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肠胃全部纠结成一块;连续磨牙磨了五小时,磨得下巴疼痛难耐。艾玛大概也有不适。我旁边的枕头上有她拔下来的睫毛,我把整堆睫毛扫到掌心上,一根一根拨着看,硬硬的,上了睫毛膏,把我的手心晕染成靛青色。我弹一弹,把睫毛弹到床头柜上的碟子里,接着就跑去厕所里呕吐。
我从来不在意呕吐。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生病,我妈站在后面帮我拢着头发:乖孩子,把脏东西通通吐出来,吐到干净为止。我后来发现我很喜欢干呕,喜欢虚弱,喜欢把秽物吐出来。的确,事实就是如此。
我把房门锁上,脱光衣服,躺回床上。我的头从左耳痛到脖子,一路往下延伸到整条脊椎。我的肠子在玩乾坤大挪移,痛得我连嘴巴都张不开。我的脚踝像有火在烧。我的血还在流,床单上开满了一朵一朵红花。艾玛睡的地方也被血染成一片:胸口擦伤的血颜色比较淡,枕头上的血颜色比较深。
我的一颗心跳得很快,几乎喘不过气。我必须去探一探我妈的口风,看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艾玛了吗?我有大麻烦了吗?我惊惧到肠胃翻搅。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一面把头埋进枕头里呜咽,一面这样告诉自己。我完全忘了那两个女孩,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她们:安死了,娜塔莉也死了。更可恶的是,我居然背叛了玛丽安,任由艾玛取代她的位置,还在梦里面不理她。我一定会有报应的。我抽抽搭搭地,一面“呃——”,一面“呕——”,一直哭到枕头湿透。我整张脸像气球,浮肿得跟个酒鬼一样。这时,门把手颤巍巍地动了一下。我收住哭声,抹一抹脸颊,巴望寂静可以赶走门外的人。
“卡蜜儿,开门。”是我妈。她没生气,她在央求,甚至还带着好意。我还是不作声。门把手又动了几下,门被叩了一下。脚步声远去,寂静降临。
卡蜜儿,开门。我想起我妈以前坐在我的床沿,端着一匙酸涩的糖浆到我嘴边。吃完她的药我总是肠胃衰弱,越吃病情越重。虽然我比玛丽安好一点点,但还是很虚弱。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暗自祈祷她不要折回来。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柯瑞的身影,一条丑不拉叽的领带在他的啤酒肚前甩来甩去,他火速冲进房里,伸手一捞,将我舀起来,把我抱上他那辆福特乌贼车,驱车返回芝加哥;一路上,艾琳都在旁边抚摸我的头发。
我妈把钥匙滑进钥匙孔。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有我房间的钥匙。她得意扬扬地走了进来,下巴像往常一样抬得高高的,钥匙从一条粉红色的缎带上垂下来。她穿着宝蓝色的背心裙,手里拿着一瓶外用酒精、一盒纸巾和一个大红缎面化妆包。
“嗨,小乖乖。”她叹气道,“你们出了什么事,艾玛都跟我说了。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她上吐下泻了整个早上。我敢发誓,虽然这样讲有点王婆卖瓜,但近来除了我们那家小工场之外,其他肉禽厂的品质都令人担忧。艾玛说可能是吃了有问题的鸡肉?”
