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太好了!太棒了!太绝了!法仑卡在哪里?”
“巴雷,求求你,看在老天的份上,救我吧!我们和你们英国人一样地讨厌二十世纪呀!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我们今晚就走,好吗?机票由你买,如何?”
“尤里,这位是不是你的新欢?离开他,他是个怪物。”
“巴雷!听着!一切都好商量!我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疑心了!以前我们必须假设什么事情都是一团糟!现在我们能从报纸上查明并得到证实了!”
“米夏!工作做得怎么样?好极了吗?”
“这是一场战争,看在老天的份上!巴雷,是一场公开的战争。我们先要把那个老守卫给吊死,然后再来打一场斯大林格勒战!”
“里奥!很高兴见到你!桑雅近况如何?”
“巴雷,请你听我的!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威胁!它是一种寄生行业,依靠你们西方笨蛋的所有错误而存在!”
酒会是在城中一个有多年历史的旅馆楼上,一个装了镜子的房间里。旅馆外的人行道上站有便衣警卫。大厅里、楼梯间以及大厅的入口处有更多的便衣巡逻。
波多马克暨布莱尔公司邀请了一百位宾客。有八位答应考虑,没有人拒绝,而到目前为止,到场的宾客一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是在卡佳还没到之前,巴雷喜欢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
一位寂寞、已经喝醉的名叫安德烈的西伯利亚人,需要就一个很紧急的问题和巴雷说话。“一党专制的社会主义是一种灾害,巴雷。它已经让我们心碎了。请保持你的英国人作风。你会出版我的新小说吗?”
“我不知道,安德烈。”巴雷眼睛看着地板,谨慎地回答,“我们的俄文编辑很想出它,但是他在英国看不出有任何俄文书的市场。我们正在考虑这件事。”
“你知道我今晚来此的原因吗?”安德烈问道。
“说说看。”
另一群人又到了。但始终没有卡佳的影子。
“为了盛装给你们看,我们俄国人太清楚彼此的诡计了。我们把你们西方人当成一面镜子。你们到这里来,走的时候带走我们最美好的形象,而我们为此感到非常的骄傲。如果你已经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说,那么不出版我的第二本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第一本小说没有赚到钱,就说得过去。而安德烈,第一本的确是没有赚钱。”巴雷以罕见的坚定语气说道。他看到维克娄从房间的另一边朝他们走来,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可曾听说十二月时阿那托里在一次反抗饥饿的罢工浪潮中命丧牢狱?实施了两年的新政策又让我们享受到什么?”安德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道。
“我们当然听说了。”维克娄带着安抚的语气插了进来,“真是令人不耻!”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版我的小说?”
巴雷把他留给了维克娄去应付,兀自张开了双臂,迎向大门口。全苏外国文学图书馆的娜塔莉女士大驾光临了,她是一位年届耳顺的美人。他们因为彼此敬慕而拥抱在一起。
“今晚我们要讨论的又是哪一位,巴雷?是詹姆斯·乔伊斯还是艾德里安·摩尔22?你为什么突然看起来这么聪明?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摇身一变,变成资本家了?”
一阵骚动使得来宾中的过半都退到房间的另一端,警卫们也警觉地往走道里瞧着。刚才激荡起的谈话声低了下去,但瞬即又恢复了。晚餐开始了。
但是,还是没有卡佳的芳踪。
“今天,在开放运动之下,一切都容易得多。”娜塔莉带着她那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说,“到外国旅行没有问题,譬如,到保加利亚。问题是我们要向当局解释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自然,在我们到达以前,保加利亚人需要知道。必须有人在事先告诉他们我们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我们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中级知识分子?还是一般知识分子?保加利亚人必须要事先有所准备,也许还得先自我演练一番。我们是冷静,还是容易鼓噪滋事?我们是脑袋单纯的人物,还是充满幻想的人物?在回答了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还有无数类似的问题等在后面。都过关了,我们才有资格来谈更进一步的事项。譬如说家住何方、外祖母的全名、她去世的年月日、死亡证书的号码,并且,如果他们心血来潮的话,还会问你当时签那份死亡证书的医生名字。你看,我们这些官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条划时代的新规则,好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子女一同送到国外去度假。巴雷,你这么四处张望是在找什么?”
