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银钩在眉,星辰在眼。

濒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

弥渡下葬的时候没有棺材,只有一张破草席。沙子绵软,无孔不入。她静静躺在那里,听见汹涌的流沙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涌进她的耳朵里,落在她的脸上。然而灵魂和躯壳分离,耳边沙声震天的时候,神识却漂浮在高处。可能是停于一株沙棘的顶端吧,俯视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用一片竹篾刨挖她身上覆盖的沙土。

她被埋得并不深,大概只有两尺左右,如果有力气,一撑身子说不定就能坐起来。可惜现在不行,她控制不了四肢,得有人帮忙。

她从枝头飘下来,蹲踞在道士对面,仔细端详他的脸,瘦瘦的,有点脏,但是眉目清和,应该是个好人。他挖得很快,沙子扬起来,压住他的袍角。终于看见草席的边缘了,他丢了竹篾两手去掣,奋力向上一提,把草席拽出了沙坑。

弥渡很高兴,欢呼雀跃,向他道谢,他听不见。他撕开草席上的一个豁口,露出她的脸,弥渡借着月光仔细看,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清自己的长相。和铜镜中的倒影有差异,原来天庭更饱满一些,下巴更玲珑一些。她和这里高鼻深目的胡人不同,她有柔和的轮廓和五官,同这个道士一样,都是中原人。

道士拿袖子拂去她脸上的沙土,拍打她,掐她的人中。弥渡起先有点事不关己,后来感觉到疼痛,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附进去,像落进一个无底洞,不停下坠,重重落地,四肢百骸被击得粉碎。

道士喂了她一点水,燃烧的食道和胃瞬间淬了火,冷却下来,她能发出声音了。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悲凉的语调,哀凄唤着“阿耶”。

其实她并不知道她的阿耶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活着却被下葬。她的记忆有断层,是一截一截的。比如她记得某个场景,深幽的庭院里,累累花树下,两个总角的孩子坐在台阶最上层吃胡饼……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弥渡,也许是取自家乡的某一个地方、某一条河流,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她的记忆里没有痛苦。

道士把她带回他落脚的地方,是鸣沙山崖壁上众多洞窟中的一个。道士的俗名叫王朗,敦煌人都叫他王阿菩,意思是像菩萨一样慈悲。

一个道士却被唤成菩萨,这里佛教相比道教更鼎盛。王阿菩给她食物,她略好些了就坐在栈道边缘,边吃边眺望茫茫戈壁,头顶是朗朗星光,饼屑落下万丈深渊。

王阿菩蹲在她旁边,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她说:“我叫弥渡,不知道从哪里来。”

王阿菩看她的目光越发怜悯了,稍后又释然,“懂得越多,烦恼越多。都忘记了,才能涅磐重生。”他笑了笑,“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以后就叫莲灯吧。《大正藏》里说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希望你四德兼备,从今天起,做一个崭新的你。”

于是弥渡这个名字就随着沙坑一起被填埋起来,她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很洁净,很光辉。那年她十三岁。

她和王阿菩相依为命,她曾问过他为什么来敦煌,他说为了完成好友的遗愿。

王阿菩的朋友是个有理想的僧人,立下宏愿要将佛教发扬光大,夜以继日在石窟中作画,画神众和伎乐天。但是世人不理解他,他孤身一人染病圆寂,事隔几个月才被发现。

“他没有走完的路,我来替他走。虽然我是个道士。”王阿菩笑的时候,唇边有深深的纹路。这里的气候中原人终究难以适应,他来敦煌五年,人已经苍老了十岁。

莲灯看着那片墙,墙上绘满了裙带飘扬,凌空奏乐的飞天。她说:“这个洞窟里的神仙有张相同的脸。”

王阿菩的笔尖顿下来,退后几步审视,怅然道:“我画的其实一直是同一个人。”他化开颜料,继续填充菩萨的裙裾。

莲灯想那个人必定是王阿菩的心上人。她从洞窟里走出来,远望城廓,城里灯火阑珊,还不及天上的星明亮。她坐在沙丘上,脚下的沙子呜呜作响,她捧着脸哼唱:“红狐狸红狐狸,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你的窝在哪里?在彩虹的尽头,月亮城以西……”

歌声渐渐低下去,今晚月色分外皎洁,沙丘那头平整的表面上出现一个黑影,匍匐着,慢慢向前蠕动。莲灯拍拍袍子站起来,看不清是什么,也许是只羚羊,也许是匹骆驼。她蹭地抽出弯刀走过去,距离比她想象的要远,她向前跑,靴子里灌满了沙子。走近时才发现是个人,那人趴在地上,两条手臂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姿势,一动不动。

莲灯的胆子一向很大,她用刀尖挑了挑他的头发,“喂,你死了吗?”

没有声息,可能真的已经死了。她很失望,如果是个动物,可以宰了带回去,给王阿菩加菜。

她叹了口气,打算离开。因为王阿菩不让她接触陌生人,以前白天是不能走出鸣沙山的,直到半年前安西换了都护,才许她晚间在外走动。

她正准备转身,一只手按在她的脚背上,沙砾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救救我……”

原来她还活着,听嗓音是个姑娘。莲灯扶她坐起来,摘下水囊喂她,她一定渴了很久,把水囊高举过头顶,直着嗓子往下灌。水流得太急了,呛进她的鼻子里,她把剩下的水浇在头上,成绺的头发粘在两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艰难地对她笑笑,“有吃的吗?”

