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忆同窗

作为辩护律师,萨拉时而忙得焦头烂额,时而闲得让人发慌。欺诈案审理完毕后,她手头只有一些保释申请和小型盗窃案要处理,既不费力也不费时。周五中午离开法庭时,她给迈克尔去了一通电话,邀请他当晚到她家共进晚餐。

“我亲自下厨。”她说,“该我回请了。你只要趁东西还没烧成灰,按时到就行。”

他哈哈大笑。“这是命令,是不是,纽比夫人?七点整,违令者死?”

“没错,就是命令。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懂的。我做的饭是稀世珍品,不容错过。”

“我一定去。我可不敢抗旨不遵。”

“你若抗旨,一定会追悔莫及。”

她挂了电话,为刚才的玩笑不由地会心一笑。她想知道,如果他来了,后悔的到底是他还是她。她的厨艺很一般,而且还自有一套理论,说什么大多数烧煳了的或是没煮熟的饭菜大多都是故意为之,好显出她也有无能为力的一面。好吧,但今天可不能搞砸了。回家路上她骑车到森宝利超市采购了几篮需要食材。时间还绰绰有余,而且这次是她难得真心想要下回厨。也许和迈克尔的关系能一直走下去吧。

她要做的菜——酒焖仔鸡——其实并不难,但萨拉决心要做出正宗的口味。迈克尔是个美食家,她知道。他们一起在外用餐那么多次,她早就见过他有多挑剔了。还有,他做砸了蛋奶香酥时那难过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呢。她怀疑如果自己做砸了,他会不会摆脸色给她看。不过她希望自己的厨艺能赢得赞扬,不是无礼。话虽如此,进入厨房后,她却陷入了信心危机。她以前做过这道菜,不过每次都有食谱书安安稳稳地摆在面前。

可现在,她所有的食谱都放在储藏室里了。她焦急万分地在搁架上和橱柜里四处翻找。迈克尔肯定也有食谱书?她有一次见过他手里拿着一本,不是吗?可是厨房里一本都没有——只有干净的橱柜、一尘不染的台面和整洁的搁架。没有食谱。

那他把它们放哪儿了?也许拿到风车磨坊里去了吧。可是那里锁着门,他又不在家。她穿过前厅来到他用做书房的那间卧室。这间房大小适中,还杂乱地堆放着他的个人物品。里面有一张旧书桌,因为太大,无法放到风车磨坊里,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文件柜,一张破旧的真皮扶手椅,两边墙壁上都是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了天花板。这里她只进来过两三次。这是她的房子里唯一一处他仍保留着的空间;他的密室,他有一次曾这么称呼这里。这里看起来也真的很像密室——传统的男人书房,色彩单调,光线暗淡。在一层书架的一端,放着一个威士忌玻璃瓶,配有一套刻花平底玻璃杯。不过他确实用过这个书房;桌上散落着纸张,上面还铺了几幅建筑图纸,废纸篓已经满了。有些用皮革装订的高档书,看上去好像是为了凑效果而批量购置的,但也有一些平装书和建筑类杂志,还有满满两架子的房地产法律和测绘工具书,这些看上去翻过很多次。

萨拉开始搜寻食谱书。起初她一本都没看到,然后,她在架子上看到了一本,被一把堆着文件和纸张的椅子挡在了后面。她把它抽了出来,可那是本素食食谱,不是她需要的。附近还有几本,凌乱地搭在一起。她抽出一本法式乡间食谱时,一个活页文件夹掉到了她脚下的地板上。她查看食谱目录,找到了酒焖仔鸡,便把食谱夹到腋下,然后弯腰去捡脚下那份摊开的文件夹。她捡起文件夹时,大致瞄了一眼。里面好像尽是些剪报,有些随意散放着,有些则放在塑料封套里。她正要关上活页夹时,突然看到了一个她认识的名字。

贾森·巴恩斯。

她凑近看去。这是从前不久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是去年秋天贾森上诉案的新闻报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多次被提及,有一处还特意标成了高亮的黄色。她把这份剪报从塑料封套里抽了出来,好奇地读着。里面有一张贾森走出法庭的照片,露西走在他旁边,而萨拉自己则在照片的背景中。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迈克尔不会专门收集她出庭的照片,对吧?当然不会——她打赢上诉案时他们还不认识呢。