“那么,你是怎么告诉他们的?”巴雷面上带着笑容问道,并且还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噢,我说我是个非常有智慧,且又冷静、幽默的人。保加利亚人一定会非常乐于和我相处的。那些官员是在试验我们的决心,就是这样。他们一定想,如果我们知道先得应付这层层的关卡、重重的部门才得以获准出国,那我们一定会丧失勇气,而决定还是留在国内的好。但即使是这样,比起以前还是有些改进。虽然改进的幅度不大,但凡事都还有那么一点点改进。也许你不相信,但开放政策毕竟不是为外国人提倡的,而是为我们。”
“你的小狗还好吧,巴雷?”一个男人模糊的低音在他身旁响起。巴雷转头一看,那人是阿卡迪,非官方的雕塑家。他身旁站着一位漂亮而非正式的女朋友。
“我没有小狗啊!阿卡迪,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在想,这年头谈谈小狗远比谈论个人要安全得多!”
巴雷转头,随着阿卡迪的目光看了过去,结果他看到亚力克·萨巴提尼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与卡佳聊得正高兴呢!
“最近,我们这些俄国人也确实谈论得太凶了些。”阿卡迪的目光一直盯在萨巴提尼身上,继续说道,“我们是兴奋得过了头而未留意处境之危险。即使大家在今年的秋天都没有收获,我们这些专门告密的人还是会大有斩获的。你问他,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我敢说,他现在一定是钓到一条大鱼了。”
“亚力克,你这个魔鬼!你在这儿折磨这个可怜的女孩做什么?”巴雷命令道,先拥抱过卡佳,再抱了萨巴提尼。“我在那头就看到他的脸在红了。你要防着他,卡佳。他的英文和你的可说是不相上下,而且比你讲得快多了。你好吗?”
“噢,谢谢你!”她温柔地说,“我很好。”
她身上穿的是那次在敖得萨旅馆会面时所穿的那套衣服,脸上是一副生离死别的哀戚表情。丹·齐柏林和玛丽·罗站在他们旁边。
“巴雷,事实上,我们就人权进行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萨巴提尼解释着,把他的眼镜绕着整圈的人挥舞了一遍,意思是说谈话的人不止他一个,大家都有份。“对不对,齐柏林先生?当西方人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善待罪犯时,我们永远都是洗耳恭听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分别?我是在问我自己,一个是把他们认为多余的人关在牢里的国家,另一个则是任它的黑社会成员胡作非为、逍遥法外的国家,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我想,最起码,在我们的谈话中,已经为我们苏联的领袖们找到一个谈判筹码。明早我们就会对所谓的赫尔辛基监督委员会宣布,除非他们把美国的黑手党给关起来,否则我们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的交往。我的提议如何,齐柏林先生?我们放我们的人,你们关你们的人。这种交易很公平吧!”