莲灯急忙掏出一块烤饼递过去,她狼吞虎咽吃完了,仰天倒下,又不动了,最后莲灯把她背回了洞窟里。

她身上有很多刀伤,有的伤口很深,看得见骨头,王阿菩说她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莲灯在一旁打下手,看着王阿菩替她包扎。血污下的衣裳华美,腰间还别着一柄金银钿装横刀,看来不是普通人。

王阿菩是男的,只能处理四肢的伤,胸背上的太隐秘了,还需莲灯动手。莲灯仔细替她清洗了嵌在肉里的沙子,然后上药包扎。她一直不醒,昏迷中谵语连连,莲灯抱着两膝坐在她身旁,一直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恢复意识,说她叫昙奴。莲灯问她,“你是被仇家追杀的么?中了那么多刀!”

昙奴扬了扬眉,“没什么,打架。”

于是晚间的沙丘上多了一个人,和莲灯并肩坐着,她听莲灯唱歌,莲灯听她讲故事。

昙奴绘声绘色描摹的世界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故事里有丰艳的美妇、热情洋溢的诗歌,还有一个空前繁荣的都城,叫长安。莲灯当时咦了一声,“我听过这个地方,名字真美。”

“是王阿菩告诉你的么?”昙奴说,“你应该知道的,你是中原人,长安是中原都城。”

可是莲灯对以前的事没有更多的记忆了,想了很久,尴尬地笑道:“我只记得这个名字。”

昙奴枕着后脑躺在沙丘上,“你真奇怪,为什么想不起以前?”

莲灯没有把自己的来历告诉她,随口道:“可能是生了什么病吧!现在也很好,自由自在,就像洞窟里的神仙。”

“你没有父母么?王阿菩看不出年纪,但应该不是你父亲。你不想找回自己的爷娘?”

莲灯淡淡的,“王阿菩说不知道我的爷娘是谁……你呢?你的爷娘在哪里?”

昙奴说:“我是孤儿,从小在定王的军营里长大。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经过层层选拔成为定王的近侍,为定王效命。我们这些人没有未来,随时可能会死,所以不需要父母。”

莲灯对官阶不太了解,反正王应该是级别很高的大官,“那你还回定王身边去么?”

昙奴嗤地一笑,“傻子才回去。我们奉命为定王铲除异己,经过一场很残酷的厮杀,我受了重伤。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在半道上,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卖命?”她顿了顿又道,“可能你也是个孤儿,你的名字与佛有缘。”

她说不是,“我以前叫弥渡,莲灯是王阿菩给我取的。”

昙奴却有些诧异,“你叫弥渡么?姓什么?”

姓什么她说不上来,昙奴自顾自道:“我记得安西有位副都护,他有个独生女,曾经带到定王府做客,名字就叫弥渡。可是百里都护在两年前因通敌罪伏诛,妻女也遭连坐……”

莲灯没有听她说完就跑回了洞窟里,追问王阿菩自己的身世,王阿菩看了昙奴良久,“救你救错了。”

昙奴面红耳赤,但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王阿菩希望莲灯有个平顺的未来,那些深仇大恨能不追究就不要追究。她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战将,不可能勾结突厥。但是朝中风向不稳,利益牵扯太多,她一个孤女,知道了真相也只有徒增烦恼。

莲灯倒很平静,“我想去中原看看,明天就动身。”

王阿菩和她相处两年,能够猜到她的想法,但他不愿意她这样做,“我救你,是想让你活下去。你阿耶的案子翻不了,你没有这个能力。”

其实她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感受不到刻骨的仇恨。只是有种复仇的天性,要给爷娘一个交代。她摇了摇头,“我不想翻案,我有我的打算,事情办完了我还回敦煌来。”

她说得很坚决,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怒,但心沉似铁。

王阿菩知道难以改变她的决心,很多事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他无法左右她的人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安排好退路。他瞥了昙奴一眼,“你的命是她救的,如果要报恩,就将她安全送抵长安。”

昙奴正羞愧得无地自容,听了他的话忙长揖下去,“一切因我而起,敢不如命。”

他又取出一块木牌交给莲灯,切切叮嘱:“守住自己的秘密,即便是父族母族,亦不能投奔。到了长安,找到这个地方,求见国师临渊。我和他有些交情,他虽然不问俗事,但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应都会替你安排妥当的。”

莲灯双手把木牌接了过来,低头看,繁复的纹饰中央有四字篆书,婉而通地刻着太上神宫。

没想到王阿菩不声不响,居然认识那么厉害的人物。关于国师临渊,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传奇了,昙奴讶然张大了嘴,团团绕着王阿菩打转,“我听说自大历建国起临渊就任国师,至今一百六十余年,如此算来,国师少说也有一百八十岁了。他是不是神仙?普通人哪里能活那么久,我猜他一定得道了。阿菩结交他时他多大年纪?阿菩与他走得很近么,给我们讲讲吧!”

