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准备离开
高处,第40层,最早入住的两位房客正在准备离开。
整整一天,安东尼·罗亚尔和太太都在收拾行李。两人在35层近乎空置的餐馆里用过午餐,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罗亚尔打算把在摩天楼里的最后几个小时用来关停自己的工作室。抛弃这幢楼的时候到了。既不急着离去,罗亚尔便刻意花了不少时间,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空调已经停止工作。那熟悉的嗡嗡声曾经导致诸多口角,如今一旦消失,倒令罗亚尔坐立不安。过去的一个月里,有些事情明明是亲眼所见,他却一再不肯正视。而此刻,再怎么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意识到:这一幢自己参与设计的庞大建筑已是垂死状态,那些重要器官正一个接一个衰竭——水泵摇摇欲坠,水压一降再降,每个楼层的子供电站都已自行关闭,电梯也已搁浅在了各自的井道上。
好似在对此致哀一般,他腿上背上的旧伤也再一次锐痛起来。罗亚尔靠着制图桌,感觉疼痛从膝盖一直辐射到了腹股沟。他握紧手杖,离开工作室去了客厅,在披了防尘罩的桌子和扶手椅之间走动。车祸之后这一年里,他发现经常锻炼确实有助于缓解疼痛;而且,他想念和罗伯特·莱恩的壁球赛。不光他自己的内科医生这么说,莱恩也曾经告诉过他,车祸带来的伤害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不过最近,罗亚尔开始怀疑:这些伤自己暗中不肯痊愈。
早间收拾好的三只手提箱立在过道里等着被提走。罗亚尔低下头盯着它们,片刻间,他希望它们是属于别的什么人。箱子都还从来没用过,而在自己的这场敦刻尔克大撤退当中,它们即将起到的杰出作用只会是蒙羞受辱。
罗亚尔回到工作室,继续摘下墙上钉着的那一张张建筑图纸和设计方案。这是一间改装在卧室里的小型办公室,供他处理这一工程开发区的相关工作,也用来存放书籍、蓝图、相片和制图版。原来,罗亚尔只是想让自己在康复期有事可做,结果这里很快就变成了一间私人博物馆。车祸以后,大部分方案和设计就已经由他的同事们接手了,然而很奇怪——和在移交当日他站在摩天楼顶的那张照片一样,这些音乐厅、电视台的前视图虽已老旧,但呈现出来的那个世界却比他即将抛弃的这一个更为真实。
他一直很难下定决心离开公寓,也已经推迟了太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身为摩天楼建筑师之一,罗亚尔的贡献其实并不大。然而悲惨的是:正是他所参与的部分——10层的中央大厅和小学,观景天台和天台上的儿童雕塑园,以及候梯厅的装潢和设计——首当其冲地遭遇了居民们的敌意。那些墙面,罗亚尔曾经费尽心思去选材,如今已被喷涂上了成千上万的污言秽语。或许对他而言这么想是有点傻,但真的很难不去认为这是在针对他个人,尤其当他已经太了解邻居们对他的敌意究竟有多深——现在,雪亮的手杖和白色的德牧成了怨愤的载体,而不再是做做样子的道具了。
本质上,这些富裕的专业人士针对他们自己共同购买的这幢大楼所发起的暴动,和战后有案可查的数十起工人阶级租户针对市政厅的频繁造反并没什么不同。不过,罗亚尔还是觉得这些破坏公物的行为是冲着他来的。这幢建筑在社会结构上的崩塌,是一场针对他的叛变;其程度之深,在珠宝商不明原因死亡之后的那几天,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受到人身攻击。
