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基山,2002年

艾德琳讲完故事,觉得口干舌燥。虽然喝了一杯酒暖身,但背部仍然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感到酸疼。她在椅子里动了动,身上隐约传来一阵疼痛,心里知道,这大概是关节炎的征兆。她跟医生提过,医生只是把她叫进一个充满氨水味的房间,指示她坐到桌子上,抬起手臂、屈起膝盖,然后开了一张处方。她觉得反正不太严重,也就懒得去拿药,而且她一直相信,如果有一点小毛病就吃药,那么很快地,其他病痛也会随之而来,让她不得不吃更多药。这个年纪的人身体就是这样。不用多久,她要吃的药就会多得能拼出一道七色彩虹:有些要早上吃,有些要晚上吃,有些要跟食物一起吃,有些不能跟食物一起吃。最后,她会不得不在药柜里贴一张清单来提醒自己。这太麻烦了。

雅曼达低头坐着。艾德琳看着她,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有些问题总是免不了的,但艾德琳希望雅曼达不要立刻就问。她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好好讲完这个故事。

她很高兴雅曼达答应到家里来跟她见面。她已经在这儿住了超过三十年,这是她的家,比她孩提时代住的地方更像家。可想而知,有几扇门已经歪了,铺在走道上的地毯已经薄得像纸一样,浴室瓷砖的颜色也早就过时多年。但是,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譬如说,露营的用具就摆在阁楼左后方的角落,冬天第一次拿出暖炉来用时,保险丝会跳掉。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脾性,她自己也一样。多年来,她和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已彼此熟悉,就这样过着规律而舒适的生活。

厨房也是一样。近几年来,麦特和丹都提出过重新装修,有一次,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他们还约了一个承包商来看过。他在门上敲敲打打,把螺丝起子插进流理台的裂缝里,把电灯开了又关。看到她仍在用的古老炉子,他还吹了一声口哨。最后,他建议她把所有东西都换掉,并留下了一份估价单和一串商家的姓名及电话。虽然艾德琳知道儿子们是出于好意,但她还是让他们把钱省下来,做各自的家用。

更何况,她就是喜欢这间厨房。重新装修会改变太多东西,而她喜欢全家人共同编织的回忆。无论是在杰克搬走之前还是之后,这都是大家最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儿女们曾在她现在坐着的桌子前写作业;家里的唯一一部电话已在墙上挂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自己好几次看到电话线从后门穿了出去,因为孩子们为了不被偷听,都溜到阳台上去打电话;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还留着铅笔的痕迹,记录着三个孩子这几年来的成长。她无法想象这一切被取而代之的场景,不管新的设备有多先进便利。厨房不像客厅,永远充斥着电视的嘈杂声,也不像卧房,是每个人安静独处的港湾。这里记录了家人间的倾诉与聆听、学习与教导、欢笑与哭泣,这里才是家最本质的地方,也是永远让艾德琳最安心的地方。

这里也将是雅曼达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地方。

艾德琳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推到一旁。雨已经停了,透过窗上的雨滴,外面的世界被折射成一幅她几乎认不出的图画。她并不感到惊讶,随着年岁增长,思绪追溯过往,每件东西的样貌都变得不一样了。今晚,她说着故事,感到往昔的岁月仿佛倒退了。也许这是个可笑的念头,但她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上新添了一股年轻的气息。

不会,她告诉自己,女儿一定不会发现的。因为雅曼达还年轻,要她想象六十岁人的感受,就像要她想象身为男人一样困难。艾德琳有时候不禁会想,雅曼达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人与人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年轻、年老、男人、女人,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人,想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心灵的平静,一帆风顺的人生以及快乐。差别只在于,大部分年轻人以为那些东西还没来临,而大部分老人又觉得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过去。

她自己也是这样,至少内心的一部分是这样。但是,无论过去有多美好,她都不会像一些朋友那样沉湎于过去。过去并非是个只有阳光和玫瑰的花园,过去也曾经有过心碎。在她刚到那家旅店时,对杰克就有这样的感觉,而现在,她对保罗・佛兰纳也有相同的感觉。

