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弃深宫战地残阳血
秋狩大典于农历八月初五在举行。那一日,南诏所辖的中州、云州等各府皆来朝贺,一时间热闹非凡,也忙坏了内宫。
秋高气和,云淡风轻,浮云微薄,碧空如洗。列队中有任京畿重任的诸王,二十等爵,三公五府,以及皇上近身的二十四持刀御卫和羽林郎。
皇家猎苑的闲厩使等官,在离这边非常远的地方侍奉。南诏皇廷的猎苑设置鵰坊、鹃坊、鹞坊、鹰坊、狗坊,以备皇帝狩猎。
江朝曦穿黑亮的一身玄甲,头盔下露出一张冷峻俊逸的脸。他孔武有力,骑着一匹黑色战马,肩背弓箭,率领列队向林地冲去。马蹄纷沓,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黄土飞扬。
我身穿天青色金丝翟衣,正襟危坐地坐在妃嫔行列观典。阳光有些刺眼,我微眯了眼,只见江朝曦头盔上明黄色帽璎在风中用力荡开,似是一展旗帜。
帽璎渐渐成一个明黄色的小点,直至看不清晰,我才垂下目光,只看着自己翟衣上百鸟吉瑞的刺绣发愣。
几个妃嫔的笑谈声传至耳畔,起初只是很低很低,后来便声线微扬,恰好能让我听见。
“可见她是没心没肺的,自己国家都要蒙难了,还穿得这么招摇来观典……”
“平日里装得多么义正言辞,几次为襄吴求情,结果皇上一冷落,照样耐不住寂寞表起忠心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来前些日子的病也是装的喽?”
笑谈声愈加刺耳,我充耳不闻,脸上只清清淡淡的。忽闻一声清冷的声音道:“你们合着不想让本宫观典是吗?这时候也让人耳根子不清净!”
说话的人是琼妃。她朝几个嚼舌的妃嫔看过来,目光里凌厉无比,只一眼便让她们噤了声。
皇后原本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也看过来,朝琼妃道:“她们固然不知规矩,但琼妃出声呵斥,更是坏了秋狩大典的喜庆。”
琼妃冷冷一笑,并不接话。我有些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琼妃并不领情,容色冷淡,执起金樽啜饮了一口清酿。
不久,江朝曦的猎队便满载而归。朱文喜笑颜开地登上高台对皇后道:“娘娘,皇上这次意外猎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可喜可贺!”
皇后惊喜道“皇上英明神武,打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大吉之兆,显示我南诏国力强盛!”
正说话间,江朝曦稳稳地踩着步子,走上观典台。皇后带着妃嫔迎上前,笑吟吟地说着祝贺的话语。江朝曦淡淡笑着,目光遥遥地向我投过来。
观典台下忽有一阵骚动。江朝曦皱眉,喝道:“何事如此喧哗?”一个黄衣侍卫跑上来,跪地禀道:“皇上,是一只白狐咬断铁笼遁逃了。”
江朝曦呵斥道:“混账!那白狐毛色纯净,非常罕见,朕要献给太后的!一只白狐都看不住,朕要你们有何用?”
我一步走上去,带笑道:“皇上息怒,那只白狐受了伤,我看再怎么逃,也逃不过皇上的手掌心。”
这是我和他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说话。江朝曦有些意外,睨了我一眼,淡淡道:“那是自然。”然后转身对黄衣侍卫道:“立刻命人将白狐捉回!”
“且慢!”我朗声制止了黄衣侍卫。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吃不准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盈盈一笑,对江朝曦道:“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
江朝曦有些怀疑,端详着我的神色,道:“讲。”
“谢皇上。”我继续笑道,“臣妾想借花献佛,亲手将那只白狐捉拿献给太后,也算尽了臣妾的一份孝心。”
江朝曦似笑非笑,摸着下巴看我道:“孝心?你倒是转性不少。”
我故意侧了脸,笑得娇媚,道:“臣妾前儿些日子病沉沉的,母后遣人来探望,还给臣妾备了补品。臣妾非常感动,无以为报。今天看到本来献给母后的白狐遁逃,加上臣妾记起自幼习过骑马,便毛遂自荐,想亲手抓住那只白狐给母后做毛领子。”
江朝曦颇有玩味道:“你还会骑马?”
