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能将世事看透的,必然是人精
许多人觉得,连一个妓女都肯捐一万两,自己若是捐少了,岂不是连妓女都不如?那也太失面子了。于是,陆续有人报出了自己的数,有五千两的,也有一万两的。
狼王说古大人有点名堂,那是一点都不错。
古立德第二次到达洪江,立即干了一件事,向全城所有的商富发出请帖,请他们到太白楼喝酒。整个太白楼,被古立德包了下来。
县太爷在洪江城里大摆宴席,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有接到请柬的人,都不知道县太爷要干什么,同时也意识到,就算是鸿门宴,这个宴,也是要去的。到了时间,接到请柬的人,陆续来了,大多数坐轿,个别人骑马。太白楼原本有一块地方,专供客人停轿。而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专门的马厩,也是可以拴马的。可这次,是县太爷请客,所有的轿马,一律返回。
古立德并没有穿官服,而是长袍马褂,一身普通人打扮,站在太白楼门口迎接客人。既然连县太爷都站到了门口,王顺清不得不站,胡师爷就更要站了。还有巡检章益才,以及古立德此次带来的钱粮师爷马小宗等人,也都站在门口。
每有一个客人到来,古立德便迎着。他当然不认识这些人,一旁的王顺清和章益才,一一介绍。古立德客气地拱手行礼,然后做出请的动作,请客人入内。商人自然是希望和权力发生勾兑的,每一个到来的商人,都希望能和古立德多说几句话。可古立德只有一个,他和某一个人多说了几句话,和别的商人,就没有机会说话了。
胡不来深知,控制古大人和某人说话的机会,是他的财富所在。他会在第一时间,将客人引进太白楼。太白楼的一楼,所有桌子上面,都已经摆好了名牌,客人只要找到自己的名牌就座,一切就都妥当了。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张祖仁和老西一起来的时候,王顺清先向古立德介绍,胡师爷不失时机地插上去,道:“有洋枪队的,就是这位西先生。”
西先生主动伸出手,要和古立德握手。上次也是在洪江,古立德和老布见面,老布也是要握手,古立德装着没看见,马虎过去了。这次,西先生同样要握手,古立德最初也想让过去,转而一想,自己还指望着他的洋枪队呢,这个面子,是要给的。于是伸出手,和西先生简单地握了握。
古立德说:“西先生在中国生活,可要遵守中国的法律。”
西先生说:“一定一定。”
古立德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不过,西先生,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遵守中国的法律,可别怪我不够朋友。”
离开古立德向里面走的时候,西先生就问胡不来:“古大人是什么意思?警告我吗?”
胡不来说:“西先生可能不了解中国的规矩。”
“中国的规矩?中国的什么规矩?”西先生问。
胡不来说:“西先生你不看一看,今天来了这么多洪江富商,古大人和他们说话,哪一个超过两句的,全都是一句。和你西先生说话,几句?”
西先生想了想,说:“三句。”
“这不就对了?”胡不来说,“如果一句话代表一种情感,或者一种态度的话,对西先生,就是别人的三倍。西先生还不满意吗?”
西先生虽然堪称中国通,可这种微妙之处,他还是通不了。他问:“真是这样吗?”
胡不来还要迎接别的客人,不可能和他多说,只是答了一句:“日后,你就知道了。”
最后来的,是两抬四人轿,虽然不是约在一起,但也是不约而同,先后到达。对于这两抬轿,古立德显然就要恭敬得多,他竟然移动脚步,向前走去,一直迎到了轿前。从第一抬轿子上下来的,是王记油号的老掌柜王子祥。
王顺清立即替古立德介绍:“古大人,这是我爹。”
古立德不仅是打拱,还微微弯身:“王老前辈,失敬失敬。惊动了您的大驾,古某惭愧。”
王子祥淡淡一笑:“大人盛情,小民焉有不来之理?”
古立德上前一步,伸手扶着王子祥,将他送到门口,然后交代王顺清:“王大人,请你为本官代劳,将王老前辈送到他的座位上去。”
王顺清扶着父亲进入,古立德返回,就见另一抬轿子过来了。古立德虽然不知轿中所坐何人,但胡不来已经看明白,随着轿子而走的,是余成旺和余成长,他们两人的后面,是余成旺的儿子余海江、余海湖、余海河以及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余海云。毫无疑问,坐在轿里的,是洪江上一代首富余兴龙。
余兴龙有七个子女,长子余成家和幼女余成在,在安化开茶厂。次子余成业,在长沙开商号,负责把余家的茶生意做到汉口,再由汉口卖到蒙古、俄罗斯等地。长女余成欣嫁给了王子祥的二儿子王顺朝,也就是王顺清的嫂子,王熙美的母亲。次女余成永和长女是一对双胞胎,嫁给了忠义镖局的总镖头刘承忠。所以,跟在父亲身边的,只有余成旺和余成长。
胡不来在古立德耳边说了一句,古立德立即向前迈开步子,迎上去。
不待余兴龙下轿,古立德已经先行拱手礼,古立德说:“余老前辈大驾光临,古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余兴龙下轿后立即还礼:“古大人多礼了,不敢当,不敢当。”
中国古代的体制,实际是宗法制和政府制合而为一的政体。宗法制产生的时间,远远早于政府制,或者可以说,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宗法制这种东西。宗法制的维系基础,是血缘,一个大的血缘结构,组成一个部落。后来,出现了炎帝、黄帝这样的大能人,他们将部落统一起来,组成部落联盟体。我们今天说炎帝、黄帝是最早的皇帝,他们所领导的,是中国最早的国家。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认识。炎帝和黄帝所领导的,并不是国家,因为他们没有政府,而是一个联邦体,炎帝和黄帝,仅仅只是联邦会议主席而已。
后来开始出现封建集权,必须要有一个政府来完成这种集权,于是,政府形式产生了,联邦制也就随之而瓦解。但即使如此,宗法制还是社会的重大支柱,历史上的政府,都不太敢对宗法制开刀,只是将宗法制置于政府之下,由宗法制来领导县以下的单位。
中国历史上,皇帝任命官员,理论上只任命县官,到七品就止了。一个县,也就派一个县官、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三个官员而已。至于县里还可以设巡检司之类,基本是县官或者上一级行政机构任命。县以下的基层的领导者,是乡绅,也就是乡镇中的德高望重者。
在洪江,真正的德高望重者,就是两个人,余兴龙和王子祥。古立德如果站到了余兴龙、王子祥这些人的对立面,他在黔阳县,肯定是玩不下去的,至少在洪江,说话不会有人听。这也正是古立德对余兴龙、王子祥恭敬有加的原因。如果更进一步的话,也可以说,这种结构,是权力平衡的要旨所在。
余兴龙向古立德还礼,表示了他对政府官员的尊重和认同。古立德自然不敢托大,立即上前,扶住余兴龙,并且挽起他的手,一直走向太白楼。余成旺和余成长是接到请柬的,他们跟在后面。至于再下一辈的余海江等人,不在邀请之列,他们见父亲和爷爷进去之后,便自行散去。
进入太白楼,古立德始终没有松开手,而是一直将余兴龙挽着,穿过大厅坐得满满的富商们关注的目光,直接向楼上走去。
洪江的商号有一千多家,富商有几千人。古立德的请柬,自然不可能发给每一个富商。不是他不想发,而是洪江没有这么大的场地。太白楼已经是洪江最大的酒楼,一楼大厅,挤得密密麻麻,也只二十四张桌子。如果把楼上也都算上,供五百人吃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古立德不能轻易让这些富商们坐上二楼,整个二楼和三楼,他仅仅摆了两桌,这些人,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所以,第一批接到请柬的,实际上不到整个洪江商人的十分之一。
楼上的主席,主位自然就是古立德的,他两边各安了一把太师椅,分别是余兴龙和王子祥。其他位置,坐的全是洪江城的乡绅级别的富商。第二席,以王顺清为首位,另外几位,是洪江城的十大首富。而这十大首富中,张祖仁陪着西先生坐到了古立德那一席,恰好就剩了九个位子,加上王顺清,坐了满满一席。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自然是谈论今天这餐酒。以前,也有县太爷请客的,通常都是为了修桥补路之类,将洪江城里几个乡绅叫到一起,喝一餐酒,定个调子,各家就开始拿钱。这次不同,竟然请来了两百多个富商。这个行动,在整个洪江城,恐怕会成为长久的话题。
余兴龙和王子祥早已经参透了人生,对于这一类事,实在没有太大兴趣。余兴龙见王子祥皱了皱眉头,便问:“老哥,身体不舒服?”
王子祥笑了笑:“胸有点闷。”
余兴龙又道:“老哥,我们老了,不比年轻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找先生瞧瞧呀!”