不过此后,摩天楼的崩溃开始激励着他,让他想要赢到最后。他参与设计了这幢建筑,对它的考验,就是对他的考验。首先,他开始意识到有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在周遭显露出来。罗亚尔非常肯定,这种巨型建筑想要企及那似乎遥不可及的成功,可以说其关键就在于某种森严的等级。他常常跟安妮讲:员工多达三万的办公大楼能够顺畅运转数十年,靠的就是蚁穴般严格规范的社会等级制度,并且其大小犯罪和社会动荡都近乎于零。这种建立在小型部落飞地[1]之上的新型社会秩序已在大厦里初露端倪,不甚明朗但绝不会叫人误判。这深深吸引着罗亚尔。他是决心要留下的。无论将要到来的是什么,无论会有怎样针对他的反抗,他都希望是由自己来迎接它的降临。实际上,只这一点,就已经让他再也不打算把这大厦里的日益狼藉告诉给自己的各位前同事了。他还一再告诉自己:摩天楼眼下的崩溃所标志的很可能是他日的成功,而非失败。不知不觉,他已经赋予了这些人一个得以逃往新生活的手段,和一种即将成为未来所有高层建筑范本的社会模式。
不过,将两千住客引向他们新的耶路撒冷,这个梦想对安妮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空调和供电每况愈下,独自在大厦里走动都开始变得很不安全。她告诉罗亚尔,走吧。安妮利用罗亚尔对她的关心,利用他对大厦崩溃的自责,很快说服他必须离开。
罗亚尔走进妻子的卧室,想知道她收拾行装的进展如何。两个大衣箱,大小数只手提箱,还有首饰盒和化妆箱开着盖子堆在地板和梳妆台上,简直成了箱包店的展示。安妮正在梳妆镜前,在一只手提箱里拿进拿出各种东西。近来,罗亚尔注意到她总是刻意在自己四周摆上各种镜子,就好像这样复制自己就能给她带来什么安全感。安妮总是理所当然地认定这世上本该恭敬待人。最近这几周,哪怕是这尚且较安全的顶层寓所,她也愈发觉得不堪忍受。她性格里那些孩子气的成分又开始冒出来了,就好似被迫列席疯帽子夸张的茶会一般,她这位不很情愿的爱丽丝正别别扭扭地调整自己的举止,以配合周遭的氛围。每天,下到35层餐馆的这一路已经变成了折磨,唯有永远离开公寓楼这个念想让她坚持着。
她站起身,给了罗亚尔一个拥抱。像往常一样,她用双唇触碰着他前额上的伤,就好像借这疤痕就能一览两人相差的这二十五个年头,能用它开启罗亚尔生命中她所不知道的部分。事故之后的康复期里,不管罗亚尔是在套间的窗前坐着,还是在健身机上锻炼,他都发现她对他的伤是那么着迷。
“好乱哦。”她低头看着杂乱的行李,眼睛里闪着希望,“我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吧——你打电话叫计程车了吗?”
“我们至少需要两辆。现在司机都不愿意等客了,等我们真站到了门口,再打电话叫车吧。”
他们各自的车停放在最靠近大楼的那一排,都已被低楼层的住客破坏,挡风玻璃也被掉下的瓶子砸碎了。
安妮继续收拾。“重点是我们终于要走了。一个月前我提出来的时候就该走的。为什么还有人要待在这里我真是不能想象。”
“安妮,这都要走了……”
“可算要走了——所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报警呢?也没有人去向大厦所有者提出控诉吗?”
“我们就是所有者。”罗亚尔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宠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着窗外的夕阳,投在邻近摩天楼的幕墙上的光线正在渐渐黯淡下去。不可避免,他总是把安妮的牢骚当作对他的责难。
时至今日,罗亚尔明白,只要还在这摩天楼的特殊氛围里,他的小娇妻就永远不会开心快乐。安妮是一位地方实业大亨的独女,自小近乎不问世事地在一座乡间大别墅里长大,那地方奢华精致得就好似巨细靡遗地翻版了法国卢瓦尔河城堡,且由大群仆人完全依照成熟完备的十九世纪规矩来全盘照管。相形之下,在这幢公寓楼里,为她随时待命的仆从则是由温度湿度传感器、电脑控制的电梯进路开关及保险杠所组成的一支看不见的军队,以一种更为复杂抽象的主仆形式服务于她。只不过,在安妮的世界里,单单把工作完成是不够的,还要看得到完成的过程。大楼配套服务的彻底崩垮和居民团体之间的针锋相对早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玩弄着她极大的不安全感——那种上流社会常年根深蒂固的、在维护自身优越时的危机感。近期公寓楼里的种种麻烦,都已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暴露无遗。罗亚尔刚认识她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她拥有绝对的自信,但实际情况正相反——安妮对自己非常不自信,她需要时不时重新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确认自己还站在梯子的最高一级。相形之下,她周围的这些专业人士全凭自身才能挣得了一切身家,可谓自信的典范。
