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找一个人得用上一整个下午?”我酸溜溜地说道,就像一个妒忌的丈夫,为了拖延她的行程。“找到他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萨尔沃,你怎么又变得这么可笑啦。巴普迪斯特可不像你刚刚找过的布瑞克里。卢旺达人都很狡滑,所以他必须隐藏行踪,即使对其支持者也不例外。现在让我走吧,求求你了。我得在四十分钟内到教堂。”
她所称的“教堂”就是贝瑟尼五旬节教会教堂,位于北伦敦的某个偏僻地方。“你去那里跟谁碰头?”
“你不是很清楚吗?就是我朋友格蕾丝,还有那些慈善女士,她们为我们支付车钱,并为我们主日学校学生找住处。现在让我出发吧,求求你啦。”
她头戴漂亮的筒状女帽,身穿蓝色长裙及原丝短外套。她不必说我就知道这套衣服的来历了。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可能是圣诞节,也可能是她的生日,她交完房租,也给她阿姨寄去诺亚的抚养费——那是按月寄送的——然后就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她已经洗熨过上百次了,现在都快破了。
“那个年轻英俊的牧师呢?”我严肃地问道。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妻子从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
我跟她吻别,请她原谅我的胡搅蛮缠,然后又吻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她走出了旅馆。我从窗户看着她匆匆沿着人行道离开了,裙子摆来摆去。昨天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爱情与战争。短短四天之内,我们的爱情就经受了如此巨大的压力。我相信,其他任何一对情侣一生中都不会经历这种事情。我请求她趁还有时间赶快走,离开我这个大麻烦,为了她自己,为了诺亚,为了她的事业,等等,但她把这当做耳边风。她说,她的命数就是继续跟我在一起。那是已经注定了的。上帝,恩德培那个算命先生,还有诺亚,都是这样说的。
“诺亚?”我重复了一遍,笑了出来。
“我告诉他,我给他找了个新父亲,他非常高兴。”
对她来说,有时候我太过英国化了,也就是太过拐弯抹角、太自我压抑了。有时候她似乎是一个迷失在自己记忆当中不可亲近的漂泊的非洲女性。在知道有人非法闯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时,我首选的策略是立刻改变藏身之所,离开这里,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汉娜却不同意,她认为如果警方已经通缉我了,那么突然改变安排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最好留下来,还要表现得大方自然,她说。我认同她的判断,我们跟其他房客一起享受了一顿悠闲惬意的早餐,而不是像逃犯一样躲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她赶我上楼,坚称她需要单独跟哈基姆先生谈一谈。哈基姆先生是个自我满足、自我欣赏的人,也易受女性魅力的诱惑。“你跟他说了什么啦?”她回屋后笑了出来,我便这样问她。
“真相,萨尔沃。其他什么也没说,就跟他说了真相。只是没全部都说。”
我让她说清楚些。用英语。
“我跟他说,我们是私奔的情侣。我们的亲人很生气,正在找我们,而且他们还编了些谎言。我们需要他的保护,否则就只好另找住处了。”
“他怎么说?”
“我们可以至少再待一个月,他会用生命来保护我们。”
“他会吗?”
“每个月用你的不义之财多付他五十英镑,他就会勇猛如狮。然后他妻子走进门来,说她会免费保护我们。她还说,如果她年轻时有谁向她提供保护的话,她就不会嫁给哈基姆先生了。他们两个都觉得那很有趣。”
我们已经讨论了通讯这个微妙问题,因为我从“聊天室”了解到,通讯问题就是秘密行动者的最薄弱环节。哈基姆先生的旅馆没有安装公共电话,惟一的内线电话装在厨房里。我内行人似的向汉娜解释道,我的手机很危险。现在的技术可以通过我正在使用的手机查到我到底是在这颗行星上的哪个角落。汉娜,我见识过这种技术,我也因此受益无穷。你真应当听听我在安全训练课程上听到的东西。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便离题讲起了如何把手机信号波用做致命导弹,炸掉用户的头。
“嗯,我的手机可不会让你被炸死。”汉娜回答道,从她那个风格简单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外壳五颜六色的,犹如彩虹。
这样一来,我们就建立起秘密联系通道了。我用她的手机,而她会借用格蕾丝的手机。如果我需要打电话给在教堂里的汉娜,我可以先打给格蕾丝,她再把手机转交给汉娜。
“离开教堂之后呢?”我问她,“你出去寻找巴普迪斯特时,我怎么才能联系上你?”
