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凌晨时分,我同往常一样猛醒过来。我穿着内衣,习惯性地往右侧躺,曲身作汤匙状,准备从侧面与佩内洛普做爱,结果发现她上夜班还没回来,不过这种情况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第二次醒来时,更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已经死去的白人亲戚的床上,他一脸大胡子,身着维多利亚风格的华丽服饰,皱着眉头,在大理石壁炉上看着我。最后,我第三次醒来时,汉娜正蜷缩在我怀中,我高兴得抛开《政府保密法》,告诉她我正在参加一项秘密任务,要把民主带给刚果,所以此前我没能打电话给她。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直至此时,我才能审视这间设施齐备的屋子。在这里,传统与现代的风格得到和谐的统一:屋里放着一张装有镜子的梳妆台,一台配了A4纸的老式电动打字机,一个抽屉很多的大型衣橱,一个电熨斗,一个放有塑料水壶的早茶盘,以及一张摇摆者牌摇椅。走进房内配套的浴室,我很高兴地发现里面装修豪华,配有毛巾架、浴衣、淋浴器、洗发香波、浴油、毛巾及其他所有浴室用品。我想找找线索,以弄清地理位置,但白忙活了。浴室用品都由国际制造商出品,上面没有消防注意事项或细目清单,也没有免费火柴。以前入住国外的酒店时,往往都能见到酒店经理的英语问候卡,外国味十足,上面还印着谁也看不懂的签名,但这里没有。屋里甚至都没有由国际基甸会寄送的任何语种版本的《圣经》。
我冲了个澡,穿着浴衣,坐在卧室窗户旁边,透过花岗岩竖格窗框,观察着眼前的景色。我首先看到一只蜜黄色的仓鸮,它双翅平展,除了羽毛末端外,全身动也不动。看到它,我的情绪高涨起来,但也无法让我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左右两边都是丘陵牧场,山上长着许多橄榄树,往中间望去则是一片银色的大海。在遥远的天际,我看到了一艘集装箱船的影子,但不知它正驶向何方;离岸近一些,可以看到许多小渔船,海鸥在渔船上空盘旋,但再怎么细看也分辨不出船上挂着哪国的旗帜。除了昨晚我们经过的那条蜿蜒小道,我没看到房子周围还有其他道路。我看不见机场,也没找到能帮我辨明情况的风向袋与天线。根据太阳所处位置,我推断自己正往北看;而从水边小树的叶子来看,这里常吹西风。离房子更近的地方则是一座绿草茵茵的山丘,山顶上矗立着一座19世纪风格的观景台或花园凉亭,在它西边则是一座破败不堪、配有公墓的小教堂,公墓一角竖着一个十字架,似乎是凯尔特式十字架,但也可能是战争纪念碑或是用以纪念某个已逝要人的墓碑。
我的注意力转回观景台上,惊讶地发现有个男子正站在一条细长的梯子上。刚才他不在那里,因此肯定是刚从柱子后面出来的。他身旁的地面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箱子,跟与我们同机而来的那些箱子很相似。箱盖竖着,遮住我的视线,因此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那人在修理东西吗?如果是的话,他在修理什么呢?他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呢?我心里猜疑不定。
我好奇心起,又发现了另两名男子,他们也是在神神秘秘地做着什么。其中一名男子正跪在水管或是天然通道的入口旁,另一名男子正在攀爬一根电话线杆,而且他似乎无需绳子或梯子就爬得上去。佩内洛普自以为她的私人教练可比人猿泰山,但那家伙跟这人一比就相形见绌了。我很快就意识到,第二个男子我见过,而且别人喊他的名字先前也听过。当他快爬到杆顶时,我认出他就是我新结交的那个健谈的威尔士朋友斯拜德,前“聊天室”成员兼我们团队的后勤主管。
我迅速拟定了一个计划:假装早餐前散步,跟斯拜德闲聊几句,然后看一下公墓墓碑上的铭文,以便了解此地使用的语言以及目前的方位。穿上脏兮兮的法兰绒裤子与哈里斯牌夹克,手上提着那双不合脚的鞋子,我悄悄地走下主楼梯,来到前门廊。我试着开门,却发现门锁着。我又试了试旁边的其他门窗,都同样锁上了。不仅如此,我透过窗缝还瞥到至少有三个人正守在房子四周,他们都穿着臃肿的厚夹克。