“你要的是礼貌的回答还是真实的回答?”丹从玛丽·罗的肩后露脸说道。
另一组由各国人士组成的人员亦像一阵旋风似的到来了。不过,在他们到达以前,彼得·欧利方爵士在苏联籍随从和英国籍跟班簇拥之下,以一种更为戏剧化的方式现身了。他们的加入,使得场内顿时热闹许多。三名面目可憎的英国特派员检视了一下杯盘狼藉的餐桌之后就离开了。有人打开场内的那架钢琴,弹了一首乌克兰歌曲。一位女士随着琴声发出嘹亮的歌声,众人都应和着她。
“不,巴雷,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把你吓成这副德性的。”卡佳回答道,听她这样说,可知巴雷一定已经问过她:“我相信你一定是非常的勇敢,和英国人一样的勇敢。”
在室温和热闹的气氛烘焙之下,兴奋之情突然袭上心头。巴雷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但不是出自酒精的作用,因为他手中握着半杯威士忌已经整整一个晚上了。
“也许本来就没什么事。”他开口说道,不但是对卡佳讲,也是对着一打他熟悉的面孔讲,“天才都被摒除在外。”大家都在等下文,但巴雷也在等。他虽然努力地要看着大家,但触目所见,却尽是卡佳。他刚刚说了什么?他们已听到什么?这些脸孔虽然都转向他,但是却没有一张脸有光彩,包括卡佳的。有的,也只是关切而已。他迟疑地继续说下去:“好几年以来,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梦想,梦想能把所有伟大的苏联艺术家们发掘出来。”讲到这儿,他已经是语不成句了。“哦,大家说,是不是?伟大的小说、戏剧?被禁的、不让外人知道而暗中画着的大画家?他们在阁楼上装满了令人惊叹但却非法的作品?音乐家也是一样?我们谈论着这些,梦想着这些。十九世纪的秘密持续着。‘当冰雪融化之时,他们会从冰层中跃起。他们的光彩,会让我们个个为之目眩。’我们大家都这么说,既然我们说了,那么,这些人,这些稀世的天才们如今身在何方?他们会不会终其一生地冻死在冰封之下?也许当局的镇压奏效了。我说的就到此为止了。”
现场一阵死寂。卡佳来到他身边。“苏联的天才从未消失,而且一直都存在着,巴雷,即使时机再恶劣,他们也不会被摧毁。”她的话中暗示自己也很坚强,“也许他们先要调适自己,准备接受新的环境,但不需多少时日,他们又会再度发出光芒的。我相信这就是你想说的话,是吗?”
亨西格在发表他的演说了。那是一篇绝妙的伪善之作。“但愿波多马克暨布莱尔公司凭着勇往直前的精神,为东西方的相互了解献上它宝贵的力量!”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充分的自信,音调和手中的杯子随之上扬。他是个诚实的商人、心地善良的美国人。毫无疑问地,他扮演得有板有眼,懂得藏拙。“祝大家发大财!”他叫着,把杯子举得更高了,“在这里大家可以无拘无束,让我们一起谈生意,一起聊天,一起畅饮,一起让这个世界更美好吧!各位女士先生们,我敬大家以及波多马克暨布莱尔公司,并且敬我们双方的利益,更敬开放运动。祝大家身体健康,阿门!”
他们都为巴雷鼓掌。斯派基·摩根先发起,尤里和亚力克·萨巴提尼跟进,所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那些有经验的人都大声嚷着:“巴雷!巴雷!”很快地,整个会场都为巴雷喝彩。其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何在,而且,有一度谁也看不见他。突然间,他已站在放餐点的长桌上,手中拿着一支向别人借来的萨克斯管,吹奏起“我那奇妙的恋人”。自从第一次到莫斯科,每逢参加书展,他都要吹这首曲子。亨西格坐在钢琴前面,以十足胖子沃勒的风格为他伴奏。
巴雷的吹奏既清晰又有力。站在门口的警卫们都挤进来听他吹奏,楼梯上的警卫蜂拥到门口,而大厅里的警卫则蜂拥到楼梯上。
“我们要到新印度餐厅去,看在老天的份上!”亨西格在人行道上众目睽睽之下向巴雷抗议道,“带卡佳一起过来,我们已经订了一桌了!”
“抱歉!杰克。我们已另外有约了。是很久以前就约定的!”