今晚,她还是会流泪,可是从离开罗丹岛那天起,她就答应自己要过好每一天。爸爸常常告诉她,她很坚强。虽然这让她心中好受了一些,但仍旧无法抹去痛苦或遗憾。

现在,她试着让自己专注在快乐的事情上。她喜欢看着孙子们探索世界,她喜欢拜访朋友,看看他们过得如何,她甚至开始享受图书馆的工作。

她现在在特殊参考书籍区工作,那里的书不能外借,因此工作本身很轻松。常常每隔好几个小时才会有人来问她点什么事,因此,她得以有机会观察那些推开玻璃门进来的人。几年来,她一直热衷于这种观察。当他们坐在大阅览桌或小型阅览室里时,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象他们的生活。她会猜测某个人结婚了没?他的工作是什么?他住在哪里?他可能对什么书有兴趣?偶尔,她也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猜测正不正确。有些人可能会来请她帮忙找某本书,她就会友善地跟他们闲聊两句。很多时候,她都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猜到的。

时不时地,也有人会对她有意思。几年前,对她感兴趣的还都是些年纪比她大的男人,可现在都是些比她年轻的。他们的招数都一样,经常来特殊参考书籍区逛逛,不时地问这问那,先是关于书,然后聊些泛泛的话题,最后便问起关于她的事。她并不介意回答,不过,虽然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们进一步暗示,但这些人最后都会约她出去。每次她都会小小地得意一番,但心里却明白,无论这个人有多好,无论自己和他在一起时有多开心,她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敞开心扉了。

在罗丹岛度过的时光也在其他方面改变了她。保罗治愈了离婚给她带来的失落和背叛感,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强大而美好的内心。她终于知道自己值得拥有爱,从此不再自惭形秽。而与日俱增的自信也让她有勇气面对杰克,和他说话时不再夹带失望与怨恨,内心也不再压抑着愤怒、指责与嘲讽。逐渐地,杰克给孩子们来电话时,会先和她聊上一小会儿。后来,她开始问候起琳达,或关心一下他的工作情况,也会谈到自己最近在忙的事。慢慢地,杰克也发现了她的改变,他们每次通电话时,气氛都更加融洽,两人有时候打电话甚至只是为了聊天。后来,当杰克跟琳达的婚姻触礁时,他们会在电话里一口气聊上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聊到深夜。杰克和琳达离婚的时候,艾德琳帮助他度过了痛苦的时光,甚至在他来看孩子们时,允许他在客房留宿。讽刺的是,琳达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离开他的。艾德琳记得有一次跟杰克坐在客厅里,杰克手中摇晃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那时已经过了午夜,他喋喋不休了好几个小时,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最后终于惊觉自己的诉苦对象是谁。

“你那时候也这么痛苦吗?”

“对。”艾德琳说。

“你花了多久才走出来?”

“三年,”她说,“可是我很幸运。”

杰克点点头,紧抿着嘴唇,瞪着自己的酒杯。

“对不起。”他说,“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踏出这扇门。”

艾德琳微笑着拍拍他的膝盖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大概一年之后,杰克打电话来邀她出去晚餐。就像对其他男人一样,她礼貌地拒绝了。

艾德琳站起来,从流理台上拿起刚刚从卧房带过来的那个盒子,回到桌边。雅曼达一直望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份谨慎和不可思议。艾德琳微笑着,握住女儿的手。

艾德琳明白,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雅曼达已经意识到,她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妈妈。艾德琳觉得他们的角色对调了。每当假日,全家人聚会时,孩子们会在一起聊到年少时的事,而艾德琳到那时才会发现,自己过去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前几年,她才知道,麦特以前晚上会偷偷溜出家门,跟朋友出去玩;雅曼达大三时学会了抽烟,又戒掉了;车库还曾发生过一场小火灾,当时她以为是插座坏了,其实是丹做的好事。她会跟他们一起笑,觉得自己真是天真。此刻,雅曼达的眼神就像艾德琳当时一样,她不知道雅曼达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声音平静而规律。暖炉启动了,发出“咚”的声响。雅曼达叹了口气。