王子祥摇了摇头:“有些毛病,瞧也没用,老了,不管事情了,唉……”
古立德见大家均已就座,便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余老前辈,王老前辈,诸位乡绅,诸位先生,古某受圣上所命,领令黔阳,今日借太白楼一席宝地,请诸位过来坐坐,喝一杯水酒,也听古某说几句心里话。”
席中立即有人说:“古大人,您别客气,有什么话就说,我们洪江商人,一向是最支持官府工作的。”
古立德说:“诸位可能已经听说,我这个大人啊,还真不能算是大人,到黔阳来上任的路上,竟然遇到了土匪。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听说前面有土匪,心想,完了完了,我这个官位还没坐上去呢,大概就要把命丢在这里了。我不是怕,我是不甘心啦。”
有人笑,但见其他人都不笑,便立即止住。
古立德说:“刚才,我听到有人笑了。笑了就对了。我也是人嘛,人哪有不怕死的?自从有幸科举高中,我一直在京城为官,从没有在地方干过,哪里知道地方的水深水浅?这次承蒙圣上恩眷,外放黔阳,一路上,真是诚惶诚恐。既恐负于圣上,又恐负于黎民。所以,我今天在这里摆上水酒,请来诸位前辈、乡绅,为古某出谋划策。我不求有一天,我离开洪江的时候,大家给我送万民伞,只希望日后有人说,古立德这个人,为政清廉,为民做主,勉强还算得上是一个好官,足矣。”
这些话,大家听着也就听着。人们心里明镜似的,现今普天之下,那么多贪官,有哪个会说自己是贪官?场面上,还不都说自己为政清廉、为民做主?没什么新玩意嘛。
古立德说过开场白,便举起杯子,道:“请诸位共同举杯,我们干了这杯。”
这杯酒一下,整个酒宴开始了。
虽然古立德一开始就说,希望诸位替他献计献策,但是,这个话题,他按下了,接下来便是敬酒。首席上全是乡绅,是他不敢的得罪的人物,所以,从余兴龙开始,他一个一个地敬,敬完下来,就是整整九杯。接着又去第二桌敬,这次,他没有单独敬,而是集体敬了一杯。敬过之后,他又拉着王顺清以及胡不来、章益才等人,到楼下去敬。
每到一桌,古立德就会将刚才的话变着花样说一遍,然后敬酒。楼下可有二十几桌,如果每桌喝一杯,他肯定会当场倒下。实际上,他端了一杯酒,敬完了所有人,毕竟他是县太爷,别人也不可能和他计较。至少,在这些人看来,这个县太爷和以前那些是不同的,颇为平易近人,礼贤下士。
敬完酒,古立德回到自己的座位,便不再出门。其他人若是想来给他敬酒,会被门口巡检司的属员拦回去。
重新坐下来的古立德,自然就要向众人讨要计策了。在场之人,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自古以来,官员向老百姓问计,那还能是真的?一定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走走过场而已。既然官员不当真,自己又何必当真?
首先问到的是余兴龙。余兴龙毕竟是整个洪江城社会地位最高的人,他如果不说点什么,有失身份。说什么?他怀疑古立德是否真的需要,因此,他提了一个不疼不痒的话题。嵩云寺被烧已经两年了,洪江商人虽然出钱出力,陆续修复,去年底又开始重建几座主殿,但与当初的规模相比,仍然相差甚远。嵩云寺毕竟不是洪江的嵩云寺,而是整个黔阳县的嵩云寺,是宝庆府的嵩云寺。有嵩云寺立在那里,整个黔阳县、宝庆府,就有了精神支柱。他甚至说,这些年,土匪为什么横行?就因为人们脑子里失了道德标准,失了信仰,认为可以任意胡为。信仰的缺失,道德的沦丧,与嵩云寺的毁灭,他认为是有直接关系的。
余兴龙煞有介事地说,马小宗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记录。
轮到王子祥的时候,他提了另一个问题。他说,洪江兴则黔阳兴,洪江衰则黔阳衰。洪江为什么兴?原因嘛,说起来简单,就是因为洪江有一条黄金水道。可如今,洪江四十几个码头,没有一个不是几十年历史了。特别是洪江上,码头挨着码头,船挨着船,就这么大的水面,四五百艘船往这里一停,把整个沅江给挤没了。所以,他个人认为,古大人若是要搞好黔阳,首先要搞好洪江。要搞好洪江,首先要搞好洪江码头。
这一桌的所有人中,只有张祖仁是胡不来事先点过水的。而且,他是个大烟鬼,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抽上一泡。张祖仁之所以一直留在家里很少出门,也是怕出门之后,烟瘾犯了,会让自己难堪。有了这两个原因,等余兴龙、王子祥说过之后,他立即抢过了话头。此刻,他心里想的是,早点说完,好早点回家抽烟。
张祖仁说:“两位老爷子说得都很好,都很对,不过,在我看来,建嵩云寺和修缮码头,还不是当务之急。”
古立德问道:“张掌柜认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剿匪。”张祖仁说。
剿匪这个话题,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尽管古立德早已经放出风来,说是要剿匪,可整个洪江,没有几个人信他会来真的。按照他们对官员的了解,这些人大概也就是以此为由头,捞一笔钱而已。可剿匪这件事,对于洪江来说,比任何地方都急迫。张祖仁的话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话题会引到这个上面,既在古立德的意料之中,也在古立德和胡不来的谋划之中。当大家热烈讨论这一话题时,古立德始终一言不发。待议论之声稍歇,古立德开始说话了。
古立德说:“古某来黔阳的时间虽然不长,土匪案,一直是压在古某心头的一块石头啊。这块石头不搬开,古某是吃不下,睡不香。这几天,古某作了一番了解,得知在黔阳县境内作乱的,主要有三股土匪,分别是野狼帮、飞鹰帮和拦江贼。这三股土匪的贼巢都不在黔阳县境内,而黔阳县却深受其害。古某听说,周边地区,实际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匪十余股。那些土匪之所以不流窜黔阳境内,倒是得益于野狼帮和飞鹰帮。”
王子祥说:“古大人所言不虚。周边那些土匪,经常骚扰来往客商,自从野狼帮冒出来后,迅速将周边大大小小的土匪消灭或者打跑,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土匪武装,洪江人,深受其害。以前的县太爷,也一直说要剿匪剿匪,可光打雷不下雨。”
“前辈,打雷容易下雨难啦。”古立德说,“如今有些事,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相信诸位心里有数。剿匪,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申请朝廷调兵,一是自己动手。申请朝廷调兵,有没有可能?朝廷调兵,需要圣上廷议。廷议嘛,也就是各大臣发表意见。若想大臣们不反对,那得一个一个打点。圣旨下来,事情就到了兵部。要想兵部立即安排?同样得打点,如果不打点,可能就永远搁在那里了。兵部之后,又到省里,总督衙门、巡抚衙门,一级一级,哪一步不要钱?这还不算,兵来了,吃喝拉撒,全都得负责。这笔账是没法算的。”
所有人全部暗吸了一口气。这笔账是多少?几百万两?上千万两?洪江一千多商户,摊到每一户头上,那可是几千两。洪江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商户,一年都无法赚到几千两。每年可以赚几万两的,有百十户,那也是血汗钱啊。洪江十大富豪,每年也不过几十万两而已。最根本在于,朝廷所抽的捐赋,就包括了养兵,而朝廷养兵,就是为了保境安民。这笔钱,老百姓早已经出过了,再要他们出第二次,谁心里气顺?
“我知道,诸位都是仁义之士,要说,倾我一县之力,拿这点钱,大概也不是完全拿不出来。可我怕啊,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怕把那些土匪打走了,这些兵痞却留了下来。那就不是几百万的问题,而是给洪江,给黔阳,留下了一个后患。”
所有人再次暗吸了一口气。真的由朝廷派兵剿匪,某些兵以某种理由留下来,是完全可能的,其军费分摊给当地百姓,几乎就是一件明摆着的事。
“以前那些县令,他们难道不想剿匪?”古立德说,“他们一定想。可这件事,不是想一想就能解决的。我理解他们的苦衷,他们只是维护着,只要不出大事,就万事大吉。如此一来,可是坑苦了我啊。”
张祖仁说:“难道大人不能也像他们一样?”
“我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古立德说,“他们在任的时候,野狼帮有几个人?我听说,野狼帮是前年底才突然冒出来的吧?而现在,野狼帮已经四五百人了。这个事,如果让朝廷知道了,那就不是撤我的职,而是要砍我的脑袋了。所以,我不剿匪不行。剿匪吧,我哪来的兵,哪来的钱?”
张祖仁说:“既然大人是真心剿匪,是为民造福,我们这些人,理当鼎力相助。人嘛,我是没办法了。我那个儿子,别说是打土匪,就算是在街头打个架,都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样吧,我捐一万两银子,给大人去招兵买马。”
这都是胡不来安排的套,张祖仁捐出的一万两银子,事后一定是会想办法退回去或者赚回去的。
张祖仁的话音刚落,古立德便说了一番话,热情洋溢,真情款款,一再向张祖仁的慷慨解囊表示感谢。
其他人虽然有怀疑这是套的,同时又觉得,就算要做套,似乎也不可能做到张祖仁这个鸦片鬼的头上。说不定,这个鸦片鬼今天真的是良心发现,慷慨了一回吧。既然张祖仁带了头,其他人,谁愿意比一个鸦片鬼还落后?传出去,怎么在洪江城里混?剿匪是为了大家的事,连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鸦片烟鬼都肯拿出大笔的银子,其他人再退缩,就是落下笑话了。
余兴龙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婿,大概都得捐款,自己捐得太多,既有点冤大头,又给其他人出了难题,便说:“古大人,剿匪之事,老朽举双手赞成。这种福泽子孙的事,相信我洪江商户,定会鼎力支持。不过,老朽毕竟是退出江湖、颐养天年之人,家业也都分给了孩子们。我想,在孩子们认捐之外,我个人再认捐一千两,不知是否恰当?”