王阿菩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人不能太好奇,不该知道的不要胡乱打听。”又对莲灯道,“咱们定个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你必须回敦煌,助我完成壁画。长安不是久留之地,时候耽搁得太长,对你没有好处。记住我的话,三年后回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莲灯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回来找你。可如果我死了,阿菩要保重身体,别像你的和尚朋友那样,圆寂了都没人发现。”

她和昙奴退出来,回到她们的洞窟里。没有点灯,月正当空,坐在洞口,银辉洒在踢踏的靴子上。莲灯对那位国师一无所知,扭身问:“你刚才说国师有一百八十岁了,人能活那么久吗?我没有走出过敦煌,不知道中原的情况,国师究竟是干什么的?”

昙奴道:“你听说过太史局么?掌记载史事﹑编写典籍﹑起草文书、兼管天文历法等事。太史局最大的官是太史令,不过那是前朝的旧称,到了本朝不设太史令,太史局由国师一人掌管。据说大历开国初期朝政不稳,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的大将不甘屈居人下,曾率大军欲破皇城。彼时太祖受困,是国师登城楼,以一人之力击退三万大军。国师没有姓,只知道叫临渊,常年隐居在太上神宫。连陛下想见他都要移驾亲访,可见是多尊贵的大人物。王阿菩同他有来往,说明阿菩的出身也一定不俗。”

莲灯听得云里雾里,“他会呼风唤雨么?会撒豆成兵么?”

昙奴耸肩道:“那就不清楚了,我想应该是会的,否则如何破三万大军?反正不管会不会仙术,天文地动、风云气色、律历卜筮必定精熟。咱们这趟若能求得国师相助,要杀个把人还不容易么。”

莲灯抚抚木牌上的字迹,“王阿菩说他不问俗务,我想他是跳出三界外了,未必愿意帮我。一百多岁的人,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君王要见,也只得屈尊前往。我们到了长安,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去惊动他老人家。毕竟我是去报仇,牵连无辜不好。”

昙奴忖了忖,“也是,中原人说清白一辈子,最后坏了名誉,叫什么?”

“晚节不保。”莲灯想都不想答道。

昙奴说对,“就是这个!”她虽然也是中原人,但自小生活的环境只教导他们如何卖命,读书习字概不注重,所以她对中原文化还没有莲灯懂得多。不过莲灯很佩服她的见识,她讲述长安可以讲得人浮想联翩,莲灯觉得有她在,应该会少走很多弯路。可是后来证明对她希望过高了,其实昙奴就是半瓶醋,所见所闻全是道听途说,她从来没有真正去过长安。

王阿菩给她们预备水和食物,靠以前替人写经的积蓄买了匹骆驼。第二天傍晚她们准备上路了,临走他没有去送她们。莲灯站在山脚下回望他作画的洞窟,洞里点着油灯,有亮光倾泻,但是不见他的踪影。昙奴怅然问:“我们走了,阿菩会不会寂寞?”

莲灯没答话,翻身上骆驼,把昙奴也拉了上去。

骆驼走得很慢,但却是丝绸之路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河西走廊漫天风沙,换做马,恐怕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骆驼一摇三晃走过嘉峪关,向酒泉进发,敦煌离长安三千六百多里,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达。

莲灯自从被王阿菩救下后,便没有离开过鸣沙山,突然长途跋涉,感觉很新奇。但沙漠的边缘依旧是沙漠,沙漠里也有小山包,山体的岩层比较松散,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留下不同宽浅的沟槽。她们走在六月里,六月正是最热的季节,白天不能行动,只得早晚赶路。朦胧中看到这种支离破碎的地貌,就如一座座斑驳的高塔,写满了沧桑和荒凉。

驼铃当当,在大漠上回荡。昙奴问她,“你打算怎么报仇?长安那么多人,会不会有误伤?”

莲灯控着驼绳,月亮的清辉在她眼里洒下一层浮光,“听说都护不是小官,要扳倒,总要废一番工夫弹劾。我会想办法打探,等确定了再动手。”

昙奴哦了声,“你的身手好吗?单打独斗一次能撂倒几个?”

莲灯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打架了,上次还是在一年前,因为一队波斯马贩子途经月牙泉,把死了的牲口扔进湖里。干旱地区的人都知道,水在沙漠里比金子还宝贵,周围的人都靠月牙泉生存。腐坏的尸体污染了水源,简直比挖坟掘墓更可恨。那天她恰好站在山头往下看,然后匆匆赶去,马队有十几个人,还有一条狗,全被她打趴下了。

她耙了耙头皮,“二十个没问题。”

昙奴觉得很意外,转而用一种自夸的口吻赞许她,“还不错,至少不会拖我后腿。”

莲灯回头笑了笑,露出雪白的一口银牙。

两个女孩子同行,即便是奔着报仇去的,也走得不慌不忙。路过酒泉夜市的时候四处逛逛,各选了一顶中原人称作幕篱的帽子戴上。这种帽子的帽沿上缀有细纱,长及脚踝,可以遮挡风沙,比胡人眼睛部位开天窗的障面强多了。傍晚走在沙丘上,突然发现半空中有海市蜃楼,又驻足看了很久,看到鳞次栉比的灰瓦屋舍,还有宽阔的大路和招展的酒旗,景致与大漠不同。不知是哪里,也许是神仙住的地方。