我笑吟吟道:“是。”
他洒然一笑,道:“有意思!”当下便思忖了一下,转身对那黄衣侍卫道:“传我的口谕,派人将那只逃狐团团围住,让贤贵嫔亲手捉了它!”
皇后劝道:“皇上,恐怕贤贵嫔身份不妥……”
“有何不妥?”江朝曦一挥手,并没有看皇后,只眉目带笑看着我,“朕看过贤贵嫔跳舞,还没看过贵嫔骑马!”
皇后恭顺地应了,朝我侧来的目光却是带着怨毒。我看也不看她,对江朝曦道:“谢皇上,臣妾这就去捉那只白狐。”
我一一越过那些艳羡、嫉妒、鄙视的目光,缓步走下观典台。忽听江朝曦在身后道:“溪云。”
我一顿,复带了笑转身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天光落在他的玄黑盔甲上,微微泛着润泽的光。他唇角弯起一个无比温润笑弧,瞬间就减去了他身上大半的肃杀冷峻之气。他柔声道:“当心些,觉得棘手就让侍卫插手,不要勉强自己。”
心头钝痛,眼角蓦然酸涩无比。我嗓音有些发颤:“谢皇上。”
江朝曦,晚了,已经晚了。
就算你现在柔情万丈,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风卷着黄沙吹过来,在我的脚边打着旋。我遥望御苑的远方,心中空茫一片。
有一道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回望,只见和诸王坐在一起的江楚贤,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敢停顿太久,忙转过目光。不多时,便有一匹枣红宫马被牵到跟前,我拍拍身上那身刚换上比较便利的宫装,翻身上马,轻吁一声:“驾!”
一队人马在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只白狐,旋回奔驰,尘土飞扬。我策马奔过去,喝了一声:“列队!”
那队人马立刻排成两队,静静伫立。白狐腿上受了伤,但早已被侍卫们逼红了眼,眼下看包围圈散开,如箭般冲了出去。我单手伸向背后,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瞄准白狐上弦拉弓。
箭并没有射中白狐,但惊得它一个高跳飞窜出去。旁边的侍卫想要出手,我断喝一声:“都住手,让我来!”
我一手拉缰,一手往枣红马臀上一拍。枣红马一声长嘶,向白狐飞奔而去。我俯身敛眉,只追着那只白狐,向密林奔去。
白狐越跑越远,我的马也越追越远。
身后的侍卫终于感到异样了,惊慌地策马追了过来。我掏出袖中早已藏好的金簪,往马臀上狠狠一刺——
枣红宫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疯了一般往前冲刺。我在马背上颠簸不已,几欲落马。枝叶扑面而来,我只凭着直觉分辨着江楚贤事先告知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响起了悠长的马哨,在空中长久地回旋,但胯下的宫马依旧狂奔不止。
这匹宫马根本不认御苑的马哨。
因为是江楚贤将这匹宫马混入御苑,又暗中指使宫侍牵给了我。不仅如此,江楚贤也早已和哥哥通风报信,派人来接应我。
他,将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
不知在皇家御苑里行了多久,我才控制住这匹飞奔的宫马,认真辨识了一下四周的形势。
一条小河在面前流过,水流湍急。
我骑在马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手。顷刻间,水面上忽然跳出一名黑衣人来!
黑衣人朝我跪下:“属下汤青奉命来迎接公主!”
我点点头,对他道:“知道了,我们这就走。”说完便翻身下马,手往马臀上狠狠一拍,宫马撒开四蹄,向相反的方向飞奔。之后,我脱下宫装,露出里面早穿上的一身黑衣。
定睛一看,黑衣人肩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他放下麻袋,里面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尸体上布满了伤痕,看不清面容。
我忍住阵阵作呕,连连后退几步,问汤青道:“你,你做什么?”
