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拔舌地狱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乐酩站在船上,体力透支太过,手抖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哆嗦。

余醉还是那句话,“先上来。”

“回答我呀!”陈乐酩拼尽全力朝他吼了一声,但发出的声音却比蚊子叫还轻,“回答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恢复记忆的……”

余醉闭了闭眼,眼底殷红一片。

“你刚恢复记忆时我就知道了。”

听筒里沉默半晌,那道本就慌乱细弱的声音,透出茫然又沙哑的哭腔,“所以你一直在装?”

“知道我恢复记忆了,还装不知道……”

“知道我很怕很愧疚,还装没看出来……”

“汪阳和秦文是不是也知道?靳寒和小洄呢?是不是连霍深都知道?”

“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你联合所有人一起演戏给我看……”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又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同样的结局……

陈乐酩想不明白,找不出答案。

他精疲力竭地向后倒去,身体重重摔进座椅,快要烂掉的手臂砸在船梆上。

那么重的一声,应该很疼才对,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呼吸困难,身体一会冷一会热,仿佛燎原大火从他脚底气势汹汹地烧上来,又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去。

精神恍惚下,他混乱的脑袋又想到了那天。

他拿着体检报告去找哥哥对峙的那天。

“不是因为喜欢才和我结婚的对吗?你还是不爱我对吗?”

余醉沉默不语,只平静地看着他。

相比之下他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崩溃绝望的小丑。

“你不爱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装得那么爱?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你可怜我吗?还是被我逼得受不了了?可我从没逼你和我结婚啊!”

“我没说过吗?陈乐酩。”

余醉坐在那里,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平视他的眼睛。

“我说过很多遍我不爱你。”

“你听了吗?你没有。”

“你非要让我说出爱你才肯罢休,可我说了你还是不开心。”

陈乐酩僵住,愣住,心跳呼吸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了。

可余醉不放过他,他抓着死掉的他反复鞭尸。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近,那么冷漠那么不耐烦的眼神如同剜肉剔骨般钉在他身上,仿佛扒光他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地被压上绞台。

行刑的不是刀,而是哥哥的话。

那些陈乐酩一辈子都想不到会从哥哥嘴里对自己说出来的……侮辱,和斥责,变成了活生生的刀和斧,把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他又开始耳鸣。

脑袋里像有什么炸开似的轰鸣震荡,头疼得要裂成两半。

他每次一想起哥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就会耳鸣,头痛,舌根僵硬,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疼和恐惧让他觉得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更何况他当时已经不只是被蛇咬了一口,而是生吞活剥,被撕成一块块的又碾碎成粉末,如今一看到风吹草动,就会吓得肝胆剧颤。

“对不起……”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望着茫茫海面,前方是漆黑一片的码头,后面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哪个地方能让他躲起来,不再听那些话,不再看哥哥说那些话时的眼睛和脸。

“你说什么?”余醉声音发颤。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陈乐酩泪流满面,双眼充血,哭到脖子一哽一哽地抽泣,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被哥哥听到。

他说:“求求你,不要骂我……”

“真的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那么说……”

余醉怔住了。

他顺着窗台滑下来,跪在地上,身子佝偻成一只虾,舌根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阵痛,他抬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说话,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这次听筒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陈乐酩以为哥哥再开口时会把自己再杀一遍,可最终他却听到一记抽耳光的声音。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余醉终于捋直了舌根。

“我错了,我和你道歉,哥哥和你道歉,我收回那些话,好不好?”

“你先上来,让医生给你看看。”

“你如果不想看到我……你上来,我走,行吗?”

“咚——”听筒里传来电话挂断声。

余醉猛地闭了眼,垂下头,绷紧的颈侧爆出一根根虬结的血管。

几秒后,他忽然起身从三楼窗口跳了出去。

“我操!二哥!”

汪阳想抓他没抓住,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赶紧扑向窗口,看到他攀着绳索。

海边大楼会在楼顶安装滑轮和绳索,方便涨潮时把岸边堆积的货物运送到楼顶避水。

余醉抓着绳索从楼上滑下来,直冲向大海,同时一遍遍给陈乐酩打电话,但显示对方已关机。

钓鱼艇开始掉头往回开,螺旋桨翻涌起阵阵浪花。

余醉急火攻心,满嘴甜腥。

不知道第几次打不通电话后,他砸掉手机,折返回岸上,拿过海上扩音器对钓鱼艇喊话:“陈乐酩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赶紧给我回来!”