复向东,走走停停,没有规定必须什么时候到达,一直在赶赴的路上。渐渐行至甘州境内,甘州在河西走廊的中段,这里有大片的绿洲,还有祁连山上皑皑的白雪。气温和沙漠也不同,好在甘州的八月还能忍耐,便远远跟着一队胡商,在城外的一片开阔地上安营扎寨。她们有自备的帐篷,三根竹竿搭起锥型的架子,上面覆上厚毡,就能在底下将就一晚。边陲长大的女孩,没有那么斤斤计较,她们犷悍豁达,生存能力极强。头顶一轮月,面前生一堆火,烤饼飘出淡淡的香味时,就觉得很满足,很快乐了。

昙奴躺在草地上计算,“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千里,还有两千六百里。骆驼慢,一天最多走二十里,换上马,可以翻倍。这么算来,两个月后可以到长安。你说长安十月会不会下雪?”

莲灯脸上茫然,“敦煌通常要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没有去过长安,不知道。”

昙奴说:“敦煌下雪时间太短,有时候还盖不住沙丘。我曾听宿卫说起,长安的雪下起来很大,有棉絮那么大。下一夜,就能没过小腿肚。”

莲灯听后倒是很向往,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好,“那有多冷啊,到时候还得添衣裳。”

昙奴哈哈大笑,“王阿菩不是让我们去找国师么,连皇帝都要逢迎的人,一定很有钱,不愁没衣裳给我们穿?”正说着,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她顿住了话头,和莲灯面面相觑。

莲灯提刀一跃而起,“是个姑娘,肯定遇到麻烦了。”她没等昙奴,一个人趁着夜色悄悄潜了过去。

喊声是从龟兹人的营帐方向传过来的,莲灯伏在一处略微突起的土丘后,看见圈禁牲口的木栅栏里有两个人正撕打。魁梧蛮狠的男人摔倒了女人,一脚踩住女人的裙角,狞笑着撕开了女人的衣襟。

昙奴挨在她身边,咬牙骂道:“畜生!”

莲灯似懂非懂,但知道绝对不是好事。不过真要相救,还是有些犹豫。看那个女人的打扮似乎也是龟兹人,别人族中的事,随意插手恐怕会惹麻烦。

可是昙奴没想那么多,抽刀便杀了过去。好在那里偏僻,龟兹男人为避人耳目,特地选了远离大帐的地方施暴。昙奴的身形矫捷得像头豹子,只一个错眼,那龟兹男人便无声无息栽倒在了地上。

被剥出一身白肉的女人呼呼喘气,却没有因为见了血大喊大叫。她合上衣襟站起身,扶了扶头上簪环。用龟兹语咒骂着,狠狠在尸体上踹了两脚。然后笨拙地翻出栅栏向前狂奔,一面回身招手,“别看啦,跑吧!”

于是队伍又扩充了,救来的龟兹女人自己买了坐骑,一副要跟她们亡命天涯的架势。

“那个猪猡是商队的萨保,萨保就是首领的意思。我叫转转,是伎乐……伎乐懂么?”她两手相接,波浪一样环绕在艳丽的脸颊旁,在她们面前载歌载舞,“就是这个,舞乐。龟兹伎有很悠久的历史,中原人喜欢看我们跳舞,也喜欢龟兹乐。我不能回商队去了,你们杀了萨保,回去会被他们绞死的。我要跟着你们,我会赚钱,不用你们养活。”

莲灯有点为难,“我们自己尚且前途未卜,带上你不方便。”

昙奴救人是一时冲动,现在也觉得麻烦缠身,便皱着眉头责怪转转,“既然他是商队的萨保,那你有什么可叫的?”

转转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重申:“我是伎乐,不是乐妓!我出卖自己的歌舞,但是绝不出卖身体!你们要去中原么?我可以给你们带路。我去过中原很多地方,江南、长安、洛阳……我还结交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你们带上我,我很有用处,真的!”

这么一说,果然是很有用处,能带路,有人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充当诱饵。莲灯和昙奴笑起来,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加入。

多个人,也更热闹了,转转是个风趣的姑娘,她无牵无挂,和她们一样。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凑在一起是缘分,昙奴和转转没有生活目标,一切大方向来自莲灯。别说莲灯要报仇,就算要上天入地,她们也愿意一同前往。

有了转转,一路上再也用不着兜绕了。九月初进入关内道,走得不甚匆忙,一晃眼的功夫到了十月,长安便近在眼前了。

莲灯没有来过长安,长安的繁华以前只在书里看过,身在其中,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各处留意,仔细观察,长安贵族女子的装束比她想象中的开放,上等面料做成宽宽的领褖,领下洁白的皮肤在帷帽垂挂的轻纱后若隐若现,让她想起壁画上的菩萨,温柔艳情,又大气端庄。

“长安好吧?”转转笑道,神情仿佛是在炫耀她的家乡,“这里富庶繁华,还有很多诗人和书法大家。长相思,在长安……你们听过这句诗么?”