我必须承认,正是在这一刻,我对麦克西对我提出的口译要求再次产生了疑虑。尽管我决心参与到这伟大任务中来,但一整个晚上它不时地打扰着我的梦境。我又回想起其中一个很特别的梦。在梦中,我正在潜游,渗进面罩的水缓缓向上袭来。要是我没醒过来,水面就盖过头顶,充满面罩,我就会溺死。为了从梦魇的阴影下摆脱出来,也为抖落脑子里的负面情绪,我决定在一楼房间里调查一遍,也熟悉一下自己即将受煎熬的是非之地。
我原想这里是某个大家族的豪宅,果真如此。花园那边有一连串相连的会客室,每个房间都装有落地长窗,窗外就是长满草的阳台,从阳台沿着一条很宽的石阶往上就能通往山顶那座有柱子的观景台。我一边密切注视着那些厚夹克男子,一边试着推开通往第一间客房的门。我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书房,墙壁漆成岩蓝色,屋里摆满了固定好的红木书橱,上面都装着玻璃门。我把头紧贴到玻璃门上,仔细观察里面的书名,希望这些书能够给我提供线索,好了解主人的身份。但我失望地看到一套套世界文豪的作品,式样统一,书名用的都是作者的母语:狄更斯的书是英语,巴尔扎克的是法语,歌德的是德语,但丁的是意大利语。我又试着想撬开玻璃门,看是否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书中找到藏书签或题词,却发现它们从上到下锁得严严实实。
书房后面是一间台球室,墙上镶着木板。我估计,室内的那张台球桌占了整间屋子四分之三的空间,没有球袋,应当是法国或者欧洲大陆风格,但红木记分牌却是伦敦巴罗斯公司的产品。第三间则是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面摆着若干镀金镜子,还有一座镀金的铜钟,但时钟上面显示的既不是英国时间,也不是欧洲大陆时间,而是一直停在十二点。客厅里摆一个用大理石与黄铜制成的餐具柜,里面放着一些很吸引人的杂志,从法国的《嘉人》,到英国的《闲谈者》,再到瑞士的《你》都有。我正检查着这些杂志,突然听到从隔壁的第四间屋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咒骂声,说的是法语。连接这两间屋子的门敞开着,我便静悄悄地穿过擦得很亮的地板,走了进去。那是一间策划室,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椭圆桌子,上面铺着绿色的台面呢。桌子四周摆着八张供玩牌人坐的椅子,木扶手都很宽。在桌子的最远端,秃顶的贾斯帕先生挺直着身子坐在电脑屏幕后面,正用两根手指在打字。此刻他并未戴着黑色贝雷帽。一夜的工作使他极为亢奋,显得容光焕发,看上去颇有点儿大侦探的派头。他紧盯着我,打量了我好一会儿。
“你为什么暗中监视我?”最后他用法语质问起我来。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穿鞋子。”
“因为鞋不合脚。”
“鞋是你偷的?”
“借的。”
“你是摩洛哥人?”
“英国人。”
“那为什么你的法语讲得就像黑脚法国人8?”
“我在赤道非洲长大,我父亲是个工程师。”我生硬地答道,懒得去评论他对我法语的看法。
“你呢?”
“我来自贝桑松。我是法国省级公证员,在国际法学的某些技术领域谨慎执业。我能够胜任法国与瑞士税法领域的业务。我也在贝桑松大学任职,开课主讲离岸公司的魅力。我还担任某个无名财团的惟一律师。你满意了吧?”
他的直爽解除了我的戒备心理,我很乐意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但最终还是决定小心行事。
“但如果你谨慎执业的话,你怎么能揽到这么重要的业务?”
“因为我很清白,名声好,而且只接民法方面的业务。我从不为毒枭或罪犯做事,因而国际刑警对我闻所未闻。我只做专业能力范围可及的事。你想在马提尼克岛杜撰一家控股公司吗?公司在瑞士注册,却归列支敦士登的一家无名机构所有,而你又拥有这家机构。”
我遗憾地对他笑了笑。
“你想不想轻而易举地破产,损失由法国纳税人埋单?”