余兴龙毕竟是人精了,对于世上事,看得很透。别人怎么理解张祖仁认捐这件事,他不知道,他个人早已经认定,这就是一个套。可这个套下得高妙,一般人还真不容易解,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能拆穿,只能暗中使劲。他说以个人名义认捐一千两,就是想把张祖仁这个一万两的标准降下来,却又要降得巧妙得当,让人抓不住把柄。因此,他特别强烈自己早已经退隐江湖,属于闲云野鹤,又明说,自己的儿子女婿肯定也会捐。
古立德很清楚余兴龙的意思,但他不能让其他人跟着余兴龙走,立即表态:“老前辈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呀。对于洪江父老的慷慨之举,古某一定上奏圣上,请求旌表。”
既然余兴龙开了头,其他人,只要是已经退出商场的,也都认捐一千。有两个处于半退隐状态,担心捐少了过不了关,只好捐两千。西先生认捐五千两。
胡不来狡猾就狡猾在始终掌控着一切。他在里面安排了几个汛兵,名义上是搞服务,实际是通报消息。只要主席中有人认捐,汛兵立即将消息通报给王顺清和胡不来。王顺清在次席主座,他将主席的消息告诉在座的十大首富,这些人自然坐不住了。大家一面在心里暗骂张祖仁,一面硬着头认捐。余成长、王顺喜等人坐在二席主位,这里面的王顺喜,也是个托儿,胡不来给他的任务是认捐五千两。
王顺喜知道这些钱可以回来,因此说:“干吗是五千两?既然我舅子哥认捐一万两,我也认捐一万两好了。”
胡不来深思熟虑,说:“如果张祖仁认捐一万两,你也跟着认捐一万两,我怕有人怀疑,也担心有人觉得一万两太多,坚持不捐。你就认五千两吧,正好给大家一个退让的机会。”
余成长其实跨进这里,便已经意识到,他大概是得认捐的。他早已经在心里默了个数,五百两。他个人认为,这个数字是恰当的。洪江城有一千三百多家商户,每一户捐一百两,总数差不多二十万两,部分会捐得多一些,所以,在洪江筹集三十到四十万两,应该不是问题。再在全县其他地方筹集一部分,加上县里一定会推出剿匪厘捐之类,筹集八十万两银子用于剿匪,别说是在县里组织一个几千人的民团,就算是组织几万人的军队,也够了。就算退一步,认捐一千两,他也不会反对。
可他没料到,张祖仁这家伙,一上来就认捐一万两,把所有洪江商户的退路给堵了。
余成长不得不硬着头皮认捐了五千两。
胡不来这个手段,不仅仅只是针对十大富豪,还要针对外面更多的富户。
二楼只要有人认捐,立即有汛兵报给胡不来。胡不来一分钟都不会耽搁,立即向所有富商报告。
在一楼的大厅里,胡不来同样安排了几个托。其中一个,是王顺清的大哥王顺国。四兄弟中,继承了王记油号的,是大哥王顺国。但如果以财富进行排名的话,王顺清和王顺喜两人,到底哪个排在第一,哪个排在第二,还需要会计师好好地算一番。王顺朝虽然只是分家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一笔钱,但因为是余家的女婿,又及时做起了茶叶和玉石生意,因此排到了第三。最差的,是大哥王顺国。他是四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个,也是最吃苦耐劳的一个。他接过家传的桐油生意之后,一心想着守住家业,没有及时开辟新的生意源。而桐油生意一方面过了最高峰,另一方面竞争又太激烈,王记油号,渐渐就在洪江排到了同行业十名之后。
按照胡不来的安排,王顺清和王顺喜两人去做大哥的工作,要求他认捐三千两,并且答应,事成之后,返还他五千两。
有了这一先决条件,王顺国第一个站起来,认捐了三千两。
除了十大首富之外,王顺国在洪江城,还只能算是二流,比他富有的,至少有一百家以上。胡不来的如意算盘是,连王顺国都认捐了三千两,其他人,肯定不可能少于这个数。可就是有人不识相,在王顺国报出数目之后,立即站起来,认捐了一千两。
胡不来知道,这个头没有开好,如果不能有效扭转,其他人,很可能全都跟着认捐一千两。胡不来立即向花蝴蝶使眼色。花蝴蝶是另一个托儿,王顺清给她的任务是五千两。让胡不来大为惊喜的是,花蝴蝶会意后,立即站了起来,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
花蝴蝶说:“在洪江城,不认识我花蝴蝶的人,恐怕不多,能正眼看我花蝴蝶的人,更不多。不过,做人要懂得感恩。我想,我就是一个感恩的人。第一,我感恩洪江给我带来的一切。第二,我感恩新任县太爷不对我另眼相看,盛情邀请我来参加今天的宴会。作为一个长沙人,我早已经把洪江当成了我的家,当成我安身立命之所。既然我们要联合起来,保卫我们的家园,我就不能怜惜自己的钱。虽然我的钱,是姐妹们的血汗钱,但我要用这些钱,来保护更多兄弟姐妹的更多血汗。我认捐一万两。”
胡不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安排出了奇异效果。
许多人觉得,连一个妓女都肯捐一万两,自己若是捐少了,岂不是连妓女都不如?那也太失面子了。于是,陆续有人报出了自己的数,有五千两的,也有一万两的。
自然更多的人会觉得肉疼,他们尤其会算一笔账。若是在座的人,每人捐出一万两,那可就是两百多万两。相信今天这场酒之后,明天还会接着摆酒席,洪江城的所有商人,不一个个请到,这帮王八蛋,肯定是不会罢休的。那么,还有一千多商户呢,岂不是又能搞到两三百万两?
四五百万两银子都用来剿匪?鬼才信,不是这些贪官想着法子搜刮老百姓的钱才怪。
自然有人不肯捐,坐在那里,饭照吃,酒照喝,捐钱?对不起,我一言不发。
这一点,早在胡不来的预料之中。楼上的两桌人,早已经完成了认捐,酒足饭饱,从后门走了。楼下的二十几桌,凡是认捐的,就发给一张嘉奖状,下面盖着县政府的大印。送上嘉奖状的汛兵告诉他们,县令大人要求,每一家,都要贴在门前。
这些拿到嘉奖状的人,立即喜得什么似的离开,要将县令大人的嘉奖状,第一时间贴出去。
也有些人不想捐,见有人走,立即起身,可是,他们走到门前,却被汛兵拦了回来。
有的人意识到,不认捐肯定走不了,便认了捐,领到嘉奖状,走了。
有一个富商,在整个洪江城,是吝啬出了名的,虽然知道不捐出不了门,但又不想捐太多,报出一百两的数字。胡不来只装着没有听到,这个富商加大声音,又报了一次,胡不来还是不理。于是,他又增加了一百,报出两百的数字,胡不来还是不理。他于是走到胡不来面前,问道:“胡师爷,我到底要认捐多少,你才肯放我走?”
胡不来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你认捐。等我们跟土匪打仗的时候,我把你带到队伍里去。”
富商一听,吓坏了,说:“你看我都六十多的人了,哪能打仗?”