“大概吧。”我说。我只能顺着艾玛的话编下去。她的说谎技术显然比我高明很多。
“我不敢相信你们两个竟然倒在大门口,而我却在屋子里呼呼大睡。想到这里我就有气。”妈说。
“看看她身上的伤!我还以为她跟谁打架了呢。”平常我妈怎么可能买这种账。她可是疾病兼外伤专家,除非她自愿,否则谁也别想拿这番鬼话诓骗她。她现在是来帮我疗伤的,我全身虚脱,心情绝望,根本拦不住她。我的泪水再度溃堤,怎么也止不住。
“妈,我想吐。”
“妈知道,小乖乖。”她伸手就要揭床单。一掀,把我从头到脚暴露在外面。我下意识地将双手环胸,她把我的手拿开,呈大字形按在床上。
“得先让我看看哪里有问题,卡蜜儿。”她抬起我的下巴,左右晃一晃,接着翻开我的下唇,像在检查一匹马。她慢慢抬高我的手臂,看看我的腋下,戳了戳我的胳肢窝,然后又按了按我的脖子,看有没有甲状腺肿大。这些步骤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她在我双腿之间摸了一把,动作迅速,十分专业。这样量体温最准,她总是这么说。她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沿着我的腿往下摸,滑过我摔断的脚踝,用力触碰我裂开的伤口。我眼前爆出一片鲜绿,我自动翻了个身,把受伤的腿压在下面。她趁这个机会戳我的后脑勺,正中那块稀烂得像果泥的伤口。
“再忍忍,卡蜜儿,马上就好了。”她拿纸巾蘸酒精,一把按在我的脚踝上,伤口刺痛得我涕泪俱下,什么也看不清楚。擦好后她用纱布把伤口包起来,从化妆包里拿出美容剪刀,把多余的纱布剪掉。她用一只手把我的头按下去,我感觉到一阵焦躁的拉扯。她正在把我伤口附近的头发剪掉,我急得拼命挣脱。
“你还敢逃啊,卡蜜儿。我就是要剪。快回来躺好,好乖。”她冰凉的手掌贴上我的脸颊,把我的头压在枕头上,咔嚓咔嚓咔嚓,在我的头发中间剪出一块圆形,我舒了一口气。头皮难得透透气,感觉非常诡异。我往后脑勺摸了摸,刺刺的,大约半个一元硬币大小。我妈连忙把我的手推开,让我的手贴在身体一侧,然后开始往我头皮上涂抹酒精,痛得我简直喘不过气来。
她让我翻身躺平,用湿毛巾擦拭我的四肢,好像我是长年卧病在床的病患。她睫毛拔光的地方一片粉红,脸颊上则像逢年过节透着喜洋洋的红晕。她拿起化妆包东翻西找,从五花八门的药盒和软膏底下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中间塞得鼓鼓的,表层稍微沾到一点颜色,她把纸摊开,变出一颗蓝药丸。
“等我一下,小乖乖。”我听见楼梯上响起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知道她是要下楼到厨房去。不久,那阵匆忙的脚步声回到门口。她拿着一杯牛奶走了进来。
“来,卡蜜儿,配着这个吞下去。”
“这是什么?”
“这是药。可以预防发炎,杀死你吃进肚子里的细菌。”
“这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妈的胸口泛起一片潮红,脸上的笑容闪烁不定,好像风中的残烛。
“卡蜜儿,我是你妈妈,而且你是我的客人。”她的眼神呆滞,眼眶旁一圈粉红。我转身背对着她,感觉到一阵攻心的恐慌。这样不行。看我干了什么好事!
“卡蜜儿,张开嘴巴。”她在安抚我,她在哄我。养育在我左边的腋下鼓动。
我记得小时候,不管她给我什么药我都不吃,因此日渐失宠。拒绝的后果远比接受严重多了。刚刚被她擦拭过的皮肤,现在像着了火似的,跟刀割过一样灼热。我想起艾玛,想起她在我妈的怀抱里,一头一脸的汗,纸人儿一般柔弱,而表情却是那样的满足。
我翻身躺平,让我妈把药丸放在我的舌头上,她把浓稠的牛奶灌进我的咽喉里,然后亲了我一下。
不出五分钟,我就睡着了,还把嘴里的臭味一起带进梦中,变成一团酸涩的浓雾:我妈走进我的房间,跟我说我病了。她趴到我身上,跟我嘴唇贴着嘴唇。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我的喉咙里。她开始亲我。她离开我的身子,对我嫣然一笑,帮我把头发往后抿好。然后,她把我的牙齿一颗一颗吐出来,用手掌接着。
我醒来时已经黄昏了,身上又热,头又昏,睡梦中流的口水滴到脖子上,干掉后留下一条脆脆的白线。全身无力。我披上一件轻薄的袍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想到我后脑勺那块圆形。
你只是从快乐的云端跌下来,我一边抚摸我的脸颊,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头发剪坏了又不会怎么样,绑个马尾辫就好了。
我拖着脚步穿过走廊,关节喀啦喀啦扭来扭去,指关节无缘无故肿了起来。我敲一敲艾玛的门,她呻吟地说了一声“请进”。
她坐在地板上,大拇指塞在嘴巴里,面前摆着她的娃娃屋。她的眼圈黑得发紫,额头和胸前都被我妈裹上绷带。艾玛把她最喜欢的娃娃用卫生纸包着,拿红色马克笔在卫生纸上涂涂画画,然后把洋娃娃摆到床上。
“她对你做了什么?”她睡眼惺忪地说,脸上挂着半个笑容。
我转个身,让她看我被剃头的地方。
“她还给我吃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害我头晕又想吐。”我说。
“蓝色的?”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她很喜欢那一颗。”艾玛嘀咕,“你会睡着,全身发热,还会流口水,然后她就会带朋友来看你。”
“她做过这种事?”我汗淋淋的身体瞬间冷却下来。我想的果然没错: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耸耸肩。“是啊。不过有时候我根本没吃,只是做做样子,皆大欢喜。我可以玩娃娃或是看书,听到她来了再赶快装睡。”
“艾玛。”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摸一摸她的头发。这时候要温柔一点才行。“她拿很多药给你吃吗?”
