伯父都气病了,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非寻哥只好回德顺堂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也因为这件事,陆伯父和时庭哥产生了隔阂,不许时庭哥再碰香云纱。
去年的事故搞得作坊内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乱改变香云纱的工序。按理说,张师傅就算再怎么急得跳脚,也不至于重蹈覆辙。我私下问过刘师傅,刘师傅说他没对张师傅说过那些话,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张师傅被人当枪使了。”
“可是德顺堂出事,对陆时庭有什么好处?”
“人争一口气,时庭哥也不是故意搞出去年的事情,他只是对待传统手艺的态度没那么端正,觉得这就是一个赚钱的工具,既然香云纱现在卖得好,国家也支持非遗产品市场化,那就最大程度加大量产,他也不是故意要砸香云纱这块招牌。”楚译顿了一下,说,“去年非寻哥接手德顺堂以后,合作商又回来了,今年订单量比去年还多了百分之十,假如这是一场比拼的话,那么时庭哥又输了。”
楚译笑了笑:“所以时庭哥大概……不想让非寻哥这么顺利吧。”
可是……假如把香云纱泛化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而这真的是一场比拼,那么输的应该不仅是香云纱染整工艺这个非遗技艺种类,而是整个国家吧?尤其是在这个非遗传承困境已经很凸显的时代。
苏靛蓝感慨:“幸好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说完,苏靛蓝又觉得不对,于是跟着楚译一起发愁:“但是矿物颜料的手艺传承,好像比香云纱染整技艺的传承更难,至少你们是抢着做,而我们家,我爸压根不希望我碰这门手艺。
“难啊,都难。”楚译道,“非寻哥私底下夸过你,他说香云纱染整工艺里有依靠自然资源的地方,例如薯莨和河泥。薯莨我们可以种植,河泥资源虽然这些年越来越匮乏,但还是有得用,尤其是非寻哥刚掌握的铁还原菌技巧,也可以有效预防未来河泥资源匮乏的局面,但是你们矿物颜料制作技艺的传承可就比我们难多了。非寻哥说了,现在国内很多好的矿物颜料矿脉已经枯竭,挖不出制作颜料的矿石了。”
苏靛蓝点头,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确实是这样。他夸我什么?”
“非寻哥夸你一根筋,有这个钻研的毅力不容易,现在像你这么认真,又这么傻的女孩不多了。”
“……”苏靛蓝骂了一句粗话。
“你真的确定他是在夸我吗?你是不是对夸人有什么误解。”
“呵呵。”楚译一直笑。
苏靛蓝真觉得这个五毛钱的天聊不下去了。
之后两天,苏靛蓝看陆非寻的眼神都有些幽怨,尤其是与陆非寻一起整理《东江丘壑图》的修复资料的时候。
咚咚——
陆非寻修长的手指叩击楠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刚才说的要点,你记住了吗?”陆非寻低沉的声音在书房中回荡。
“啊?”
“走神了?”
苏靛蓝用手懊恼撑住额头,看来人真的不能高估自己,越想找回场子,越容易丢面子。
“我在思考比较深奥的高层次问题。”苏靛蓝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陆非寻故意问:“既然不是走神,那么我把刚才说的内容重复一遍。《东江丘壑图》的画心用的是宋朝的院绢,这幅画在乾隆年间,宫中的匠人曾修复过一次,当时重新装裱时,用的是什么纸?”
“乾隆时期的高丽纸?对!前人把高丽纸揭得很匀很薄,用来当锯条。”
陆非寻深深看了苏靛蓝一眼,不再勉强:“既然累了就休息一会,你这两天也记了不少资料。”
苏靛蓝松了一口气:“好!”
“今天博物馆科技文保部的沈主任打来了电话,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先听好消息。”
“《东江丘壑图》的画心体检工作昨天完成了。好消息是原本博物馆认为它只有一处破损,这次却发现整幅画出了新的问题。画上固色用的胶质变性了,颜料从绢上游离而出,渗入绢中,整幅画在高倍数放大镜下,有些地方都变黑了,所以整幅画将进行整体修复,包括洗、揭、补、托、全。”
大坑没填好,又查出旧疾?