“真是个让人难忘的故事。”

雅曼达说话的同时,用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圈圈摇晃。酒随着光线变化闪烁着。

“麦特跟丹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

“我想他们不需要知道。”艾德琳微笑着说,“而且,我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理解。一方面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且是保护欲很强的男人,我不希望他们觉得,保罗只是在把一个寂寞的女人当成猎物而已。男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自己坠入爱河,那就是真的,不管有多快,可是如果有人爱上了他们自己关心的女人,他们就只会质疑对方的动机。说真的,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

雅曼达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因为我认为你需要知道。”

雅曼达开始无意识地卷着一绺头发。艾德琳不知这个习惯是天生的,还是遗传自己的。

“妈?”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起过他?你从来没有提过任何关于他的事。”

“因为我不能。”

“为什么?”

艾德琳靠上椅背,吐了长长的一口气。“一开始,我很害怕那都是不真实的,我知道我们爱着彼此,可是距离会让人改变。在告诉你们以前,我必须确定我们的关系真的会持续下去。之后,当我开始收到他的信,我才明白……我不知道……你们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他,我不认为那时候告诉你们有什么意义……”

艾德琳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字句。

“要知道,那时候的你们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你十七岁,丹才十五岁,我不确定你们能否承受这样的消息。如果那个时候你们刚从爸爸那儿回来,就听到我说,我爱上了一个才刚认识的人,你们会怎么想?”

“我们会想办法接受的。”

艾德琳不这么认为,却没有跟雅曼达争辩,而是耸耸肩说:“谁知道?也许你说得对,你们的确会试着接受,但那时候我不想冒险。如果时光倒流,我大概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雅曼达在椅子里动了动。过了一会儿,她看着妈妈的眼睛。“你确定他爱你吗?”她问道。

“确定。”她回答。

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雅曼达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蓝绿色的。她温柔地笑着,好像想在不伤害妈妈的情况下点出一个明显的事实。

艾德琳知道雅曼达接下来要问什么,她想,那是最后唯一的问题了。

雅曼达往前倾,脸上流露出对母亲的担心。“那他现在人呢?”

距离艾德琳最后一次见到保罗・佛兰纳,已经十四年了,其间,她去过罗丹岛五次。第一次是同一年的六月,沙滩看起来更白,海洋融进了天际线时,但其余四次,她都选择在冬天去,因为灰冷的冬季更能令她回忆起过去。

保罗离开的那天早晨,艾德琳在屋里四处徘徊,无法静下来,走动似乎是唯一能让她不被情感淹没的方法。傍晚,当夕阳开始以深深浅浅的红色和橘色点缀天际时,她走出户外,望向色彩斑斓的天空,希望看到保罗搭乘的那班飞机。机会当然十分渺茫,但她依然等待着,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感到越发寒冷。在云间,偶尔也会有飞机留下的尾迹,但理智告诉她,那些都是驻扎在诺福克海军基地的飞机。等她回屋时,手已经冻僵了。她把水龙头打开,用温水冲洗,感受着刺痛。虽然明白他已经走了,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在餐桌上摆了两套餐具。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希望他会回来。晚餐时,她幻想着看到他从前门走进来,把行李袋放下,告诉她,他离不开她。他们会多留一两天,然后一路往北开,朝她家的方向转弯。

但是他没有回来,前门始终不曾被推开,电话也没有响。无论艾德琳多么希望他留下,心里还是明白,要他走是对的。保罗就算多留一天,也不会让离别变得更轻松一些。他多待一个晚上,也只意味着他们必须多说一次再见,而一次就已经够难的了。她无法想象再说一次那些离别的话语,也无法想象再经历一次今天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她开始打扫旅馆,仔细而缓慢地专注在那些家务事上。她洗了盘子,擦干摆好;清了地毯,把厨房和进门处的沙砾扫干净;把客厅楼梯扶手和台灯上的灰尘掸去,又把琴的房间清理干净,直到一切看起来都跟她刚到的那天一样。