“只有在我快生病的时候。”
“吃了以后呢?”
“有时候会全身发烫,变得晕晕沉沉,这时候就要泡一泡冷水澡;有时候会吐;有时候会发抖,没力气,很累,很想睡觉。”旧事又重演了,跟玛丽安那时候一模一样。我觉得喉咙紧缩,嘴巴里一阵苦涩。我又开始流眼泪。
我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我的胃在翻腾。我把头埋在手心里。艾玛和我都病了,跟玛丽安一样。
非得像这样把事实摊在我眼前,我才终于大彻大悟。为什么二十年前没有发现呢?我羞愧得简直要尖叫起来。
“陪我一起玩娃娃,卡蜜儿。”她不是没有发现我在哭,就是故意不理会。
“不行,艾玛,我要工作。妈来了别忘了装睡。”我的皮肤疼痛不堪,我慢慢把衣服穿到身上,看一看镜子里的倒影。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想,你不要蛮不讲理,但我没有不讲理。是我妈杀了玛丽安,是我妈杀了那两个小女孩。我摇摇晃晃地蹭到马桶边,呕出一道咸咸的温热汁液,马桶的水花飞溅到我脸颊上,因为我整个人跪在马桶旁边。等到我的胃不再痉挛,我才发现厕所里还有别人。我妈就站在我后面。
“可怜的小乖乖。”她悄悄地说。我吓了一跳,匆匆忙忙从她身边爬开,背靠着墙,抬头仰望着她。
“为什么穿成这样,宝贝?”她说,“你哪儿也不能去。”
“我要出去,我要做点事。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卡蜜儿,回床上躺好。”她的声音很尖锐、很急切。她走到床边,掀开棉被,拍拍床垫。“过来,小乖乖,你要多学学怎么照顾自己才行。”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从我妈身边跑开。
“不行啦,妈。我不会出去太久的。”我把艾玛跟她恶心的娃娃留在楼上,乒乒乓乓把车疾驶下车道,但冲得太快,斜坡陡然变成平地,把保险杆撞凹一个洞。一个胖女人推着婴儿车经过,对我摇了摇头。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开,边开车边整理思绪,一一细数我在风谷镇认识的人。我要找人当面指责我错怪我妈,或者证实我的想法没错。这个人必须认识我妈,必须看着我长大,并且在我离家后依然住在这个地方。我忽然想起雅姬阿姨,想起她嘴里黄箭口香糖的气味香甜、酒气冲天,想起她变调的母爱、满腹的八卦,还想起她当初那句话:出了好多事。现在听起来像一记警钟。我需要雅姬阿姨,她跟我妈认识了一辈子,现在遭我妈排挤,说起话来大可肆无忌惮。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再往前开几分钟,就到了雅姬阿姨家,她家是一栋现代建筑,外观仿战前庄园豪邸的样式。
我认识上前应门的女佣。戈蕊·什尔,她是卡杭高中的学姐,比我大一届。她跟盖拉一样,都穿着洗得浆直的看护服,脸颊上还是跟高中时一样,带着一颗又大又红的痣,我向来可怜她那颗痣生错了地方。看着戈蕊这号过目即忘的人物从记忆里浮上来,我差点转身上车,抛开烦忧回家去。我定神看着这平凡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但我没有离开。
“嗨,卡蜜儿,需要我帮忙吗?”她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这跟一般好奇心旺盛的风谷镇妇女不同。她大概没有可以一起八卦的女性好友吧。
“嘿,戈蕊,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
“你知道才奇怪。”她直截了当地说。
雅姬阿姨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大概也二十出头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我记得三个都是粗脖子的大块头,一天到晚穿着尼龙运动短裤,衣服上别着卡杭高中的毕业纪念徽章,徽章镀金,中间镶着一颗灼灼的蓝宝石。他们跟雅姬阿姨一样,有一双大得出奇的圆眼睛和一口闪亮洁白的暴牙。
杰米、杰哈、杰尼。其中两个放暑假回来玩,我听到他们在后院掷橄榄球的声音。看戈蕊摆着一张臭脸,她认定对付他们最好的方式八成就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我回来……”