胡不来说:“就是嘛,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如果你觉得钱重过你的命,那我们一分钱不要。”
富商说:“那,我看有人认捐一千,我也认捐一千好了。”
胡不来懒得和这种人多话,恰好见杨兴荣站在身边,便将他叫过来,说:“杨塘长,这个人要上前线去杀土匪。编进你的队,从明天开始,就由你训练他。按照古大人和王大人定的军规,半点都不能违反。迟到一次,罚铜板一枚,每多迟到一次,增罚铜板一倍。缺席一次,罚银一两,每多缺席一次,增罚银一倍。训练时出勤不出力的,偷奸耍滑的,每抓住一次,罚跑步五十里。如果跑不下来,作缺席一次处罚。”
富商别的本事没有,算账的本事,还是有的。自己六十好几的人了,若是真的被拉去训练,那还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如果不训练,就只有一个办法,缺席。可缺席一次,罚银一两,二次,罚二两,三次就是四两,四次就是八两,一个月下来,就要四百多两,两个月呢?差不多两千两,比利滚利还厉害。这个民团如果训练半年,自己恐怕就得倾家荡产了。
富商不得不咬牙,认捐了两千两,拿到嘉奖状,出门就大哭起来,抖着手里的嘉奖状说:“这么一块烂纸,值两千两银子啊,两千两啊。”
胡不来自然不会只盯着眼前这些人。他知道,那些认了捐的,回去之后,一定会把嘉奖状贴出来,那东西一旦贴出来,整个洪江城,就会知道,县太爷坐镇太白楼,为剿匪搞募捐。胡不来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早已经准备了很多请柬,派王顺清的汛兵一家一家地送。
那些人接到县太爷的请柬,知道这一关过不去,大多数做出反应,酒就不去喝了,银子嘛,认。有一千的,有五百的,也有三百一百的。
这些人,毕竟没有前面那些人富有,捐少一点,胡不来也就认了。
在胡不来看来,这就是抢钱。可同样是抢钱,几百万两银子,农民从土地上抢,一家人需要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干几百辈子。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月黑风高,神出鬼没,提心吊胆,也需要干几百辈子。土匪们啸聚山林,杀人越货,几百人干一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数。而洪江城的那些商人们,在外面够风光了,省吃俭用,左算右计,一个商号一辈子,大概也就能赚这个数。胡不来呢?只不过几天时间,动了动脑子,这个钱就拿到手了。
这一切,都是权力和智力的结合。
权力和智力结合起来赚钱,这才叫真正的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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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界,位于广西、贵州、湖南三省交界的深山密林之中。
这里是飞鹰帮的老巢,共有三四百人,和野狼谷的野狼帮相比,人数上,半点不弱。大当家李飞,二当家是李飞的弟弟李俊,三当家是广西的黎民汉,四当家是来自贵州的付狗子。
飞鹰帮啸聚鹰嘴界,最初只是李飞、李俊兄弟带着几个人,慢慢吸收了广西的黎民汉和贵州的付狗子,渐渐强大起来,又吃掉了另外几股土匪,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势力。
飞鹰帮跑到野狼帮的嘴里找食,有一个重要原因,野狼帮太无良。所谓盗亦有道,说的是土匪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彼此都会遵守。可野狼帮是一个完全无规则的土匪帮,他们不仅抢过路客商,而且还抢土匪。若是寻常百姓被他们抢了,一般还能留下一条命,至多也就是女性一律被他们强奸。若是土匪被他们抢了,所有的头目,一律杀掉,一个不留,这就等于断了土匪头子的后路。周边其他土匪,均对野狼帮恨之入骨。
飞鹰帮被野狼帮抢过几次,大小头目,被杀了十几个。如此一来,飞鹰帮对野狼帮恨之入骨,发誓要来寻仇。这就是飞鹰帮挺进雪峰山区域的原因。
前不久,野狼帮在青羊坡劫道,大败而归,李飞得到消息后哈哈大笑:“千人斩,逑的千人斩,别人怕他,老子什么时候怕逑他?迟早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飞鹰帮和野狼帮一样,抢土匪只是为了扩大地盘,扩充实力,抢来往客商,才是他们的真正营生。在众多土匪之中,飞鹰帮之所以能做大,有一个根本原因,情报工作做得好。他们只要在一个区域活动,就一定会在这个区域建立情报源。既然来到了雪峰山区域,一些重点所在,他们就一定要设立情报点,比如洪江。
野狼帮被白马镖局打败之后,飞鹰帮就暗暗拿定主意,要抢白马镖局一次,让野狼帮知道自己的厉害。很快传来消息,白马镖局将送一批货去云南,这批货是洪江首富张祖仁的。飞鹰帮早已经打探清楚,张祖仁之所以成为洪江首富,在于他的鸦片生意。表面上看,他的鸦片是西先生和洋枪队运来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张祖仁还通过另一种方式和渠道走私鸦片和贩运茶叶。
张祖仁之所以另外开辟一条运输线,根本原因,洪江人很少知道,飞鹰帮却查得一清二楚。
名义上,张祖仁和王顺喜共同经营祖仁贸易行,而实际上,王顺喜和西先生之间,还有更为秘密的交易。张祖仁先是自己开起了烟馆,以此平衡自己对王顺喜以及西先生的不满。后来,张祖仁甚至暗示西先生,他的八家烟馆,可能不再用西先生的货。真实目的,也不过是想向西先生压价,或者越过祖仁贸易行,直接向八家烟馆供货。没想到西先生说,你如果不用我的货,你就会断货。当然,你可以说,你从长沙进货。可长沙的货,来自广州十三行。广州十三行那些货,入关时,清政府已经抽了一次关税,加上十三行要赚钱,再加上路途运输,价格会高几倍。而我的货,直接从缅甸进来,仅仅只是运输费用,价格会低好多。
张祖仁认定了一个理,这样搞下去肯定不行,迟早会翻脸,分道扬镳。为了可能到来的这一天,张祖仁不得不有所准备。所以,他秘密组织了另一条运输线,利用自己的力量,将湖南的黑茶运到云南,再从云南运回鸦片。这支运输队,便由白马镖局押运。
白马镖局这些年之所以发展迅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祖仁这笔秘密生意。
洪江除了黄金水道,还有一条黄金陆路,这条路,就是古老的茶马古道。后世研究者认定,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起点在湖南,甚至认定,现存完好的茶马古道遗址,除了云南、西藏等地之外,内地就只有湖南。另一方面,人们找到的这所谓完好的茶马古道,走向却是长沙。于是,有人认定,湖南的茶马古道,是到达长沙之后转水路运往汉口,再从汉口通过汉江运往陕西等地。这种说法很令人怀疑,湖南境内水系发达,要将所产之茶运往长沙,根本不需要马帮。马帮的存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走山路。
打开中国地图,到云南最近的直线距离,是经过洪江到达贵州,再直达云南。这条路线要穿过很多大山,正好需要马帮。所以,真正的茶马古道,走的,应该是这条线。洪江之所以兴盛,与这条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后,石达开入川以及更后来的红军长征所走的路线,有相当一段,与这条茶马古道是重合的。
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路了。正因为这条路走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再仅限于茶马商队,人们便以为,它不是茶马古道。
西先生运送鸦片,或者张祖仁所建立的马帮和余成长所走的,都是这条道。
这条茶马古道,恰好在飞鹰帮势力范围的边沿。李飞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决定在茶马古道上袭击白马镖局。上次和野狼帮一战,虽然野狼帮伤亡惨重,白马镖局损失也不小。此时,再给白马镖局迎头痛击,正是好机会。李飞不蠢,他也担心会出差错,所以派出了很多个侦察小分队,分头去摸消息。
很快,各种消息汇总了。第一消息,白马镖局运货的事是真的,第二消息,野狼帮不准备劫这批货,关键在于方向不同,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洪江的东北面,而此次白马镖局所走的路线,在洪江的西面。据李飞分析,还有一个原因,上次一战,野狼帮损失太大了,如若再长途奔袭白马镖局,担心其他土匪尤其是飞鹰帮会抄了他的老巢。
飞鹰帮往洪江城里派了不少人,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白马镖局。
终于等到了白马镖局出行的日子,一大早,从白马镖局里驶出一支镖队,领头的,正是马占山,他的左右,以前是马占林和马占坡,可这一次,马占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无法跟着镖队,马占林的位置,只好换成了雷豹,这是白马镖局武功第一的镖师。紧随其后,是马家的第二代。马家人丁兴旺,第二代已经能走镖的,就有十几人,加上镖师趟子手,这支队伍有上百人。
飞鹰帮的两个探子躲在人群中看热闹,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想到,白马镖局还有这么多镖师和趟子手。”另一个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次是一笔大生意。他们请了洪江城里好多个镖局一起来做这笔生意。”
旁边有一个看热闹的,说:“白马镖局这次,上上下下有一百来号人,加上马帮,恐怕有两百来号人手。一般的土匪,恐怕不敢和他们对阵。”
飞鹰帮的探子自然不服气,道:“那可不一定。”
看热闹的说:“怎么不一定?一般的土匪,也就几个当家的能打,其他的都是跟着瞎起哄的,哪像白马镖局,光是武功高强的镖师就有四五十个。”
飞鹰帮的探子说:“四五十个又有什么用?上次,如果不是忠义镖局出手帮忙,这四五十个人,只怕早就已经不是人了。”
另一边,张记油行门前,也是排了很多人。
张祖仁虽然早已经不再做桐油生意,但张记油行的招牌还在,以前的张记油行,已经变成了仓库,用来存放鸦片和茶叶。此刻,张祖仁的所有货物,早已经装好,全部绑在马上。因为山路难行,有些地方很狭窄,不可能用车,只能用马。这也是马帮之所以称之为马帮的原因。
每一匹马,都有一个人牵着。马帮要在路上走几个月,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带齐生活必需品。因此,马帮的装扮,和别人很是不同,看上去,全都是奇装异服。马队已经准备就绪,等白马镖局的镖师们一到,马占山一声令下,马帮就开始出城。
此次走的路线不同,是向西,要渡过沅水。因为马队要过渡,所以,大家起了个大早,长长的队伍,前面已经到了码头渡口,后面还在原地未动。
这些看热闹的人中,还夹杂着一个人,他是野狼帮的二当家白狼。
白狼是和狼王一起进城的。前几天,狼王回野狼谷,白狼随后也赶了回去,和狼王商量劫镖的事。没想到,狼王一听,不说话,只是拿斧子刮头皮,白狼说:“大当家的,你是不是怕逑了?”
“怕?老子怕个逑啊。”狼王说,他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其实是真的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了老布的那一席话。这话,他不能说,自己是大当家啊,如果一个大当家的,连人家的一句话都怕,那还能服众?
白狼说:“上次,白马镖局让我们吃了大亏,这次,我们把白马镖局搞掉,下次,就可以搞掉忠义镖局了。只是要把这两个镖局搞逑掉,洪江城,还不是我们口里的菜,想什么时候吃就吃逑了?”
狼王的头摇又摇,道:“你别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见白狼实在是很想做这单生意,便说,“要不这样,你去盯着那批货,看一看机会。”
世上的事,成功总有成功的道理,就算是当土匪,那也有成功的土匪和失败的土匪,做事也有细微的区别。仅就往洪江城派出探子这件事来看,飞鹰帮和野狼帮的区别,就不是一般的小。飞鹰帮派出的探子,都是一些普通的小喽啰,他们只需要证实白马镖局已经起镖,有多少人多少武器,押着多少货物,什么时间到达什么地方。野狼帮却不同,他们派出的是二当家白狼。这个白狼之所以能成为二当家,除了本人武功了得,还善于用脑,是土匪队伍中诸葛亮似的人物。由他亲自出面打探消息,和别人自然就不一样。
白狼极其仔细地看着马队的每一个人,于是,他看出了名堂。至少,他看到有些人很怪异,其中有几个人的脸似乎特别黑,不知是不是有意涂了黑炭之类。而且,这几个人的相貌也奇特,说不清到底怪在什么地方。此外,他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几个熟悉的面孔,并不在白马镖局的队伍之中,而是夹杂在马帮的脚夫中。
他看到的这几个面孔,包括了崔立,包括了余海风、朱七刀,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是汛把总署的塘长杨兴荣和邹中柱。这可就是一件大怪事了,忠义镖局的人,汛把总署的人,怎么变成了张祖仁的马帮成员?