莲灯迟迟看她,“你有喜欢的人了?他在长安?”

转转含羞点了点头,“只不过是单相思。有一次乐坊邀龟兹乐师献艺,我在台上看见一位郎君。小郎君二十上下年纪,生得眉目朗朗,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人如珠玉一样。”她脸颊酡红,连声音都变得旖旎起来,“他穿着绣金的袍衫,乌黑的头发高高束着……可惜歌舞散后他就离开了,我向人打听也没寻见他的下落,不知是谁家公子,家中可有妻房。”

昙奴哦了声,“难怪你那么热心陪我们来长安,原来是为了圆你的相思。”

转转摇了摇手上马鞭,“也不尽然,长安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地方,这里满街都是才情纵横的诗人,遇不见小郎君也不要紧,我可以另择佳偶。”

莲灯和昙奴立刻对她的立场不稳表示唾弃,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倒也懂得变通。不过她们生活的地方几乎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黄沙漫天作养不出她描述的那种长相,如珠如玉究竟是什么,完全不可想象。

“所以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不管遭遇多大的变故和挫折,哪怕目的不能达成,只要能轰轰烈烈爱一场,也算不虚此行。”转转见多识广,年纪是她们之中最大的,满脑子缠绵悱恻。莲灯和昙奴对此一窍不通,她试图引导她们,无奈再多感悟,也是对牛弹琴。

不过现在委实不是讨论风花雪月的时候,长安多客商,治安也尤为注重。这里是帝国的中心,城防比边陲强百倍。人口多,房舍也多,正正方方的里坊,每坊人员都有定数。府兵往来巡逻,看见可疑的便上前盘问。她们一直在敦煌,官话说得不流利,加上转转的长相一看就是西域人,于是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那天初到,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徘徊在街市,迎面走来两个身穿甲胄的府兵,单手一抬,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从何处来?到长安是投亲还是靠友?可有过所?”

所谓的过所,就是通过水陆关隘时必须出示的交通证明。大历为保证正常的商业贸易往来,实行严格的过所制度。她们这一路为躲避盘查大费功夫,可惜抵达长安,最后还是撞到刀口上了。

莲灯摸了摸怀揣的木牌,原本不打算立刻去太上神宫的,眼下形势逼人,长安不像大漠,恐怕不好糊弄。京畿遍地兵士,万一起了冲突,只要他们声张起来,势必一呼百应。她们刚到这里,还是大事化小为好,便揖手道:“路上匆忙,不慎将过所丢失了,正准备去补办。我们从敦煌来,欲往太上神宫。”

府兵抬眼审视她,仿佛那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是种亵渎,锐声道:“你可知太上神宫是什么地方?”

莲灯谦卑一揖,“是国师清修之所。我师父是国师挚友,命我来长安拜见国师。”

府兵对她们的身份无从判断,脸上神情显得狐疑,“拜见国师?你们?”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觉得不可信,恶声恶气道,“不管去何处,无公文私从关门过,徒一年。关不由门,津不由济而度者,徒一年半。拿不出过所就押你们去见官,还有这龟兹女子,可是你们贩卖来长安的?”

转转眼看毫无通融的余地,忙赔笑道:“侍官误会了,奴奴是她们半路上捡回来的,她们是好人。”那两个府兵不听她解释,伸手要拉人,她尖叫着上前阻拦,“慢来,我认识中书令尚定芳尚相公!”

府兵们斜眼觑她,“满嘴胡诌!先是国师,后是中书令。”冲昙奴一努嘴,“你呢?难道认得当今圣上?”

昙奴是急性子,见他们挑衅便要拔刀。亏得莲灯了解她,抢先一步将她的手压回去,掏出木牌让府兵过目,“京畿重地,不敢有假话。请容我们去太上神宫,等见了国师,一切自有交代。”

两个府兵顿住了,这牌子确实是太上神宫的信物,若果真和国师有牵扯,别说他们,就是上大夫,只怕也不好交代。

“无论如何……”其中一人舔了舔唇道,“还是先随我们回牙门。我等不敢擅作主张,须回禀上锋,请上锋定夺。”

武侯府肯定是不能去的,去了那里难免要验明正身。昙奴是定王家奴,她是罪臣之后,转转又和商队萨保的死脱不了干系,这样查下来,三个人简直称得上虎狼一窝。莲灯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放她们走,那么一场恶斗在所难免。

她和昙奴对视,昙奴一点就通,暗暗握住了拳,准备伺机而起。

正是暗流涌动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哒哒的马蹄,一人控缰停住,高声质问:“出了什么事?”

那两名府兵叉手呼将军,“这三人从敦煌来,身上没有过所,末将正要拿她们回府武侯府,听候发落。”

马上人哦了一声,“从敦煌来……敦煌距此三千多里,水路关禁少说上百,竟能避开盘查抵达长安,不可思议。”

莲灯抬头看,那是位穿着明光铠的年轻人,胸前护心镜在阳光下亮得耀眼。他脸上似笑非笑,神情疏懒而雍容。视线与她相接,唇角笑意渐隐,“来长安什么目的?城里有没有亲友投靠?”