“我知道你回来做什么。”她说,既没有指责的意味,也没有欢迎我的意思,纯粹只是陈述事实。我只是来这里给她添麻烦的。
“我妈跟雅姬阿姨是朋友,我想说……”
“我知道雅姬太太有哪些朋友,相信我。”戈蕊说。
她好像不打算邀我进去坐,只是拿着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越过我的肩膀,瞧一瞧我身后那辆车。
“你很多朋友的妈妈都跟雅姬太太是朋友。”戈蕊说。
“嗯。但我近来在这一带没什么朋友。”这是事实,而且我挺得意的,只是故意装作很失意的样子,以求博取她的好感,让她赶快放我进去;不赶快进去不行,我怕我就要说服自己改变心意了。“老实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很多朋友。”
“凯蒂·蕾西。她妈妈都跟那群贵妇同进同出。”那个凯蒂·蕾西,先是拖我去吐苦水大会,然后我去了又要我吐槽。我可以想象她开着那辆越野车轰隆隆满街跑,后座载着她那两个漂亮宝贝,穿戴得整整齐齐,准备去幼儿园耀武扬威。她们跟妈妈有样学样,知道那些丑女和穷人家的女儿就是欠修理,对想要独来独往的人也不放过,让孤单变成是奢求。
“跟凯蒂·蕾西这种人做朋友,我觉得很惭愧。”
“也是,嗯,你算不错了。”戈蕊说。我突然想起来她有一匹马,叫作奶油,当时大家都开玩笑,说戈蕊就连养的马都会发胖。
“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整人行动,但也没有阻止。我总是袖手旁观,像个焦躁的影子,不时还会假笑几声。
戈蕊仍旧屹立在门口,弹着手腕上的便宜表带,表带像橡皮筋一样箍得紧紧的。她显然掉入过往的回忆中。糟糕的回忆。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风谷镇呢?从回来到现在,我已经碰到好几张熟面孔。有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同学,这些人根本没有力气离开。我们镇光靠有线电视和便利商店,就养出一堆怡然自得的镇民。
这些留下来的人仍旧分成两堆,双方老死不相往来。一边是斤斤计较的漂亮妇人,譬如凯蒂·蕾西,她们不出所料,全都住在这附近,住的是改建过后的维多利亚古宅,而且跟我妈一样,都在伍德贝瑞一家网球俱乐部打球,换季时就千里迢迢跑到圣路易市血拼新行头;另一边则是受害丑女,譬如戈蕊·什尔,她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整天跟在美女后面收拾烂摊子,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等着别人来欺凌。这些女人不是不够坚强,就是没有脑筋,所以根本没本事离开风谷镇。一群毫无想象力的女人。她们只能继续待在风谷镇,重复少女时期那套把戏。我现在却跟这群人困在一起,完全抽不开身。
“我去跟太太通报说你来了。”戈蕊绕路走到屋内的楼梯井——她放着厨房的快捷通道不走,偏要沿着客厅兜转一大圈,就怕经过厨房时,雅姬阿姨的儿子会透过玻璃门发现她的身影。
她带领我进入一间厅房,房间的墙壁白得吓人,上面还有刺眼的彩色泼墨,好像淘气的小朋友在上面乱盖手印。大红的抱枕,黄蓝相间的窗帘,翠绿的花瓶里插满陶土捏就的红花,壁炉上挂着雅姬阿姨的黑白照,照片里的她头发吹得蓬蓬的,手势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故作娇羞地支着下巴,笑得像个白痴,恰似花枝招展的宠物狗。虽然情绪低落,但一看到这张照片,我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卡蜜儿丫头!”雅姬阿姨张开手臂,从厅房另一端走过来。她穿着缎面家居服,戴着石头大的钻石耳坠。“你来看阿姨了。你看起来不太好,小乖乖。戈蕊,倒两杯血腥玛丽[1]来,快!”她前面几句是对我说的,后面几句则是在对戈蕊说。她说话的方式很像在开玩笑。雅姬阿姨看戈蕊还在门口踌躇,便对她拍了两下手。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戈蕊。这次记得在杯口抹一圈盐巴啊。”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这年头好帮手难找啊。”她一脸严肃地嘀咕着,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戏剧里的台词,现实生活里哪有人这样说话。