然后,她把行李箱搬到楼上,打开了蓝色小屋的房门。

自从前一天早上保罗离开后,她就再没进来过。午后的阳光在墙壁上反射出了七彩的光,他在下楼前铺过了床,却似乎又觉得不用铺得太整齐,被子因为底下的毛毯没铺平而微微鼓起,床单也有部分露了出来,几乎碰到地板;浴室里,一条毛巾挂在浴帘的横杠上,还有两条在洗脸盆旁边。

她静静地站着,想把眼前的景象牢记在心,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放下行李箱。这时,她看到了保罗留在梳妆台上的字条。她拿过来,慢慢在床沿坐下。在两人相爱过的房间里,她无声地读着他前一天早上留给她的信息。

读完后,艾德琳把信放下。她静静地坐着,想着写信时的他。然后她仔细地把信折好,放进行李箱,跟海螺摆在一起。几个小时后,琴回来时,艾德琳正靠在后阳台的栏杆上,再一次凝望着天空。

琴还是老样子,精神百倍,她很高兴看到艾德琳,也很高兴回家。她絮絮叨叨说着婚礼上发生的事,还有她待的那家在萨凡纳的老旅馆,艾德琳没有打断她。晚餐后,她告诉琴想去沙滩上散散步,并暗自庆幸琴没有提出要跟她一起去。

她回来的时候,琴正在房里整理行李。艾德琳泡了杯茶坐到火炉旁,在摇椅上晃着,听到琴进了厨房。

“你在哪里?”琴高声叫道。

“这里。”艾德琳回答。

过了一会儿,琴绕了过来。“热水壶刚刚是不是响过?”

“我冲了一杯茶。”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起茶来了?”

艾德琳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琴在她旁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窗外,月亮升起,发出冷冷的清辉,给沙滩披上一层古董餐具般的色泽。

“你今天晚上有点安静。”琴说。

“对不起。”艾德琳耸耸肩说,“我只是有点累,大概是想家了。”

“一定是。我一离开萨凡纳,就开始数离家还有多远,幸好路上没堵车,因为是淡季嘛,对不对?”

艾德琳点点头。

琴躺进椅子里,问道:“你跟保罗・佛兰纳相处得还好吧?我希望这场风暴没毁了他的旅行。”

听到他的名字,艾德琳觉得喉咙哽住了,但她仍旧试着表现得神色自若。“我想他完全没受到暴风雨的影响。”她说。

“跟我讲讲他是什么样子嘛,从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个挺严肃的人。”

“不,一点也不,他……很好。”

“跟他独处会不会感觉怪怪的?”

“不会,习惯之后就不会了。”

琴等着艾德琳补充两句,可是她沉默了。

“嗯……好吧,”琴说了下去,“给屋子装防风板的时候没问题吧?”

“没有。”

“那就好,谢谢你帮我的忙。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安静的周末,可运气似乎不太好。”

“大概是吧。”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方式,琴又多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一时之间,艾德琳忽然觉得自己非常需要独处,便很快喝完了茶。

“真的很抱歉,琴。”她说道,尽量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想休息了。我很累,明天又要长途驾驶。不过我很高兴你在婚礼上玩得愉快。”

艾德琳突然结束了这场对话。这让琴觉得很突兀,她的眉毛扬了起来。

“噢……那么,谢谢你。”她说,“晚安。”

“晚安。”

艾德琳即使在走上楼梯之后,仍然可以感觉到琴狐疑的眼光。她打开了蓝色小屋的门,脱下衣服,裸着身体钻进被窝,觉得无限寂寞。

枕头和被单上都留有保罗的味道,她沉醉在他的气息中,无意识地用手指滑过乳房,抵抗着睡意,直到再也撑不下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煮了一壶咖啡,又到沙滩上散了一会儿步。

她在外面待了半个小时,其间身边经过两对情侣。一股低气压为岛上带来了温暖的空气,她知道今天一定会有更多人来到海边。

保罗现在一定已经到了诊所。她不禁猜想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可能是在国家地理频道看过的:仓促建起来的建筑物被荒芜的丛林包围着,门前的沙土路上有车轮痕迹,背景里会听到怪鸟鸣叫。可她怀疑,真的是这样吗?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和马克聊过了?见面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保罗是否像她一样,心里仍然重温着两人共度的时光?

