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国师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无力抱怨了。刚才的一切想来还迷迷茫茫,她看清了吗?只看到一点儿罢了。起先是背,白得像缎子一样。后来同他面对面,他的头发把前面都挡住了,挡住了能看到什么?简直不讲道理!现在声称要她负责,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负责?

她失魂落魄回到岸上,看见鹿,心头当真无名火起,指着它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上船?一定是知道国师在那里,为求自保不肯同行。一只鹿怎么能这么坏?你将来可是要做神兽的,所以应该积德行善。现在你看看我……”她仰头长嚎,“我可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踉跄着往回走。

谁也帮不了她,能够亲眼目睹国师洗澡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很严重,国师没有她想象的大度,他要她拟定计划,如何负责,或者说如何赎罪。中原人一般会怎么处理这种难题?他们的角色有点别扭,如果她是个男人,还可以一拍胸口答应娶他。现在她是个女人,女人要怎么补偿男人呢?

她捧着脑袋想了很久,无计可施。看看更漏,快到丑时了,忽然一个念头蹦出来,决定连夜逃跑。

什么易容,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同样是在保证不死不被活捉的情况下才起作用,那她蒙面不也一样么!

人被逼到绝路上,什么都看开了。她后悔留在这里,当初要是和转转她们一块儿走,就不会遇上今天这样尴尬的事了。她翻身起来,手忙脚乱收拾包袱,就算对不起国师吧,她打算脚底抹油,也比再次面对他好。神宫内外不设阵,可说是天赐良机,她只要翻出宫墙,外面天大地大可以任她闯荡。可惜没有马,只能徒步进城。那也没什么,孑然一身,独与天地往来嘛。

她把包袱斜挎起来,摸黑潜出了琳琅界。国师的五位灵台郎都不在,夜也已经那么深了,就算有戍卫,绕过他们应当不难。东面那片宫墙她曾经栽过跟头,算得上熟门熟路。她顺着竹林间的小道摸索,远远看见城墙下有两盏灯笼闪烁,等守夜的侲子走远,深一脚浅一脚趟过去,终于到了墙根底下。

仰头看,墙头黑黝黝的,像堆叠起来的乌云。她往后退了几步,确定脚下扎实就打算跃上去,可是才蹦起一尺来高,被人一把拽住,就势一推,逼得倒退了四五步。

她心里一慌,知道这人修为不错,唯恐又遇上国师。脚下站定了借光看,那人长身玉立眉眼森然,居然是翠微夫人。

翠微夫人面色不善,“百里娘子这是做什么?神宫款待不周,你要漏夜潜逃么?”

这时候不管遇上谁都不是好事,不过这位翠微夫人本来就对她没有好感,如今她想走,说不定她会乐于成全。

她拱手作了一揖,“莲灯有事在身急于离开,还请夫人通融。”

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既然如此怎么不拜别座上,不从正门离开?偏要偷偷摸摸翻墙,你是何居心?”

她顿觉舌根一苦,本来就是背着国师的,哪里敢让他知道!可是看翠微面带怒色,恐怕糊弄不过去。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只有说实话了,这种事换做女人应该更好理解,天底下哪有抓着女人要求负责的!

她拱手长揖,“我有苦衷,不能与国师道别,望夫人见谅。”

翠微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分外轻蔑,“他重情义,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收留在神宫,为你易容,结果你就这样报答他?你小小年纪,心机倒颇深。还是偷了神宫的宝物,打算一走了之?”

她这么说,让莲灯想起了国师的那句“礼之贼也”。本来就很反感别人拿这个字眼来侮辱她,因此立刻冷了眉眼,“夫人也算德高望重,妄加揣测似乎有些欠妥。我不会偷神宫的东西,要离开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夫人要是想听,我为求脱身不得不告诉你。但将来国师怪罪起来,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到时候夫人千万别怪罪我。”

是个人都有好奇心,翠微夫人虽然不待见她,但既然牵扯到国师,必然有一探究竟的冲动。她古怪地打量她,斥了句装神弄鬼,“你要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用不着国师问罪,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莲灯时间有限,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便长话短说,把如何进入聚星池,如何撞破国师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说完自觉羞愧,捂住了脸道:“我原本答应国师不告诉任何人的,可我担不起这个责,也不敢再见他,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就想趁着夜黑风高离开神宫。夫人既然是国师的师妹,这事告诉夫人也没什么。我知道不该畏罪潜逃,但是留下怎么办呢,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五雷轰顶。我是不得已,要是个男人,娶他就是了,可我是个女的,女的叫我怎么负责?我不逃,还等着国师找我算账么?”

她边说边看她,果然那张冷艳的脸也起了变化,一时五颜六色相当好看。

翠微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没法把临渊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按着他平常处世的态度,震惊过后无非两种可能,或者不以为然,或者除之而后快。现在算怎么回事?追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人家负责任,负什么责任?清修太久,把脑子修坏了么?

她有点怀疑,睨着眼睛审视她,“你说的都是真话?”

莲灯点头不迭,“我离开神宫不会走远,还在长安城里。夫人要是查出有假,随时可以找到我。我也知道只要国师想拿我,跑到天边也不顶用。可是我现在害怕,能躲一时是一时,等国师消了气,我再给他赔罪不迟。”

这是个难题,连翠微都觉得棘手。她自小和临渊在一起,知道他的为人,什么都看得淡,什么都不上心,因为太冷漠,对别人造成伤害也不自知。但他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就算平时自恋到莫名其妙的程度,也不至于因为这样一个意外不依不饶。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明艳不可方物。她的脸上没有厚重的铅粉,也没有螺黛勾勒出来的峨眉,缺乏精雕细琢,却有另一种莹洁的美。生活在沙漠里的人,皮肤应该黑而干燥,可她却没有,倒像珠帘后精心作养的,温润得浑然天成。

美丽的女郎总会特别受眷顾,也许因为长得好,连临渊都对她另眼相看吧!

她突然惊觉了什么,笑得骇异,“说不定座上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不过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风口浪尖上避一避,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莲灯一阵狂喜,不管翠微夫人是出于何种考虑放她走,只要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

她对她道谢,看准了附近没人,起身一跃跳上垛口,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翠微静站了片刻,心里渐渐安定下来。敛起衣袖往道场去,遣退了侍立的人,只余贴身的巫女侍候,坐回坐上阖眼吩咐:“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对外提及,万一有人问起我的行踪,只说一直在中殿,没有外出过。”

巫女不太明白,“禁咒是皇后特许的,夫人也有疑虑么?”