最开始,搬进摩天楼成为第一家住户的时候,两人都只是打算在这里落脚,方便罗亚尔在这个开发区工作,只要在伦敦找到房子就立刻搬走。但是,罗亚尔发现自己总是将搬家的决定一拖再拖。在这个垂直的小镇里,生活真是令他着迷,被其无障碍实用主义所吸引来的这类人也一样令他着迷。作为首户业主,还坐拥最好又最高的那套公寓,按安妮那边的规矩来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庄园的领主——虽然这种说法他并不喜欢。罗亚尔一度拿过业余网球赛冠军,纵然那是场小型硬地球赛也不减这名头的分量。随着岁月推移,他这种身体机能上的优越感也不可避免地放缓下来,但现在颇有些重燃的架势,全因这众生的存在——他们是如此一目了然地在他之下,他的华宅这般安然端坐在这诸多简居的肩头。
哪怕在车祸后被迫转卖合伙契约,屈身于顶层公寓的轮椅里的时候,这种复苏的对身体机能的把控,他也依然能感受得到。恢复期那几个月里,随着伤势渐愈体质渐强,仿佛楼里每住进一位新房客,都是对他越来越健壮的筋骨和越来越迅速的反应的某种赞许;仿佛每一位新房客都携着看不见的贡物,恭祝他罗亚尔安康喜乐。
可对于安妮来说,不断潮涌而入的新居民令她茫然且恼怒。整幢摩天楼只有他们一户的时候,她还挺喜欢这住所的,觉得理所当然不会再有其他人出现。她搭乘电梯,当它们是私家缆车索道上铺了华丽软垫的贡多拉;她在那两个泳池里独自畅游,从无其他人会来烦她;她在购物大厅悠然漫步,就像莅临拜访她的私人银行、私人美发师、私人超市。而等到两千住客里的最末几位现身大厦,安妮已把耐性消磨殆尽,一心只想离去。
不过,新邻居们对罗亚尔来说却非常有吸引力,这些范例已然超出了他先前对清教徒职业伦理的想象。在他的各位邻居眼里,他是个不可捉摸又冷漠的人,在一起汽车事故中受伤坐了轮椅,住在摩天楼顶的临时居所里,老婆有钱又年轻,年纪只有他一半大,而且他还很乐意看到老婆被其他男人带出去。——这些,是他先后从安妮口中逐一得知的。如果不算上这象征性的阉割,那罗亚尔还多少算被尊为掌管此楼钥匙的那个人。他带着疤的前额和雪亮的铬手杖,他那一身穿起来活像个靶子的心爱的白色夹克,放到一起看,就像是组成某个密码的各种元素,隐藏起了这巨大建筑的缔造者和惶恐的住客们之间的真正关系。那一长串冷嘲热讽当中,甚至不乏“安妮屡次离乱交仅差咫尺”的戏码,来捧场罗亚尔对“游戏”姿态的偏好——置身游戏,什么都能拿来冒险,也什么都不会失去。
凡此种种对邻居们的影响,罗亚尔很感兴趣,尤其是对于那些特立独行的小牛儿,比如怀尔德——这位是那种单凭“只恨山比我个头大”的怒火就能赤手空拳去攀珠穆朗玛峰的人;或者像莱恩——此人一天到晚从自己的阳台往外张望,满眼的美好映像全是他自己从这幢摩天楼里彻底剥离出来的,哪怕他恐怕是大厦房客当中最忠实于它的那一个。至少,莱恩搞得清自己的位置不乱跑;三天前的那晚,自己这边却是不得已给了怀尔德一次简短又犀利的教训。
鉴于怀尔德的进犯——不过是低层对高层一系列入室侵犯企图当中的一个,罗亚尔走出卧室,去检查前门的门闩。
等他站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时,安妮已经在等他了。从低楼层传来一种持续的阴沉的响动,咕咕哝哝沿电梯井道向上而来。安妮指着罗亚尔的三只手提箱,问:
“你要带的全在这儿了?”
“暂且这样。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会回来取。”
“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还是说你更想留下?”