汉娜一脸茫然。我知道我又一次遭遇了文化分界线。汉娜可能对“聊天室”的黑暗艺术一无所知,但萨尔沃对伦敦的刚果人社区或其领导人潜藏在哪儿不也是两眼摸黑吗?
“巴普迪斯特一周前从美国回来。他换了一个新住址,很可能也换了一个新名字。我首先得找一下路易斯。”
路易斯是巴普迪斯特在“中间路线”驻欧洲办事处的非正式副手,汉娜这样解释道。他也是莎乐美的密友,莎乐美则是露斯的朋友,而露斯又是巴普迪斯特的姐姐,住在布鲁塞尔。但路易斯现在也在东躲西藏,因此能否找到他取决于露斯是否已经去金沙萨参加完她侄子的婚礼,又回来了。如果没有,那可能得去找一下露斯的情夫比安·埃梅。但如果比安·埃梅的妻子也在城里,那就没办法了。
我只能认晦气。
今晚之前,我就得一个人待着了,可怜。得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被非法闯入之后,我给自己制定了若干严格的反谍报规定。据此,如果想用自己的手机的话,我得离开哈基姆先生的旅馆,步行一英里来到一条两旁绿树茵茵的马路,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巴士停靠站。我长路慢走,走一段歇一会儿。那里只有一张长椅。我坐到长椅上,反复查听有什么人给我留言没有。我有一条来自巴尼的留言,他是安德森先生的助手,浮夸成性,同时也是“聊天室”里最好色的人。他从其设在阳台上的“鹰巢”可以看到下面的每一个监听间,当然也可以看到每个妙龄女性衬衫下的无限风光。他打电话给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如果他没打过来我才会觉得奇怪,但他打了。这条留言我听了两遍。
嗨,萨尔弗:你他妈的在哪儿?我打到你家里,却被佩内洛普说个没完。我们有些日常垃圾需要你来处理。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你一收到留言就尽快给我们打个电话,好让我们知道你想什么时候顺便过来一趟。再见!
巴尼的留言似乎没有危险信息,但他却引起我最深的怀疑。他总是很放松,但今天早晨他特别放松,因而他说的每个词我都不会相信。你一收到留言就尽快给我们打个电话。如果我们谈的是日常垃圾的话,为什么要我这么快就得给他回电话?或者,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他接到命令,要把我诱到“聊天室”去,而菲利普及其亲信就在那里等着让我尝尝哈贾尝过的毒刑?
我又走了起来,步伐更加轻快。在经历了与布瑞克里交锋的失利之后,我急切地想赢回面子,从而重获汉娜的敬意。羞辱之下,我心中生出一线灵感之光,对此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汉娜自己不是建议我说,去见安德森先生比去找布瑞克里勋爵好吗?嗯,现在我就去找他!但条件由我来开,而不是由安德森先生或者巴尼来定。由我,而不是他们,来选择时间、地点以及方式。当一切就绪,也只有当一切就绪,我才会向汉娜确认我的计划。
做得到的事先做!我在一家小超市买了一份《卫报》,好让自己的形象稍微改变一下。我走到一个独立的电话亭,那是用钢化玻璃建成的,打电话的人在里面可以四下观察,而且可以投币。我把背包放在双脚间,清了清嗓子,动了动肩膀放松一下,按巴尼的要求给他回了电话。“萨尔弗!你收到我的留言了?真是太好了!你今天下午过来上一下班,然后一起喝杯酒如何?”
巴尼从未叫别人一起去喝酒,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但我不去管这茬儿。我跟他一样地放松。
“巴尼,实际上今天去有点难。有许多法律材料要翻译。很烦,但他们给的报酬狂高。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去吧。最好是晚上,差不多四点到八点之间。”
我正在请鱼上钩。要执行那个绝妙的计划,我就得这样做。巴尼在请鱼上钩,我也在请鱼上钩。不同的是,他不知道我在请鱼上钩。这次他回答得有点慢。很可能有人正站在他身旁指点他。
“他妈的,为什么不现在就过来?”他问道,语气不再温和,关键时刻,温和不是他的说话风格。“让那些家伙推迟一下。几个小时对他们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们预付你定金这样可以有优先权,对吧?对了,你现在在哪?”