她回来时,厨房是空的,她看到咖啡机旁边打开的糖罐,还有一个空杯子。楼上隐约传来有人哼歌的声音。

艾德琳顺着歌声上了二楼,看到蓝色小屋的门开着一条缝。她把门推开,看到琴弯着腰正在把新床单的最后一角塞进去,而曾经把她和保罗包裹在一起的床单,现在已经被卷成一团丢在地上。

艾德琳瞪着那团床单,知道为此生气很荒谬,却突然明白下次再能闻到保罗的味道,至少是一年以后了。她哽咽着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眼泪。

琴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身来,眼睛睁得很大。

“艾德琳?”她问,“你没事吧?”

可是艾德琳无法回答,只能举起手把脸掩住。从那一刻起,她只能一天一天在日历上做着记号,等待保罗回来。

“保罗,”艾德琳回答了女儿,“在厄瓜多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厄瓜多尔。”雅曼达重复了一遍,她望着母亲时,手指敲着桌面,“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

艾德琳没有回答,而是打开盒盖,拿出一张纸。在雅曼达看来,那张纸像是从学生的笔记簿上撕下来的,对折的纸张因为时间而泛黄了,雅曼达看到上面有她母亲的名字。

“在我告诉你以前,”艾德琳说下去,“先让我回答你另一个问题。”

“什么另一个问题?”

艾德琳笑了。“你问我确不确定保罗爱我。”她把那张纸推过桌面,给她女儿,“这是他离开那天留给我的字条。”

雅曼达犹豫着,终于拿过纸条,慢慢打开。母亲坐在对面,她开始读。

亲爱的艾德琳: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你不在我身边。虽然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了,可是仍然希望你在。我知道这么想很自私,可那是我改不掉的一个性格,我一向是自私的。

如果你现在正在读这张字条,就表示我已经走了。我写完后会下楼,要求跟你多相处一些时间,但我可以想象你的回答会是什么。

这不是道别,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怀疑,以为这封信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把未来的这一年当作是一个多了解你的机会。有的人透过通信来谈恋爱,虽然我们早已相爱,但并不代表我们的爱不能变得更深,对不对?我想那是可能的,如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只能指望用这样的方法,度过跟你分开的这一年时间。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第一天晚上走在沙滩上的你。闪电照亮了你的脸庞,美极了。那是我会前所未有地对你敞开心房的原因之一。但打动我的不仅是你的美,还有你的全部——你的勇气和热情,你看待世界的智慧。在我们第一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你拥有这些东西。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这些珍贵的特质在我的人生中是何等缺乏。你是稀有的宝物,艾德琳,能够认识你真是幸运。

希望你一切都好。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很难过,跟你道别是我所做过最困难的事,等我回来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爱你,爱我们共同分享的一切,也爱着我们未来将共同经历的一切。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我已经开始思念你,但我相信,在我心里你永远会与我同在。在我们度过的短短几天中,你成为了我的梦想。

保罗

保罗离开后的一年,对艾德琳来说是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一年。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仍然忙于照顾孩子们,仍然每天去看爸爸,仍然去图书馆上班。但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平添了一股热情,那是由她心中的秘密燃起的热情,周围的人们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说她比以前爱笑了,连孩子们都注意到,她偶尔会在晚餐后散步,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花一个小时泡澡,无视周遭的混乱。

她总是在这些时刻想到保罗,但是他的身影最清晰时,却是当邮车沿途驶来,在每一户人家前停下分发邮件的时候。

邮差通常在早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来,艾德琳会站在窗户旁边,看着邮车停靠在她家门前。等到邮车开走之后,她会走到信箱前,在信件里面一封一封寻找,渴望看到他的信:他惯用的米色航空信封,描绘着她一无所知的异国的邮票,左上角他的名字。

