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蕴柔雅笑道:“家母近来身子不适,我今日是陪同舅母一道前来的。”
她的舅母自然就是永安长公主,永安长公主同陆老夫人一样,眼下已进了大雄宝殿,这话的意思她这会儿是落单一个人了。
程氏听得懂,中书府上嫡小姐主动示好,她自然没有往外拒的道理。
“姜夫人向来是个有福气的,想必无甚大碍,改明儿我上门瞧瞧去,姜小姐与阿雯相熟,今日既然碰上了,你们不如正好做个伴。”
陆雯姿态更熟络些,闻言抬手轻携住姜蕴手腕,便将人拉到了自己身侧一道同行。
又指着婉婉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闺名婉婉,先前就和你说过的。”
姜蕴抬眸礼节性的扫了一眼,没有将婉婉这人放进眼里,也并无甚后话,再一旁的陆淇,因是陆雯没有提到,她就更不曾费心留意了。
礼佛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结束后,程氏要陪同老夫人前往觐见皇后,陆雯便邀了姜蕴一道往后山去凑热闹看孔雀。
陆淇自认与她们不同路,踏出偏殿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斋房。
婉婉其实也想回去,因为姜蕴从始至终都只与陆雯谈笑风生,她一句都说不上话,一个人在旁边闷得简直要长草。
但可惜,陆雯不允许她一个人落单。
三人一路朝寺后般若山去,走过宝殿间宽阔的白石道,才过拐角不远,左前方却忽地传来一阵吵嚷声。
“你们这些奴才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腿,瞧着小爷到跟前还敢往上撞,脏了小爷的衣裳,拿你们的命来抵都不够!”
说话的人年岁不大,还是个童声,颤声儿回话地是个尖尖的男声,应是宫里的内官。
“小郡王饶命,奴才不是有意冲撞了您,这些斋饭是要送到皇后娘娘处的,奴才不敢耽搁,这才……”
“皇后怎么了?”
小郡王声调陡然升高,“皇后有什么了不起?少吃一碗饭能饿死她吗?圣上都不理睬她了,你以为搬她出来小爷就怕了?”
……
那一连串不敬皇后的话,婉婉听着心中都已是沉到底了,忙从袖底拉住了陆雯的手,未免她气怒之下一时冲动。
然而侧目去看,陆雯却只冷冷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松开了原先携着姜蕴的手。
姜蕴此时的脸色更是沉郁。
不等那边多话,她两步走出拐角,而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毫不留情直接给了趾高气昂的小郡王一耳光!
婉婉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谁?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打小爷!”
小郡王又惊又怒,捂着脸抬头一看清姜蕴的脸色却就焉了,“表、表姐……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位出言不逊的小郡王,就是永安长公主膝下幼子,依礼还该唤姜蕴一声表姐的。
因是对陆珏有意,这位高傲的姜大小姐都肯笑脸寻到陆雯跟前了,眼下遇上这么尴尬的情景,自然难堪不已,眸色很快转为阴郁严厉。
“还问我做什么,你方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小郡王委屈得眼圈泛红,转而看见一旁站着的陆雯,气急了一跺脚,“我说得有什么错,你当着她的面就胳膊肘往外拐,还打我,我要告诉母亲!”
“告诉舅母?”姜蕴拧眉,“赵原你现在就去给皇后娘娘请罪,娘娘若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的过错,今日一巴掌只当给你长个记性。
可娘娘若要罚你,你无论如何都得虚心受教,否则,此事我自当回禀舅母,日后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一番话掷地有声,把小郡王斥得一愣一愣的。
这一遭听者却不止近前的婉婉与陆雯,几十步远的树荫后,太子与陆珏沉静站了已有片刻,刚好也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未曾现身,勾唇若有所思地轻笑了声,“中书府上的小姐,倒是有几分厉害王法。”
近侍常喜附和道:“可不是嘛,姜家老夫人、夫人,连带永安长公主个个儿都是女中翘楚,姜小姐跟她们耳濡目染,自然差不了。”
“那小郡王,殿下可有何处置?”常喜斟酌着又问。
太子负手转身,“那些话就不要传到母后跟前添堵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受过一巴掌长了记性便罢了吧。”
常喜躬腰应着声儿,退了两步,便打算过去传话。
一旁始终未开口的陆珏却忽然问道:“她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常喜眯眼想了想,回说:“瞧着方向应是往后山去看孔雀的,那里现下景色正好,奴婢刚瞧着陛下和宁昭仪都去山上散心了。”
陆珏默了片刻,抬手将腰间的玉佩络子扯断了,交给常喜,“给陆雯身边那个姑娘,教她现在回去重新织一根。”
常喜一怔,没明白这是有何深意?