他非常清楚我在哪。我就在他前面的屏幕上,那么他为何要这么问呢?他在争取时间多听听别人的建议吗?
“在一个电话亭里。”我抱怨着,却表现出很好的精神状态,“我的手机坏了。”
我们又等了起来。现在是巴尼动作慢了。
“嗯,你叫辆的士。过来报销。头儿想拥抱你一下。他说你周末拯救了国家,但没说怎么拯救的。”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巴尼给了我一个可趁之机。但我保持镇静。我并不冲动。安德森先生会以我为豪的。
“我最早也得到明天晚上才能去,巴尼。”我镇静地说道。“头儿可以到那时拥抱我。”
这一次他一点也没迟疑。
“你他妈疯了?明天是星期三,伙计,是平安夜!”
我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了,但声音中不露出一点点胜利者的声调。
“那么就星期四吧,巴尼。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除非你跟我说那万分紧急。但你说不是。所以很抱歉,只能这样了。”
我挂掉电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歉的。明天是平安夜了。据说二十年来安德森先生从未错过一个平安夜。菲利普跟他的手下可能正在敲他家的门,跟他说至关重要的笔记本没有烧掉,磁带也丢了。但星期三晚上是平安夜,而安德森先生会去七橡树合唱团唱男中音。我走到半路。我原想用格蕾丝的手机打电话给汉娜,好让她马上知道我的天才灵感,但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了。我打到号码查询台,几秒钟之后就接到七橡树合唱团。我有一个叔叔,我巧妙地解释道,他是本地合唱团的首席男中音。明天是他的生日。她可否告诉我星期三晚上橡树合唱团何时在何地集中?
啊!她说能,又不能。她问我知道我叔叔的歌唱资格是经授权的还是未经授权的吗?
我承认我一无所知。
这让她很高兴。七橡树与其他合唱团不同,她解释道,拥有两个合唱团。再过三个星期皇家爱尔伯特音乐厅就将举办全英歌唱节。两个合唱团都将参加,都热切盼望着获个什么奖项。不知她能否解释一下两个合唱团之间的差别,我这样建议道。
她能,但我不想引用她的原话。经授权的就是指该合唱团跟一家地位很高的教堂有联系,该教堂最好属于英国圣公会,但不必非得是圣公会的。这同时也意味着里面有许多有经验的教师与指挥,但没有专业演员,因为合唱团没有足够的钱,也意味着该合唱团只使用当地人才,而不会从外面引进歌手。
那么未经授权的呢?我还是不引用她的原话,就是指没有与教堂,或者没有跟名气大的教堂有联系。它意味着新的花销,意味着借用或者暗聘外面能找到的人才,不计成本,意味着其成员没有在当地居住的资格,实际上整个合唱团就像一个职业足球队。她解释清楚了吗?她确实解释清楚了。安德森先生一生中从不做任何未经授权的事。
我回到麦克西会称为“战略界线内”的哈基姆先生的旅馆。一到那儿,我马上就打电话给汉娜,想让她知道到现在为止我的进展。格蕾丝接了电话,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汉娜现在的情绪真的很低落,萨尔沃。那些慈善人士的问题多得让你不禁要想想他们何来慈善之名。”
汉娜接过电话时,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声音来。她讲的是英语。
“萨尔沃,要是我们稍稍不这么黑该有多好!要是我们多少有点白人血统该有多好!我不是说你,你的情况很好。但我们却糟透了。我们黑之又黑。我们没办法。”她的声音发颤,但又缓了过来。“我们有三个小孩要寄住到一位柠檬夫人家中。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好心的夫人,但他们很爱她。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她的海边公寓住上两晚,那是他们的美妙梦想。”
“那当然是啦。”
她又停顿了一下,才心平气和下来。“柠檬夫人是个基督徒,所以她不收钱。阿米莉亚是我们主日学校学生中的一个。她画了一幅画,是一轮太阳在海上照耀,而那轮太阳就是一个微笑的大柠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嗯,但柠檬夫人现在感觉可不好了。”她模仿起柠檬夫人的声音来,愤怒之下,她的音量变大了。“‘那是我的心,亲爱的。我不应该生气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你瞧。我们以前以为他们只是贫穷人家的小孩。’”
格蕾丝拿回了她的手机,她的声音跟汉娜的一样严厉。“在去博格纳的半路上有一家咖啡馆,就在路下面。长途汽车可以开进去。这家咖啡馆不错,我和汉娜与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用一百英镑买三十份炸鸡块犒劳护理义工跟司机,每人一杯软饮料,公平吧?”