莲灯重新估量双方实力,事情有点棘手,官职越高越难周旋。只是没等她回话,边上府兵向上敬献木牌,“据说要前往太上神宫,求见国师。”

木牌落进他手里,他翻来覆去看,没有要交还的意思。莲灯也沉得住气,两眼只管盯着,语调依旧从容,“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位将军却不然,寒着嗓子道:“牌子是死物,来路尚且存疑。国师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若你们妄图对国师不利,到时候守军项上人头难保。这牌子先由本将代为保管,待事情查明了,再去太上神宫告罪不迟。”

昙奴哪里容得他戏弄,纵身向木牌夺去,“要抓就抓我,信物还她,放她去找国师。”

昙奴拼杀起来不留余地,大漠上的人,一旦结交肝胆相照,在她看来自己的命是莲灯救的,她随时做好了为报恩牺牲的准备,因此招招势如雷霆。

两人对垒,昙奴不落下风,莲灯便没有相帮。然而打斗果然引发了混乱,府兵振臂高呼,不远处一队巡城禁军应声而至。莲灯将转转护在身后,拔出金错刀横于胸前,不愿意束手就擒,势必要战个惊天动地了。

那将军遇上了对手,一面喝令旁人不许插手,一面与昙奴缠斗。他起先是不提防,也没有料到一个女人有那么凌厉的手段,一时大意了。待后来全力以赴,昙奴在力量上难以抗衡,渐渐露出颓势。但败也败得不难看,徒手不行就拔刀。刀锋的浪纹寒光四溢,直向对方面门劈了过去。

能做将军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还是截住了昙奴的攻势,扣着她的手腕瞥了眼,笑道:“好俊的身手,今日不便,待他日再讨教。你们先前不是说要去太上神宫么,我送你们一程。”

昙奴回头看莲灯,大惑不解。莲灯心里却明白,问题可能出在昙奴的那柄刀上。虽然刀鞘缠裹起来了,但内行相刀看刀身,金银钿装刀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因此才会令这位将军临时改了主意。

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她只有尽可能地辞让:“多谢将军,实在不敢劳烦将军。”

他说无妨,“我卖个人情与国师,和你们不相干。”也用不着向府兵作交代,骑在马上介绍自己,“某是三品云麾将军萧朝都,若国师问起,你们好回话。碍于你们无过所,我须向国师求证,若国师认可则罢,否则数罪并罚,不只关押,还要流放。”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昙奴和转转审度莲灯脸色,见她不再推托,方扬鞭跟上了萧朝都。

太上神宫不在都城内,位于长安东南神禾原。神禾原古来就是福地,诸峰竟秀,四时清流不断,曾是皇亲韦氏发源的地方。后来圣上在龙首原建造大明宫,因仰仗国师,于神禾原建太上神宫以奉养。国师不同于平常人,在中原人眼里是类似于神明一样的存在。太宗曾说“国师在则天下安”,对于大历王朝的统治者来说,国师更是心头明灯。只是这样声名显赫的人不喜浮华,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闭关。因为太神秘,引发萧朝都的兴趣,所以才想借此机会窥得国师真面目。

既然有神宫的信物,必定与太上神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萧朝都转头看那位年轻女郎,三人之中她最冷静自持。同行的另两个,一个冒失一个略有风尘味,领头的定是她。他减慢了速度,扬声问她,“给你牌子的是何许人?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

独自跑到大漠画壁画,大多是为了避世。莲灯不知道王阿菩的来历,他自己没有主动透露,她也没有问过他。便垂眼道,“遗失过所是我们的疏漏,和家师无关。将军追问他,恕我无可奉告。”

倒是个颇有性格的人,萧朝都牵唇一笑,“送你们来神宫,并不表示过所的事不予追究了。既然有牵连,问清原委是我的职责。”

莲灯拱了拱手,“将军亲自相送,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家师离群索居久矣,过去的事从来不和我提起,因此他的情况,我不得而知。”

萧朝都沉了嘴角,“那国师呢?你既然来拜访他,应当是知根底的。”

其实说来说去,他想打听的还是国师。她突然觉得这位将军有些可笑,简直像个妇人一样好奇心重。她摇了摇头,“我们来长安谋生路,临行家师才给了我那面牌子。我们长在大漠,对中原一无所知,只听过一些关于国师的传闻,了解的不比将军多。”

萧朝都知道从她口中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缄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长安到神禾原有段距离,策马需花上一个时辰,远远看见宫墙轮廓,已经将近日暮时分。

夕阳下的神宫有层诡秘的色彩,飞檐翘角笼在袅袅香烟之后,半在尘世半入蓬莱。莲灯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竹子多,和别处的枯黄萧瑟不同,层层叠叠的竹叶在寒风里摇曳,发出巨大的声浪。殿宇建在无尽的竹林之后,虽称作宫,更偏向于浮屠,是个阴阳参半的所在。仿佛晦暗中隐藏着一头不知名的兽,随时凶相毕露,准备将人一口吞噬。

萧朝都负手看,国师精通奇门遁甲,人入其境,平常连宫门都难找到。这次倒是很顺利,大约知道有人来访,将那些术数撤了。他上前扣门,宫门开启一道缝,一名宫人探身往外看,脸上表情漠然。