他边喊边往海里冲,半截身子都没入水中,眼看着那条小船越跑越远,越开越急,马上就要驶离视线范围。就像他噩梦中看到的那样,弟弟被海水吞噬,变成一堆尸体。

“kitty!”

余醉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眼底全是血丝,整个人都塌了下去。

“我一直都爱你!我承认我一直都爱你!哥哥求你,你回来好不好……别做傻事……”

钓鱼艇没有回头,慌不择路地向前奔命。

余醉的喊声都被海风吹散,没有一个字传到陈乐酩耳中。

传过来了他也听不到。

严重的耳鸣让他脑袋里一直嗡嗡响。

电话不是他挂的。

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坏了,一颗糖豆大小的薄片定位器被摔了出来。

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和戴的手表里也全都有定位器。

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人在面对心底最害怕的恐惧时,本能地会逃避。

跑了就听不到那些话了,跑了就不用面对哥哥了,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儿又能躲多久,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今晚。

他把手机扔了,衣服和手表也扔了,甚至想过哥哥送的木头小鱼里会不会也有定位器。

但那是哥哥的长生牌位,是保佑哥哥平安的,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冒着被定位抓到的风险还是把它死死地攥在手里。

望山码头没有小船,只有一艘老板私人的观光游轮。

观光游轮速度慢,启动时间长。

余醉和汪阳开它去追人。

秦文也掉头回来,比他们的游轮快了一步,但找到陈乐酩的钓鱼艇时,那艘小船已经翻了。

梭形的钓鱼艇倒扣在海面上,像只黑漆漆的棺材。

王长亮的蜡像飘在水里,碎成一块块。

余醉跳进海里,呆呆地看着那条翻掉的小船。

汪阳和秦文也围了过来,但没一个人敢把它翻过来。

都怕看到不想看到的场景,都怕结果他们承受不了。

最后是余醉动的手。

“冷静点,他不会出事的。”

“他十岁跟我坐船去欧洲,这辈子多一半的时间都在海上长大,只要他不想,他就不会出事。”

余醉把船翻过来,船下没有陈乐酩的尸体。

氧气瓶不见了,船底有个小到肉眼看不见的裂缝在滋滋灌水。

汪阳红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事,没事。”秦文反复说了两遍没事,用力抹把脸,“船要沉了,他带着氧气瓶跑了,这批氧气瓶都是前几天新换的,气很足,够他游很长时间。”

“那他的手怎么办?”汪阳指着海面急声道,“再泡下去别说骨头了!肉都泡烂了!”

“行了,别说了。”

余醉身心俱疲,失魂落魄,殷红的眼睛环视一周,锁定附近一个没有码头的海岸。

岸上有个人口基数很小的破落城镇。

他打电话给霍深,“我在燕城,我弟弟丢了,可能进城了,能不能请梁先生帮我个忙。”

霍深问他:“你想做到哪一步?”

“明晚之前,全程戒严,所有进出城通道都设置道闸,我尽快找到。”

霍深只回了他一个字,“好。”

凌晨2:45分,陈乐酩确认失踪。

2:50,燕城戒严。

城中所有民警和迷路海码头、后海码头、望山码头的驻地海警,以及靳寒和余醉手下能派出去的近百十号人,全都涌入城中的大街小巷,寻找陈乐酩的踪迹。

各个车站和高速路口都设置道闸,排查来往人员,早市和早点摊子张贴寻人启示,出租车司机自发打印陈乐酩的画像,询问客人有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儿。

城中唯二两座有LED屏的大厦,也在来回滚动寻人公告。

多年前的枫岛,远没有现在的安居乐业一派祥和。

那时从金江湾到迷路海再到后海,环绕枫岛三面的带状海域,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海盗团伙盘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几乎没有一条货船甚至客船能够平安进出海港。