“很公平,格蕾丝。听起来非常合理。”
“那个司机带队到这家咖啡馆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学生,各种各样的小孩。只是他们是白人。当咖啡馆老板意识到我们带去的是黑人小孩时,他突然说他制定了一项新政策。‘来我们这里的很多是领养老金的老人,’他这样跟我们说,‘你瞧,他们来这里是要享受清静的。所以除了白人小孩,我们就不接待其他小孩了。’”
“你知道些什么吗,萨尔沃?”汉娜又拿过电话说了起来,这一次她又斗志昂扬了。“我该知道些什么,亲爱的?”
“或许刚果应当入侵博格纳。”
我大笑,她也笑了出来。我应该现在就把我的那个绝妙计划与冒险告诉她,让她更加焦虑,或者应当以后再告诉她?还是以后再说吧,我自言自语。她还要担心找巴普迪斯特的事呢,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那项绝妙计划还需要我做些文书工作。
一连五个小时,除了吃点冷卤汁面条,我就再没停下过,一直都在我那台笔记本电脑上忙着。从磁带跟笔记本里选了几段对话,又一字不差地加上菲利普在卫星电话上的一段谈话,我收集起足够的材料揭发安德森先生向我保证是为了国家的最高利益的那个阴谋。我不像以前那样称之为“亲爱的安德森先生”,而以“尽管我知道你是一个光荣而道德的人”开场。我知道他阅读得很慢,又一丝不苟,因此我只用简单英语认真编辑了二十页材料,另外还提及有人非法闯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这件事。最后我还用花体字将材料定名为“我控诉!”,学的是爱弥尔·左拉为蒙冤的德雷福斯上校辩护时的做法。德雷福斯上校是麦克尔修士热爱的一个道德模范。我把这份材料存到一张软盘里,急匆匆地下楼去找哈基姆先生,他可是个电脑迷。我把窃取的笔记本跟磁带,以及那份“我控诉!”又放回那个摇摇晃晃的衣柜后面的藏匿之处。出于安全考虑,我又小心地将软盘弄碎,扔进了哈基姆先生厨房的垃圾桶里。我打开收音机,很高兴地发现,六点新闻仍然没有通辑“斑马”疯子之类让我不安的报道。
对于同巴普迪斯特会面的行动安排,我没什么印象,也不想有。由于他拒绝透露他现在的住址,他跟汉娜绕过我达成一致,那天晚上十点三十分时汉娜将带我到舰队街的利科咖啡厅。在那里,一位无名武装人士将带我们去一个无名会合点。得知这一消息,我首先想的是磁带跟笔记本。要把它们带在身上,还是留在那个藏匿之处?我不敢想像初次见面就把它们交给巴普迪斯特,但出于对汉娜的忠诚,我明白必须带上。
她早上碰了钉子,下午又去远足,所以我本以为她会闷闷不乐。但情况并非如此,让我松了一口气。让她心情变好的直接原因是诺亚:一小时之前她打电话给诺亚,聊了很久。跟往常一样,她先跟她阿姨说话,以防有什么坏消息。但这次她阿姨说:“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汉娜。”然后她就让诺亚过去听电话了。
“他在班里获得了第三名,萨尔沃,真让人想不到。”她向我解释道,兴奋得脸都发红了。“我们用英语交谈,他的英语真的进步很大,我很吃惊。昨天他们校足球队踢赢了坎帕拉UIO足球队,而诺亚差点就打进一球了。”
我分享着她的快乐心情。一辆紫红色宝马车尖啸着停在街上,车里正放着说唱音乐,从打开的每一个车窗向外狂啸。司机戴着墨镜,留着跟迪德纳一样的山羊胡。他身旁的那个高大的非洲男子让我想起了弗兰科。我们跳上车,司机猛地踩下油门。宝马车毫无规律地转来绕去,一路南行,根本不理会红绿灯,或者是不是上了巴士车道。车驶过一块凹凸不平、堆满了破旧轮胎的工业废地,然后突然转向以避开坐在轮椅上的三个小孩:他们突然从一旁冲到路上,挥舞着手臂,就好像杂技演员一样。车停下了,司机大叫道:“下车!”宝马车来了个三点转向,呼啸着离开了,留下我跟汉娜站在一条臭气熏天的卵石小巷里。周围有不少维多利亚时代的烟囱,烟囱上方有一些巨大的起重机,正在橙黄色的夜空下像长颈鹿一样地盯着我们。两个非洲男子慢步向我们走来。较高的那个穿着一件丝绸大衣,身上戴了许多金饰。