飞鹰帮的喽啰不仅认不出这几个人,就算能够认出,也不可能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狼不同,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套,等着飞鹰帮来钻。
这就是新任县太爷古立德的第一次剿匪行动。
想明白这一点,白狼暗自一笑,在心里说,这个古立德,还真有点歪点子,看来,以后要对这个人提防着点。
退下来后,白狼将一名手下叫到旁边,吩咐道:“你马上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做好准备,抄飞鹰帮的老巢。”
手下不明白,问:“抄飞鹰帮的老巢?有没有危险?”
白狼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你他娘的,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逑怪。”
第三天,马帮来到青隘口。
飞鹰帮的土匪埋伏在隘口,李飞不时拨开草丛,探头张望。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山谷之中,一个人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大哥,来了,白马镖局来了。”李俊兴奋地道。
“兄弟们稳起,听我的话再行动。”李飞回头,低声对草丛之中喝道。土匪们全部把头趴了下去。
一匹白马冲进山谷,马上正是白马镖局少镖头马智源。他一手高举着镖旗,一手抓着马的缰绳,昂首挺胸,旁若无人。
李俊在李飞身边低声说:“真他妈的嚣张,一副找死相,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飞皱了皱眉头:“老子也看不惯他,等一会儿下手的时候,多劈他几刀,把白马抢过来……”
马智源一人一马,冲出隘口之后,又掉头回去。不多久,白马镖局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隘口。
时机到了,李飞跳起来,一声大吼:“动手!”埋伏在草丛之中的土匪们跳起来,怪叫着,一拥而下。
马智源听到土匪的喊叫声,并没有慌张,而是一声大喝:“排阵!”白马镖局的队伍迅速地排列在一起,组成一道人墙。
土匪打劫,通常也是求财不求命。他们人多势力大,寻常的人,一见了土匪,丢下财物就跑,哪里还敢迎战?白马镖局是走镖的,是硬茬子,遇见土匪不跑,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李飞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土匪的架势已经摆开,就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好冲上去。
李俊在李飞身边道:“大哥,白马镖局居然不跑,还真有两下子。”
李飞不以为然:“如果他们跑了,就不是白马镖局。兄弟放心,马上的那些东西,已经姓李了。”
马占山在马背上双手一抱拳,大声道:“在下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敢问来的朋友是哪一个山头的?”
马占山和野狼帮交过手,发现没有一个熟悉的,才有此一问。
“老子是鹰嘴界飞鹰帮的,今天做这笔买卖,求财不求命,识相的,留下财物走人,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李飞大声回答说。
马占山回头,看了一眼杨兴荣和邹中柱,有些失望:“两位爷,不是野狼帮的。”
杨兴荣却眉开眼笑:“飞鹰帮的也是要犯,死活把总爷都大大有赏,激怒他们,让他们冲过来!”
马占山点了点头,他恨野狼帮,虽然还没有和飞鹰帮打过交道,但土匪就是他的对头,置之死地而后快。
马占山双手抱拳,对北方一拱,厉声道:“飞鹰帮的兄弟们,听马某人一劝。现在是太平盛世,好好回家种田,落个妻子儿女一家团聚,何必当土匪?一旦被朝廷抓住,五马分尸,挫骨扬灰,那个时候,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哈哈哈!土匪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怪笑声。
三当家黎民汉挥了挥手中的弯刀,对李飞说:“大哥,我带人冲过去,割下他的脑壳,给你当夜壶。”
李飞吼道:“姓马的,给你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留下财物,给老子滚!老子不想杀人,免得污了老子的刀。”李飞是大当家的,想得比别人周到。土匪抢劫,杀人放火,最重要的还是活命,没有命,抢个万贯家产又有什么用呢?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白马镖局硬拼的。
马占山哈哈大笑:“大当家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们放下武器,跟我前往官府自首,官府会饶你们不死!”
李俊气歪了鼻子:“大当家的,还不杀过去吗?这老家伙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飞脸色一沉,咬牙切齿:“杀,一个不留。”
土匪们一声吼:“杀,一个不留。”呼啦一声,冲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接近了,镖队的人,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李飞已经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可毕竟队伍已经冲开,此时也收不住。更何况,这些土匪杀人如麻,面对几个镖师,又有什么好怕的?可他没想到,关键时刻,面前的镖师队伍迅速向旁边一闪,中间站出十个人来。
一时之间,李飞也没有看清这十个人的脸,倒是他们手中拿的东西,让李飞魂飞魄散。天啦,竟然是洋枪。
这就是胡不来向张祖仁以及西先生借的兵,二十个印度人二十支洋枪。洋枪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所以,二十个人分成了两队。第一队开枪之后,立即蹲下来装弹,第二队便会站起来开枪。
砰!砰!砰!一排枪声,冲在前面的土匪中弹,血肉横飞。
第一排的十个人打过,立即蹲下,第二排的十个人又站起来,又是一排枪响。
土匪们何尝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自己的人还没有冲到对方面前,就已经倒下了一片,倒下也就罢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
马占山、马占坡及马智源是久走江湖之人,见识过洋枪,但洋枪发挥这么大的威力,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呆了呆,随即就发出了喝彩声:“好,好呀!好!”
汛把总署的士兵虽然是朝廷的正规部队,也见识过洋枪,但从来没有见识过洋兵作战,今天他们算大开眼界了。
李飞脸色大变:“风紧,扯呼。”
李俊魂飞魄散,忍不住大叫:“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飞鹰帮四当家付狗子狡猾,冲阵的时候,他一般都在后面,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风紧。扯呼。”
后面的土匪还没有看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砰砰砰一阵枪响。后面的往前冲,前面没死的掉头往后跑,土匪们瞬间乱成一团。
又是两排枪响。
杨兴荣一声大吼:“兄弟们,抓土匪,死的活的,大大有赏。”汛兵以及护城队的民团成员们一拥而上。
马占山也是一声大吼:“白马镖局的兄弟们,杀土匪,为民除害,拿了土匪到官府领赏……”
马智源一马当先,手中弓开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嗖嗖嗖,三箭如连珠炮一般射出,三个亡命而逃的土匪都是后颈中箭,从脖子穿出,一头扑倒在地上。
崔立一眼瞧见李飞,大吼一声:“强盗,哪里走!”一箭射出。李飞听到身后利刃破空之声,回头一看,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左腿。
李飞破口大骂:“敢射老子的箭,老子杀你全家。”
余海云已经飞马赶来,举起马,照准李飞的脖子就砍下去。
崔立大喊:“要活的。”
余海云猛然醒悟,刀锋一转,砍在李飞的肩膀上。
马占坡正在追赶三当家黎民汉。黎民汉刚才被一枪打在右胳膊上,胳膊断了一半,刀也掉在地上,已经无心恋战。马占坡快马追上,一手抓住黎民汉的背心,提上马来。
朱七刀和余海风一路狂奔,杀入敌阵,每一次刀落,都有一颗人头滚下来。
两人正杀得性起,就听到马占山的声音传来:“海风贤侄,快抓土匪二当家的。”
余海风四处看看,到处都是奔逃的土匪,哪个是二当家的?他愣了一下,心生一计,大声喊道:“二当家的,二当家的……”
李俊果然上当,以为是别的土匪在喊他,回过头来:“老子在这里,快逃命啊!”
朱七刀一声大喝:“哪里逃!”立即追上去。
李俊吓了一跳:“狗日的杂种,阴你大爷!”更没命地逃跑。
余海风迅速追赶。两人间毕竟有些距离,要赶不上容易。不远处的马智源看得真切,迅速搭箭在手,一箭射出,穿过李俊大腿。李俊扑倒在地,旁边两个小土匪想搀扶他起来。朱七刀已经赶到,手起刀落,两个小土匪顿时见了阎君。李俊见余海风冲过来,大怒,提刀而起,怒目而视:“小杂种,要赶尽杀绝是吗?来,跟老子过几招。”
余海风一声冷笑,喝道:“无良鼠辈,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李俊眼前土匪大势已去,心中怒极,一声吼,拖着伤腿,向余海风扑过来。
余海风迎上去,一劈一削,就把李俊的刀磕飞了。他的人随即冲过去,贴着李俊,双手扭着李俊的双手腕,一声吼,把李俊摔了个仰面朝天。
李俊被摔得头昏眼花。
余海风一脚踏住他的右腿,喝道:“服气不?”
李俊气急败坏:“服气你妈。”
余海风在李俊右腿上露出的箭身上踢了一下,李俊疼痛难忍:“我日你先人,老子杀了你全家。”
余海风冷笑:“现在是小爷杀你全家。”
李俊怒道:“有种给老子三刀,老子若眨一下眼睛,就不是飞鹰帮二当家的。”
余海风哈哈大笑:“想死啊,容易,不过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
李飞、李俊及黎民汉三人被捆绑在一起,三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李飞一声长叹:“完逑了。”
黎民汉如梦初醒:“大当家的,我们是上了当呀!”
马占山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后悔了?告诉你们,来不及了。本来嘛,古大人要对付的,并不是你们,没想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来,认命吧!”