各大进出口岸和沿海城市首当其冲,遭到严重迫害。

当时燕城还只是一个全是留守老人和儿童的小村落。

是霍深带着靳寒、余醉、汪阳、秦文等人集结成的守船小队,从金江湾港口一路打出去。

五年前,望山码头附近海域发生海底地震,怕引发海啸,必须紧急疏散附近城镇居民。

余醉负责的就是燕城。

他调来七架直升飞机护送民众离港。

直升机在天上运人,他带着弟弟在下面用卡车拉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记得他。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开早点摊的大妈,刚炸完一大张油饼,两只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搓着,刚看到余醉就伸手把他拉住了,“哎!你是不是那个……叫什么鱼的?”

余醉扯开干裂的嘴唇:“是我,小余。”

大妈看他这副样子,也着急起来:“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怎么急成这样啊?”

余醉说:“我弟丢了。”

大妈一下子瞪圆眼睛,“那个卷卷毛圆脸蛋的孩子?丢多久了?”

“一晚上了。”

“哎呦那你不早说!你弟丢了你和我们说,我们一起帮你找哇!人多力量大嘛!”

大妈饼也不炸了,早点摊也不开了,扯掉围裙回屋叫大爷一起去找人。

临去前还把那大张油饼拿上了,撕成两半给余醉一半。

余醉不要,说不饿。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弟弟的!我记得他可能吃了是不是?当年救援的时候那么小的孩子一顿能吃三个大肉包呢,拿上拿上,等找到他了给他吃,跑丢那么久,肯定饿了!”

余醉不知道说什么好,和大妈道了谢,拿上饼继续找。

早上9:50的时候,他们快把整座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陈乐酩。

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个个灰头土脸形容狼狈,端着泡面边吃边看桌上平铺的城市地图。

“是不是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乐乐压根就没进燕城?”裴溪洄说。

“不会的,他不进城只能上山,这个季节山里很危险,到处都是饿肚子的动物,他不会去的。”

“那就是还在水里。”

霍深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这么长时间了还在水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汪阳吃不下面了,放下碗看余醉。

余醉没作声,仰头抵着石灰墙,一条腿垂着,一条腿屈起,夹烟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发抖。

他已经连续不停地找了七个小时,从海里出来后干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湿透的裤脚裹满灰尘泥浆,发梢也往下淌着泥水,宽阔的胸膛泅出一层层热汗,侧脸和脖颈上满是树枝划出的小口。

所有人都在等他做决定。

他吸了口烟,把地图拿过来,指着燕城旁边的两座山,“这两座山中间有没有小路?”

“有一条。”

“分出一半人去搜山吧。”

有了新方向,几人狼吞虎咽吃完面,拿上对讲,重新出发。

秦文临走时找余醉说了句话。

“这事怪我,昨天晚上我如果直接去追他,而不是先和你们汇合,就不会闹到现在这样。”

余醉很累,身上累,心也累。

他把烟掐进手心里按灭,疼痛能让他清醒一些。

“和你没关系,他跑是因为他害怕,不管我们在哪儿抓他,谁去抓他,他都会被吓跑。”

“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秦文问,“我们是他最亲的人,他犯一点小错也没人会较真。”

猩红的烟蒂在掌心熄灭,脆弱的皮肤被烧出一个焦红的圆点,余醉把指尖深掐进肉里。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对别人说出当年的原委,弟弟的“死因”。

不是没有勇气去承担自己的过错,而是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能对弟弟犯下这样的错。

“我对他说过……很多……侮辱他的话。”

“他因为这个坠海自杀,也因为这个不敢面对我。”

“我以为他恢复记忆后每天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是把那些话忘了,不在乎了,现在看来,他没有忘,他只是不敢想。”

余醉半垂着眼,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腥甜的血沫儿和无尽的悔恨。

也对,弟弟怎么可能忘掉呢,连他都忘不了。

秦文骇然,脚下来回来地踱步,伸手指着他喉咙。

“可是二哥,谁都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话赶话越说越难听的时候,不管你说了什么,你都、你都把自己的舌头割成那样了,还不够吗?”

“不够,我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的。”

余醉撂下这句,扔掉手里的烟头,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