“这就是那个无名的家伙吗?”他用带着刚果口音的斯瓦希里语问汉娜。
你只准讲英语,萨尔沃。汉娜这样警告过我。任何讲我们语言的人都太有趣了。作为回报,她同意,为了这次会面,我们装作是熟人而不是情侣。正是由于我的缘故,她才卷入这些事中来。我决心有可能的话就让她远离这些事情。
“包里面是什么东西?”较矮的那个男子问道,也是说斯瓦希里语。
“给巴普迪斯特的私人物品。”汉娜回答道。
高个子走到我面前,用他的细长手指摸了摸我的背包,试试它有多重,里面又放了什么东西,但他没打开背包。我们跟在他身后,他的同事殿后,四人一起走上一段石阶,进了屋。屋里也放着说唱音乐,更为嘈杂。那是一个霓虹灯闪耀的咖啡馆,里面放着一台大等离子电视,一群戴着帽子的非洲老人正在看电视屏幕上一支刚果乐队的疯狂演奏。男的喝啤酒,女的喝果汁。一些戴着风帽的男孩坐在隔开的桌子上,正在促膝交谈。我们上了楼梯,走进一间客厅,里面放着印花棉布沙发,墙壁上贴着棉绒墙纸,地板上铺着尼龙小地毯,地毯花纹就好像豹子皮。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里面是一个穿着盛装的非洲家庭。父母二人站在中央,七个小孩从高到低依次站在他们两边。我们坐了下来。汉娜坐在沙发上,我则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高个子守在门边,一只脚正合着楼下咖啡馆里传来的音乐节拍轻轻拍动。
“你要喝饮料或者什么吗?可乐或者什么?”
我摇了摇头。
“她呢?”
一辆车安静地停在外面的街道上。我们听见一扇昂贵的车门砰砰两声,打开,又关上,然后又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巴普迪斯特简直就是另一个哈贾,只是没他那种温文尔雅。他脸部凹陷,皮肤光滑,四肢修长。穿着很讲究,戴雷朋牌墨镜,脖子上挂着若干金项链,身穿鹿皮夹克,脚穿一双绣着牛仔帽的得克萨斯靴。他整个人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好像不仅仅是他的衣服,就连衣服下的那具身体也是新买的。他右腕上戴着一只劳力士金表。一看见他进来,汉娜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脱掉夹克,扔到一张椅子上,然后对我们的向导咕哝了一声:“你走吧!”后者马上就下楼去了。他叉开双脚,身子前倾,伸出双手,让汉娜拥抱他。汉娜茫然失措了好一会儿,拥抱了他,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美国到底把你怎么着了,巴普迪斯特?”她问道,用的是我们已经说定的英语。“你是这么地——”她停顿下来想找个恰当的词汇,“突然这么有钱了!”
对此,巴普迪斯特还是一言不发。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吻了吻汉娜,先是左颊,然后是右颊,最后又是左颊。我认为他这样做太过霸道了。
汉娜坐回沙发上。我坐在她对面,背包就放在我身旁。巴普迪斯特比我们两个都要放松。只见他猛地坐在一张织锦扶手椅上,双膝对着汉娜往两边摊开,就好像要用它们抱住汉娜似的。“是什么让你们感到头痛?”他把拇指伸入古奇牌腰带,这样问道。
我小心翼翼地讲了起来。我完全清楚,我的责任首先就是要让他对我即将给他带来的打击作好心理准备。我把声音放得尽可能地轻柔——事后我才发现,我讲得有点啰唆,就跟安德森先生一样。我告诉他,我不得不告诉他的事情可能会颠覆他对某个极具性格魅力、在刚果备受尊敬的政治人物的忠诚与期望。
“你在说穆旺加扎吗?”