我敢说雅姬阿姨铁定二十四小时都在看电视,她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握着遥控器,拉上窗帘,从晨间的脱口秀看到肥皂剧,从肥皂剧看到法庭剧,接着又看直播、情景剧、犯罪片,一路看到夜间的恐怖片,看女主角被强暴、跟踪、背叛、灭口。
戈蕊端着盘子走进来,盘子上有血腥玛丽,还有几碟芹菜、酱菜和橄榄,她遵照指示放下帷帐,然后就告退了。雅姬阿姨和我坐在昏暗的光线中,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整间白色的房间像冻结了一样。我们互看了几秒。接着雅姬阿姨突然弯腰,拉开咖啡桌的抽屉,里面有三瓶指甲油,一本破旧的《圣经》,还有七八瓶橘色的处方药瓶。我想起柯瑞和去掉花刺的玫瑰。
“来点止痛药?我这里有几罐还不错。”
“我想我还是清醒一点比较好。”我嘴里应道,心里不太确定她说这话是不是在开玩笑。“看来你可以自己开药局了。”
“那还用说,谁叫我运气好。”我闻到她嘴里带有怒气的火药味混着番茄汁的味道。“我有一大堆不同的止痛药,反正每次去看医生,医生进了什么新药我都要。老实说,这些药真有意思。”她把几颗白色圆形药片倒在手掌上,然后又倒回罐子里,对我笑了笑。
“你有哪些药?”我才问完就觉得害怕听到答案。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啦,丫头。没人知道。一个瓶子上写着红斑狼疮、一个写着关节炎、一个写着自体免疫症候群,其他就靠我自己瞎编啦。”
“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觉得这样好吗?”她问完对我翻了个白眼。“只要他们继续进药,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她笑着说,“这些药真有意思。”她是在故作坚强,还是药物上瘾,我分不出来。
“我有点惊讶你妈爱多拉竟然没走上装病这条路。”她兴趣盎然地瞅着我。“我曾经装过病,我想她在这方面应该是输人不输阵啊?她才不会像我这么笨,假装得了什么红斑狼疮。她一定会想办法得个什么……我不知道,脑癌之类的吧?”她啜了一口血腥玛丽,在嘴唇上留下一抹红和一道盐,整张脸看起来肿了一圈。她又啜了一口,镇定镇定心情,然后像在娜塔莉的葬礼上那样看着我,好像在回想我是谁。
“天啊,你居然长那么大了,真是不可思议!”她说着拍了拍我的膝头。“你来找阿姨有什么事啊,丫头?家里一切都好吗?大概不太好吧。是……是你妈的问题吗?”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讨厌那么容易被看透。
“哦。”她看起来很泄气,颤抖着把手放回家居服上,酷似老牌影星的招牌演技。我这步棋下错了,我忘记这里的人喜欢越八卦越好。
“这个,对不起,我没有说实话。我的确是来找阿姨谈谈我妈的。”雅姬阿姨绽开笑容。“永远搞不懂她对不对?天知道她是天使还是魔鬼?还是又是天使又是魔鬼?”雅姬阿姨拿了一个绿色的缎面抱枕垫在屁股底下,把脚跨到我的大腿上。“小甜心,帮我按摩一下好不好?我的脚很干净。”她从沙发底下捞出一袋迷你巧克力棒——就是万圣节发的那一种——然后把袋子摆在肚子上。“天啊,真是不赶快戒掉不行,可是怎么这么好吃。”
趁现在气氛愉快,我张口就问:“我妈一直都……像现在这个样子吗?”这问题问得很尴尬,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雅姬阿姨狞笑了一声,像个巫婆。
“这个样子是指什么样,小甜心?美丽?迷人?受宠?邪恶?”她一面拆开巧克力,一面扭动脚指头。
“快按。”我开始捏她那双冰凉的脚掌,她的脚后跟粗糙得跟龟壳一样。“爱多拉。哼!爱多拉有钱又漂亮,她那疯老爸疯老妈叱咤全镇,那间该死的养猪场就是他们家开的,为小镇创造了上百个工作机会,他们另外还有一座胡桃园。在这里,他们是老大,谁敢不巴结卜蕾家?”
“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是指……在家的时候?”