亨西格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巴雷已经告诉过他:“她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我预备带她离开,让她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晚餐。”
但是巴雷在告别亨西格之后并没有带卡佳去吃晚餐,如那些非正规人员在被撤哨前所证实的,并且,这一次带头的是卡佳,而非巴雷。卡佳带他去的地方,任何一个在城市长大的青年男女都知道。这种地方在每一个大城市里因为特定目的而建造的住宅区里都有。和卡佳同年纪的年轻人里头,没有一个人不把这种地方划入其初恋范围的。就在卡佳所住的公寓顶上,就在最上层楼梯和阁楼交接的地方,就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不过,这种地方在严寒的冬季里比在夏天更常受光顾,因为到底里边还有着满目疮痍的热水槽和被黑色绷带紧紧绷着的重重水管。
但是,在到达这个地方以前,她先必须要确定马特维和那两个双胞胎都安全无恙。而巴雷则站在楼梯口等着。然后她领着他走上数级楼梯,一直爬到最顶端的一层木制楼板。她身上带着串钥匙,可以打开那扇生了锈的铁门。进了门之后,回身把门关上,然后引领巴雷走过屋顶的椽缘,到达一处堆放硬木头的地方。她在那儿准备了一个临时的卧铺。躺在那儿,他们可以经由那肮脏的天窗看到天上凌乱的星斗,听着水管咕咕的声音,还可以闻到他们身旁快干的衣服所发出的臭味。
“你给蓝道的那封信并没有交到我的手中,”他说,“它最后到了我们那些官员的手里。就是那些官员派我来找你的。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抱歉。”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时间让他们任何一人为任何事情而惊讶了。他已对她提过一些自己的计划,而现在则丝毫不提。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已经知道得太多。此外,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商讨,因为就在这一晚,卡佳告诉了巴雷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事后让巴雷得以完全地了解卡佳。而她也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意,这份爱意足以支撑他度过那段他们都知道即将来到的短暂别离时期。
不过,巴雷也没有久留不走,并没有留给现场或是在伦敦的人为他担心的借口。在午夜时分,他回到了梅日。这是他和他的那些同伴共度的最后一晚。
“噢,杰克,亚力克·萨巴提尼要我明天下午到他那儿去和他那批伙伴说声再见。”他在一楼的酒吧里对喝着睡前酒的亨西格说。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亨西格问道。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像俄国人一样,对萨巴提尼周围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巴雷摇了摇头笑笑说:“你受的苦还不够多?这次聚会是专为我们这些在过去绝望的日子里共患难的弟兄预备的。”
“什么时候?”维克娄问道,一向是那么的实际。
“我想,他说的是四点钟。挑这个时间来喝酒,似乎是怪了些。对的,我想他是说四点钟。”
说完之后,他就和他们道了晚安,然后乘着玻璃电梯上“天堂”去了。
午餐时间到了。经过一整夜和一个早晨未眠的我们,在午餐时分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但是不祥归不祥,它终究只是一个感觉而已,一个经由别人传递过来的感觉,一个锁在钢制公文箱里的黄色信封中的感觉。庄尼从伦敦情报站把这个皮箱一路马不停蹄地带到了状况室里。黄色信封是在警戒下由广场那头的大使馆带来的。
他一进来,就直奔指挥中心。到了指挥中心,才知道我们都已经移师到薛里顿的红木会客室里吃三明治,喝咖啡。
他把它交给了薛里顿,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读那封附信。薛里顿读完那封附信,之后,就把它塞到口袋里,再读主信。
读完之后,薛里顿站起来,把信交给了奈德,而庄尼也跟着移步,站在奈德的背后,看着他读。一直到奈德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庄尼才停止跟过来再看一遍。这封信是一段由在列宁格勒外驻扎的苏联军方所拍发,却被美国人在芬兰截获,然后送到弗吉尼亚,由一群功率大到足够可以照亮伦敦一年的计算机分析出来的讯息。