大历医巫不分家,宫中女医进太医署习学,除了安胎、针灸外,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禁咒。今上的五子中,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所以皇后对梁王妃也是爱护有加。梁王妃染疾,久病难愈,怕女医的手段不过关,下令要陇西夫人亲自过问。既然有皇后懿旨,还有什么可怕的?

翠微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见她心事重重,料想必定和来客有关,便掖手道:“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见到个小娘子,听说她是王道士的高徒。”一面说,一面窥她脸色,“夫人与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不知他现在怎么样,夫人可问过吗?”

提起这个她就有些不快,她和王朗之间的关系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有时候被一个人单方面爱着,时间太久不作回应,简直像亏欠了他一样。她讨厌这种半带胁迫的感情,所以对他越来越冷淡,王朗受了情伤,一个人远走西域,躲到敦煌的洞窟里作画去了。不是她心坏,他一走,她的世界重新又亮起来,那种轻松难以描述。但他既然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五年后又弄出个徒弟来,送到太上神宫,还和临渊搅合在一起,难道是为了报复她么?

她睁开眼,恨恨道:“问他做甚?总不至于死了。他这人阴魂不散,唯恐别人忘了他,变着法子往神宫凑。以后不要提起他,再让我听见,宫规处置!”

巫女唬得一吐舌头,以前没见夫人那么讨厌王朗,今天却有些失态了。也不敢多言,垂手退到殿外关上门,下了台阶回望,直棂里透出昏暗的光,里间银铃杂乱无章地响起来。

那厢莲灯出了神宫脚步轻快,赶在城门开前已经到了明德门外。

长安是个繁荣的都城,就如放舟说的那样,宵禁严格,城门开闭也有精准的时间。天蒙蒙亮时城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有百姓也有胡商。莲灯混在人群里,拿厚绢掩住了半边脸。外面的天气果然不能和神宫里比,如同从暖春踏进严冬,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冷。

她瑟缩着跺了跺脚,转过头看天色,时辰大约快到了。又等片刻,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第一记鼓声,然后城中鼓楼次第传开,四面八方连接成阵,像夏季打雷,山摇地动,声势震天。

没有来过长安的人无法想象,这座城池醒来的时候会发起这样一场咆哮。神禾原离这里有段路,神宫里的生活悠闲舒缓,即便日上三竿也没有半点声响。不像这里,鼓楼起了个头,里坊的冬冬鼓和寺院的钟声也交错而鸣,不多不少三百下,持续三盏茶。真是老天开眼,转转一到冬天就像条冻僵的蛇,早上起来要历尽千辛万苦。这下好了,闹成这样,困意再浓只怕也躺不住了。

城门在喧哗里缓慢开启,莲灯踏上长街的那刻,正好有日光照在她脸上。昨夜的惊惶已经淡了,她放眼远望,城池宽广,屋舍连云,长安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激起她的斗志。她沉淀下来,将脸上的厚绢往上提了提,低下头,挤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内城西北角的云头观里,两个人正坐在台阶上兴叹。

“你说莲灯能找见我们么?”

昙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同撷彩苑的鸨母知会过吗,有人找我们就引她到这里来。”

转转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划拉,“那种地方的人办事靠不住,我看明日再去打探一下……你身子好些了吗?”

昙奴木着脸,把视线调到半空中,仔细品砸了一下,胸口隐隐作痛,但还忍得住。她耙了耙头皮叹口气,“再歇两天吧,应当会慢慢好起来的。都怪我自己不留意,要不然也不必从撷彩苑搬到观里来。”

转转难得没有和她抬杠,在她肩头抚了几下道:“别这么说,人情毕竟有限,加上钱就不一样了。那些粉头手上金银来去,不给她点好处,嘴上答应,转过头就忘了。现在好了,有那五百吊钱,她不办也得办。只是难为你,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她们从神宫出来,其实也遇上了一些困难。先说那个飞钱,都护府这次办事很利索,大概是看数目比较大吧,钱庄里很早就把这笔钱扣住了,她们去兑换的时候险些被拿个正着。既然没有钱,就得想办法去挣,她们做人还是有原则的,寻常百姓的东西不碰。在河西走廊上干点难等大雅之堂的事,都是找那些不做正经生意的奸商。到了城里不想惊官动府,唯有和阴阳客栈牵头。

昙奴早就有盘算,路也打听清楚了,让转转一个人留在北里,自己孤身一人就去了。接的什么活儿转转起先不知道,提心吊胆等了三天她才回来,回来带了八百吊钱,还有好几处伤。

据说杀的是个很有名气的江湖人物,昙奴一直在大漠,没有听说他的名号。等办完了事领钱,才知道之前已经有几个人折在他手里了,他善用芒针和毒。兵刃上淬毒倒还好,以昙奴的身手可以避开,芒针上用毒就难办了。所谓的芒针,一根只有仙人掌刺大小,又短又细,扎得深浅不一。转转在灯下给她挖了半宿的刺,最后一根游进经络里,不知会随着血液流向哪里。这是个隐患,对昙奴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她起先浑身麻痹,后来人是清醒了,又开始心慌咳血。转转怕北里人多眼杂引起注意,便带她借宿到云头观来了。

不管怎么样,昙奴是功臣,她要好好照顾她。打探的事交给撷彩苑的谢三娘,已经有眉目了,只等莲灯来同她们汇合,三个人凑在一起再想主意。

昙奴身上的毒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发作的时候没什么,除了萎靡些,看上去没有大碍。但若是突然之间犯起来,可能连榻都下不了。云头观里的弗居和转转有交情,替昙奴开了方子控制病情,这两天略微的有了点起色,但是要痊愈,实在办不到。

转转调过头看她,她坐在阳光下,嘴唇发白,脸上没有血色。转转突然有点难过,“昙奴,你不会有事吧?”

昙奴嗯了声,“一根针罢了,死不了。就算要死,也要等莲灯报完仇,我才能安心上路。”

转转瓢了嘴,“你别胡诹,我们说好了不分开的。实在不行,就去神禾原求国师吧,他一定有办法。”

两个人坐在山门下,茫然望着小路尽头。渐渐看到有个人从远处过来,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可是身材纤瘦窈窕,分明就是莲灯。

转转啊地一声,扔了树枝往前奔去,阔别多年似的,一把抱住了她。莲灯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推搡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么?半个多月没见,亲热得叫我受不住。”

转转说不是,“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走失了,打算明天去北里看看呢!”