她又浏览了其他剪报。最新的剪报——在文件夹最前面——是关于在卡普曼村附近的环路旁发现了一具被掩埋的女性尸体的系列报道。第一篇报道将其描述为稀奇的神秘事件。还有一篇报道着力描写一个孩子发现了手骨引起的轰动,就是因为这一发现,警方才找到了尸体。更近的剪报讲的是警察目前确信尸体就是布伦达·斯托克斯的,也就是贾森·巴恩斯在赢得去年秋季那场上诉案之前被判谋杀的那个女孩。在这篇报道旁边是一整版原审现场的照片,还配有布伦达的照片——一位朝气蓬勃的迷人少女——以及18年前贾森·巴恩斯眉头紧锁的照片。还有一篇报道则介绍了警方的说法。一位高级探员表示,他们暂时不会重新逮捕贾森·巴恩斯。但是本案仍在调查。

萨拉翻到活页夹的后面。因为年头太久,这里的剪报已经发黄变脆。让她吃惊的是,有几篇是原审时的报道。迈克尔根本不需要看近期的案件重述——都在这儿了,而且要详细得多。这些都是剪自《约克邮报》、全国性报纸以及各类杂志的。不少词句下面画着横线,页面空白处还做了很多批注,说明这些报道在存档前都被非常仔细地阅读过了。

萨拉把文件夹放到桌上,满心好奇。这份档案非常详细,每一份剪报都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放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迈克尔在约克念的研究生,这点毫无疑问——墙上还挂着裱了框的学历证书。她记得和他就这个案子讨论过两三次,有一次差不多算是争论了。她努力回忆当时争论的焦点。迈克尔认为贾森有罪,就是这个。她记得自己改变了话题,避免和他吵起来。但是当时看上去是很随意的谈话,完全看不出他如此感兴趣,竟有这么个文件夹。到底怎么回事呢?

不管这意味着什么,萨拉决定晚餐后最好谈谈这件事。她把文件夹放回书架上,回到厨房,翻开了酒焖仔鸡的食谱书。

萨拉的这道菜大获成功。她严格遵照食谱操作,终于,这一次一切顺利。也许是因为这燃气灶,这玩意很神奇,似乎煮什么都不会烧糊;也许是因为她比平时时间充裕;也许是因为食材都觉得对不住她了,决定合作一次——她也不知道。迈克尔进来时,厨房里已经香气扑鼻,仔鸡在冒着泡的锅里焖着,桌上的红酒已经打开,烤箱里的面包卷新鲜出炉,热腾腾、脆生生的。她得意地笑了。

“瞧,先生!最棒的法式乡间菜肴。”

“了不起。你真是个天使。经过这样的一天,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怎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了?”

“我先洗个手,再告诉你。”

接着,他们一边享用美食,他一边花了些时间给萨拉讲述今天的麻烦事:他农场项目雇的细木工人搭天花板时用错了隔热材料,还有,通到化粪池的排水管落差不够大,需要重新安装。“然后,最离谱的是,规划师说我们可能拿不到许可证,因为窗框的样式不够传统。你说说这还有天理吗!老天,这里以前是个谷仓!这种地方的传统就是没有玻璃、没有新鲜空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想办法搞定的。先好言奉承他一下,如果不行,就去见他老板。总有办法的,只要有耐心。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了这个道理。别冲动,不然你死定了。他们会跟你耗上好多年。特别是在约克郡。”

“为什么?剑桥的规划师不一样吗?”

“是的,有点不一样。不那么猪头,不那么固执。”

“南方人更文明一些?”

“可以这么说。”迈克尔微微一笑。“当然,不含在座的各位。”

她越过红酒杯疑惑地打量着他。“有一件事你从来没告诉我,迈克尔。你为什么搬到北方来?”

“你是说,搬来约克?”

“是的。我的意思是,你又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对吧?”

“对,不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出生的地方叫六里谷,是剑桥近郊的一个小村子。你完全可以想见我们以前受过多少嘲笑。全国各地的小孩在电话簿里找到这个地方,纷纷打来电话,就为了放声大笑一通。‘你好。我们是堪萨斯的一家公司,我们公司出售巨型马桶垫。我们觉得你们可能会感兴趣。’”

萨拉大笑。“听上去很残忍。”

“的确。于是,我们就都成了厚脸皮。你想听的话,我就再举个有趣的例子。”

“那为什么到约克来呢?”

“我想是为了离开凯特吧。你也知道,我在这里念完了研究生,那时候我很喜欢这里。我们的婚姻又一团糟,于是我想,为什么不搬过来呢?”他耸了耸肩。“我需要全新的开始。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当然。”萨拉伸出一只手指,滑过红酒杯沿。“但你年轻时基本都待在剑桥吧?”

“是的,差不多。”

“和我说说吧,”她说,“我一直很好奇,在那种地方上学是什么感觉?我是说,我见过埃米莉在那儿读书的情形,但你当年是什么感觉呢?”

他扮了个鬼脸。“我想应该略有区别吧。一开始,没有太多女生,不像现在。能考进那里,你家埃米莉一定非常聪明,要不然就是非常幸运。以前女生能上的就只有纽纳姆学院、新大厅学堂和格顿学院。剑桥其他院系都只招男生。所以,我们这些小伙子当然……只能狩猎了。”

“噢,你是说找女朋友?”