列宁格勒致莫斯科,副本送萨拉托夫。
叶可夫·沙维列夫教授于本星期五赴萨拉托夫军事学校演讲后,获准赴莫斯科度假。请安排交通工具及设备。
“哦,谢谢你,列宁格勒的行政官。”薛里顿喃喃说道。
奈德从我手中拿回那封信,又把它读了一遍。我们这些人当中,他似乎是惟一不为所动的一位。
“这就是他们破解的全部内容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奈德。”庄尼说道,语气中毫不隐藏对奈德的敌意。
“这边提到‘一个交给一个’,这是什么意思?请你查一查他们截获的电报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如果还有的话,麻烦你查一查在同一网络中,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好推敲的。”他等到庄尼离开了房间之后,才带着酸酸的语气说道:“太好了,又是一堆陈腔滥调。我的天!你一定在想我们是在对付德国人了。”
我们站着,心不在焉地嚼着口中的东西。薛里顿把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身去,凝视着窗外马路上无声行走的车辆。他穿着一件长毛的黑色羊毛背心。透过室内的隔离玻璃窗,我们可以看到庄尼正拿起一只应该安全的话筒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他把电话筒挂上,穿过房间,回到我们这儿来。
“没有。”他说。
“什么没有?”奈德问道。
“‘一个交给一个’就是一个交给一个,意思是说它就是这么一封。没有别的意思。”
“这么说来,这封电报是侥幸收到的了?”奈德暗示说。
“就这么一封。”庄尼重复说。
奈德转头对着薛里顿。他仍然背对着我们,“罗素,你读一读那些记号。”
现在轮到薛里顿把那张纸重新读上一遍。读完了,他装出无奈的表情。大家都非常明白,他的耐心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奈德,那些密码专家对我保证,截获的情报得自一个低阶军人乱七八糟的行囊里。没有人会再用这种方式来设圈套骗人的。没有人会再做这种事情。走偏的不是蓝鸟,是你。”
“也许这就是他们会拿它来设圈套的原因!你我不也有可能会这么做吗?故弄玄虚?”
“好,也许我们也有可能这么做,”薛里顿让了一步说道,好像这种事情他绝少做过,“只是,如果你一旦这么想,就很难再往别处想。”
克莱福在最不利的情况下说话了:“在这种凡事顺利的情况下,你很难叫薛里顿把已经上了弦的箭撤回的,奈德。”他讨好地说道。
“只有白痴才会这么做,”薛里顿纠正他说,喜怒无常的个性又显现出来,“若是凡事真都遂了我们的心意,那就是克里姆林宫的计谋,而一有什么事故,那一定都是我们自己的错了。奈德,我的单位差点没有死在这种观念上。你的人也是一样。我们今天就打定主意不再重蹈这种覆辙。这是我的行动。要有什么闪失,就全怪到我的头上好了。”
“可是去干的却是我的人,”奈德说,“我们已经把他给毁了。我们也已经把蓝鸟给毁了。”
“当然,当然。”薛里顿带着冰冷的语气和缓地说,“毫无疑问。”
他不悦地看着克莱福,说:“怎么样,副局长先生?”
克莱福有他自己的骑墙方法,并且这套方法百试不爽。“罗素,奈德。我想两位都有点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过的是整体生活,让蓝鸟得遂其志的是我们的主人,不是我们。因此,在这次行动中,那个共同的意志应该是大于我们每一个个体。”
又错了,我想,它比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小。除克莱福可能需要它以外,它对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能力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薛里顿转过身去对着奈德,但还是没有把他的声调提高。“奈德,如果我退出的话,你想华盛顿和兰利会作何想法?你能想像国防部里那一大堆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耻笑我吗?你能想像,到目前为止,他们都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蓝鸟的资料吗?”他指了指正在那儿用一对死鱼眼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庄尼说道:“你能看一看这个人所写的报告吗?这个犹大?我们要首府里的人少安毋躁,你可还记得?现在你却告诉我,要把蓝鸟丢回给那些走狗!”