※※※※※※※※※
最后那句话,被躲在一旁的白狼听到了,顿时有一种后怕的感觉。
马占山那句话证实了他的所有猜想,这次所谓运货,确实是县太爷古立德的计谋,不过目的并不是对付飞鹰帮,而是要对付野狼帮。同时,白狼又得意地想,孙子,要对付你爷爷,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
马占山等人还在打扫战场,他们要回去向县太爷请功。白狼早已经带着几个手下,悄悄地溜走了,他们要赶过去,和狼王会合。
白狼当了一回土匪,坏事干过不少,也和很多人交锋过,最令他得意的,就是这次交锋。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赶上狼王千人斩,此时,狼王所带的队伍,已经接近鹰嘴界。狼王说,我们等一等,等到了晚上,再冲上去。
白狼说,不用等,直接冲上去。
其他人也都担心,如果飞鹰帮抵抗,那就又是一场厮杀。上次和白马镖局忠义镖局交手,野狼帮死伤惨重,这次再和飞鹰帮交手,又死人的话,弟兄们的士气,会大受影响的。
可白狼不这样想,飞鹰帮刚刚吃了大败仗,四个当家的,三个被抓,好不容易逃回来的这些人,哪里还敢再打?如果让他们知道山下又来了一帮人,有了一定准备,攻起来,倒是真的难了。
狼王果然有些道行,白狼的话一出,他立即意识到,飞鹰帮四当家的付狗子刚带着残兵回来,人心大乱,此时攻上去,时机最好。狼王当即用大片刀在光脑袋上抹了两下,然后一挥手,刀就指向了山上。
“狗日的,给老子冲上去。敢反抗的,全给老子杀死。”狼王大叫。
所有野狼帮的土匪,顿时向山上猛冲。
付狗子带着残兵败将,一路狂奔,回到鹰嘴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到喊杀声又起,他顿时吓傻了,浑身发软,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很快,有手下跑到报告,说山下杀上来的人,是野狼帮的。
付狗子一听,暗叫一声万幸,只要不是官府的人,一切都好说。反正飞鹰帮已成强弩之末,野狼帮正如日中天,自己何不趁机投靠野狼帮,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付狗子当即叫人把自己绑了,领头走出寨门,同时对飞鹰帮的弟兄说:“要想活命,都听老子的,把家伙放下,谁都不准反抗。”
野狼帮兵不血刃上了山,见付狗子自缚在阵前,狼王挥刀一指,道:“把那日鬼的给老子砍了。”
灰狼黑狼几个,立即就要冲上去。白狼大急,高叫一声:“慢着。”
狼王调头看一眼白狼:“二弟,遇到土匪,杀掉所有头领,是我们野狼帮的规矩。”
白狼走到狼王身边,小声地说:“老大啊,以前可以,但今天,不行啊。”
“为逑不行?”狼王问。
白狼说:“飞鹰帮不比别的小股土匪,少说也有百十号人吧。这帮人,如果没个人带着,我们怕是压不住。除非老大把这些人都杀了,否则,就不能再杀人。”
狼王千人斩用刀在光脑袋上蹭了几下。
白狼继续说:“以前,我们杀别的土匪,那是因为有过一阵厮杀。而这次,我们一刀未动,人家是主动投靠我们。所以,我们要礼遇。”
狼王突然一阵大笑,说:“礼遇,是,是要礼遇。”又对手下说,“来人,把他的绳子解了,带过来。”
付狗子其实也是赌一把,见绑在身上的绳子被解下来,知道自己赌赢了,到了狼王面前,立即跪下。他倒也乖巧,叩过头后,说:“大当家的,小的已经等候多时。鹰嘴界所有人马,听候大当家的调遣。”
狼王哈哈一笑,道:“倒是个知逑事的。走,喝逑酒去。”
鹰嘴界上有酒有肉,付狗子当即吩咐搬上来。白狼显然还不相信飞鹰帮的人,所有的菜,他都命令飞鹰帮的人先尝,所有的酒,也都由飞鹰帮的人先喝。
狼王千人斩首先和付狗子喝了三大碗,拜了把子。接下来,他抓起一只鸡,一边啃一边向外走,同时说:“你们好吃好喝,老子下山去了。”
黑狼不识相,问道:“大哥,这时候下山?马上就天黑了。”
狼王嘴里塞着一大块鸡肉,说不出话,只是睁大眼睛,瞪了黑狼一眼。黑狼顿时不敢出声。
狼王带着几个弟兄出门,跨上马,飞驰而去。他要赶去洪江办一件大事。
狼王骑马飞驰,速度快。马占山率领的洪江民团,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骑马,又因为打扫战场,就地休息等,耽误了时间。因此,狼王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
狼王到达时,洪江民团正准备入城,王顺清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
此前,马占山已经派快马回洪江报消息。古立德和胡不来等,已经回到县城,在洪江主持凯旋仪式的,只能是王顺清和章益才。王顺清和章益才商量之后,一面派人向县里报告,一面组织锣鼓家伙以及舞狮队,又在整个洪江城贴标语,庆祝首次剿匪大获全胜。这毕竟是洪江城的大事,县太爷不在,王顺清和章益才商量的结果,是请城中的两位尊者出席仪式。可是,余兴龙和王子祥,均以年纪太大,经不得江边的风为由拒绝。
王顺清知道,两位老爷子是对他们的做法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请了两位年龄接近八十岁的尊者出面。
官渡口有很多梯级,到了梯级的顶端,有一个平台。王顺清在这个平台上摆了八张桌子,分别邀请了洪江城的一些头面人物喝茶迎接。这些被邀请的人,除了两位尊者,其余的都是洪江城的富商,而且是以捐款数目为标准邀请的。因此,被邀请的人中,便有万花楼的老板花蝴蝶。
在场其他人看到花蝴蝶和自己平起平坐,均感到被污辱,却又敢怒不敢言。王家在洪江如日中天,官商两界,势力都是第一。别看张祖仁顶着个洪江首富的好听名声,但真正要论财富地位,王家四兄弟加起来,恐怕是好几个张祖仁。再说,王顺清在洪江把了十几年把总,官场的关系,更是根深叶茂,谁能和他比?从商的人,只要能把生意做大,就一定懂得一个道理,商场所有的要素之中,排在第一的,永远是权力要素。
这些人虽然对花蝴蝶不满,却又不愿下去。毕竟,出了那么多钱,现在捞到一个出头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商人嘛,需要的是广告效应,能够坐上官渡口,可是难得的活广告。跟谁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啊。
不一刻,一位汛兵奔跑而来,站在城门口,大声向王顺清报告。
汛兵说:“报告把总爷,队伍回来了。”
王顺清站起来,向前看了看,前面的巫水边,官渡已经靠岸,很多人从渡船上下来。王顺清命令:“把锣鼓敲起来,狮子舞起来,动静搞大一些。”
迎接的队伍开始动了,锣鼓喧天,彩狮舞动。因为是上梯级,无法骑马,马占山只能牵着马,一路领先。他的身后,不再是弟弟马占坡,而是塘长杨兴荣和邹中柱,再后面,是洋枪队的二十名印度兵。洋枪队的后面,是五花大绑的俘虏。俘虏不多,只有三个人。事实上,抓到的俘虏远比这个多,有四十多个,这些人大多受伤,少数自觉跑不掉的,跪下来投降。杨兴荣觉得带上这些人麻烦,下令全部杀掉了,只带回了首级。
王顺清大声地问:“下面可是马占山马总镖头?”
马占山双手抱拳,答:“正是。洪江守城队总领队马占山,率队剿匪,大获成功,回来复命。”
王顺清问:“首次剿匪,战果如何?”
马占山答:“斩杀飞鹰帮土匪一百二十三人,生擒匪首李飞、李俊、黎民汉三人。”
大家最初听明白的是斩杀土匪一百二十三人,暗想,这土匪也太容易杀了吧,第一次出阵,就杀了一百多个?又听说擒获三名匪首,顿时觉得,这土匪野狼帮,大概是完蛋了。王顺清也同样高兴,正准备大肆褒奖一番,可话到嘴边,突然感觉不对。
“你说什么?匪首叫李飞?不是叫狼王千人斩吗?”王顺清问。
马占山答说:“狼王千人斩,是野狼帮的。我们这次遇到的是飞鹰帮。”
王顺清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道:“是飞鹰帮?不是野狼帮?”
王顺喜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飞鹰帮也是土匪,能一次斩杀一百多土匪,就是大胜,可喜可贺,振奋民心。”
王顺清立即说:“对对对,是大胜,是大胜。”他大声地对所有人说:“洪江的父老乡亲们,洪江汛把总署和洪江民团,出城剿匪,首战告捷,斩杀土匪一百二十三人,生擒三名匪首,为民除害,为全城父老乡亲们争了光。”
百姓们欢呼雷动。
等大家叫声稍停,王顺清又说:“让我们一起欢呼,欢迎我们的勇士入城。”
按照王顺清的预想,入城之后,要大摆庆功宴。他们搞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如果不将相当一部分花在表面上,别说民众怀疑,上面恐怕也会有想法。何况,摆庆功宴这件事再好不过了,摆宴的地点在太白楼,银子正当名分地进入了他的口袋。
可没想到,正准备开宴的时候,古立德的快马信使到了。
古立德的信使转达了古大人的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对民团的这次行动,表示祝贺和慰问。第二个意思,有关俘虏的处理。洪江没有坚固的大牢,无论是洪江巡检司还是洪江汛把总署,关一两个地痞流氓还行,若要关土匪头子,那是绝对危险的。因此,古立德的意思是,俘虏绝对不能在洪江过夜,要么,连夜押送宝庆,要么押送黔阳。
接到这个信,王顺清也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便把章益才叫来商量。章益才只是一名巡检,九品官,自然做不了主。同时他意识到,这些土匪千万不能在洪江出事,一旦出事,自己的官帽就保不住了。他说:“我的意见,还是听古大人的吧。”
王顺清不想走,关键在于,现在如果押人上路,肯定要到半夜才能到黔阳县城。最最关键的,这庆功宴怎么办?