“是的。周围女孩子很少。所以……”他狡黠地笑了笑。“如果你当时在那儿,那一定会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完全是另一种过法。”萨拉伤感地说,想起了自己十六七岁时,一天到晚推着幼小的西蒙在利兹的锡克罗夫特贫民窟里满世界跑,做完社工再去超市,看了医生看牙医,参加完早教班又送去托儿所,与此同时还要上夜校,恶补高中的课程。“你呢?你认识凯特之前有过很多女友吗?如果你和我儿子一样的话,那应该是你那时候的生活重心,比学业重要多了。”

“是的,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我刚才说过了,学校里的女孩子寥寥无几。而我又特别害羞,你知道的。很单纯。我以前老被女孩子耍得团团转。”

“那你什么时候认识凯特的呢?”

“哦,那是之后的事了。我离开约克,在林肯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不过我还是会偶尔回一下剑桥。就在那时认识了她。”

“那你在约克读研究生时有女朋友吗?”

“有过一两个。不过都没长久地交往下去。”迈克尔警觉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

“我就是好奇,仅此而已。”萨拉停顿了一下,然后抛出了她的炸弹。“那个布伦达·斯托克斯——就是贾森·巴恩斯曾被控谋杀的那个女孩——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如她所料,这问题给了他当头一棒。迈克尔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身体紧绷,声音听上去也完全不是刚才那种轻松诙谐的语气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微微一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哦,没什么。只是我们之前谈起那个上诉案时,你看上去特别关注。那天她的尸体被挖出来时,我们在餐厅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你和我说过你见过她,还记得吗?我觉得她对你而言可能不仅仅只是个陌生人,仅此而已。”

萨拉的意识非常清醒,就好像正在法庭上质证的状态。

迈克尔将视线移开了片刻,然后回答道:“我……确实,见过她几次。是的,我很喜欢她。但她对我不感兴趣。就是这样。”

萨拉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她遇害时你一定特别难过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哦,非常漂亮,非常活泼。”萨拉语气中的关切之意让迈克尔稍微放松了一点。“当然,生活也比较乱。性、吸毒、摇滚什么都沾。其实跟我压根儿不是一类人。”

“你是乖宝宝,是吧?”

“是的。一开始甚至打着领结去上辅导课。”

“那怎么会引起布伦达的注意呢?”

“哦,呵呵,他们说异类相吸。她是那种女孩,不是吗?习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围在身边。包括那个卑鄙的贾森。”

“贾森·巴恩斯?你也认识他,是吗?”

“是的,见过一两次。很不幸。”

“为什么说不幸呢?”

“他是个恶棍,不是吗?人渣!老天,他还杀了布伦达。或者说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警察、法庭、每个人。直到你帮他打赢了上诉官司,让他获释了。你做得倒是没错,萨拉。因为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他,迈克尔。毕竟,他是我的当事人。”

“是的,他不会变的,我敢打赌,就算已经过了18年了。”

“他当然不是多讨人喜欢的人。”萨拉表示赞同。“说话刻薄,怨气冲天。可话又说回来,他被冤枉了,也没法怪他啊?”

“如果他真被冤枉了的话。”此刻迈克尔已恢复了镇定。他冷冷地看着她。“萨拉,你是真有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还是借助法律细节让他脱罪的?”

你知道答案的,迈克尔,萨拉心想。有关那桩上诉案的全部详情都在你的文件夹里了。“原审时,法官判刑的依据站不住脚。”她说。“技术上来讲,那和无罪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此前的证据瑕疵太多,无法维持有罪判决。”

“但也不能证明他没杀过人啊?”

“不能。就和所有无罪判决一样,它只意味着控方无法证明是他干的。”

“就像苏格兰式的非罪判决?”

“你可以这么看。但是贾森当然不这么看。他觉得自己没罪——他显然一直这么认为。就我所知,即便发现了布伦达的尸体,警方还是无意再次起诉他。如果他们真发现了重大的新证据,他们完全可以那么做。”

“我希望他们重新起诉他。”迈克尔愤愤地说道。“抱歉,萨拉,但我还是认为是他干的。如果他干得出第一次,就能干第二次。现在他出来了,碰上他的女人都得当心了。”

“让我们祈祷是你搞错了吧。”萨拉认真看着他,犹豫要不要提及他书房里的那个文件夹。她决定不提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好像已经一不小心走进雷区了。“我们谈点别的,好吗?今天上午出庭前我去看了一家房屋中介。河边那个仓库开发项目里有套公寓要卖。非常贵,不过我应该供得起。我拿了宣传册,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