莲灯和她打趣了两句,随她到山门前,见昙奴脸色有异,心里登时一跳。昙奴自小练武,身底子很好,从两个人相识起就没见她生过病。今天乍一看,精神全无,莲灯立刻便察觉出不妙来。

“你去阴阳客栈了?”她看她艰难站起来,想怨她,可是鼻子发酸,“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去杀了他!”

昙奴不以为然,“那人早被我杀了,我还赚了八百吊钱呢!”

为了八百吊钱就要拿命去换么?莲灯没想到从神宫出来就会遇上这样的事,放舟说得对,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好,是因为没有遭受过挫折。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她一只脚刚踏出来,果真立刻迎来了重击。

她咬着唇,自觉没脸面对她们。转转见势不妙,忙在一旁招呼:“在外面坐了很久啦,我们回去吧!”

昙奴腿里力道不够,莲灯和转转一左一右架住她,才把她搀回卧房里。

云头观的弗居听说有人到了,也来打照面。弗居是个女道,二十多岁年纪,在这小道观里做观主。大历的女道和男道不同,成分更复杂,有些是富人家发还的小妾,有些是从良的风尘女。弗居来历不明,私生活也混乱,用她的话说“心在红尘不净根”,换了个清静的地方继续享受罢了。她是个有才情的人,放纵也达观,喜欢龟兹乐,和转转成了莫逆之交,所以才会收留她们,又替昙奴治病。

“这种毒不是产自中原,极阴极寒,很难解。况且那根芒针不知到了哪里,得找到它,靠内力把它震出来。”弗居抱着尘尾观昙奴气色,凝眉道,“前天的方子似乎没有大作用,待我今天再换几味药试试……其实这世上的毒千千万,能找到下毒的人最好,隔了一道手,难免事倍功半。”

转转捶桌道:“那个下毒人已经死了,上哪里去找解药?你再想想办法,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要医好她。”

弗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也把自己能想到的全掏出来了,实在不行只有最后一个法子了,只是损阴骘,药好配,药引子难找。”

莲灯向她作揖,“请观主指教,就算要龙肝凤胆,我也一定替她弄来。”

弗居的尘尾撑在桌面上,字斟句酌道:“这毒极阴极寒,那么药引子就要极阳极盛。阴阳相生相克,万变不离始终……”看她们一脸茫然,干脆直截了当说,“去找最旺的生辰八字,要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人,取他一盏血加进熬成的药里,说不定有用。”

“一剂就能见效么?”转转追问,“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弗居摊手道:“能不能立刻见效我不敢保证,要试过才知道。反正我的能耐就这么多了,成功当然最好,但要是仍旧没有起色,那也只有另请高明了。至于哪里找这个纯阳之人,去太史局查阅卷宗吧!但凡特异的人和事,太史局里都有记载。”

转转讶然转过头来,“太史局?是国师的那个太史局?”

莲灯忽然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她刚从太上神宫逃出来,结果昙奴这里就出了意外,似乎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她跳不出国师的五指山。想起脖子上的鲛珠,摘下来递了过去,“观主看看这个,对昙奴能不能有帮助?”

弗居也算见多识广,赞叹一番,最后还是摇头,“这个只能御毒,不能治毒。你自己留着吧,昙奴用不上。”

莲灯有些遗憾,回身把鲛珠挂在转转脖子上。转转要推辞,她用力压住了她的手,转身问弗居,“药引子现在就要么?”

弗居说不急,“容我换了方子先试试,实在不见好再去找。纯阳的血太冲,用得不恰当反而会殒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作打算。”说着拧起眉头絮絮盘算,什么白芷牛黄,一面细数一面往外去了。

莲灯看昙奴,她歪着脖子闭着眼,大概睡着了。她过去替她掖好被角,摸摸她的额头,微有些烫。她心里着急,站在榻前看了好久,转转拉了她一把,“让她睡吧,她每天临近午时都要昏沉一阵子,到了未时就好了。”

两个人退出来,坐在房前的葡萄架下,转转说:“撷彩苑的谢三娘给我传了话,当年百里都护的案子有三人主要参与,门下侍郎高筠、谏议大夫张不疑、御史中丞李行简。”

莲灯点点头,复又一笑,“这个谏议大夫的名字真讽刺,天天谏言,却叫不疑,天下没有比他更名不副实的了。”

转转踢踏着双脚也发笑,“我初听到的时候和你一个想法,觉得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要开刀就先从他开始。你阿耶谋反的罪议是他提起的,他是始作俑者。”

莲灯问:“能确定是这些人么?”

转转道:“我也有点担心,毕竟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我曾经同你说过吧,我认识中书令尚定芳。那个老不修有意要纳我做妾,后来因要服他母亲的丧,不了了之了。商队离开长安时他扶灵南下,现在过去将近一年,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前两天我放心不下昙奴,一直陪在她身边,既然你来了,我也好抽身上北里。尚定芳寻花问柳不去勾栏,他在里坊有处别院。我去打探他何时出门,制造个巧遇,用我的美色迷惑他。他是朝中大员,从他嘴里证实,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莲灯听惯了她自吹自擂,她谈及自己的容貌,夸奖起来一向不遗余力。可毕竟是大事,中书令既然对她有别样的心思,那她出面实在犯险。莲灯细忖,“死了命官必然朝野震惊,到时候缉拿,头一个嫌疑就是你。”

转转哈哈一笑,“真要怕败露,把他杀了就是了。不过我料定他不敢吭声,朝中大事是机密,他随意宣扬出去,罪责比我更重,说不定会因此丢了乌纱帽,你觉得他会向大理寺供出我来么?”

她太通世故,却忽略了最直接的后果,“他明里不会将你怎么样,暗中就不好说了。也许会命人捉拿你,审问你受谁指使。再不济直接杀你灭口,永绝后患。”

这下转转笑不出来了,怔着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望着她,“那怎么办?我究竟该不该去找他?”