“我是告诉你不要给他那份‘购物清单’。”
薛里顿侧了侧头,好像他有点儿听力不良的样子,“不要把那份‘购物清单’给巴雷,还是不要把它给蓝鸟?”
“谁都不要给。退出吧!”
终于,薛里顿真的生气了。他已经上紧了发条,就等着这一刻到来,而现在终于爆发了。他起身站在奈德前面不到两尺的地方,高挥双手抗议着,活像一只发怒的大蝙蝠。
“好!我们现在就来假设一种最坏的状况,完全按照奈德的模式设计的,好吗?我们把那份‘购物清单’拿给蓝鸟看,结果单子变成了他们的财产,而不是我们的。难道我没想过这种事情可能发生的几率?奈德,我日日夜夜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想。如果蓝鸟是他们的人,而不是我们的,如果巴雷也是,如果那个女孩也是,如果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任何人有一点儿不轨,那份‘购物清单’就会泄了美国人的底。”说到这儿,他开始踱起步子,“那就等于告诉了俄国人到底他们自己的人给了什么东西给别人。所以,他们就会知道我们知道些什么。这已经是很不好的了,但还有更糟的——俄国人就会知道哪些东西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以及我们如何不知道。这就够坏的了,但还有更坏的。那份‘购物清单’可以使我们的情报收集组织的漏洞都暴露出来。并且,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还可以借此洞穿我们的总部有多么可笑、多么无能、多么荒谬。原因何在,因为我们到头来所看重的完全在于我们所惧怕的事项,这些事项都是我们不能做,而他们能做的。这都是可能发生的负面后果。奈德,我已经把所有正负面都考虑过了。我知道我们所要冒的险。我知道我们一旦赢了,我们赢的会是什么;但一旦我们输了,我们输的有多大。输使我失望。我见过输的情况,我并不喜欢。如果我们错了,就是这狗屎城市害的。我们在那座无人岛上就知道,现在我们知道得更清楚,因为现在是实弹时刻。但是,除非有比铁还坚硬的理由,否则,我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义无反顾了!”
他走到奈德身边,说道:“蓝鸟是清白的,记不记得,这是你说的?我相信你说的,一直到现在都相信。蓝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我那些短视的主人根本不睬!你懂我的意思吧,奈德?你听我讲了这么多的废话,该不会睡着了吧?”
但是奈德不理会薛里顿话中隐含的怒气,继续以平稳的语调说道:“不要把‘购物清单’给他,罗素。我们已经不能再控制得了他。如果你要给他什么,就拿‘烟’给他好了。”
“‘烟’?你的意思是说,叫我们玩弄巴雷?承认蓝鸟是恶人?你是在开玩笑吗?请你拿证据给我看,奈德!不要只是把你的预感说给我听,给我十足的证据!所有在华盛顿的正常人都会告诉我蓝鸟所说的话神圣庄严,是圣经,是古兰经!现在你告诉我,拿‘烟’给他!是你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步的,奈德!不要老虎一停止走路了,就从它身上跳下来!”
奈德对这番话思索了一会儿,克莱福也在想奈德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后,奈德耸了耸肩,意思也许是说反正怎么做,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了。然后他就回到了桌子后边,独自坐在那儿,似乎是在读报告。我现在记起来,那时我突然想到他是否也有一个汉娜,是否我们都有?或者,是一种什么样出了错的生活,让他一直不得不处在进退维谷之中?