我又摇了摇头。
“那么或许你至少可以为我解释一下怎么使用这台天杀的英国电脑吧。开始他们禁止我带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后来他们倒是给了我一台,但没有使用手册,没有重音符,没有逻辑操作,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于是他来了个法国式的耸肩,以示失望。
“但你一晚没睡在做什么?”我问道,注意到他周围散落着一堆堆废纸与空咖啡杯。
他叹了一口气,任粗壮的身体猛然沉落在椅子上。“让步。一晚上都在懦夫一样地让步。‘为什么要对那些强盗让步?’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见鬼去?’”
他问谁呀?我很好奇,但没说话。我知道,我还是小心为好,不能打断他。
“‘贾斯帕,’他们告诉我,‘这份合同至关重要,我们可丢不起。时间很宝贵,而我们并非没有竞争对手。’”
“那么你是在起草合同啦。”我惊道,记起麦克西曾宣称此次任务的目标就是签订一份合同。“上帝呀!嗯,我得说,你可是责任重大啊。事情很复杂吗?我猜一定很复杂吧。”
我这样问本来是要奉承他一下,却招来他轻蔑的嗤笑。
“合同不复杂,我已经起草得清清楚楚了,这份合同比较玄,不可操作。”
“合同涉及几方呢?”
“三方。我们不知道这三方是谁,但他们自己清楚。这份合同是无名的,涉及非特指的假定可能性。如果一件事发生了,那么其他事也就会发生。如果没发生,那么……”他又耸了耸肩。
我小心翼翼地大着胆子提出质疑。“但如果一份合同是无名的,其假定可能性是非特指的,又不可操作,那么怎么能算是合同呢?”
他骷髅似的脸上满是得意与傲气的笑。
“因为这份合同不仅仅是假定的而已,它还与农业有关。”
“噢,假定性还与农业有关?”
他得意地笑着,表明就是那么一回事。
“这怎么可能?合同要么与农业有关,要么是假定的,肯定是这样吧?嗯,你不可能拥有一头假定的奶牛,是吧?”
贾斯帕先生坐直了身子,把双手平放在绿色台面呢上,沉着脸,带着些轻蔑的神色,就像律师正在看着他们最穷的客户。
“那么请你回答我下面这个问题。”他说,“如果合同涉及的是人,但我们不把人称为‘人’,而称做‘奶牛’,那么这个合同是假设的,还是跟农业有关?”
我还算聪明,不情愿地承认了他的观点是对的。“那么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假设,比如,在这种情况下?”
“该假设是某个事件。”
“哪种事件?”
“非特指的。可能是死亡。”他伸出一根瘦削的食指对着我,不让我再往死亡这个话题扯下去。“可能是一场洪灾,或者是一桩婚姻,或者是上帝的干预,或人类自身的行为,也可能是另一方的守约或者不守约。合同上并未具体说明。”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人能打断他,至少我就不行。“我们知道的是,如果那个事件发生了,某些农业条款就会生效,某些农业物资就会被买卖,某些农业权利就会被分配,同时也会给某些身份隐匿者带来假定多少百分比的农业收益。但只有当那个事件发生时才会这样。”
“但那家无名财团到底是怎么找上你的呢?”我打断他道,“你一身本事,却隐身在贝桑松,锋芒不露……”
我无需再激他,他就继续讲了下去:“一年前,我在瓦朗斯卖了许多度假小别墅,所有权属于分时享有的。我表现得棒极了,那笔买卖就是我职业生涯的最高峰。虽然小别墅没建好,但交货可不是我的责任。我的客户是一家离岸房地产公司,在海峡群岛注册,现在已经破产了。”
如电光火闪一般,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不就是让布瑞克里勋爵登上佩内洛普那家报纸第一版的那桩丑闻吗?肯定是的。我记得当时的标题就是“黄金国,空中楼阁而已”。
“这家公司又复业了?”我问道。
“我有幸亲自给这家公司清算。它已不存在了。”
“但公司董事们还存在。”
自鸣得意、盛气凌人的神色从未从他脸上消失过,而现在益发明显了。“他们不存在,因为他们没有名字。如果他们有名字,他们存在。如果他们没有名字,他们就只是抽象概念。”或许他厌倦跟我交谈了,或许他认为我们的谈话越过了恰当的法律界限,总之,他一只手放在自己未刮须的脸上,盯着我,就好像他此前从未见过我一样。“你是谁?你在这鬼地方做什么?”