汤青一边胡乱将我换下的宫装套在那具女尸身上,一边答道:“公主莫要见怪,主子吩咐了,要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
我明白了。如果我出逃,必定会连累襄吴和洛家。但如果制造成我已经遭遇不测的假象,就可以让江朝曦挑不出错来。
汤青一拱手,催促道:“公主,别犹豫了,血腥味很快就会把狼群引来,还是从这条水路逃出去吧。”皇家猎苑虽已设了五坊,但江朝曦为了增加狩猎趣味,从未限制猛兽出入,所以附近确实有狼群出没。
我心中凄楚,轻轻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摸进袖子,摩挲着腕上的那根红线。
这是江朝曦在七巧节那晚送给我的。在养心殿,我仔细地为他挽好红线上的结扣。而他拈着一块桂花糕笑着说,和朕结了百年姻缘,就当是一对烟火夫妻吧。
朝斗宫争,哪里容得下什么烟火夫妻?举案齐眉,画眉之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恐怕只有到了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才有这样的烟火红尘。
我咬一咬牙,将红线取下,轻轻地放到岸边的一块青石上,然后和汤青一起跳入河水中。
如今的时令只是入秋,河水并不冰冷,但泡得久了,还是觉得手足僵硬。我和汤青顺着水流游了一会,天就擦黑了。我心里刚松了口气,便见不远处有一条火龙向河岸这边咄咄逼将过来,伴随着的还有嘈杂的人声。
“怎么会来这么多侍卫?”汤青惊道,“明明说……”他仿佛想起什么似地,没有往下说。我追问道:“明明什么?”
汤青小心措辞地答:“听线报说,公主在南诏后宫并不受宠,只要让皇帝见到和公主十分相似又面目模糊的女尸,便可以蒙混过关了。”
线报的确没错。自我入宫以来,江朝曦对我时而热,时而冷,和母仪天下的皇后,宠冠后宫的琼妃比起来,我犹如一只太过平常的蝼蚁。
江朝曦,你费这么大功夫寻我,是不舍得我,还是不放过我?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找到尸体了,河水这边就不会太仔细搜。公主,我们往水面下再潜一点吧。”汤青说这番话时,底气并不足。毕竟对方带着火把来的,这条河并不太宽,只要用火把一照就可以将水面一览无余。
我凝神看了一会,道:“只怕他并不相信那具尸体就是我,所以才派了这么多侍卫。”
“公主,洛将军早已下了令,万不得已之时就让公主先走!”汤青脸白了一白,低声道,“这条河流的尽头就是一线天,旁边的密林里藏着一辆马车。马儿是早已驯好的,请公主上车自行先走,让属下来拖住他们。”
北方汉子骁勇善战,但水性远远不及南方。我寒声道:“你拖得住吗?!”
“属下誓死保护公主!”
“行了,你们死士总是把‘誓死’两个字放在嘴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没有理汤青,继续往前游,尽量不弄出太大的水花,引来追兵。我表面上镇定无比,其实心里怕得很。
手边忽然触碰到水面上飘着的枯败苇草。借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火光,我定睛一看,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浅滩,浅滩上生长着簇簇苇草,在夜风的吹拂下阵阵摇曳。
我心生一计,回头对汤青道:“你听我的,我们谁都不用死!”
我拔了两根苇管,一根含在嘴里,一根递给汤青。他顿时会意:“公主好计谋!”
苇管中间是空的,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露出水面,就可以潜在水下呼吸自如。只要我们不浮出水面,任羽林郎再怎么搜索,也无济于事。
“寻到贤贵嫔者,加官进爵二级!”
“听我口令,不可用长抢刺入水中!伤了贵嫔,你们担待得起吗?”
“在水面上给我搜!再添一些火把!两边岸上增兵!”
“我不信娘娘能憋气这么久,大家抓紧搜……!”
