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破镜

总督察威尔·丘吉尔与他那已经退休的同事罗伯特·巴克斯特警司截然不同。丘吉尔还年轻,只有三十几岁,为人温和,穿戴考究,单身。他单身汉的身份让有些人觉得神秘,有些人则觉得艳羡。他来到约克后,便因不断有性感妙龄女郎陪他进行各种假日冒险而花名远播。这些女孩划水、滑翔、风帆冲浪的照片,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一张接一张挂到了他办公室的墙上。她们一个个热辣迷人,不过似乎没有一个和他处得久的。也许是因为他那活儿不行,流言悄悄传播着;他不够男人,没法满足她们。也许是因为他的眼光太高,想找个完美无瑕的女人,无法退而求其次,一如他在职场上一样,目标高远,不达到制高点便永不知足。

如果巴克斯特当年也有这种野心的话,那这几乎是这两个男人唯一的共同点了。这个大块头的力量型运动员,这个体型健硕的彪形大汉,这个曾在警局橄榄球队打头排前锋的男人,是一位警司,比他官儿大,威尔·丘吉尔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丘吉尔眼里,他不像警察,更像保镖。巴克斯特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儿子已经结婚,目前效力于皇家炮兵部队,孙子都有了。除非确实有话要讲,他很少开口说话。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怨恨与轻蔑。贾森·巴恩斯上诉成功,这让他很是厌恶。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警察事业,他说,结果呢?他被人背叛了。回家途中,他在回程的火车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事。不光是他鄙视的那位律师,萨拉·纽比——至少他和丘吉尔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而是在他看来,退休后,几乎每样东西都大不如前了。书面材料、政治得体、性别平等、健康与安全、罪犯侧写——简直举不胜举。

“在我那个年代,伙计,我们认识恶棍,恶棍也认识我们,”他说道,若有所思地望向车窗外,手里拿着一罐宝丁顿啤酒,看着一片片田地一晃而过。“除非你够健康、够强壮,缉凶无数,否则就别想爬到顶。和这些什么鬼目标、敏感管理风格一点关系都没有。相信我,那时候,街上比现在安全多了。现在呢,恶棍当道,我们反倒受制于人。”

“现在的确不同于以前了,先生,不过还是有些改观的,”丘吉尔平静地说,“首先,我们的技术手段更先进了,法医更厉害了。”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说过。”巴克斯特闷闷不乐地喝着酒,“不过,说实话,我不怎么羡慕你们。你们现在的工作比我们那时难干。那些繁文缛节简直让我发疯。”

萨拉·纽比对他的讯问让他怒火中烧,贾森案上诉成功后,他更是怒不可遏,丘吉尔都担心他会做出人身攻击的事来了。一罐接一罐的宝丁顿啤酒下肚后,他的脸红得跟燃烧弹似的。

“那家伙真是十恶不赦,以前是,以后也是,”他一遍又一遍说着,火车继续前行,他的嗓门儿也越来越高。“那律师娘们,异想天开,咬着一个技术细节不放,硬是把他给洗白了——如果受害人是她的女儿,她会怎么想,啊?如果她没有干涸到生不出孩子的话,不过想想她就该是个没身孕的主儿。而我的名声全毁了——在警队干了30年,日后他们会在我的讣告里会说我抓错过人。抓错个鬼!等再有人死在他手上——看他们还怎么说!”

威尔·丘吉尔很欣慰自己能安全下车,平安到家。尽管那位老人家咒骂个不停,还抱着那些老旧的偏见,但他心中还是很同情他。一个原本堪称里程碑的案子最终变成了负担,成了那些蠢货嘲笑他的标志性事件,这种事情发生在谁身上都很恐怖。更叫人难以承受的是,他还栽在了一对中年大妈手里——萨拉·纽比和她那位肥球似的搭档露西·帕森斯。丘吉尔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自从去年在法庭上惨遭她们羞辱后,看到那两位就会让他厌恶不已。而今天,作为警局的代表,他又见证了那一幕。当年原审时,他本人还是埃塞克斯大学的一位见习警官,不过来约克后他读过这个案子的有关材料。当时,那可是件万众瞩目的大案。又一个凶手被绳之以法,进一步证明警察可以抓到坏蛋,正义可以得到伸张。可是现在,一切都归零了。约克警局重案组——他领导的队伍——又要遭到媒体的诟病了。萨拉·纽比赢了,而他,威尔·丘吉尔总督察,只能干坐在法庭里,目睹这一切无情地发生。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渴望的是伸张正义。

萨拉回到家,发现鲍勃的沃尔沃竟停在车道上,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她付打车费时,手一直在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改主意了?这一路上,她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回家会看到家里一片空空荡荡,可是现在……

她拖着行李箱,沿着车道往家走去。家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就连车库上方的那盏灯也不例外。沃尔沃的后挡板敞开着,后备厢里塞满了箱子和塑料袋。待她走近时,鲍勃从前门走了出来,抱着一大箱东西,步履蹒跚。看到她,他停住了脚步。

“你拿的是什么?”