王顺喜说:“古大人的意见,你恐怕得照办。不为别的,只要俘虏不在你手中出事,一切都好办。你如果担心会走夜路,一方面,多带些人,二来,庆功宴还可以搞热闹一些。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中,你亲自押送匪首,说明你是剿匪第一功。”
王顺清一听大喜,派人又下了帖子,请了更多的人参加庆功宴,太白楼一到三楼,坐得满满当当。而王顺清本人,带着汛兵以及精选的十几名镖师和五名洋枪队员,悄悄出城,押着李飞、李俊等三名土匪,带着一百多颗匪首,向黔阳赶去。
古立德也意识到,这三名土匪留在自己手里,夜长梦多,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所以在第二天午时,便召开公判大会,将三人斩首,和另外一百二十三颗匪首一起,悬挂于城门,示众七天。七天之后,将这些脑袋取下来,在全县搞了一次巡回示众。
当然,这是后话。
王顺清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就在他押送三名匪首去县城的这个晚上,野狼帮的狼王千人斩,秘密潜入洪江城,干了一件大事。
当天晚上,太白楼大摆庆功宴,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多才散。客人散去之后,太白楼虽然打烊,隔壁万花楼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少酒足饭饱的商富,想去万花楼消食,又不好直接去,自然要借助太白楼和万花楼之间的暗道。
王顺清修这条暗道,自以为可以掩人耳目。但所掩的,也就是那些无所用心的人,真正用心者,一眼就能看穿这种把戏。狼王在万花楼住了好一段时间,对于万花楼的一切,全都看明白了,包括这条暗道。
他当然清楚,要通过那条暗道,最关键是需要一道腰牌。没有腰牌,老黑就不会给他们开门,如果想砸门进去,不仅会惊动万花楼的人,也会惊动太白楼的人。但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狼王。他带领两名手下,躲在暗处,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个人影上来。
此时走这条路的,一定是嫖客,狼王想都没想,上去抓住那人的脖子,手中的匕首在其脖子上一抹,此人仅仅只是哼了一声,身子就软了。狼王再伸手到他身上去摸,很快摸到了腰牌和一些银子。他将此人往地下一扔,将银子给了自己的两个兄弟,道:“把他们拖到旁边去藏起来。”
干完这件事,三个人走进了暗道。
老黑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狼王走过去,伸手摇了摇铁门,老黑便将自己的手伸过了铁栏栅。狼王将腰牌递过去,老黑接在手里摸了一下,递还腰牌,打开铁锁,开了门。
无论如何,老黑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是自己的忌日。
狼王进入,老黑想关门,没料到后面还有两个人。他正想表示这不合规矩,冷不防一只手迅速伸向他的脖子,然后将他紧紧地卡住。狼王的左手如钢叉一般,掐住了老黑的脖子,右手张开五指,钳住他的头,用力扭动。
老黑想挣扎,已经挣扎不动,脖子里闷响了几声,人就软如一摊泥巴。
狼王松了手,低声说了句:“兄弟,你别怪老子下毒手,要怪就怪你家掌柜太勾人心了,妈的……”
狼王和两名手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花蝴蝶的闺房前,先贴耳朵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用手指轻轻一推,发现门并没有拴着。门被推开了一道缝,狼王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从缝隙中向里面看。花蝴蝶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狼王千人斩心中大喜:老子的好事搞成了。
狼王推门而入。
花蝴蝶听到响动,还以为是王顺清来了。这种时候,不可能有别人来。尽管她知道王顺清送俘虏去了县城,不太可能回来,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大警惕,头都没抬地问:“来了呀!”
狼王几步跃到花蝴蝶面前,低声回答道:“是老子来了!”
花蝴蝶抬头一看,不是王顺清,而是曾把一大堆金银堆放在茶几上,要和自己鱼水之欢的木材商大老板。后面门边,还站着两个人,似乎是他的兄弟。
显然他不是一个木材商人,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花蝴蝶微微一怔:“掌柜的……”
千人斩不慌不忙地拖了一张椅子,挨着花蝴蝶坐下,道:“花掌柜别来无恙?”
花蝴蝶天天和各式各样的男人打交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也没有丝毫慌张,嫣然一笑:“我好着呢。掌柜的晚上来辛苦了,我给掌柜的泡杯茶?”
千人斩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花掌柜,我不是来喝茶的。”
花蝴蝶浅笑盈盈:“是吗?还不曾请教掌柜的尊姓大名?”
千人斩心中奇痒难耐,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野狼帮大当家千人斩就是。”
花蝴蝶心中微微一惊,但脸上神色不变,站了起来,盈盈一拜:“原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帮大当家,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大当家的见谅!”
狼王千人斩忍不住哈哈一笑。
花蝴蝶继续道:“红粉赠佳人,好酒送英雄,大当家的,万花楼藏有几坛好酒,我让人送一坛上来,与大当家的对饮几杯,如何?”
狼王千人斩摇了摇头:“花掌柜的,酒,迟早可以喝,但不在今天。我今天来,是想请花掌柜的到野狼帮去!”
花蝴蝶早已经明白他的目的,之所以一直没问,是想拖延时间,找个脱身的机会。现在看来,这个机会难找,索性问道:“请我到野狼帮去走一趟?”
狼王千人斩嘿嘿一笑:“野狼帮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可老子缺了个压寨夫人,早已经听到花掌柜的艳名,这次特意混入洪江,为的就是邀请花掌柜,请不要推辞。”
花蝴蝶苦笑了一下:“我能说不去吗?”
狼王千人斩道:“不能。”
花蝴蝶迟疑了一下:“洪江到处都是巡防的壮丁,大当家的如何把我带出城去?不如我留在万花楼,给大当家的辟间雅房,大当家想来就来……”言下之意,是答应了狼王千人斩的要求。不就是和男人睡觉吗?花蝴蝶睡过的男人多了去,和一个土匪大当家的也是睡!
狼王果断拒绝:“不行,野狼帮还有几百兄弟,老子不能丢下兄弟们不管,如今,老子也不能丢下花掌柜不管了……”
花蝴蝶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狼王千人斩站了起来:“花掌柜,老子现在只能得罪你了,等上了山,老子给你赔罪!”扯了床单,往花蝴蝶身上一裹。他的两名手下,立即上前,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条麻袋,将麻袋往花蝴蝶头上一套,另一个用绳子捆扎了麻袋口,顺势往上一提,搁在同伴的肩膀上,迅速出屋。
花蝴蝶在里面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花蝴蝶居然被人用条麻袋就抢走了……”心中并不担心性命安危,也就不害怕,一切听天由命。
狼王的手下扛了花蝴蝶,另一名手下跟在左右。狼王拉开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此时毕竟是午夜,街上难以见到行人,偶尔有壮丁巡城,几个人只要听到脚步声,便躲在一旁,总能避开险境。
洪江虽然称为城,却无城门,而那些守城的壮丁,固定哨卡的,基本在睡觉。巡城队只是在城区内四处走动,并不定点,要想躲过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三个人背着花蝴蝶,轻易就出了城。可是,由洪江返回野狼谷,需要经过巫水官渡。此时是夜间,官渡已经停了,狼王又不能在此等到明天早晨,只好沿着巫水岸边走。走了不远,狼王突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事。他们这次活动,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像是土匪所为。既然他们是土匪,又是野狼帮,明人不做暗事,应该让整个洪江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干的。何况,洪江大败飞鹰帮,全城沉浸在兴奋之中,自己得给他们提个醒,别高兴得太早。民团虽然消灭了飞鹰帮,实际上也壮大了野狼帮,要想消灭野狼帮,没那么容易。野狼帮就在这里,有本事,你们来抓。
跑到一片树林,狼王说:“你们等在这里,老子去办点事。”
两名手下不知道狼王要干什么,又不好问,只好停下来。
狼王离开之前,对两名手下说:“把她解开,透透气。别给老子闷逑死了。”
狼王千人斩沿原路返回,进入城内,走了好一段,没有见到人。他只好再次折返,找到一个哨卡,见哨卡里有一个守夜的壮丁,正靠在墙上抽水烟。狼王估摸了一下形势,想在不知不觉中靠过去,根本不可能。他也不隐藏了,站起来向前走。守夜人发现有人过来,立即举起了手中的刀,问道:“哪个?”
“兄弟,是我。”狼王说。
守夜人说:“你是哪个?”
狼王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洪江的守城队还不正规,如若正规部队,一定会设置口令。双方只要一对口令,彼此就清楚了。可刚建立的守城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彼此的问话,只是你哪个我哪个。来来往往几句之后,狼王已经到了守夜人面前。
狼王一把抱住守夜人,喝道:“别叫,如果叫,老子杀逑你。”
守夜人不得不向狼王求饶。狼王问:“现在知道老子是谁了?”
守夜人说:“不敢不敢。”
狼王说:“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现在告诉你龟儿子,老子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听逑明白没有?”
一听是千人斩,守夜人顿时全身发抖,求饶说:“好汉饶命。”
“废逑话。”狼王说,“老子如果要你的命,你早就没命了。”
听了这话,守夜人心下稍安,道:“千人斩大人,你要什么?小的身上没钱啊。”
狼王说:“老子要你传句话。你就说,万花楼里的事,是老子干的。”
守夜人智商不是太高,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道:“万花楼的事?万花楼的什么事?”