也许全苏版权协会是真的连几个小房间都没有,或者亚力克·萨巴提尼在狱中度过几年之后,对小房间有一种让人可以理解的憎恶。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挑选的会面房间在巴雷看来足够跳一场团体舞了。而惟一的小东西是萨巴提尼自己。他俯首在一张长桌的一端,像一只屋檐上的老鼠,当巴雷踏着地板向他慢步走来的时候,他就用敏锐的眼光凝视着这位客人。他那两只长臂垂挂两侧,手肘微弯,脸上的表情不像平日的萨巴提尼,是一种别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这种表情里没有歉意,没有暧昧,没有装出来的愚钝,而是一种强烈到带有威胁性的意图。
萨巴提尼已经安排好一些文件,就放在他的跟前。在这堆文件旁边,还放着一堆书、一壶开水和两个杯子。很明显,他希望给巴雷一个他正在工作的印象,而不要有其他道具,或他那些无数个助手的保护。
“我亲爱的巴雷呀!你能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到这儿跟我们道别,我真是感激不尽。”他一开口讲话,就快得像连珠炮一样,“我想,如果我们的出版业能够像现在——不过这还只是我个人以及非官方的梦想——那么我们就必须要再雇用一百个人,并且再申请一间更大的办公室。”他哼了哼,再把眼前的那些文件拿起来亮了亮,把椅子向后拉了拉。在他的想法里,这是一种旧式欧洲礼节才有的姿势。但是巴雷像往常一样,宁愿站着。“在下今天斗胆邀请你在签约后一起畅饮。虽然太阳尚未下山,但趁现在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请你坐下来好好和我交换一些宝贵的意见——”他边讲着,边抬起他的眼睫毛,看着表说,“我的天!我们应该有整整一个月,而不是只有五天!那个横越西伯利亚铁路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我是说看不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如果我们自己的地位获得别人尊重的话,更何况,这些公平比赛的规则都已经在签约各方的密切监视之中。那些芬兰人是不是太贪心了?也许你们的亨西格太贪心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择善固执的人。”
他的眼光和巴雷的再度遭遇,而心里的不安也随之升高。看着站在面前的巴雷,实在看不出他有任何一丝要讨论横越西伯利亚铁路的样子。
“你一直这么强烈地坚持要和我单独谈话,我觉得有些奇怪。”萨巴提尼继续用一种非常严重的语气说道,“毕竟,对科尼叶娃太太的委员会来说是公平、公正的,是由她和她的职员们来直接负责摄影师和所有实际的工作。”
但巴雷也有一番准备好的话,这番话并没受到萨巴提尼的紧张语气的影响。
“亚力克,”他说道,仍然拒绝坐下,“那部电话还管用吗?”
“当然。”
“我要出卖我的国家,并且很紧急。我需要你做的是替我找到苏联当局里合适的人选,让我可以跟他们接头,因为有一些事情是需要事先沟通好的。所以,千万不要说你不知道这种事要找谁。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否则那些自以为拥有你的猪猡就会少给你许多荣誉点数。”
那天下午,虽然才三四点,但冬天的昏暗景象已经笼罩了伦敦,而且在苏俄司的小小办公室里也已薄暮降临。奈德的脚搭在桌子上,身子仰躺在椅子里,两眼合拢,臂弯里握有一瓶暗色的威士忌。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就知道,他今天还有得喝了。
“那个没生意做的克莱福,是否仍然和政府机关里的那些权贵厮混?”他带着一种疲倦的轻率口气问我。
“他在美国大使馆,要解决‘购物清单’的事。”
“我还以为没有任何一个英国人能接近那份‘购物清单’呢!”
“他们谈的是原则问题。薛里顿必须签一份声明,任命巴雷为美国荣誉公民。克莱福必须加上一段褒扬词。”
“说些什么?”
“说他是一位体面、正直而又诚实的人。”
“是不是你替他起草的?”
“当然。”
“糊涂蛋!”奈德带着一种梦话般的不以为然说道,“他们哪天把你给卖了,你都还不知道!”说完,他往后靠了靠,眼皮再度合上。
“那份‘购物清单’真的值这么多代价吗?”我问。突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我比奈德受到更多的欺瞒。
“噢,它可以值一切东西。”奈德不经意地回答,“如果你要它值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
“能不能告诉我原因何在?”