“你外婆太照顾她了。我是没看过你外婆对你妈笑或爱抚你妈什么的,但你外婆的手就是离不开她,一会儿给她梳头发,一会儿帮她拉好衣服,而且……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外婆虽然不会吮你妈的大拇指,也不会帮她擦脸上的脏东西,但是她会舔你妈,而且是抓着她的头猛舔。还有,爱多拉晒伤脱皮的时候——话说我们那一代跟你们这一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知道要擦什么防晒油——总之,爱多拉晒伤脱皮的时候,你外婆就会坐在她旁边,脱掉她的衣服,把她脱下来的皮撕成一长条一长条。你外婆爱死这个了。”
“雅姬阿姨……”
“我可没瞎说。我可是亲眼看着朋友被扒了个赤条精光,然后被……还有一件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妈那个人,三天两头就生病,身上老是插满针头或是管子。”
“她生了什么病?”
“每种病都有一点。大多是因为跟你外婆住一起压力太大。你外婆她留着长指甲,又不涂指甲油,跟男人的手一样。她还留着长头发,发丝白了也不染,就这样垂到腰上。”
“那我外公在哪里?”
“不知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贺伯?还是贺曼?反正他很少在家,就算在也不说话,老是……心不在焉的。这种类型的男人你知道的,就像亚伦那样。”她又吞了一条巧克力,扭了扭我手里的脚指头。“你知道,按理讲,生下你,你妈这辈子就毁了。”她语带责备,好像我连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在以前,要是哪个女孩子未婚先孕,她的人生就到此结束了。”雅姬阿姨继续往下说,“可是你妈就是得人疼,不只男孩子疼惜她,女孩子也疼惜她,女孩子的妈妈也疼惜她,就连女老师也疼爱她。”
“为什么?”
“卡蜜儿丫头,女孩子只要长得漂亮,又会耍点小心机,还怕挨批吗?你自己也心里有数。想想看,从小到大,你拿过男生多少好处。凭什么?还不是就凭你那张脸蛋!而且,只要男生对你好,女生也会对你好。你看爱多拉怀孕那时候多会装,表现得既骄傲又略显悲伤,而且从头到尾保持低调。你生父就只来过那命中注定的一次,后来就再也没跟你妈碰面了。你妈绝口不提那件事。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你妈一个人的。这差点没把你外婆气死,她女儿总算也有她管不到的事了。”
“外婆过世后,我妈的病有好一点吗?”
“有一阵子好多了。”雅姬阿姨边喝边说,“但没多久她就生了玛丽安,后来想生病也没时间了。”
“我妈妈她……”
我感到一股心酸涌上喉头,我灌了一口掺了水的伏特加,和着心酸吞下肚。“我妈妈她……是一个好人吗?”
雅姬阿姨又是一阵狞笑。她把一条巧克力塞进嘴里,内馅的太妃糖黏在牙齿上。“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她人好不好?”她沉吟了一下,学我说道:“你觉得她好吗?”雅姬阿姨又弯下腰去开抽屉,她拿出三个药罐,各倒了一颗药丸,从大到小排列在左手手背上。
“我不知道。我跟她从来就不亲密啊。”
“但你跟她很亲近啊。少跟我来这套,卡蜜儿。这我玩腻了。如果你真的觉得你妈是个好人,干吗还跑来这里找我,问我你妈是不是好人。”
雅姬阿姨按照顺序,把药丸从大到小放进嘴里,跟巧克力一起嚼一嚼吞下去。她的胸脯上散着糖果纸,嘴唇上那抹红还没掉,牙齿上黏着一块太妃糖,她的脚掌在我手心里出汗。
“对不起,阿姨说得对。”我说,“那,你觉得她有没有……病?”雅姬阿姨嚼到一半停下来,搭着我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坦白跟你说好了,这件事我憋在肚子里很久了。我记忆不好,事情常常记不牢,记忆对我来说很狡猾,会溜走的,你知道,就好像空手抓鱼一样。”她身子往前凑,捏着我的肩膀。“爱多拉会吃人,如果你不让她吃,后果更不堪设想。你看看艾玛吧,看一看玛丽安吧。”果然没错。
“所以你觉得?”我激她。说出来吧。
“我觉得她有病,我觉得她的病会传染。”雅姬阿姨低喃道,“而且我觉得你该走了,小甜心。”
“不好意思,没想到会打扰你这么久。”
“我是要你离开风谷镇,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一分钟后,我走出雅姬阿姨家的大门,关门的时候,她正盯着壁炉上的照片出神,照片里的她色迷迷地对着她笑。
[1] 血腥玛丽,一种鸡尾酒,由伏特加、番茄汁、柠檬汁、芹菜根混合而制成,鲜红的番茄汁看起来很像鲜血,故以此命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