“我的葡萄酒。从葡萄酒俱乐部买的。”他辩解似的答道。她内心一片麻木,只留意到他穿着旧毛绒套衫和灯芯绒裤子,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梳理,鼻子上的眼镜微微歪向了一边。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周三就把这些全都带走。”她的声音听上去冷漠而无力,有点儿不像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一副因震惊而哆哆嗦嗦的身体。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萨拉,可是我们——我一直很忙。”

“我们?你是说那女人也在这儿?”她放下行李箱,挤过他身侧进了门,差点害他一个踉跄摔了怀中的葡萄酒。前厅乱糟糟地摆着更多箱子。

“没有,当然没有,就我自己在这儿。”他把葡萄酒放进沃尔沃里,回到了前厅,“我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就搬走的。”

“现在是晚上八点,鲍勃,你本有四天时间处理这事。”

“我说过了,我一直很忙。”

“就我很闲,是吧?”他们站在前厅,隔着他那一片狼藉的个人物品,彼此凝视。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啊。“你还要多久才能收拾完?”

“我想五分钟,十分钟吧。我就快弄好了。”

“那就接着弄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她进到厨房,打开煮水壶,在桌旁坐定,头不自觉地埋进了手里,随即又站了起来,绕了一圈,回到厨房门口。鲍勃正在搬运满满一箱书。

“我说的是把你的衣服拿走,仅此而已。”

“我要把我的东西全都带走。那样你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她站在那里,麻木不仁地看着他把书搬了出去,然后是更多的箱子和袋子。她注意到,最后一个箱子上面有一个相册。

“站住!你不能把那个带走!”见他搬起那个箱子,她一把将相册夺了过去。他把箱子放了下来。

“我要带走,萨拉。那是我的东西。”

“你的意思应该是,那是我们的。我们全家的照片。”

“你以为是谁拍的这些照片,又是谁把它们放进相册里的?是我、埃米莉还有西蒙。不是你。”

她打开相册,看到了孩子们在法利的海滩上堆沙堡的照片,埃米莉看上去大概五岁,西蒙八岁,“他们是我的孩子,鲍勃!”

“也是我的——不管怎么说,埃米莉是我的孩子。而且这照片是我拍的。度假时你都不在那儿,你在上大学的公开课呢!”

“你不能带走这些照片!”她把相册往身后的楼梯上一放,又从箱子里夺过一本来,“一本都不许带走,这是我的!你把它们带走干什么,到哈罗盖特和你的漂亮女人一起欣赏吗?”

“不,萨拉,我是带去给我自己看的。”他又拿起一本相册,随意翻看着,“你看,看看这本。我和埃米莉的照片、埃米莉和朋友们、埃米莉和西蒙在公园里、我在教埃米莉游泳。这些照片里哪儿有你的影子?”

“我一定是在拍照,对不对?”她指着游泳的那张照片,“不可能是你拍的,你在画面里呢!”

“不,八成是西蒙拍的——或者是我麻烦哪个救生员拍的。你太忙了,萨拉,大多数时候,事实上,可以说差不多是一直都在忙。”

萨拉愤怒到几近窒息。“鲍勃,你回这儿来——我告诉你周三就搬走,可你却在今晚回来了——毁了我们的婚姻你还嫌不够,你还要把我关于这个家庭的回忆全部洗劫一空!你……”这辈子头一次,她失语了。

鲍勃翻动着相册,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泰然自若、不可战胜。那表情太让人抓狂了,萨拉想起来,有一次,就因为这幅表情,西蒙都想用扑克牌杀了他。他抽出三张照片,递给萨拉。

“给你——这张有你,还有这两张,我就找到这些了。你留着这几张吧,萨拉——剩下的我都要带走。”他将手伸到她身后,从楼梯上抓起相册,抱起箱子,走出了前门。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是埃米莉,大约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粉色芭蕾裙,握着她的手,骄傲地站在她身旁。萨拉隐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芭蕾课上的一场演出。她觉得很无聊,但出于责任还是去了。她惊惧地注意到,照片中的自己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本书。

鲍勃又进来了。“就这样了,我不会再麻烦你了,到此为止了。”说着,他拿出一个信封。

“那是什么?”

“律师函。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通过他们来处理这件事,你觉得呢?长远来看,这样无疑会好过些。”

“好过些?”

“没错。你别以为我就不受伤了。事实上,我这星期睡得很少——上星期也一样,老在想这事。不过,我敢肯定,长期来看这是最好的决定,否则我不会这么做的。”

“哼,你个王八蛋!”她的身体颤抖着,他的样子在她眼里渐渐模糊起来,“马上给我滚出去!滚,快滚!”她一只手握住了什么东西,拿了起来。

鲍勃愕然地退了出去,赶紧把门拉上。他刚一出门,她便将手中那盆盆栽砸了过去。花盆在门上撞了个粉碎,还把顶上的一小块玻璃板打碎了,弄得前厅到处都是泥土、叶子和玻璃碴。听到外面传来沃尔沃发动的嗡鸣,她打开门,正好看到它右拐上了公路。

她跌坐在门口,双手抱头,像斗败的公鸡。

接着,她站起身,走进了那个残破不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