我们离开芦苇丛不久,官兵的声音便纷至杳来。眼看追兵越来越近,汤青忙含了苇管,拉着我潜入水面。
不知在水面下游了多久,汤青抓住我的衣袖,将我拽上水面。我抹掉脸上的河水,哆嗦着向岸边游去。
今晚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汤青上了岸,走了百余步,拨开草丛,果然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草丛里,旁边还拴着一匹黑色的骠马。
汤青跳上马车,示意我上车,道:“公主,河已经到了尽头,我们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逃离御苑了。”
他拿出一套干净衣服递给我,道:“委屈公主了,快换上吧。”
夜风吹过来,我早已冻得浑身哆嗦,忙接了干爽的衣服按在胸前。汤青放下衣服,便出了车厢,将马套上车缰,轻吁一声,马车便向前驰去。
在摇晃的车厢里,我好不容易才脱下湿衣换上干衣服,感觉温暖又回到了身体里,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前面不远是御苑守卫的最后关卡一线天,过了一线天,我们就容易混出南诏了。”
我“嗯”了一声,掀帘望着车外苍茫的夜色。行过了密林,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喁喁而行。
行了一会,马车停了。我有些担心,掀帘而出问:“什么事?”
汤青低声道:“到一线天了,这边的地形比较特殊,我们最好等到下半夜再通行。”
我借着依稀月光,抬头观察。一线天其实就是两边有陡立的峭壁,下面是一条羊肠小路,仅余一辆马车通过,抬头只能见到一线天空,故称一线天。
峭壁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站在下面甚至能听到他们打哈欠的声音。而羊肠小路上都是碎石,马车走在上面肯定会发出声响,所以汤青才提议下半夜趁士兵懈怠的时候通过一线天。
我沉声道:“我们不能等了,南诏皇上已经派了兵来搜,若是没搜到,他定会猜到我们已经顺着河来到了一线天。”
汤青蹙眉道:“洛将军派了兵埋伏在一线天那边,只要我们通过了,哪怕后面就是追兵,也就必能出逃成功。”
我道:“如若上面的守卫发现了我们,那么要捉拿我们简直是易如反掌。我们不可以在这件事上打赌。”
汤青一时没了主意。我心念一动,问他:“车里还有衣服之类的东西吗?”
他眼睛一亮,道:“有,洛将军知道我们要走水路,多备了一些毛毯和衣服。”
我吩咐他将毛毯和衣服拿出来,用匕首裁成块状,一块块地绑在马车车轮上。那匹马我也没有放过,将四个马蹄都绑上毯子。汤青明白过来,高兴地说:“这样马车行在碎石上就没有声音了!”
我悄无声息地跳上马车,催促他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很久了,快走吧。”
马车再行起来果然没有声音。我坐在马车上,大睁着眼睛,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纰漏。所幸一切都很顺利,峭壁上的守军并没有发现我们。
天蒙蒙亮了,这一段崎岖的小路还未走完。我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影,有些心焦了。只要进入山林,要逮两个人根本就如同大海捞针。
谁知就在此时,头顶上方忽有一声呼啸:“在那里,他们在那里!”
我的心猛然一沉。
官兵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一线天。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正笼在马车上。黑马嘶吼一声,摇摆着脖子挣扎起来。马车随之一顿,我和汤青死死抓住车厢才没有摔出来。
汤青一把揪起我,手中银光一闪,便割断了绳网,将我往马上一抛,道:“公主,他们不会伤你,你快骑着马走!”
那匹黑马本就受了惊,我这么落在它背上,被它奋力一甩。天旋地转间,我只觉身子高高飞起,向一边峭壁上撞去!
这一撞,没有粉身碎骨,也该落下残疾了吧!
预期中的痛楚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一片柔软上,旋即而来的是卡擦一声,似是肋骨断裂的声音。我摔在地上,惊叫:“汤青!”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断续的话从齿缝里逸出:“公主……我这就发信号弹……将军的兵不多……但足以换得公主自由……”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用的油纸包,拼了力气撕去外面的包裹,露出里面的信号弹。
信号弹!
脑中灵光一闪,我只觉一股热流瞬间流遍全身,想了一想,抓住他颤抖的手,喊道:“说什么以命换命!不许说!你们的命就是你们的,谁都换不走!”
“公主……”
“汤青听令,不许用信号弹!”
“……”
前后都已经有官兵攀着绳子下到羊肠小路上来,想要将我和汤青堵在中间。我从汤青怀里掏出信号弹,咬在嘴里,从绳网上割下一条绳子将他紧紧绑在我背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上马!
黑马暴烈无比。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致再次被甩下去,接着手起刀落,斩断了套在马颈上的车缰,黑马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刺了出去!
“快拦住那匹马!扫马腿!”