莲灯仍旧摇头,“另想别的办法吧,北里终究得去一趟。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年前无望只好等上元。我知道上元有三天放夜,到时候金吾驰禁,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转转数了数日子,“还有二十来天……你的面具做成了么?戴上让我看看吧。”

她窒了下,吞吞吐吐道:“我在神宫遇上点事,没能等到面具做成就出来了……仔细想想,有没有都不重要。上元唱百乐戏,胡女们都戴面纱,我打扮好混进去,不会引起怀疑的。”

转转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以至于苦等半月最后作罢,她不想说,她也不便追问,只是惆怅道:“我不会功夫,昙奴又成了这样,你现在连个帮手都没有,我有些担心。”

莲灯倒无所谓,不过昙奴的病势让她忧心如焚。她蹙眉回望神禾原方向,喃喃道:“再看两天吧,倘若没有好转,我就算负荆请罪,也一定要求国师治好昙奴。”

谢三娘收了昙奴拿命换来的五百吊钱,自然要尽全力替人办事。转转委婉地表示一人之言不敢确信,谢三娘让她们扮成婢女侍立在一旁,酬唱的时候由她挑起话头,引同坐的郎君们随意议论,到底是与不是,请她们自行甄别。

话题当然是从丝绸之路开始,对大历的贸易极力赞扬一番,然后延伸到波斯楼兰。既然在安西都护府的辖界内打转,怎么能少了碎叶城?于是从现任都护谈到了百里济身上。

百里都护战功彪炳,谁也没有怀疑他的作战能力。可是他的罪名同样也令人唾弃,所以外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他狂妄自大的,有说他占城为王的。无论如何他的死已经成了定局,没有人敢质疑今上的决策,当初弹劾的人也就有了定国之功。

“煌煌天道,忠臣居多。如果没有几位相公力谏,如今的大历不知是什么光景。河西走廊那块肥肉,说不定早就归突厥所有了。万一陇右道失守,接下来就是灵州和长安。百里济是什么人?他老祖是开国皇帝亲封的神将军,打进中原熟门熟路,到时候就算北衙四军加上南衙十二卫,恐怕也对付不了他。”

百里济在他们嘴里是英勇有余忠诚不足的叛将,几个酸儒一唱一和时,转转唯恐莲灯按捺不住,几次偷眼看她反应。反正换了自己,有人敢这么唾骂她的父亲,她一定扑上去咬死他们。可是莲灯没有,她的眼底风平浪静,只是紧紧扣住了鸳鸯莲花银壶的壶耳,扣得十个指甲凝固了血色。

有时转转觉得她很可怜,没有父母的孤女,失怙的过程又那么惨烈,她有满心的恨,一点都不怨她。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她一点都不需要别人同情,她有很强大的内心,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做一件事带着情绪化,往往会办砸。反倒是像她这样,心无旁骛地前进,就可以办得妥善圆满。

那几个人嘴里锄奸的相公终于被打探清了,正是谢三娘事先提供的名单。莲灯下了决心,那几个名字像摩崖石刻一样凿在她脑子里,她执壶又敬一圈酒,却行退出了青帐。

帐中暾暾的酒气醺人欲醉,帐外天高月小,空气清冽。她走到一株桃树下摘了障面,里坊很热闹,丝竹伴着调笑,不单撷彩苑,整个北里都蒸腾在紫醉金迷里。转转从里面追出来,笑嘻嘻道:“你看,一点都没错吧?其实当年的案子没有人认为里面有冤屈,所以经办的官员也用不着隐瞒,略加打听就全出来了。我原本以为有十个八个呢,没想到只有三个。你这么俊的功夫,一定像砍瓜切菜一样,把他们全收拾了。”

莲灯的思维和她不在一条线上,“我要先弄清他们的长相,摸清他们的行踪。接下来的事不必你参与,你在云头观里照顾昙奴,我一个人能够解决。”

转转知道她是怕连累她们,可是三个人相依为命,她不放心她们,她们也放心不下她。她搂了她的胳膊说:“北里我熟,只要他们到这里来,我都可以为你安排。”

莲灯携她往外走,笑了笑道:“就因为你都熟,我才不要你出面。你替我照看好昙奴,弗居这次的药似乎比先前的有用些,再看看情况吧,实在不行我想办法进太史局,弄到药引子,好给昙奴去病根。”

说到太史局,转转就想起放舟来,含羞带怯地拿肩拱了她一下,“可以请春官帮忙嘛,司天监不就隶属于太史局么。我上次托你替我打听的消息,打听得怎么样了?”

莲灯嘴角一抽,长长呃了声,“春官的名字叫放舟,二十五六岁年纪,幼时受国师收留,没有亲人,也没有妻房。”

转转抚掌道甚好,“也就是说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最喜欢这样的,和我们是一类人,没有三姑六婆,将来也少好些麻烦。”一边说一边搡她,“你同他提我了么?他对我印象怎么样?”

莲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放舟的话有几分真假暂且不能确定,他说和她有婚约,叫她怎么同转转交代?她想起这个就难受,什么狗脚婚约,无媒无凭的,做不得准。可是转转跟前她还是得提醒一下,“人心隔肚皮,光是长得俊不顶用。据我看春官心眼太多,不好应付,你若真对他有意,将来得了机会好好观察,然后再做定夺。至于他对你的印象……尽是东拉西扯,没听出什么端倪。”

转转怅然若失,“可见是个不为美色所惑的人啊!”好感又进一层。

莲灯落荒而逃,再也没敢同她继续这个话题。

次日她开始打探那位谏议大夫的一切,从住宅到平时活动的场所,甚至多从哪条路上经过都在掌握之中。连着跟上三天,终于等到个好机会,张家娘子要往蒲州省亲,张不疑送出城,带的人不多,两三个仆从,很容易解决。她挨在胡姬酒家的幌子后面暗暗咬牙,城中动手怕落人眼,还是跟到城外再行事更稳妥些。

平头辇往这里来了,她背过身避让开,正要提起厚毡蒙脸,不防一道人影遮挡住了阳光。她抬眼往上看,高坐马上的将军背后霞光万丈,见了她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太上神宫的贵客么!”

莲灯怔了下,不知他留意她多久了,不过看样子并未起疑,否则不会这时候来同她搭讪。她对他没有好感,他要寻衅倒没什么,可惜害她错过了好契机。她拿余光瞥了街头一眼,车辇越走越远,且不管能不能尽快打发他,既然被他撞上,张不疑暂且是动不得了。她有些懊丧,但不能发作,只得装作巧遇,拱手叫了声将军。

萧朝都四下打量,“上次同我交手的不在么?还有那个龟兹娘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人?”