收到他寄来的第一封信后,她在后院里读,看完又从头再读一遍。第二遍会慢慢地读,边读边回味着他的字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保罗的信,每一封信她都是如此,这让她明白了保罗的字条是真心的。虽然不像见到他或被他拥抱那么满足,但他字里行间的深情似乎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喜欢想象他写信时候的样子,想象他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后面,一只孤单的灯泡映照着他脸上苦闷的神情。不知道他是文思泉涌,还是不时就得停下笔,瞪着空虚处思索着字句?随着信的内容不同,她想象中他的样子也不断变换。艾德琳总会捧着信闭上双眼,试着感受他的灵魂。

她也会回信给他,回答他的问题,告诉他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事。那段日子里,她总觉得他就在身边。当微风轻轻吹拂过她的头发,她会觉得是保罗的手指在轻抚着她。当她听到时钟隐约的嘀嗒声,就仿佛自己正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可是每当她把笔放下,思绪就回到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刻——站在碎石车道上紧紧相拥,他轻轻地吻她,留下只分开一年的誓言,以及共度一生的承诺。

保罗如果有机会进城,也会打电话来。听到电话那端他温柔的声音、他的笑声,或痛苦地诉说他的思念,她的声音总是会哽咽。他总是趁白天孩子们在学校时打来。每次电话响起,她接起来前总会迟疑一下,先祈祷那一端是他。他们通常不会聊很久,不超过二十分钟,但加上信件的来往,总算让她得以度过接下来的几个月。

她开始在图书馆找关于厄瓜多尔的书来影印,从地理到历史,任何她能找到的东西。有一次,她看到旅游杂志上有一篇关于当地的报道,便买回家,花了好几小时研究里面的照片和文字,几乎把整篇报道都背了下来,只是希望尽可能了解他工作环境里的人们。有时候,她不禁揣想,那里是否有别的女人会像她一样爱慕着他。

她也扫描了图书馆里报纸和医学期刊的微缩影胶片,想了解保罗在罗利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在信里或电话里提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因为他常常在信里提到,他再也不想回忆起曾经的那个自己,可是她好奇。她找到了《华尔街日报》的那篇报道,文章顶端还有他的相片,报道里说他三十八岁,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虽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可还是发现了不同——他旁分的头发颜色更深,脸上还没有皱纹,表情看起来太过严肃,几乎很凶——这些都让她觉得陌生。她记得自己还猜想,不知他现在会对那篇报道做何感想,或者根本不在意?

她也在旧的《罗利新闻》和《观察家报》里找到过他的一些照片:跟州长见面,或是参加杜克医学中心新落成大楼的开幕式。她发现照片里的他从来不笑,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他。

三月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保罗竟然订了玫瑰花送到她家,之后每个月都会有花送来。她把花放在卧室,以为儿女们应该会注意到并问起来,可是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也没过问。

六月,她回到罗丹岛,跟琴度过了一个悠长周末。琴原本还有点不安,因为她仍然搞不懂上次艾德琳为什么难过。经过一小时轻松的闲聊后,琴似乎才恢复常态。那个周末,艾德琳去沙滩散了几次步,想再找一个海螺,可就是找不到没有被海浪打坏的。

她回到家时,保罗的信也来了,里头附了一张马克帮他拍的照片,背景是诊所。保罗看起来比六个月前瘦了,却很健康。她写回信给他时,就把照片立在盐和胡椒罐之间。他希望她也寄一张照片给他,她翻遍了相簿才找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寄了过去。

夏天闷热而潮湿,七月里,大家都待在有冷气的室内。八月,麦特上了大学,雅曼达和丹也放完暑假回到高中。到了秋天,当树上的叶子开始在温和的阳光里转变成琥珀的颜色时,她开始幻想,等保罗回来以后,他们要一起去做哪些事。也许他们可以去艾许维尔的比尔特莫庄园看节日装饰;她也思索着,如果他来过圣诞节,孩子们会有什么反应;或者,如果新年后他们到琴的旅馆,以两个人的名字订一间房,琴又会做何感想?她微微笑着想,毫无疑问,琴一定会瞪大眼睛。以她对琴的了解,琴一开始可能什么都不会问,只是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意思是她早就知道了,只等他们大驾光临。