前方有士兵大喊大叫。我冷眼一眯,将嘴巴里的信号弹掏出,猛地一拉引火索,手中顿时窜出了一道火箭,射向前方的士兵炸了开来。趁着他们大乱,我一拉缰绳,马儿顿时腾空而起,径直跃过了过去!
身后火光四起,士兵们乱成一团,再也无暇追上来。我连人带马冲出一线天,闯入黑乎乎的密林,凌厉的风刮疼了耳朵。
汤青的头耸拉在我的肩膀上。我微侧了脸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接应的人马埋伏在什么地方?”
“记得。公主,我们还是发信号弹吧,那样可保得公主周全……”
“我们不用,否则会引来南诏士兵,你想襄吴的兵士们死吗!”
“公主,我们出这次任务,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而且到了山林这边就好办多了,一部分人拖住南诏官兵,一部分人护送公主离开……”
“你是非要看着有人死,才觉得立功了吗!”我断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尽管他非常虚弱,我依然感觉伏在背上的他浑身一震。
“我们的人……在莲花峰下……”汤青昂头仔细辨认了周围的环境,手指颤颤地指向了一个方向,看来他早已将地形认熟。
我不假思索,驾马向他指着的方向飞奔而去。行了大概一盏茶功夫,忽有冷箭从耳边擦过,黑暗中冷声响起:“来者何人?”
估计是早设下了扫马腿的绳索,所以黑马蓦然往前一倒。我一个措不及收,连着汤青一起翻滚到地上。汤青原本肋骨就受了伤,这下只一个闷哼,就一动不动了。
我忙把绳子解开,拍着他的脸喊:“汤青!”
那人听见我喊汤青的名字,带着几个人点了火把上前,待看到我的脸才齐齐跪下:“原来是公主!属下莽撞,请公主恕罪!”
看来这就是汤青所说的埋伏了。我指着汤青,冷冷道:“先带他下去医治,然后我们再赶路。”
一行人不敢点燃火把,只就着崎岖山路,摸索着前行。须臾,领头人攀上半山腰,指着一个山洞,对我道:“公主,就是这里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拂衣和他一起进了山洞,将一干士兵都留在洞外。山洞幽深狭长,阴冷潮湿,走了大约一刻钟,只一个转弯,眼前便出现了一道石门。领头人用手在石门上轻叩了几下,只听轰的一声,石门开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巨大的石室,燃烧的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两排士兵严正以待,台阶之上坐着哥哥。他并未穿战袍,向领头人做了个手势,石门便在我身后徐徐关闭了。
我心头狂跳,紧攥住拳头,觉出虎口痛楚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一入宫门深似海,而我有幸逃出了宫门!
快半年不见,哥哥清瘦了许多,硬朗的线条勾勒出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而染上的风霜。我喉头哽咽,上前道:“哥哥!”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从台阶上缓步而下。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千斤重。明明只是几步台阶,他却仿佛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哥哥走到面前,低垂的眼睫盖住了墨色深眸,接着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这双经常拿刀使枪的手长满了茧子,全然失了少年时候的秀气,变得很是粗粝,刮在柔嫩的皮肤上有些疼。我眼角酸涩,感慨道:“哥哥,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
他嘴角动了动,缓缓道:“你瘦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颗泪从颊边滑落,我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要赶紧离开。”哥哥转过目光,不再看我,向周围的兵士令道,“火速赶回吴山关!”