“恐怕是的。”我悲哀地承认了。
我说我一点也不乐意给他带来坏消息,但我答应过我认识的一个无名氏,因此现在必须说。
这个无名氏是我跟汉娜两人在多次争论之后一致同意虚构的一个人物。现在我得说,再没有比跟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说话更让我不爽的了。在极个别情况下,如果墨镜有碍交流,我会要求我的客户们摘掉墨镜。但为了汉娜,我决定忍下去。
“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是哪种人?”他问道。
“恐怕这点我不能泄露。”我回答道,庆幸趁早有个机会为下面的谈话找个面具遮挡,“简单起见,我们就称之为‘他’吧。”我补充道,以示抚慰。“在我看来,我这个朋友完全可信可敬,他参加了一项高度机密的政府工作。”
“英国的鸟政府?”他对“英国”一词嗤笑不已。若非他是汉娜的挚友,他这嗤笑及其雷朋牌墨镜与美国口音早就激怒我了。
“我朋友的工作,”我继续说,“让他了解到有一些非洲国家跟某些欧洲实体保持着联系,而且他经常能够接触他们之间传递的信号或其他形式的交流。”
“到底是什么实体?你是指政府或是什么?”
“不必非得是政府,巴普迪斯特。并非所有的实体都是国家。许多实体比国家更强大,也更加有钱,但更不可靠。”
我瞥了汉娜一眼,想从她那里获得些许鼓励,但她闭着双眼,就好像在祈祷。
“我朋友苦闷了好久,然后才偷偷地告诉我,”我继续说,决定直入主题,“最近在北海某个小岛上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我停顿了一下,好让巴普迪斯特充分理解我所说的话——“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与会的各方分别是穆旺加扎,某些东刚果民兵组织的代表,”——我观察到他的下半张脸显示出理解的迹象,但总的说来他还是面无表情——“以及一家由国际投资者组成的无名离岸财团的其他代表。在此次会议上,他们一致同意联合起来,在西方雇佣兵与非洲雇佣兵的协助下,发动一次针对基伍的军事政变。”我再次停顿了一会儿,想看看他有何反应,但白费力气了。“一次秘密政变。过后他们可以矢口否认的政变。他们利用已经达成交易的当地民兵组织。包括马伊·马伊民兵组织与班亚穆伦格族民兵。”凭直觉,我没提及哈贾与卢克。我又瞥了巴普迪斯特一眼,想看他作何反应。但我能确定的就是,他的雷朋牌墨镜正对着汉娜的胸部。
“这次行动的表面目的,”我更加大声地说下去,“是要建立一个包容、统一而又民主的基伍,无论南北。但是,其真正目的则多少有些不同。它是要榨干那家财团染指的所有东刚果矿产,包括大量钶钽铁矿石,从而秘而不宣地为其投资者赢得数以百万计的收益,却绝对不会给基伍人民带来分毫。”
头动也不动,雷朋牌墨镜晃也没晃。
“像往常一样,人民被掠夺、剥削。”我厉声说道。我感觉到现在为止,我就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事太老套了。不过是另一种‘投机’而已。”我最后才现出自己的王牌来。“而且金沙萨也参与到此次阴谋中来了。如果能够从中分得一块蛋糕,金沙萨会对它视而不见。而在这件事中,金沙萨要的就是‘人民的份额’。我说完了。”
楼上有个小孩尖叫起来,然后又安静了下来。汉娜淡淡地笑了一下,但这笑容既不是给那个小孩的,也不是给我的。巴普迪斯特的黑脸依旧面无表情,而他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已经严重损害了我的叙述效果。
“所有这些狗屁烂事是何时发生的?”
“你是问我朋友何时跟我说这些的吗?”
“在那座该死的小岛上召开的会议,伙计。什么时候?”
“我说过了,最近。”
“我才不懂什么最近不最近的。怎样才叫‘最近’?什么时候才叫‘最近’?”
“上周。”我这样回答道。因为安德森先生说过,当自己感觉不确定时,就保持与事实一致。
“你那个无名伙计参加会议了吗?他跟着他们坐在那座该死的小岛上,听他们做交易吗?”
“他研究了文件。报告。我告诉过你了。”
“狗屁!他研究了文件,考虑了一下,然后就去找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他还有良心。他意识到这个骗局的严重性。他关心刚果。他不赞同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到外国发动战争。这些理由足够了吗?”
很明显还不够。“他为什么找你,伙计?就因为他是白人,是自由主义者,而你是他最容易找到的能去接近黑人的家伙?”