他想,但他太太不想。罗亚尔道:“最先来,最后走……”
“你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安妮把手放在他胸口摩挲着,好似在找寻某处旧伤。“真的全都结束了,你清楚的。我讨厌这么说,可是这地方确实不行了呀。”
“也许吧……”罗亚尔从她的怜悯中看出了浓浓的挖苦。安妮总是会不自觉地利用他的挫败感,尤其是罗亚尔新冒出来的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这种坚信这座建筑终将圆满的信念,让安妮感到了恐慌。此外,他们的邻居都很轻易就接受了罗亚尔这个领袖,轻易得有点过分。仰仗她父亲给的佣金,他才能买到财团合伙人的身份——这个事实,安妮可从来就没让他忘掉,即便不是为了向他标榜自己而灭他的威风。可毕竟,态度是摆在那儿了。也好,他出人头地了,即便其间百味杂陈。以一种略癫狂的方式来看,或许,他的那场车祸不失为挣脱困境的一次尝试。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往昔。就罗亚尔所知,他们离去得正是时候。最近这些天,摩天楼里的生活已经不堪忍受。顶层住户第一次直接卷入了事态。所有事物都在继续着朽败的进程。一场慢速的心理雪崩,正把他们带向低处去。
表面上,公寓楼里的生活还是足够正常的——绝大多数住户还是每天照常去上班,超市还是照常开门,银行和美发沙龙也还是照常营业。不过,大厦内部的真实情况则是三个武装阵营鼎立其间,人心惶惶,一种强硬态势已是全然确立。而且,高、中、低三大阵营之间现在已是几无联系。每天的早些时候,在大厦周围还有自由走动的可能,到了中午便开始愈加困难。而等到黄昏降临,就别想做任何活动了。银行和超市下午3点关门,小学则因教室毁损而迁到了7层的两间公寓。已经没什么小孩会出现在10层以上,更别提天台上那个罗亚尔专为他们精心设计的雕塑园。10层的泳池已经半空,剩下的半坑黄水上漂着碎片杂物。一间壁球场被锁了门,另外三间里堆满了垃圾和破烂的教室物件。20部电梯当中,有3部已经回天乏术。而每到晚间,其余的那些电梯则被敌对阵营纷纷占领,成为他们各自的私人运输线。无电力供应的楼层扩大到了5个。一到夜里,那几条黑杠横贯了摩天楼的整个外墙,像那颗衰竭的大脑上散布着的坏死层。
大厦的高层部分尚未衰败得那么急剧,这对罗亚尔和他的邻居们来说尚算幸运。餐馆已经停止了晚餐供应,不过由于几位员工在每天中午那几小时还能自由进出大楼,因此午餐还是能做到限量供应的。但是,两位侍应生已经走了,罗亚尔估计厨子和他太太很快也会跟着离开。35层的泳池还能使用,不过水位也降得厉害,毕竟供水也和每家每户一样,都得仰仗喜怒无常的楼顶蓄水池和电动水泵。
罗亚尔从客厅的窗户俯看着下方的停车场。大多数车辆都已经几个星期没动过了——挡风玻璃被酒瓶砸烂,车厢里塞满垃圾,车身坐在瘪了的轮胎上,周围则是一片垃圾的汪洋。这些垃圾,从大厦向外呈辐射状,像一个正在扩散的污点。
这种可以目见的指标,不单明示了大楼的没落,同时也衡量出它的各位住客对于这种朽败进程的接受程度。有时候,罗亚尔怀疑他的邻居们其实是在下意识希望一切都衰败得再多一些。他注意到物业经理办公室周围已经没有了怨气冲天的住户。就连他自己的那些顶层邻居,头些天还迫不及待地抱怨,到现在也已对这建筑再没什么苛责。经理不在岗——他依然在底层公寓卧床不起,处于精神崩溃状态;2层混录调音师的妻子和3层首席小提琴手的妻子则是他仅存的两名员工,正都清心寡欲地坐在大厦入口大堂的办公桌旁,对于头上面正在发生何等急速的退变,她俩丝毫没在意。
住户们对这公寓楼的作为已是粗鲁到了夸张的地步,像是故意滥用电梯空调,好让电力系统疲于应付。这让罗亚尔挺感兴趣。草草对待能给自己带来便利的东西,反映出大家精神上重视的事物正在改变;而且,这种正在浮现的社会及心理新秩序或许正是罗亚尔所等待的。他还记得收拾怀尔德那会儿,怀尔德还笑得相当开怀,因为当时那一队儿科医生和学者们抓哑铃一般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像极了一群发疯的体操运动员。罗亚尔早已发现了这段怪诞的小插曲,不过他猜测:对于半昏迷着被丢进电梯,怀尔德隐隐也是很乐意的。