苏靛蓝欲哭无泪:“这算什么好消息?!”
陆非寻沉声:“《东江丘壑图》属于现存保存得较完好的文物,级别虽高,却一直不在待修复的名单中,这次扫描出许多新问题,就意味着国家会投入更多人力与物力去修复它,也意味着《东江丘壑图》有了调用国家珍稀修复物资的权限。”
苏靛蓝陷入沉思。
陆非寻说:“在文物修复里有一条原则叫修旧如旧,指的是修完的文物,应像从没损坏过一样。”
“这个我知道,这对修复古画的人要求很高,对修复的资源要求也很高。”
例如,宋代的绢本画,它的画心破了,最好的修复方式是寻找到相同质地的宋代绢帛,用文物修复文物。
“以前的人修复文物质量特别好,就是因为他们能用到很多特殊的修复材料,像宋代的绢、明代的锦、清朝的纸,那个时候这些东西还不算那么珍贵,可在今天,这些东西本身都已经是文物了。”
“的确,补绢时只有找到与画心质地、颜色都相近的绢帛或经纬线,才能做到修旧如旧。”
苏靛蓝兴奋道:“陆非寻,如果在《东江丘壑图》修复时,他们可以从库房里申请到宋代的院绢,这样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染了?”
“坏消息是博物馆里没有质地和颜色都与之相近的宋绢。”
“所以还是要染?”苏靛蓝苦着脸。
陆非寻似笑非笑,不回答。
“啊……”苏靛蓝陷入崩溃中。
“你这不是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这全是坏消息。”
之后几天,苏靛蓝忙进忙出,总是不见人影,期间有一次到陆非寻书房去,也只简短逗留了几分钟。
苏靛蓝去书房找陆非寻的目的很明确。
“我想从库房里拿一些丝绢出来做实验,可以吗?”
“可以。”
陆非寻答应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楚译十分想念苏靛蓝。
夕阳西下,陆非寻和楚译在草场上例行公事查看莨绸时,楚译忍不住问:“非寻哥,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吓到人家了?”
陆非寻看了楚译一眼。
“我是说……”楚译被陆非寻的目光吓得把剩下的话噎了回去,改口道:“如果那幅画真修不好,她爸可能会被公诉,有个过失破坏文物罪,要判刑的,你干脆再多帮帮她……”
陆非寻身形挺拔,腿格外长,随便迈几个大步,就把楚译甩在后头了。
“非寻哥!”楚译只好小跑跟在后头追。
看清陆非寻是往西厢走的时候,楚译突然就怂了。
西厢房里有三间客房,都是平时接待来考察的客人用的,最近常住的只有苏靛蓝一个人。因为怕苏靛蓝不方便,还安排了刘叔的媳妇时不时过来照看一下,帮苏靛蓝买点东西。
陆非寻踏着霞光走进小院子的时候,看到的是苏靛蓝穿着背带裤,扎着高高的马尾,吃力搬着快递箱的样子。
一米六五的身高,搬着垒得比她半个人都高的箱子。
陆非寻伸手接过,苏靛蓝愣了一下,发现来的人是陆非寻的时候,笑得眼睛都闪闪发亮。
“怎么是你?”
“路过。”
怎么可能是路过?他这个点都会去草场上逛一圈,结束之后还会回到作坊里去看一看,作坊和西厢是两个方向。
苏靛蓝看破却不说破。
陆非寻问:“怎么穿成这样?”
苏靛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语气里洋溢着一丝兴奋:“最近忙着做实验,总是搬上搬下,穿裙子不方便,还是这样好一些。”
“做什么实验?”
“秘密。”
苏靛蓝的笑声,就好像要让听着的人痒到心里去似的。
陆非寻跟着她走进院子,看到树与树之间被拉上了一条细绳,绳上挂了不少小片的绢布料子,每一种料子看似一样,其实都不尽相同。虽然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陆非寻却还是能敏感发现,这些绢布颜色不一。
“你最近都关在这边做这些实验?”