莲灯应得很含糊,“的确只有我一人。将军找她们有事么?过所已经办好了,难道有哪里出了差池?”

他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事,上次神宫一别,昙奴说要与我再切磋的,我等了很久,没见她到北衙来寻我。现在遇上娘子,便向娘子打听打听,她人在哪里,约定是否算数?”

原来还惦记着那天的事,昙奴出手狠了些,刚开始胜他半招,就让他耿耿于怀到今天。看来大人物的官威是有了,气量却都小得可以,这位云麾将军是这样,太上神宫里的国师也是这样。

她说对不住,“昙奴近来身子不好,恐怕不能赴将军的约了。等她痊愈了吧,或是将军着急,我代她向将军讨教也可以。”

他听后眨了眨眼,西域来的女郎真不简单,一个个彪悍得叫人咋舌,打架这种事也可以代劳。不过他的本意倒并不在这上头,勒定马缰只管问:“她身子不好?染了风寒?请郎中没有?”

莲灯点了点头,“多谢将军关心,已经看过大夫了,我就是出来替她抓药的。”

他坐在马上半晌未语,隔了一会儿才道:“原以为能同她再战,可惜了。娘子刚才说她这程子一直病着么?要是郎中不济,我派个人过去给她诊脉吧。”

莲灯眯眼往上看,这份热心来得没道理。不过她要进太史局查卷宗,偷偷潜进去怕会遇上那些灵台郎,如果能够仗着他的身份走走人情,那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后面她要做的事避他惟恐不及,要不要和他扯上关系,还得再斟酌。

她复向他作揖,“将军的好意心领了,现在这位郎中的医术精湛,就算换人也未必管用。不瞒将军,昙奴病得很重,试了很多药都不见起色,我心里急得厉害。方子上的几味药大多配上了,只差最后一味,这几日一直在寻访,可惜遍寻不得。”

他哦了声,“是什么药,说不定本将能帮上忙。”

缘从何处起,说不清楚,会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由头。萧朝都和昙奴是靠打出来,有种感情叫英雄惜英雄,他们之间就是这样。莲灯看得出他有心帮忙,但是不确定说出纯阳血会不会引发他的怀疑,便搪塞道:“将军莫问,市面上找不到。但我听说太史局的典库里有关于这味药的记档,可惜太史局等闲进不去,将军能否替我想想办法?”

萧朝都觉得蹊跷,“太史局由国师掌管,娘子既然同神宫有来往,要进去只需向国师说明,应当不难。”

她道是,“可将军忘了国师时常闭关,要见他并不容易。再说我们初到长安就多次麻烦神宫,现在离开了又折返,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了笑,谦和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将军若能施援手,我等感激不尽。若是有难处便作罢,我大不了厚着脸皮再往神禾原走一趟,到底救昙奴要紧。”

萧朝都思忖了下,竟点头应了,“我恰好有个朋友在太史局任职,你说的那个典籍库算不上机要,略疏通疏通,进去也就进去了。不过娘子且稍待,我得先同他商议。国师的治下马虎不得,万一办不成,不至于叫你白跑一趟。”

莲灯很高兴,忙向他致谢,他含笑道:“我是为一己私欲,上次交手险胜,赢也赢得不痛不痒。治好了她的病,向她请教擒拿手罢了。”又问,“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待事情说定了,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莲灯不想让他知道住处,因推诿道:“不敢再有劳将军了,我们一直在外走动,随时可以去北衙听消息。昙奴这两天试了个新方子,不知道疗效如何,若实在不见好转,最后免不得要烦扰将军。”

萧朝都显然不嫌麻烦,大而化之一摆手,拔转马头巡视去了。

莲灯目送他走远,再探张不疑的车辇,早已经没了踪影。她叹口气,意兴阑珊牵马往回走,仰头看看天色,日正当空。等夜里吧,正牌夫人出了远门,他在广德坊有个外室,早晚会上那里去的。

打定了主意要办一件事,她就有那个毅力坚持下去。不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专在广德坊里蹲守。

毕竟没人知道百里济的女儿还活着,当初是官兵眼看着入土的,百里氏正房的这一支成了绝户,长安的相公们大可高枕无忧。察觉不到危险,日子当然过得不那么惊心了,即便怕死,身边安插高手护卫,到了外室这里也要避人耳目。一位专管弹劾官员、奉劝皇帝言行的谏官偷了亲兄弟的外宅,说出来脸是要不成了。

莲灯坐在房顶上,临近年尾了,一弯下弦月细而淡。她嚼着胡饼,透过凄迷的薄雾看院门上,高杆顶端架着两只灯笼,照亮了台阶下一片空旷地。这里寻常是不点灯的,今天有意留了门,看来错不了。

果然不久就见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院墙下斜插过来,莲灯直起身紧紧盯着,小轿到了门上停下,垂帘里出来一个人,正是张不疑。下轿后左右探看,确定没人方进了院门里。

莲灯的斗志被点燃了,像豹子发现了猎物,身心都紧绷起来。她伏在瓦上仔细看,抬轿的被引进了后院,他近身只有一个长随,看脚步和身姿应当没练过武。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出来相迎,亲亲热热挽着他进门,莲灯叼着胡饼顺屋脊攀过去,附耳听,能听见底下喁喁低语,无非是“郎君如何现在才来,奴家等得好心焦”之类的。

她小心翼翼揭开一片黑瓦,底下人影往来,是在为他筹办酒席。

张不疑道:“圣上派五郎入剑南道督办粮运,清明前是回不来了,家下夫人又去了蒲州,每每要两个多月才折返,这期间天天费脚程,又要同坊间的武侯通气,实在麻烦。倒不如你收拾换洗衣裳跟我去别院,在那里住到五郎回来,也是可行的。”

那外室道:“卿卿,我知道你怜我。我这两日浑身酸痛得慌,葵水也晚了十来日,恐怕有了身孕。别院我是去不成了,你心里有我,多往此间走两趟,我也心满意足了。”

张不疑长长哦了声,“可请郎中看过?算了日子没有?是谁的?”