可世子爷都开了口,他哪儿敢多问,捧着玉佩却行退了两步,转身往姑娘们那边儿去了。
*
小郡王出言不逊之事,最终便以常喜现身传了太子口谕后,轻轻放过了。
太子仁善,早有贤名,做出这样的处置并不教人意外,姜蕴遂领着仍有怨气的小郡王恭敬叩首谢了恩。
常喜传完口谕后并没急着离去,含笑同陆雯寒暄了两句,便从袖子里掏出块儿玉佩,呈到了婉婉跟前。
“婉姑娘有礼了,这块儿是世子爷的随身玉佩,方才不慎扯断了络子,还麻烦您今儿个辛苦些,替世子爷重织一根络子系上。”
这话教人听得怔忡,婉婉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接。
“这会儿吗?”陆雯有疑,“我们正要去玩儿呢,常喜,你别不是欺负我们婉婉性子软吧?”
常喜忙说不敢,“大小姐您可别折煞奴才了,是世子爷钦点了婉姑娘来办这事,说是姑娘手艺好,奴才就是个传话的。”
婉婉反正也不想夹在三个人中尴尬,正好寻个借口回去。
玉佩来回一个转手,姜蕴这才终于将目光认认真真落到婉婉面上,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极细微地蹙起了眉。
常喜临走又嘱咐道:“有劳婉姑娘了,一个时辰后奴才派人去取,下半晌还有场禅会,届时礼数要周全,世子爷身上的物件儿可不能少。”
古语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因着常喜这一声嘱咐,婉婉也不敢耽搁,同陆雯告别后便径直折回了自己的斋房。
云茵未曾想到她去而复返,房里都没教送斋饭来,瞧着便问起来,听她说要织络子,先招呼了两个小婢女麻利去寻织络子的针线。
但织络子不是多难的事,也不一定非要姑娘亲自动手。
她记挂道:“姑娘这半天还没用斋饭吧,说织什么样子了吗?我给代劳就是,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下半晌不到天黑怕是回不了府的。”
“云姐姐,你歇会儿别忙了,我不饿。”
婉婉摇摇头,坐在桌边喝了口茶水解渴的功夫,她顺手拿起玉佩端详了两眼。
那玉佩是个常见的圆月形,上好的梨花白玉雕刻成流云百福图案,漂亮且名贵,但相对陆珏的身份而言,倒也算不上多特别。
只是在婉婉印象中,他似乎常年佩戴的都是这一只,若不是她记混了,那大概就是他委实很念旧。
小婢女很快取来针线,因是在寺庙里,热心肠的小沙弥因地制宜还赠与了一串菩提子。
婉婉或许谈不上心灵,但手巧是真的,垂首大半个时辰便织成一副如意络子,其间缀上几颗菩提,不至喧宾夺主,却教玉佩的名贵之外平添几分悯然佛性。
陆珏一身清贵沉静,应是相得益彰。
此时距离常喜派人来取还有些时辰,婉婉忙活完倒在窗边的藤椅上,一壁揉着酸疼的脖颈,一壁将玉佩垂挂指尖对着明亮天光晃了晃,眼中不觉漾出笑意。
玉佩晃荡间,天光一线里,却忽地有道细微的痕迹从婉婉眼前闪过。
她眨眨眼怔了下,才被好奇怂恿着凑近去追究。
举起玉佩上下左右查看了许久,婉婉才终于在玉佩底部隐蔽处,瞧见了个精雕细琢而成地印记。
“嫣……”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儿,云茵在旁听得含糊,不由得笑问:“姑娘又自个儿琢磨什么呢?”
她忙摇头,“没有,刚有些歇迷糊了,说瞎话呢。”
婉婉的脑子常时不甚灵光,眼下却霎时醒悟得快,这想来是哪位姑娘送给表哥的礼物吧?
姜小姐的画轴、这位嫣姑娘的玉佩……
旁人送给表哥礼物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换作她,一本棋谱拖到现在都快落灰发霉了,还没送出去。
想不及太多,这会儿外头常喜已亲自到廊下来取玉佩了。
婉婉掌心里摩挲着温润的玉,心底泛出些没头没尾的失落,忍不住撅撅嘴呼出一口气,这才起身出门将玉佩交了出去。
常喜拿到玉佩便是一通夸,说得这道络子好似天上有地下无。
他这种人向来都是这习性,嘴里真心假意各掺一半,婉婉也懂几分眼色,倒乐得跟他逗个趣儿,心里还舒坦不少。
回到太子斋房,常喜脸上还挂着方才逗乐儿的笑,“姑娘年纪不大性子灵得很呢,人也听话、认真,奴才刚过去,那边儿早织好了在等,就是……”
“就是什么?”
陆珏拿回玉佩端详了片刻,重新挂在腰间。
常喜难为地扯了扯嘴角,“想是耽误了去看孔雀,姑娘不高兴了,出门时噘着嘴都忘了收……毕竟女孩儿家家的嘛,都爱凑个热闹。”
太子轻笑,“瞧,兔子尚有三分气性儿,早说了好端端地,你何必非拘着她。”
陆珏指腹缓缓摩挲着玉佩的纹路,脑海中一时没想起来婉婉噘着嘴使性子、不乐意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