哥哥此次出行并没有带太多的人马。我翻身上马的时候略微数了一下,竟然不足五十人,不由得暗自心惊。
潜入南诏御苑,只带这么几个人,很有可能有去无还。就算是为了救我,这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计划。
很多话,我想问,但看到哥哥沉默的侧脸,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于是那些问题,最终化作重重疑虑。
一行人扮成往来贸易的商人,往北方行去。出了南诏的地界,才重新换上襄吴行军打仗的那一套行头。我为了避嫌,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
上次一别,今日再见,已经过去了快半年时间。但是我感觉眼前的哥哥有些疏离,和我记忆中的他,总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这么多天的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到了吴山关扎营安寨的地方。吴山关虽不是要紧关口,但易守难攻,若襄吴失去此地,无异于唇亡齿寒。哥哥此次统领十万大军,驻守吴山关,也是重任在肩。
之前在南诏,为了出逃计划,我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之后又火速赶路,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一入军营,哥哥便给我指了帐篷让我去休息。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香,结果醒来浑身骨头都散得生疼。帐内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外面有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的马蹄声。
我有些口渴,拎了拎起案上的茶壶,早空得不剩一滴水。正想喊人进来添茶,忽听帐外不远处有凄厉的哀嚎,还有军棍击在身体上沉闷的声音。
不知道是哪个犯事的士兵正在领罚。蓦然,我觉得那哀嚎声有些熟悉,仿若在哪里听到过。
我浑身一激,放下茶壶快步走出大帐。一个士兵正躺在木椅上,铁铸的军棍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臀上。
我断喝一声:“住手!”
拿军棍的士兵抬头看我,愣了一下,手里停了动作。我几步上前,蹲下身来去看那名受罚的士兵的脸。
竟然是汤青。
之前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现在离近一看,才发觉他年纪不算很大,顶多十五六岁,眉清目秀,几乎不像一名出生入死的士兵。如今他受了刑,脸上煞白煞白,额上也是冷汗丛丛。
汤青也认出了我,嘴角勉力地弯了一弯:“公主快回帐里去,金枝玉叶看不得这个。”
我心里一酸,道:“你这么说,就是讽刺我知恩不报。”说完,我冷冷地抬头问拿军棍的士兵:“汤青救了我,你为何还要罚他?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伤在身!”
那名士兵有些为难,道:“公主,这是将军下的令,不打满三十军棍,不得停手。”
哥哥?
别说汤青有伤在身,就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士兵,受了三十军棍,命也照样会去掉半条。
汤青很是虚弱,但依旧扯出一抹笑来,对我道:“公主莫急,属下受罚和公主无关,是汤青无能,惹将军动怒。保护公主是属下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我咬一咬唇,对汤青道:“你替我捱的那一下,估计到现在也没好,对不对?既然你身负重伤,那将军能给你什么任务,你又能惹什么岔子?”
汤青低了头,道:“求公主别问了。”
这么问下去,也是白搭。我对那名行刑的士兵冷喝道:“你先别打,待我去找洛将军问个明白。”
我大步向中军大帐走去,一掀帘子走了进去。哥哥正和几名副将对着沙丘地图讨论军情,见我这么闯进来,脸色沉了一沉,还是对副将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副将们出帐,我问:“你为何要罚汤青?还三十军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出人命?”
哥哥一甩战袍,在案边坐下,抬头盯着我道:“汤青为何受罚,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心中颓然,道:“哥哥,是汤青一个人潜入御苑将我接了出来。”
“可他没有完成我交代的任务!”
哥哥以手支案,俊朗眉目中遍是冰雪:“你可曾记得,当时他没有发信号弹。”
我一愣,道:“是我阻止汤青发信号弹的。因为我怕南诏官兵看到信号弹会蜂拥而至,你会有危险。”
哥哥神色未松,只睨着我道:“我的属下我最了解,汤青应该会告诉你,一部分人会和官兵纠缠,另一部分人会护送你离开……死掉的,只是和官兵纠缠的那部分人。你,我,都会没事。”
“哥哥,为什么我们非要牺牲掉他们的性命呢?”我难以置信,一字一句地问哥哥。
“他们的牺牲有价值。”哥哥冷冷地说,“几十个士兵换江楚贤的性命,太值了。溪云,我没有想到,放过江楚贤的人,竟然是你!”
听哥哥蓦然提起那个人的名讳,我胸中的那股气,顿时如春之融雪,秋之残荷一般萎靡下来。
为了江楚贤的安全,我才阻止汤青放信号弹。
几十个襄吴士兵要混入南诏御苑外的山林,唯一的方法,就是将这些人安插到来秋狩大典上朝贺的队伍中去。能利用职务之便这样安排的人,只有江楚贤。
如果我发了信号弹,涌出了几十个襄吴士兵,势必让江朝曦更加震怒,也会想到是江楚贤参与了整个出逃计划。如果我没有发信号弹,那么从头到尾,我只是被襄吴的死士救了出去而已。
那个人的风华翩翩如莲,淡然优雅,如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让人不忍释手。他在月色里对我说,溪云,让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可为什么,命运将我们安排成敌对的关系。
我喃喃道:“哥哥,江楚贤有心帮我们,将来若他登上皇位,也会对襄吴示好的。”
“帮我们?江楚贤的确是曾和我谈判过,说南诏皇帝要以两州换青州,可我不答应。”
“青州地处北疆,苦寒之地。送给南诏换回失地,有何不可?”