那外室一阵娇嗔,“叫我如何算得清,左不过是你兄弟两个,还有外人不成。”

张不疑嘿嘿笑起来,“这话也是,肉烂在锅里,是谁的又有什么打紧呢……”

房里人谈话不堪入耳,房顶上的人直唾弃。这就是长安显贵们的生活,简直肮脏得难以描摹。现在想来国师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洗澡被人撞破就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再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吏,很难想象他们是同朝为官的。

底下推杯换盏,莲灯蹲在房顶上等得极有耐心。酒过三巡淫声浪语一片,她翻着白眼发狠,呆会儿刀要多锯两下,谁让她耳朵受罪,她就让谁付出代价。

终于屋里的灯灭了,她拔出竹筒里的迷香,从椽子的间隙扔了进去。隔了两盏茶,底下渐渐没有声息了,她翻下房檐潜进屋里,就着朦胧的光看,张不疑赤身裸体搂着娇娥,睡得正香甜。

她抽出刀比了比,刀尖碰不到那女人。她报仇的时候没有特别快意的感觉,很平静的做这件事。一刀下去血喷涌而出,像水囊破了个细小的口子,水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发出断断续续的滋滋声。

床上的女人睡得无知无觉,张不疑蹬了几下腿就完了。明天他的死讯传开,因为案发地很有议论性,死后会名声扫地,想来也是满解恨的。

她笑了笑,把刀镶回刀鞘。出来的时候不忘掩好门,重新跃上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不远处的飞檐上立了个人,星辉晕染他袍角上回旋的银纹,他静静站了很久,从她蹲守到离开一直都在。看她动作轻盈,想必事情办得很顺利。他沿她遁逃的方向眺望,夜色寂静,连一声狗吠都没有激起。他牵了牵嘴角,初出茅庐行动缜密,孺子可教也。

莲灯回到云头观,怕自己身上沾带血腥,在院子里洗漱过后才进卧房。转转坐在灯下守着昙奴,见她回来忙起身,上下左右都查看了一遍,压着声道:“两天不见踪影,多叫人着急!怎么样?办成了么?”

她点点头,笑道:“还有两个。”

转转看她脸上神情,似乎有些不认识她了,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怖地望着她,“莲灯,你害怕吗?”

她迟迟抬起眼,“为什么要害怕?我以前也杀过人,和寻常没什么区别。”边说边到榻前看昙奴,她消瘦了很多,她跽坐下来握她的手,“你好些了么?”

昙奴喘了两口气说好多了,“知道你出门办事,我又没法帮上忙,心里很着急。杀了一个就好,剩下的慢慢处置,别急于一时,落进人家的陷阱里。”

她嗯了声,“我知道,无论如何年前是不会再动手了,下次定在上元,你快点好起来,给我出谋划策。”

昙奴咧嘴一笑,“我也想呢,天天躺着,筋骨都不灵便了。”说着仰头看窗上,“明天长安城内就要不太平了,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留心,别叫人拿住把柄。”

她说:“原本是要连同他的枕边人一起结果的,国师曾经告诫我不要滥杀无辜,这才放过那女人。拿迷香把人迷住了进屋子,宅中仆婢也都歇了,没人发现我。张不疑参劾了很多人,在外仇家应该不少。再说他死在兄弟的外宅,大理寺就算要追查,里面的恩怨情仇太多,且得费一番功夫呢!”

昙奴听了畅快地一拍褥子,“地方选得好,出师大捷,可喜可贺。”

莲灯心里很安定,刚才的事过去便不放在心上了。想起萧朝都来,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前两天在街市上遇见了那个云麾将军,他同我问起你。”

昙奴不解地望着她,“他?问我什么?”

“你说过要去找他的,人家等了许久也不见你上门,实在按捺不住了。”莲灯回头看了转转一眼,“我觉得萧朝都对昙奴很上心,我说昙奴身上不好,他还打算遣郎中来替她治病,我怕昙奴的伤势被探出来,婉言谢绝了。不过和他提了太史局,他也答应替我想办法,让我进去查看卷宗。我想明天去找他,正好探一探案子有什么说法。”

转转斜起眼睛看昙奴,啧啧道:“真是个假正经,还说我心思活络,自己不声不响就搭上郎君了。”

昙奴躺在那里叫嚣,“你再胡说试试,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转转现在有恃无恐,笑道:“你有本事就起来啊,真要有力气打人,说明病也痊愈了。”

昙奴挣扎了很久没能成功,第二天竟然人事不知了。转转急得大哭,莲灯默默看了一会儿,扎起腰带便出门了。

去北衙,找神第军。本来昙奴的情况还算不错,不知怎么一下就垮了,莲灯没什么闲心管其他的了,找到萧朝都,只求他带她到太史局去。

萧朝都这里正忙于处理张不疑的案子,她来时忙得分身乏术。但听说昙奴不妙,略沉吟了下,唤副将来顶替他,自己扔下手头的事便将她送到了太史局。

有熟人总归好办事,萧朝都的朋友任著作郎,专掌史任,撰写名臣传,同典籍库也沾得上边。但外人进库终究不合法度,想了个办法让她换身行头,冒充局里的杂役,以打扫的名义混了进去。

她以前觉得洞窟里的藏书够多了,但和这里比起来简直少得可怜。幸好民间异文有它专门的收纳处,但是几十部档案排列在一个架子上,一页页翻找恐怕要花上好几天。

她心里焦急,不能挨着顺序来,靠直觉抽取,但愿运气够好,能让她一下找到那部分记录。可是连着翻了五六本,都是近百年内发现的祥瑞和异象,根本没有关于生辰八字的记载。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想起昙奴的样子,拧得眼睛里蓄满泪。咬着唇抽出一本来,不是的。再抽一本,依然没有。她匆匆跑到架子那头,众多典籍的排列很紧实,从中挑了本线装集。书取下来的一瞬间看到对面光景,几乎不作其他考虑,很快把书又塞了回去。

刚才看到了什么?她愕然站着,眼泪攒得够多了,从眼眶里流下来,她却忘了哭。

是不是眼花了?为什么她看到国师的脸?

她的手没有从书上移开,想了想,还是把那本集子取了下来。

这一下头皮发麻,她目瞪口呆看着对面,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哪怕视线被豁口压缩成了窄窄的一道,她依然能品咂出国师的傲慢和愤怒。他的眉心紧蹙,一双眼睛把她射得千疮百孔,寒声道:“不告而别,你打算始乱终弃?”

这个词似乎用得有点奇怪,莲灯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大概是读书太少,不能理解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她慌忙捡起书抱在胸前,结结巴巴说没有,“国师怎么还没闭关?”