自报家门是没有用的,除了今上,国师不接受任何不请自来的到访。萧朝都将木牌递过去,“这三人有信物,求见国师。”

宫人这才开门放他们进去,引入一处别馆奉上茶汤,揖手道:“国师闭关不见客,但入关前吩咐某,凡持木牌到访者,暂且安顿在宫内,待国师出关再作定夺。多谢将军一路护送,将军辛苦。”

萧朝都知道这是委婉的逐客,嘴里虚应着,一面四下环顾。这宫里的一砖一瓦都有玄妙,时值仲冬,四野草木凋零,唯有太上神宫内芳菲正盛。国师喜欢鹿,奇石间偶见跳脱的身影,淙淙流水伴着呦呦鹿鸣,倒像误入了世外桃源。他向来对国师的一切持怀疑态度,可是进了他的道场,看见这与时令有违的景象不得不佩服,即便他是个术士,也是个比较成功的术士。

“国师何时能出关?”他搁下茶盏说,“某在街市上巡检,恰巧遇见这三人。她们从敦煌来,身上没有过所,原本应该拘押的,但她们提起太上神宫,碍于国师情面,特送来请国师处置。”

宫人迟迟看他一眼,话却应得很干脆,“闭关时间可长可短,尚且不敢断定座上哪天出关。座上早就算到有远客来访,嘱咐某仔细接待。客人一时不便,将军容情,座上心中有数。”言罢一笑,“将军也太谨慎了,既然国师认可,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一封过所而已,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太上神宫有国师徒众及侲子,但守护门庭,负责洒扫的一般都是宫中派遣的成年黄门,这类人应对官场,有他们四两拨千斤的窍门。萧朝都听后只得颔首:“既送到神宫来,一切听国师意思。”多留无益,起身抖抖袍角辞了出去。

转转和昙奴很高兴,在外漂泊好几个月,终于到了目的地,又恰好是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满意程度不消细说。

“嗳,真不错。”转转低头轻声道,“以前在北里,连吸口气都有铜臭味,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踏上神禾原。要是有机会见一见国师,就不虚此行了。”

莲灯原本犹豫要不要离开神宫,只是见昙奴和转转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宫人对掖着两手,白胖的脸上笑容可掬,“时候不早了,三位娘子随我去住处吧!再过三五日,国师应当出关了。”门上侲子挑了灯笼来引路,他比手说请,“神宫常年没有外客,国师闭关前嘱托,请阿菩高徒居琳琅界,陪同前来的住琥珀坞。”

一路上三个人互相照应同榻而眠,突然要分作两处,实在不太习惯。可是客随主便,不能要求什么,不过脚下略缓,莲灯问:“国师知道我们的来历?”

宫人笑了笑,“因为他是国师。”看出她们不情愿分开,也不在意,只道,“三位没有过所,出了神禾原举步维艰。敦煌距离长安三千多里,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是先安住下来,再图后计吧!”

这么一说也确实是,要是又落入那位姓萧的将军手里,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

宫人领她们各寻去处,神宫的边边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异常葱郁。宫人边走边道:“琳琅界与琥珀坞相距不远,也就几十步距离,往来很方便。不过有句话要知会三位,尽量不要四处走动。神宫是国师道场,很多地方布了阵,要是不小心误入,转一天都出不来。”他复笑了笑,“我初来神宫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国师的神鹿要喂食,有一天发现走丢了一头,四处寻找,没想到入了阵,就再也寻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时有翠微夫人,才将我解救出来。”

转转咦了声,“神宫里有夫人?国师可以娶亲么?”

宫人忙摆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国师师妹,因救驾有功封陇西夫人。平时图叫得顺口,都称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暂且不在神宫内。待过两日回来了,再为娘子引荐。”说着已经到了琥珀坞,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昙奴和转转进去,和声道,“二位且安顿,饭菜我再命人送到园里来。”

转转她们并不像莲灯一样心思重,愉快地挥挥手,跟着侲子去了。宫奴复挑灯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当口,天地间弥漫了浓重的深蓝,庭院和树木的轮廓镶上了一圈黑边,勉强能看清周围布局。琳琅界和琥珀坞不同,溪水环绕,有木桥渡之。这里没有院墙,放眼都是怪石,摆得很有野趣。敦煌黄沙漫天,莲灯没有见过这样灵巧的江南式布局,人在其中,觉得心旷神怡。

宫人同她搭讪,“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说还好,“刚开始骑不惯马,坐得屁股疼。”

宫奴哑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学问越多越懂得掩饰,明明很寻常的字眼也弄得羞于启齿。中原人太讲究,不及西域成长的落落大方,想什么就说什么,反倒耿直可爱。

莲灯跟他穿过翠竹林,一间黑瓦红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气,屋檐深远,鸱吻粗犷,沿路民居没有这样构造的。宫人拉开直棂门请她入内,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间歇下,缺什么只管派侲子来同我说。我叫卢庆,是神宫长史,专管零碎事体。来者是客,千万不要拘礼。”一面说,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炉香,颔首示意,抚膝退了出去。