“溪云,你太幼稚了。”哥哥眸中嵌着伤感的神采,一字一句地道,“一个强国的皇帝,是不会对弱国示好的。江朝曦之所以取青州,自有他的道理,江楚贤也不过是他的一条狗而已!我只是利用江楚贤将你救出来,没想到你倒向着他!?”
案上放着一壶酒,闻着酒香,似是上好的西凤酿。我走过去倒了一碗,咕嘟嘟饮下,道:“什么都瞒不过哥哥。”
哥哥夺过我手中的酒碗,蹙眉道:“你可曾想过,江楚贤既然肯冒险,就说明他想好了计划败露的对策!他是南诏皇族,是我们襄吴的敌人,你何必这么帮他?”
我眼角酸涩潮湿:“为什么帮他?我只是觉得欠了江楚贤太多……”
“说不定,你还顾及着那个皇帝吧?”哥哥打断了我的话,让我微愕然。
“自家御苑的后山闯入了一群兵,任谁都会气得半死吧!呵呵,溪云,你是不是也在顾及他的感受,不想闹得太僵?”哥哥嘲讽地一笑,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顾及江朝曦?
我仰头笑着,笑到最后,笑出了眼泪:“在南诏人眼中,我永远都是襄吴公主,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在襄吴人眼中,我也永远都是南诏妃子。”
哥哥眸色一黯,有些不忍:“溪云……”
我敛笑,冷眼看着哥哥,道:“你也会像猜疑我一样,去猜疑那些交换回来的襄吴俘虏吗?如果是这样,倒是可以解释襄吴出师不利的原因了!”
“你!”哥哥气得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我未及他再多言,一甩袖子出了中军大帐。
后来,汤青还是受了三十军棍。
那天,无论我如何哀求,哥哥也没有收回对汤青三十军棍的处罚决定。
我将汤青扶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连呻吟都没了力气,已然奄奄一息。军医给他开了外敷内服的药,过了一天一夜,他才转危为安。
我守着汤青一天一夜,困了就伏在案上小寐,累了就蜷缩在椅子上。这一天一夜里,我彻底见识了哥哥军令如山的作风。沙场的磨砺,已经将他完全塑造成一个铁血的军人。
汤青还昏迷着躺在床上,偶尔呓语。床沿边上放着煎药的炉子,用蒲扇往炉孔里一扇,炉膛里就有火花在明明灭灭。我蹲在炉子旁轻轻扇着火,只觉得扑面一阵暖热。
热乎乎的炉体,真像小时候常常笼着的薰笼。
我的思绪渐渐就飘回到数年以前,那时洛家在襄吴还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小时候,爹爹把我当男孩养,好让我学一身武艺,不失将门之风。即便是如此,那些王孙公子们还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只有哥哥不厌其烦地带着我这条小尾巴出入太学馆,耐心地督促我读书习字,学习骑射。
有一年冬天,天降瑞雪,太学馆里生起了暖融融的薰笼。小孩子贪暖,于是我便笼着袖子,头一歪,靠在薰笼上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沉,直到我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
原来哥哥不忍叫醒我,又怕我睡沉了着凉,就把手炉塞进我怀里,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我裹上,将我从太学馆里一步步地背到轿辇上。
那一年,哥哥生了一冬天的冻疮。
白驹过隙,时光轻擦。转眼间,远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岁月。
如今,哥哥看向我的眼中,只有一抹陌生的神色,如隔帘杏雨,让人看不真切。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失落,连给炉子旺火都没了力气。索性丢了扇,一个人倚在帐门上,呆呆地望着帐外那一抹战地残阳。
没了那根红线的缠绕,手腕上空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