他缓步绕过架子到她面前来,负手道:“闭关的时间由本座决定,本座想闭就闭,不想闭,便可满城抓贼。”

莲灯咳嗽了一声,讪讪笑道:“这里没有贼。”

他不说话,上下打量她,莲灯才想起来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先前是礼之贼,这回变成偷书贼了。她暗中哀叹,既然逃不开,这件事早晚是要解决的,与其哀告求饶,不如拿出点骨气来,便点了点头说:“我是贼,不过罪行不算重,我觉得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挑了挑眉,眼波一转别开脸,骄矜但又似乎愿意听一听她的方案。其实她离开太上神宫就认为已经逃出生天了,完全没有给他交代的打算。现在他来了,她总要有点诚意,万一他心情好,愿意救昙奴呢。

“我替国师办事吧!”她舔唇道,“国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莲灯为国师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他闻言一哂,“本座徒众甚多,挥挥衣袖四方皆动,有什么事缺了你办不成?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他拿话噎她,她也不气馁,一本正经道:“国师麾下都是泰山巨石,然而棱角相抵,总有中空的地方。我虽然不起眼,却未必毫无用处。国师目下想不起来哪里能用上我,我先赊国师人情,待国师想起来了,我随时听候国师差遣。”

他转过身,华美的衣角撩起个惊艳的圆弧,寒声道:“这种账是你想赊就能赊的么?你连夜潜逃,毫无诚意,叫本座如何相信你?况且我这里也不缺小石子,你对本座来说毫无用处。”

莲灯愣着两眼看他,那他究竟想怎么样?这不行那不行,她也无计可施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中原负责任的办法无非是娶,但国师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娶不了你啊。”

他猛然回过身来,脸色不佳,“你说什么?”

她吓了一跳,忙转圜道:“不是的,国师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半点要亵渎你的意思。我是说……中原约定俗成的办法,一娶了之,不都是这样嘛!国师当然和那些女郎不同,国师是一国之柱,断不肯委屈下嫁我的。我是沙漠里来的人,没宅没地……”她突然发现越说越糟糕了,心慌意乱地顿下看他。他果然生气了,那张脸白得发凉。莲灯心有戚戚焉,搓着手道,“国师……我除了为你卖命,别的当真无能为力啊……”

她啊字刚出口,见他弹指一挥,不知什么笔直飞进她喉咙,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咕地一声就咽下去了。

21

她心想这下大概死定了,绝望地捂住了脖子,“带话给阿菩,就说我今生报不了他的大恩了……”

他皱眉看着她,她穿着灰褐的缺胯袍,歪戴着帽子,纵然面孔再漂亮,那副垂死挣扎的样子也实在不敢恭维。以为他下毒要毒死她么?真想要她的命,用得着这样麻烦?他拂了拂衣袖,“闭上嘴,吵死了!你有鲛珠,可以抵御百毒,还怕什么?”

她有些后悔,“鲛珠不在我身上,我要不治身亡了。”想了想,只杀了一个张不疑,另两个还在逍遥着,顿时有点死不瞑目。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这么难得的东西,你竟然弄丢了?”

她说不是,“我让转转戴着,怕她遭人毒手。”

所以别人赠与的东西在没有知会一声的情况下转赠他人,这是她表示感激的方式?他冷冷抿上唇不再说话,只是缓慢点头,每点一下,应该会让她的恐惧更深一分。

莲灯却还木讷着,想起卧床不起的昙奴,张嘴欲求他,可是一看他的脸色,吓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总觉得他对她有很多不满,可是这种不满又难以表达,究竟是什么,除了聚星池上发生的一切,大概还有其他。她看他森森的眸子,看一眼浑身发冷,可不知为什么,他站在这里已经没有往日那种触不可及的的感觉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能透过那袭华美的衣袍,看到他不着丝缕的样子……

她慢慢红了脸,以前心里平静,不知脸红为何物,现在见到国师就心慌惧怕,这种慌来得没道理,也难以自持。

他起先横眉怒目,彼此一旦沉默下来,便隐约咂出了不同的味道。她不时抬眼瞥他胸前,湖上那晚的情景便在他眼前再现了,还有随之而来的淡淡的羞耻感,令他不自觉退后了一步,“你这是什么眼神?到底在看什么?”

她唔了一声,“没有什么,瞎看。”

他额角一跳,瞎看又是什么意思?抓紧了衣袖的手想抬起来遮挡,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住了。别过头提醒她,“鲛珠得来不易,太上神宫里总共只有五颗。本座赠你,是想让你作傍身之用,不是让你拿来当人情随意兜售的。你要办事,不随身携带,万一遇上兵刃淬毒,到时候怎么办?死么?还是再入神宫来求本座?”他斜眼一瞥,“本座不救无用之人,你免开尊口。还有那颗鲛珠,去要回来,不准落入外人手里。若是你不拿它当回事,就请你送还本座,免得糟蹋了圣物。”

莲灯听了忙答应,愧怍道:“鲛珠珍贵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在朋友身上。我自己不要紧,唯恐朋友出事。国师不知道,陪我来长安的两个同伴里有一个中了毒,性命垂危,我害怕另一个有闪失,就把鲛珠留给她防身了。”

她一面说,一面觑他神色。虽然他已经明确表示不救人了,但把昙奴的情况说出来,好歹碰碰运气。谁知他果然无关痛痒,哼道:“自己生死未卜,还有闲情管别人的事。”

经他提醒莲灯才想起来,刚才吞了不知名的药,到现在都没毒发,间隔时间好像有点长了。她低头细品,其实依旧毫无反应,心里实在没底,便小心翼翼问他,“国师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吧!”

他露出想得美的神情,骄傲地抬了抬头,下颚曲线绷得紧而玲珑,半晌方道:“这药是奇药,你对本座忠心不二时它不会将你如何,可你一旦有了二心,且不知悔改,它就会折磨你,让你痛不欲生,最后肠穿肚烂而死。”他说着垂下头,凑近她神秘一笑,“所以你只要俯首帖耳,它会助你功力大涨,你若是背叛本座,那它就是毒药,随时会要你的命,就算戴着鲛珠也不管用,可明白么?”

莲灯骇然望着他,“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蛊毒么!国师是名门正派,怎么还干这样的事?”

他白了她一眼,“本座何时说太上神宫是名门正派了?再说遇正则正,遇邪则邪,凭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本座?”