“你看出什么来了?”苏靛蓝不答反问。
“你晾起来的十五块绢布,分别是十五种浓稠度不同的薯莨汁染出来的丝布,这里一共有十三种颜色,其中有两组布料的颜色重复了。”
“连这个你都能看出来?”苏靛蓝激动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植物染料在染布的过程中一定要加入媒染剂,媒染剂运用的过程中,种类和剂量的不同会影响到布料的效果,例如上色程度、固色程度。温度不同,最终的颜色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差异。”
苏靛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陆非寻脚步顿了顿,主动说:“下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来问我。”
苏靛蓝意外地看着陆非寻,红了耳根。
苏靛蓝以为陆非寻是心血来潮看看她,没想到他帮她搬完快递箱子以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苏靛蓝的心思都挂念在箱子上,实在等不到陆非寻离开,先忍不住干起了正事。
苏靛蓝拆开箱子,打开后里面出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荩草?葎草?飞机草?槐米、栀子、黄檗和核桃皮?”
陆非寻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么?”
“这个年纪的女孩只有网购核桃,少有网购核桃皮的。”真是个特例。
苏靛蓝笑着整理,把这些植物染料的原料清洗、归类、然后剁碎。
“这几天你都在弄这个?”
“是啊,研究如何染整绸布,还请人帮忙在院子里架起了一个小锅。”
陆非寻沉默陪着苏靛蓝弄这些东西,苏靛蓝要烧火时,陆非寻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干柴,帮她把控火候。
“陆非寻,你也会烧火吗?”
“香云纱也是这样染出来的,之所以这门手艺需要经验丰富的师傅来把控火候,就是因为植物染料在染整过程中对温度的要求极严格,凉一些不行,太热也不行。”
微弱的火光倒映在苏靛蓝的眼里。
陆非寻看见了,沉声说:“小时候常做。”
苏靛蓝默默笑了,心动如擂鼓。
一整个晚上,陆非寻都在为苏靛蓝打下手,说是帮忙,不如说是在指导,指出苏靛蓝染绸过程中不规范的地方,解了她不少疑惑。
“为什么天然植物染料在染色的过程中,要不断的煮、浸、晒?如果在染布的过程中,不加入媒染剂会怎么样?”
“不加入媒染剂固色效果就会差一些,现在市面上的纯天然植物染料,主要用明矾、硫酸铜和硫酸亚铁做媒染剂。像茜草,用明矾固色效果最好。”
苏靛蓝在心里做小笔记,又问:“如果我想要用纯天然的植物,染出像《东江丘壑图》绢面那样的颜色,你推荐用什么植物来染?”
“荩草、槐米、栀子和黄檗都是黄色类的植物染料。”
苏靛蓝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摞树叶:“陆非寻,还有这个。”
“杨梅叶?”
“没错,前头院子里摘的。”苏靛蓝指了指外面,“我试了二十几种黄色系的染料,努力染出和绢面一样的颜色。为了试验成功,我连外头的杨梅叶都摘出来做试验了。”
陆非寻淡漠的目光都变得柔和。
“嗯。”
“我看书上有写到,杨梅叶可以染出茶黄色,可我无论怎么试验,只能染出淡琥珀色。”
“杨梅叶在染色的过程中也需要媒染剂助染,很少有人知道。如果想要染出茶黄色,加铜盐媒染剂,如果想要染出鲜米黄色,加铬盐媒染剂。”
“原来是这样。”苏靛蓝恍然大悟。
陆非寻突然很想伸出手,揉一揉苏靛蓝的脑袋。
“关于天然植物染料的染色,可以参考香云纱的染整技艺,有什么不懂的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你的号码。”
陆非寻伸出手,苏靛蓝拿出手机递给他。
陆非寻接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存完之后,没说太多的便离开了。
等陆非寻走出院子,苏靛蓝赶紧打开手机看,陆非寻给自己备注姓名竟然是:非寻。
苏靛蓝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一丝丝甜意从心里往外冒。
确定陆非寻真的走了后,苏靛蓝再打开自己的手机通讯录,偷偷把另一个名为“陆大变态”的联系人名片删掉。
哪个少女不怀春,完了……她是真完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