这一刻,跟女儿坐在一起,她回忆起这些计划,想起自己曾经以为它们都会实现。她曾经在脑中反复想象着这些计划,可是最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行为。幻想时的欢愉抵不过幻灭后的空虚,而她意识到,心思最好还是放在身边的人身上,毕竟他们仍旧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想再去承受这些梦所带来的痛苦,但即使她竭尽所能地忍住,有时候仍情不自禁地回想。

“这实在是……”雅曼达自言自语地把信交还给妈妈。

艾德琳照原来的折痕把信折好,放到一旁,然后把马克拍的那张照片拿出来。

“这就是保罗。”她说。

雅曼达接过照片。虽然保罗年纪已不轻,但仍然比她想象中还英俊。她望着那双让她母亲为之疯狂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笑了。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爱上他了。还有别的照片吗?”

“没有,就这一张。”

雅曼达点点头,继续看那张照片。

“他跟你形容的很像。”她一边思索,一边说,“他寄过马克的照片来吗?”

“没有,可是马克长得很像他。”艾德琳说。

“你见过他?”

“对。”她回答。

“在哪里?”

“就在这里。”

雅曼达的眉毛扬了起来。“在家里?”

“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

“那我们在哪里?”

“在学校。”

雅曼达摇了摇头,试着解读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故事越来越复杂了。”她说。

艾德琳看向远方,缓缓从桌边站起。当她走出厨房时,自言自语地说:“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到了十月,艾德琳爸爸早些年的中风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能离开疗养院。艾德琳几乎一整年都和他在一起,尽最大的努力陪伴他,让他过得舒服。

她仔细地量入为出,已经规划好到四月以前都能支付疗养院的费用,可是在那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燕子会飞到南美洲的凯必思卓诺避寒,她也总是会回到这个烦恼中,即便她竭尽全力在爸爸面前隐藏。

她去看他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视几乎都是开着的,早班护士似乎相信,电视的声音可以驱逐他脑中的混沌,艾德琳则总是立刻把它关掉。除了护士以外,她是爸爸唯一的固定访客。虽然她知道孩子们不太情愿来,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来看看。不只是因为爸爸想见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她一直相信,一家人应该祸福与共、同舟共济,从中可以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

爸爸已经无法再讲话,但她知道他听得懂。他的右脸麻痹了,笑容因此变得歪歪扭扭,可是她却觉得很亲切。只有成熟和耐心的人才能看透外表,看到他们熟识的这个人。尽管她有时候也会惊讶于儿女们表现出来的这些品质,但他们来看外公时总是会不自在,就好像他们看到了自己无法面对的未来,畏惧自己将来有一天也可能会变成这样。

坐在爸爸床边之前,她会先帮他把枕头拍松,然后握住他的手跟他讲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家里的状况或孩子们的近况。他会一直看着她的脸,从不移开目光,以他唯一的方式与她无声地交流。坐在他身旁总会让她忆起童年的时光——他脸上须后水的味道,马槽的干草香,他吻她道晚安时脸上刺刺的胡渣,还有从小他就会跟她说的贴心话。

万圣节的前一天她去看他,知道是时候告诉爸爸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开始说,用最简单的词句告诉了他保罗的事情,以及保罗对她是多么重要。

她记得,自己在说完之后猜测着爸爸对她刚才所说的有什么想法。他的头发变得白而稀疏,他的眉毛让她联想到棉花球。

他笑了,露出他歪歪斜斜的笑容。尽管发不出声音,但从他的嘴形,她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她的喉头哽咽,横过身子把头靠在他胸前。他举起仍可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轻轻移动,想要抱她,却无法用力。她可以感觉到爸爸脆弱而易碎的肋骨,还有他虚弱的心跳。