“我是会议口译员。”“什么语言?”
“斯瓦希里语、法语和英语。”我不怎么乐意地回答道,因为梦中的水面又一次淹没了我的潜水面罩。
“他们付你多少钱?”
“我想我不应当告诉你。”但虚荣心战胜了我——有时我就是过于虚荣。这家伙对我逞威风够久了,该我展示一下自己的价值了。“五千美元。”我很随意地说道。
他的头原来伏在双手间,现在突然抬了起来。“五千?”
“没错。五千。怎么了?”
“不是英镑?”
“美元。我告诉过你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看他那副胜利了似的笑容。
“他们付给我”——他一字一句地说,一点面子也不给地强调着——“二——十——万——瑞士——法郎。”然后他又强调说,“现金。都是百元面额的,没有大面额纸币。”
我惊呆了。为什么我,萨尔沃,掌握了罕见语言却被迫保密,所得报酬也只是这个自大的法国公证员的九牛一毛?我想起了自己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日子,当时世界法律翻译公司的奥斯曼先生要抽走我毛收入的一半。我的火气愈发地往上蹿,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装出一副羡慕不已的样子。毕竟,他是大法律专家,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口译员。
“你是否恰好知道这个鬼地方是哪儿?”他问道,又继续起草起合同来。
不管这是不是个鬼地方,我都不知道。
“这可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我会要求额外收费的。”
教堂钟声传了过来,提醒我们晨祷。我走到门前时,贾斯帕先生已经又在笨拙地打字了。他的态度很明显,就是当做我们之间没谈过话。
在面带笑容的珍尼特的指引下,我来到大厅。我马上就意识到,我们的团队似乎并不是一切都顺。珍尼特提供了豪华早餐,包括英国香肠,猪后腿做的最好的火腿以及煎蛋,但只吸引了我们团队中的少数人来吃。他们几个一组,懒洋洋地闲坐着,眼睛暴突,一脸沮丧。安东坐在一张桌子边,正低声地跟两个与他一样阴沉着脸的厚夹克男子说着话。本尼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阔大的下巴托在一只更硕大的手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杯底。我把自己的举止调整得适应众人的情绪,拿了一小片熏鲑鱼,然后就独自一人坐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刚吃下第一口,就听到一阵橡胶鞋底快速踩在板石走廊上的嘎吱嘎吱声,于是我们知道队长麦克西到了。他上身穿着一件羊毛套衫,看样子是牛津大学赛艇队的统一服装,穿了很久,已经发黄了;下身是一件过膝短裤,裤脚也已经磨坏了;脚上穿着一双旧橡胶底帆布鞋,但没穿袜子。清晨的空气让他还有些像男孩的双颊有些发红,眼镜下的双眼炯炯有神。斯拜德站在他身后。
“痛苦结束了。”麦克西接过格拉迪丝递给他的一杯鲜榨橙汁,一饮而尽,然后宣布道,“百分百命中目标。”——他略过了别人通常会说的安慰人的话——“行动的其他部分也会按时进行。菲利普和‘三人组’两小时又十分钟后会乘机来此。”菲利普,他终于又提到菲利普了,麦克西是要对菲利普负责的。“现在时间是……”
伊梅尔达阿姨的手表快了一分钟。我赶快将时间调慢。麦克尔修士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临死前送给我的礼物会被我用在这种场合。
“二十分钟之后盛大派对即将开始。十一点三十分整会议开始。会议期间上洗手间方便的时间由菲利普特别安排。假定我们大部分工作已完成,而菲利普又同意的话,代表们将在下午两点十五分开始吃午餐,也只有主角们能吃午餐。我们要创造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他就是想要在好的氛围中做生意,那我们就给他。拜托,不要搞得紧张兮兮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国际汽车大赛,看来对户外设施有利。下午五点三十分一切结束。珍尼特,请在会议室里贴上‘禁止吸烟’标志,要血红大字。辛克莱尔,我需要你做事。辛克莱尔你他妈的在哪里?”
我即将接受密封命令的第二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