“他关心这事,所以来找我。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是我的老朋友,但我不想说我们是如何结识的。他知道我跟刚果有联系,而且我的心一直还在刚果。”
“靠,伙计。你在对我胡扯!”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起方步,得克萨斯靴蹭在金色的厚绒地毯上。走了一两步之后,他在汉娜面前停了下来。
“也许我相信这个蠢货。”他歪着骷髅似的脑袋看着我,这样对汉娜说道。“也许我真的认为我相信他。也许你带他来找我是对的。他恰巧是半个卢旺达人吗?我认为他是半个卢旺达人。我认为这能解释他的立场。”
“巴普迪斯特!”汉娜低声叫道,但巴普迪斯特不理她。
“好啦,你不用回答。现在让我们看看事实怎样吧。事实就是,你的这个朋友跟你有一腿,对吧?你朋友的朋友知道这么回事,所以他来找你朋友。他向你朋友编了一个故事,而你朋友向你转述了这个故事,因为他在跟你睡觉。你被这个故事激怒了,所以你把这个跟你上床的朋友带来见我,好让他能够再把这个故事跟我说一遍。而这正是你朋友的朋友自始至终认定会发生的。我们把这称做‘假情报’。卢旺达人很擅长制造假情报。他们有人什么也不做,就专门制造假情报。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假情报是如何起作用的,好吗?”
他仍然站在汉娜面前。他那双乌黑大眼先看了我一下,又转回去看汉娜。
“假情报就是这样起作用的。一个伟人,一个真正的伟人——在此我是指穆旺加扎——正给我们国家带来希望。和平,繁荣,包容,统一。但这个伟人可不是卢旺达人的朋友。他知道只要该死的卢旺达人还在我们的领土上打仗,还在钳制我们的经济,还在派出一队队杀手清除我们,他描述的美景就绝不会实现。因此他憎恨那些浑蛋。那些浑蛋也恨他。他们也恨我。你知道有多少次这些杂种想除掉我吗?嗯,现在他们又想除掉穆旺加扎。他们是怎样做的呢?就是往他组织里传播谎言。这个谎言是什么?你刚刚听过,你的床上朋友告诉我:穆旺加扎将自己出卖给白鬼子了!穆旺加扎把我们生而得之的权利抵押给金沙萨了!”
他离开了汉娜,走到我面前。他提高了音量,好盖过金黄地毯下传来的说唱音乐声。
“你知不知道在基伍一支小小的火柴就会让整个地区燃起熊熊烈火吗?你知道吧?”
我当时一定点头了:是的,我知道。
“嗯,你就是那支该死的火柴,伙计,尽管你不想成为那支火柴,尽管你用意良好。你那个无名朋友宣称他是如此地热爱刚果,说他想保护它免受白人侵略,但他其实是该死的卢旺达蟑螂。你可不要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做这种事的人。我们从至少二十种不同途径听说过同样的这个故事,所有故事都说穆旺加扎是有史以来最该死的反基督者。你碰巧会打高尔夫吗?贵族游戏高尔夫?你他妈的是个高尔夫球手吗,先生?”
我摇了摇头。
“他不会打高尔夫。”汉娜代我低声回答道。
“你说那场伟大的会议是上周召开的,对吧?”
我点头称是。
“你知道穆旺加扎上周在哪吗?每天,无论是早上还是该死的下午,毫无例外地,他都在哪?你查查他的机票。他在西班牙南部的马贝拉享受高尔夫球度假之旅,然后就要回刚果,继续他寻求和平力量的崇高运动。你知道在过去七天的每一天里,到昨天为止,我都在哪里吗?你查查我的机票。我在马贝拉,跟穆旺加扎及其忠实助手打高尔夫。因此,或许,只是或许,你该叫你的朋友把他说的他妈的那个岛屿捅到他的屁股缝里去,连同他那些肮脏的谎言一起塞进去。”
他一个劲儿地说,他的劳力士表,十八克拉的手镯还有月亮的折光都在冲我眨眼。他说的越多,那些东西就越发刺眼。
“你要去哪?我开车送你去。或者你要叫辆的士?”他用斯瓦希里语问汉娜。
“我们自己解决。”汉娜说道。
“你的床友包里带了什么东西要给我吗?诽谤文件?可乐?”
“没有。”
“你烦透他时,告诉我一声。”
我跟在汉娜身后走出咖啡馆,走到街上。一辆黑色梅塞德斯轿车跟原来那辆并排停在街上,司机正坐在方向盘前。一个穿着低领上装、系着白色皮围巾的黑人女孩从后车窗往外盯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危险的怪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