“喔,老爸,”她轻轻地说,“我也真为你骄傲。”

艾德琳走到客厅的窗边,把窗帘拉开。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街灯渲染出一圈晕黄。远处,一只狗似乎在对着可疑的人吠叫。

雅曼达还在厨房里,可是艾德琳知道她一定会来找她。这个夜晚对她们俩来说都很漫长。艾德琳把手伸向酒杯。

她跟保罗对彼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即使到现在,她也无法确定。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明确。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未婚夫,称为男朋友,听起来又像是年轻人的把戏,叫他爱人却只能形容两人一部分的关系。他是她生命中唯一无法归类的角色。她想,不知有多少人有过这种经验?

天空中靛青色的云朵围绕着一轮明月,随着风往东飘送。明天早晨沿海会下雨,暂时不给雅曼达看其他的信是正确的。

雅曼达读了之后会发现些什么呢?保罗在诊所的生活?他每天是怎么过的?或者,他跟马克的关系如何进展?还有他的想法、恐惧和希望?那些事情从他的信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比起她真正想要传达给雅曼达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她已经拿出来的那些就足够了。

可是她知道,当雅曼达离开后,她一定又会把全部的信都拿出来再读一遍,也许只是为了纪念今晚所做的一切。她会在床边台灯的黄色灯光下,用指尖轻抚信纸上的字词,逐字逐句地读。她深知这些东西的意义大过她所拥有的全部。

今晚,虽然女儿来了,但艾德琳仍然觉得孤独,而且会永远孤独下去。之前在厨房里把故事告诉女儿时,她就明白,现在站在窗户边她也明白。有时候她会想象,如果从没遇见保罗,她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她会再婚,但自己未必会是个好妻子,也未必会挑到个好丈夫。

再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一些守寡或离婚的朋友再婚了,对象看起来都是好人,可跟保罗完全不同——也许跟杰克有些像,可是没有人像保罗。她相信浪漫和激情能发生在任何年纪,但她已经听过不少朋友的经验,知道大部分的恋爱最后都会带来太多麻烦。艾德琳不想屈就于一个像她朋友老公那样的男人,因为保罗的信让她知道,跟这些人在一起会错失多少。别的男人会在她耳边呢喃保罗第三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她收到信的当天就已经背了下来。

当我睡着时,你在我梦中;当我清醒时,渴望你在我怀中。你我的分离如果有任何价值,就是让我更加确定我们的热情。夜晚,我想拥有你的人;白天,我想拥有你的心。

或下一封信里的这些句子?

当我写信给你时,我感受到你的呼吸;当你读信时,我想象你也感受到了我的。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些信成了你我的一部分,你我历史的一部分,将会永远提醒着我,我们度过了这一年的难关。谢谢你帮助我度过这一年,但更重要的是,谢谢你即将给我的更珍贵的未来。

甚至是夏末的一天,他跟马克刚吵了一架之后,写下的这些郁闷的言语。

这一阵子,我希冀好多事情,但最想要的仍是你在我身边。很奇怪,遇到你之前,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但现在眼泪来得那么容易……可你总有办法让我感觉到,自己的难过是值得的,你看待事情的方式总能减轻我的苦楚。你是稀世珍宝,是一份礼物。当我们重逢时,我会将你抱在怀中,直到手酸得再也抬不起来。对你的思念往往是令我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遥望着月亮,艾德琳很清楚答案是什么。她永远不可能再遇到另一个保罗。她把头靠在冷冷的窗框上,感觉雅曼达来到了她身后。艾德琳叹了口气,知道是时候说出结局了。

“他原本是要来过圣诞节的,”艾德琳说,她的声音如此轻柔,雅曼达要很费力才听得到,“我全都计划好了。我订了旅馆房间,这样,他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甚至买了一瓶灰比诺。”她停顿了一下,“盒子里有一封马克的信,里面有全部的解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黑暗中,艾德琳终于转过身来。她的脸一半仍在暗处。雅曼达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感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艾德琳过了一阵子才回答,她的话语飘荡在黑暗里。

“你还没明白吗?”她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