我还未获准阅读蓝鸟资料内最深的机密。但我知道,如果我获准,我也没法决定是要给他们还是不给。但谨慎的奈德曾经日夜地研读它。他为了作此决定,曾经向我们的研究员虚心讨教,并且和我们最优秀的国防科学家在科学会议时共进午餐,求证他们的看法。
“半斤八两!”他鄙夷地说,“两方都是疯子。我们追踪他们的玩意儿,他们追踪我们的。我们互相观察对方的射箭比赛,但都不晓得对方要瞄准的目标是哪一个。如果他们瞄准的是伦敦,但他们会不会射到了伯明翰?错在哪里?他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谁最接近零误差?”他看到我狼狈为难的样子,好像有点儿自得其乐。“我们看着他们把洲际弹道导弹的发射目标定在堪察加半岛,但是这些导弹会不会命中临时征用的导弹发射井呢?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不知道的原因是那个大玩意儿从来也没有在战争状态下测试过。他们目前所用的弹道并非战争爆发时会使用的那一个。托上帝的福,现在的地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以它的年龄来讲,如何可能完整?由于它的密度并非各处都一致,因此当类似导弹和弹头等物体飞经它的上空时,各处重力所产生的拉力也不一致。加上偏差,我们的射击手尝试用调整的方法来弥补差异,歌德也在尝试。他们从观察地面的卫星上取得资料,也许他们仿得比歌德还成功,也许不然。就好像在飞船上升以前,我们无从知道情况如何,他们也无法得知,因为你只能拿那个东西实际试验一次。”他舒服地伸了一下身子,好像这个题目让他兴致大发起来。“这么一来,我们的阵营就分裂了。鹰派的人吵着说:‘俄国人准确无比。他们有能力把一万里以外的苍蝇屁股都给打掉!’而鸽派所能回答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苏联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们也不知道。任何人若是不知道他的枪管用不管用,都不会先开枪的。就是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才使我们今天还保持诚实。’但是,你知道,这种说法并不能满足重实际的美国人,因为重实际的美国人并不喜欢执着于模糊不清的观念或是漫无边际的幻想,尤其是在实际的层次上。而歌德说的甚至是更大的异端邪说,他说的也许不可靠,但我宁可相信他。所以鹰派的人就恨他。而鸽派的人高兴得不得了,而且要大开庆功宴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如果歌德只是支持相信苏联准确得不得了的那些人,那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麻烦了。”他带着谴责的语调说道。
“那么,那份‘购物清单’呢?”我又问了一次。
他那古里古怪的眼神透过镜片说:“我亲爱的帕尔弗莱啊!一方瞄准另外一方,端视这一方对另一方作何种揣测,反之亦然。永远如此,我们要不要强化导弹发射井?如果敌人射不中,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果我们要把这些地下碉堡强化到万无一失、固若金汤的地步,就算知道怎么做,也非得花上数十亿美元的代价还不止。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只不过并没有大事吹嘘而已。或者,我们也可以再多花个数十亿美元的代价以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星战计划来保护它们,但那就要看我们有什么样的偏见和由谁来签发付款的支票了。除此以外,也还要看届时我们是制造商呢,还是纳税人?我们是要把导弹放在火车上,还是高速公路上,或是,就像本月份大家一直在争论不休的:停放在乡间的小道上。或者,就像是我们所说的,反正是垃圾一堆,管它放到什么地方去死!”
“这么说来,现在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他耸了耸肩,说:“何时曾结束过?打开电视,看看你到底可以从屏幕上看到些什么?两边的领袖彼此拥抱。两人的眼中都流着泪水。他们两人越来越像对方。所以,大家就说,太好了,终于结束了。但是听一听内幕人士的说法,你就知道这幅画面根本丝毫未曾改变。”
“那么,如果我把电视关掉,又能看到些什么?”
他的笑容消失了。说实在的,他那堂堂的面貌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严肃。虽然我知道他即使生气,也是对着自己生气。
“你会看到我们,躲在我们的灰色幕布之后,互相告诉说我们守住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