莲灯初来乍到,站在这考究的屋子里有些无所适从。在敦煌的时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这里才体会到中原人无处不在的精细。她静静四顾,看见铜镜前的白瓷碟子里有清水养着的九里香和天竺果,红白交错的色彩撞进眼里,忽然心头一震,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再细想,又是茫然一片,没有头绪。

也许是以前残存的记忆吧!她阿耶镇守安西,毕竟还是中原人。但凡读过书的,骨子里总有割不断的旖旎和乡愁,家里的布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养花,精致到一把香炉一个碟盏,遵从中原约定俗成的审美。

这么想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释然,到镜前照了照,虽然一直在路上,脸色相比之前还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养人。梳妆匣里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拣了一把梳头,看见长安贵妇把头发盘得惊心,自己打趣绾起来,比划一下,觉得很可笑,便放弃了。

一整天费心费力,实在有点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刚坐到榻上,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透过门上桃花纸往外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莲灯屏息侧耳,细碎的脚步声到了台阶上,踟蹰徘徊,并不进屋里来。又等了片刻,依然是这样,她咬咬牙,提起金错刀跃了出去。

原本以为有人,可是出门看,只有一头鹿在屋前。

桥堍的桅杆上吊着灯笼,莲灯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那么声响是这鹿弄出来的吧!

她松了口气,低头看,这里的鹿是豢养的,所以不怕人。见她闯出来,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远。她试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昂起头,反转脖子蹭她的手,无邪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莲灯放下防备坐在台阶上,把刀搁在一旁,专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开荷包倒在掌心喂它。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没有赏脸。莲灯托着两手追问:“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豆子很好吃……”它没有搭理她,把头偏向另一边。莲灯遗憾地收回来,鹿不走,她就抱着膝头怔怔看它。寒冷的夜里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种慰心的感觉。

这梅花鹿身上的花纹不像其他鹿那样密集,疏疏朗朗的,间或飘过来一两朵云头。头上犄角才长出寸许长,没有学会成年雄鹿耀武扬威的气势。莲灯和它对视,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里波光潋滟,让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触摸它,它灵巧地一纵,躲开了。莲灯怅然看着它走进黑暗里,忽然有点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一个人寂寞得太久,会不会变得又傻又迟钝。她捡起块石子,在青砖上胡乱划了两笔,抬头看,那鹿又出现了,嘴里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过来。

她很惊讶,“给我的吗?”扔了石子扑扑手,小心接过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气。那鹿见她喜欢,便小跑着转圈,蹄子在青砖上笃笃敲击,一纵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顿下来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迟疑追了两步,它又把她往木桥那头引,甚至担心她没有跟上,中途会停下等她。

奇怪这里的鹿有灵性,简直像人一样。莲灯跟随至界口,记起卢庆的话,不敢再追赶,站在桥上惆怅地招了招手。它顿足摇头,似乎对她很失望。

长安十月已经很冷了,虽然没有下雪,却呵气成云。莲灯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会储备好足够的干柴,只要有火烤,绝不考虑晒太阳。这里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脚有点发僵。正打算回屋里去,忽然听见风里送来一阵笛声,清脆婉转,似乎就在不远处。

莲灯略通音律,听曲调不是龟兹乐。自从被王阿菩救活,虽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却每每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她在十三岁前应该受过不少的熏陶,所以对中原文化有无限的向往。站在冷风里倾听,笛声无喜无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声而去,细细辨认方位,是从琳琅界东南传来的,但愿不太远。

有时候做事很难样样说出条理来,仅仅因为不由自主。

她把卢庆的警告抛在脑后,踏着被露水浸湿的草地过去,渐渐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细想,不知道寻见了又能怎么样,大概只为打听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见那头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隐入竹林里。她借着错落的守夜灯一路向前,越近,听那笛声越震心。灯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层宝塔,宝塔遗世独立,和周边布局格格不入。长安的大型建筑都有很高的夯土层,她没有走正门,借由边缘的竹子从侧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开朗。空旷的平台四围燃着灯,一块巨石上坐着个衣袂飘飘的人,这样冷的天气穿得非常单薄,有风吹过来,吹起乌发和洁白的广袖,恍如谪仙。

转转曾和她们说起人群里昙花一现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来形容。莲灯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进城,听龟兹乐师唱过,说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浊泉。西域男人满脸大胡子,连五官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美丑。她一度觉得歌词很可信,现在却怀疑起来,因为眼前这人实在好看得难以描述。他有颀长的身形、白净的皮肤。他的手指修长,每一次按压笛孔都是一副如诗画卷。跳动的火光晕染他的脸,银钩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说西域人生得粗犷,那么今天遇见的萧朝都算得上中原人里俊俏的,可是同这个人比起来,依旧有很大悬殊。曲子心平气和,人也如其乐,澄澈得仿佛不属于这十丈红尘。莲灯很纳罕,心里掀起了一点微澜,原本注意力在笛声上,见了人却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国师的徒众,大晚上吹笛子,长安人果然好兴致。莲灯心里思忖着,笛声却嘎然而止了。再细看,巨石上空荡荡的,吹笛人凭空消失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她左右观望,不见踪影。风吹过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顶端稠密的枝叶间隐约有银铃叮当作响,她抬头看,愕然发现一根细如筷子的竹梢上停着那个吹笛的男子,因为站得高,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角度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