罗亚尔走在蒙了防尘罩的家具之间。他举起手杖,用当初揍怀尔德的动作在污浊的空气里挥舞。大队警察随时会开来,会把他们带下楼,装车送到最近的拘留所。或者说,会不会呢?住户们求之不得的,正是摩天楼显著的自给自足属性;有开发区这样一大片私人领地在外,大厦就是个自治内飞地。作为超市、银行、美发沙龙的运营者,物业经理和他的员工也均为公寓楼里的住客;少数几个外来人员要么已经自行离去,要么已经被解雇。有工程师会依经理的各项要求进来做建筑的维护保养,但很明显,他们没有再接到任何指示,甚至可能已经有人告诉过他们不用来了——也已经很多天没人打电话叫垃圾车来收垃圾了;同时,有相当数量的垃圾槽已堵死。
尽管周遭越来越混乱,住户却越来越少地表现出对外部世界的兴趣。还没分拣的信件大包大包堆在底层的大堂里。至于那些散落在摩天楼周围的残碎杂物,那些碎瓶子和易拉罐,已经满满铺得就快要看不见地面。就连那些遭破坏的车辆,也被大堆等待清理的建材、木质模具和坑坑洼洼的砂土遮蔽得几近隐形。此外,再没有什么外人来拜访大厦了,算是在这致力于隔绝外界的潜意识合谋中也掺了一脚。已有数月之久,罗亚尔和安妮不曾邀请任何朋友来公寓做客。
罗亚尔看着妻子茫然地在卧室这里那里地走。安妮打电话叫来了简·谢里丹——她的密友——来帮她收拾东西。两位女士正在把一整排晚礼服一件一件从衣橱架传到行李箱里,同时又把不大需要的衬衫长裤拿出手提箱挂回衣橱去。从这些举动真的很难看出她们到底是动身以前在打包,还是抵达以后在开箱。
“安妮——你是要留还是要走呢?”罗亚尔问,“我们今晚能做成一件就不错了。”
安妮一脸无助地比画着那些装到半满的行李:“没开空调——我没办法思考。”
“这个时间你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简告诉她,“要我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孤立无援了,所有电梯都已经被其他楼层霸占。”
“什么?你听见了没?”安妮生气地瞪着罗亚尔,就好像是他在候梯厅上的设计失误直接导致了这样的海盗行径,“行,那就明天走,明天起床就走。吃的怎么办?餐馆不会开门的。”
曾经,对于邻居们在膳食上无休止的煞费苦心,安妮表现出了相当蔑视的姿态。因此夫妻俩从不在公寓用餐,冰箱里仅有的食品是给狗吃的。
罗亚尔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把身上的白色夹克整理服帖。渐暗的光线里,镜中映像具有了某种近乎幽灵的活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具微微亮的尸首。“总能想到其他办法的。”他意识到这个回答略奇怪,就好像在暗示除了超市以外还有其他的食物来源。他低头看向简·谢里丹丰满的身体。见到罗亚尔柔和的表情,她也给了他宽心的微微一笑。自阿富汗猎犬死后,关照这位和善女郎的任务就由他接手了。
他告诉两位女士:“再过大约一小时,电梯就能用了。到时候我们就下楼去超市。”想到自己的雪狼可能还睡在套间里他的床上,他决定要去楼顶遛一遛狗。
安妮开始清空那些装了半满的行李箱。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大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就好像她的一大部分意识被人为关机了。所有那些牢骚,她都从不曾自己打电话给物业经理投诉过。也许她觉得这种事情配不上她高贵的形象;不过,哪怕再细微的不满,她也从未向大厦外面那个世界的任何一个朋友提及。
想及此,罗亚尔注意到她的床头电话早就被从插槽上拔掉了,缆线整齐地绕在接收器旁边。
去寻找雪狼之前,罗亚尔在公寓里四处转了转,看到门厅、客厅和厨房里的另三台外间电话也都已经是没连上线的状态,终于明白为什么近几周没有接到哪怕一通来自外界的电话了。他明白以后也不会再接到了。这平添了一份安全感。他已经猜到:再做多少打算都一样,次日早上也好,随便哪天都好,他们不会离开的。
[1] 指在一个辖区中隶属于另一辖区或民族、文化的孤立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