莲灯一直以为国师修炼多年,已经到了半神的境界,应该比任何人通达无量。可是现在她看到了他的小肚鸡肠和斤斤计较,简直与正殿中初见时判若两人。这还是原来的国师吗?这么蛮不讲理,他的手下知道吗?

她憋了一口气想发泄,但是看到他的脸,自动萎靡下来。反正现在药下了肚,再说什么都晚了,她只有尽量问明情况,能规避就规避,因为实在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忠心不二我可以做到,只要国师有吩咐,莲灯一定竭尽全力。”她顿了一下嗫嚅,“我就是想知道,这药的药效能维持多久,等我离开了长安,是否还起作用?”

她显然是没有理解所谓的“忠心”是什么意思,是为他卖命,赴汤蹈火么?不是。他拢着两袖索性解释给她听,“事事以本座为先,不问对错都要站在本座这边。本座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本座让你站着死,你不能坐着死。期限么……似乎没有时间地点的限制。总之有生之年你都要对本座唯命是从,还有一点最要紧,心里不能有别人,如果你的儿女私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后果怎么样,你应当知道。”

莲灯惊得合不拢嘴,“那就是说我以后都不能嫁人了?”

他脸色骤变,“你做下这种无耻的事,还想太太平平嫁人?”

莲灯啊了一声,突然有种前程尽毁的感觉。她到底干了什么,要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对待。不就是看到他的背吗,连前面是什么样都没分辨清,就要为此赔上一辈子?她眼泪汪汪望着他,“国师不觉得惩罚过重么?我过年才十六,还有好几十年的寿命。”

他转过头,不为所动,“本座允许你在太上神宫住到老死。”

她简直连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不屈道:“我只看到一点儿!”

“你还想看多少?”他狠狠扔过来一句,“觉得本座待你不公么?谁叫你自作孽!”

本座长本座短,夜郎自大不讲情面。可是不能和他硬碰硬,莲灯放低姿态讨饶,“我是王阿菩的徒弟,不能通融通融?”

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如果不通融,你现在应该在大理寺的天牢里。”

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干瞪眼,罢了,事已至此,看来都是她的命。现在针尖对麦芒没有用,等国师心情好些再慢慢求情不迟。眼下要紧的是昙奴,她的毒入了肌理,弗居说再晚就来不及了。她顾不得许多,忙提袍追了上去。

“国师……国师……”她矮着身子跟在他身侧哀求,“我的朋友快不行了,求国师救救她吧。”

他恍若未闻,穿过光影斑驳的回廊继续前行。莲灯不得不加紧步子,眼看要追不上,装起胆子拉住了他的衣袖。

国师何等尊贵,衣料必然是最上好的锦缎,摸上去滑得流水一样。可惜他不喜欢她的触碰,往后一掣,把她甩开了,“我说过不救无用之人,你的朋友是死是活,和本座有什么相干?”

莲灯说:“记在我的账上,算我又欠国师一笔,不成么?”

他牵着半边嘴角,似乎在微笑,可眼神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在本座这里还有赊账的余地么?”

她被回了个倒噎气,呆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要走,她也没有再纠缠,只是觉得昙奴如果死了,自己报完了仇,想必要陪她共赴黄泉了。

她抬袖擦了擦眼睛,他不愿救,不能怪人家铁石心肠,毕竟他不欠她的。她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库,没想到他行至回廊尽头,脚下倒停住了。踅身看,她拱肩缩背,样子落寞可怜。他动了点恻隐之心,唤她一声问:“你偷偷潜进太史局是为什么?”

她忙转头回话,“昙奴的药方里差了一味药引子,我听说太史局有关于长安异人的记载……我要纯阳的血,救昙奴的命。”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要纯阳血?谁同你说的方子?”

莲灯说:“是转转的朋友,她通医理,已经替昙奴治了十来天了。”

她满以为他既然过问总不会见死不救的,谁知他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只说:“世上没这样的人。”缓步下了回廊,往别处去了。

莲灯呆住了,没这样的人,那昙奴岂不是没救了?昙奴的命是她捡回来的,结果最后还是毁在她手里,那当初救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觉得无望,垮着双肩出了太史局。萧朝都还在门上候着,见她出来忙迎上前,追问如何,“有没有找到?”

她摇了摇头,“没有,世上没有这样的人。”

萧朝都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去找药的吗,怎么又变成人了?”

她看他一眼,答得有气无力,“人就是药,药就是人……”实在无心说话,漫无目的沿着安上门街往前,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身边行人络绎,她停下脚步站了很久,不知道人群里有没有她要找的人。现在有些惧怕回云头观了,怕看见昙奴的样子,也害怕面对转转的追问。可是躲着不是办法,当真能够不管昙奴的死活么?

她还是回到云头观,进门便红了眼圈。转转却显得很高兴,拉着她让她看桌上的瓷瓶,“刚才有个人送了这个来,说是你要的东西。我闻了闻是血,正要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呢!”

她讶然拔了木塞看,里面黑黝黝看不清,但有股甜腻的味道隐隐飘出来,果真是血。她愣住了,国师明明说没有这个人的,转头就送来了,那么先前只是为了打击她吧!她忽然欲哭无泪,心里又是怨恨又是感激,抱着瓶子哽咽起来。

转转不明所以,只当她是担心昙奴,宽慰道:“你别急,弗居已经在熬药了,不多会儿就能用上。”

她忙擦了眼泪去看昙奴,她还是昏昏沉沉不认人。转转在旁叹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弗居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如果再不成,恐怕就要准备棺材了。”

这时弗居端着药进来,墨黑的药汁子,装了满满一大碗。转转把瓶里的血加进去,拿勺搅了搅,三个人合力将昙奴扶坐起来,一口一口喂完,剩下的就只有等了,成败在此一举,谁的心里都没底。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足有两刻,听见昙奴喊莲灯,自己居然撑身坐起来了。莲灯和转转惊叫一声,上去紧紧抱住她,转转涕泪纵横,“这下好了,且死不了了。”

可是弗居一句话就打破了她们的美好愿望,“别忘了那根芒针还在她身体里,要想痊愈,得把病根祛除了。还有这碗药,只能解燃眉之急。接下来每隔七天发作一次,就需要不停从那个人身上取血,你们得同人家知会一声,看看他愿不愿意长期提供。”

莲灯不知道那人是谁,回头再去问国师吧!她也下了狠心,“反正不管怎么样,血是一定要取的。他答应则罢,不答应就怨不得我手黑了,绑也要把人绑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