“废逑话,你照老子的话说就是了。”狼王说。
守夜人立即点头:“好好好,我就照大人的话说。”
狼王挥起右手,一掌劈过去,将守夜人打昏,然后沿原路返回,赶到那片树林。两名手下见有人过来,便小声问:“是大当家吗?事情办妥了?”
已经安全出城,狼王再不用担心了,说话也就不小声,他说:“废逑话,老子要办的事,有逑办不成的?她怎么样?”
花蝴蝶知道在劫难逃,说:“大当家的,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狼王千人斩得意地道:“花掌柜别害怕,只要你做老子的压寨夫人,你要天上的月亮,海中龙王的心肝,老子也给你弄逑来。”
花蝴蝶微微叹息一声,说:“既然是要我当压寨夫人,你为什么把我绑着?绑得我手都快断了。”
狼王说:“不绑着你,这黑夜,你跑逑了,老子找谁去?你放心,等到了野狼谷,老子保证不再绑你。”
花蝴蝶说:“狼王大哥,你能不能松了绳子?我保证跟你走。我人都在你这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狼王说:“别想,老子从不跟人讨价还价。走。”
几个人正要走,花蝴蝶突然大声地喊:“承忠大哥救我!”
此声一出,树林里立即闪出两个黑影。
狼王千人斩叫了一声:“拐逑了,跟来了高手,老子居然没有发现。”口中说话,身子在地上一个翻滚,他想抢到花蝴蝶身边。
棍子闪电一般伸过来,与狼王交战在一起。狼王是进城来偷人的,身上没有带家伙,只能赤手空拳应战。刘承忠手里握着一条棍子,又是一身功夫,自然占了便宜,狼王只得跳跃腾挪,左躲右闪。
狼王的两名手下,处境也好不到哪里。他们虽然是两个对一个,一来手上没有硬家伙,二来,武功确实比对手差得远,完全只有招架之功。
来的人正是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和朱七刀。
狼王吃惊不小:这两个人如何来了?看来,自己真是大意了,难道说,小命就要丢在这两个人手上吗?
这事说起来也是无心插柳。洪江的民团,全部归建于汛把总,原来的格局却没有变,仍然是马占山负责守城队,刘承忠负责护城队。这次剿匪行动,古立德亲自确定由白马镖局负责,根本原因在于,白马镖局上次吃了大亏,能给土匪以白马镖局已经不行了的假象。在马占山负责剿匪期间,守城工作,自然就交给了刘承忠。
今天,虽然马占山凯旋了,但刘承忠的守城工作,还没有移交。刘承忠想,既然土匪吃了大亏,搞不好会趁着这个机会前来报复。带兵打仗,越是胜利的时候,越要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何况,自己明天就要交出守城工作,这最后一晚,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刘承忠把镖师们分了三队,分别在城内各哨卡督查。
狼王控制守夜人的时候,刘承忠和朱七刀正从前面过来。听到说话声,他们只好放慢了脚步。因为离得较远,又不了解狼王是否还带了别人,他们不好现身,只得躲在暗处,小心观察。狼王打昏守夜人后离开,他们于是跟在狼王后面,尾随而来。
两人都是武林高手,又格外小心,一路跟着,狼王竟然没有发现。
狼王没有发现还有一个原因:过分自信。既然已经安全出城,他便不再怕任何人,也就失去了警惕。花蝴蝶之所以能发现刘承忠,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使然。
花蝴蝶有一种本事,对气味特别敏感。多年前,她被仇家追杀,命悬一线,被刘承忠救下来。救下时的花蝴蝶,仅仅一息尚存,刘承忠不得不抱着她,骑马奔驰十几里,找到一个熟悉的医生,为她救治。正是那次肢体接触,让她不仅对刘承忠产生了强烈的爱情,而且永远记住了刘承忠的体味。刘承忠在附近出现,恰好又是上风,花蝴蝶因此从空气中闻到了熟悉的体味。第一次,她还不信,以为自己处于绝望之中出现了幻想,第二次又闻到这种体味,她就坚信,刘承忠一定就在附近,她才喊出那句话。
刘承忠原想再看一看,搞清楚除了面前三个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土匪接应。花蝴蝶一喊,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得不现身。因为不了解情况,刘承忠和朱七刀也不敢托大,始终保持着警惕,也就留有余地。
狼王意识到,这么打下去,自己和两名手下,很可能葬身于此。他几个翻滚,迅速跳到花蝴蝶身边,站起了身子,举起双手,大声叫道:“等一等,刘总镖头,我有话要说,等说完了再打也不迟。”
他哪里有什么话要说?只不过想喘口气,以便摸清形势,想出应对之策。就像刘承忠担心狼王还有其他伏兵一样,狼王也担心刘承忠身边,不止一个帮手。
刘承忠说:“有什么话,快说。”刘承忠担心,自己这边逼得太急,他会对花蝴蝶不利。
狼王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拖时间,所以说:“刘总镖头果然好身手,令人佩服。不过,刘总镖头,可知我是谁?”
花蝴蝶立即说:“承忠大哥,他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刘承忠说:“果然是千人斩,这我就奇怪了。深更半夜的,你到洪江城来干什么?你手下其他人呢?”
狼王暗想,套老子的话呢,老子才没那么蠢,他说:“我这次来洪江,是来迎亲的,所以,不需要带太多人。”
“迎亲?迎什么亲?”刘承忠问。刘承忠也在判断,狼王的话语中,若是有惊慌迹象,或者准备逃跑的话,那就表明,在这周围,并没有他的人,那么,自己和朱七刀,对付这三个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花蝴蝶在狼王的控制范围之内,自己这边只要一动手,他可能在第一时间杀了花蝴蝶。
狼王一指花蝴蝶,道:“她就是老子要娶的新娘。”
花蝴蝶说:“承忠大哥,你别听他的,他是要抢我去当压寨夫人。”
刘承忠脸色铁青:“我听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说像大当家的这么迎娶新娘的。”
狼王千人斩哼了一声:“你当然不可能听说。你听说的,都是皇帝老儿那一套,那一套害了整个中国,你还不知醒。老子算是醒了,所以,老子当了土匪。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土匪最大的规矩,就是拿所有规矩不当规矩。”
刘承忠冷冷地道:“你们土匪是什么规矩,我不管。我只有一句,就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要人家愿意。如果花蝴蝶愿意,我一切没话说。她如果不愿意,今天,你就不能带人走。”
狼王说:“如果我一定要带走呢?”
刘承忠道:“那要看我手里的棍子肯不肯。”
朱七刀接着:“跟他废话什么?不如杀了他们,倒简单。”
狼王还真是怕他们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怎么办?杀了花蝴蝶?第一,他舍不舍得,是个问题。第二,杀了花蝴蝶,能解决什么事?反倒让对手失去了忌惮。如果不杀花蝴蝶,带着花蝴蝶在身边,却又会碍了自己的手脚。
“你要杀了我,容易。”狼王说,“不过,我野狼帮有七百多兄弟,估计他们会踏平洪江城。”
朱七刀道:“吹牛,你哪来的七百多兄弟?”
狼王说:“前几天,是没有七百多,不过,从昨天起,就有七百多了。你们打败了飞鹰帮,飞鹰帮几个大头领被你们抓了,一百多兄弟没法生存,投靠了老子野狼帮。”
刘承忠暗自一惊,狼王的话虽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飞鹰帮遭此大劫,为了报仇,投靠势力更大的野狼帮,是完全可能的。若真是不如此,岂不是剿了飞鹰帮,反而帮了野狼帮?心中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刘承忠道:“就算你有七百土匪,能不能攻进洪江城,还是两说。话分两头,一码归一码。眼下,你三个人,我两个人,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狼王暗惊,看来这日鬼的是一定要和老子过不去?转而一想,他若真是要过不去,干吗不动手?看来,他还是担心什么。“老子听说,你们忠义镖局,仁义为先?”
刘承忠说:“我们当然是仁义为先,如果不讲仁义,你早已经变成鬼了,还能在这里说话?”
狼王拱了拱手,道:“既然刘总镖头讲仁义,那我狼王也不能糟蹋了这仁义二字。我答应刘总镖头,只要今天你讲了仁义,老子的野狼帮,日后绝对不劫忠义镖局。”
刘承忠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狼王问:“什么条件?”
刘承忠一指狼王:“你们三个人,可以走,但是,花掌柜必须留下。”
狼王大叫:“她是我的老婆,你把我的老婆留下,这算什么逑仁义?”
刘承忠说:“我不说第二遍。”
狼王只想脱身,哪里还顾得上花蝴蝶?之所以有此一说,一是出于土匪的无赖,二是狡黠。见刘承忠坚持,他也不敢耽误太长时间,便再次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刘总镖头,我们后会有期。”
刘承忠说:“不送。”
狼王还是不太甘心,又对花蝴蝶说了一番话,他说:“花掌柜,你是老子认定的老婆,就一定是老子的老婆。今天因为出了意外,下次,老子再来接你。你在家给老子好好等着。”然后对两名手下道:“扯呼。”
三名土匪迅速逃走。
刘承忠确实怕有埋伏,也不敢追,叫花蝴蝶快过来。花蝴蝶的身上,先是裹了床单,后来又有绳子绑了,脚能动,上身却缠成了粽子。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刘承忠。刘承忠想帮她解开绳子,发现黑地里根本无法完成这件事。又不敢在此久留,担心生变,先是牵着花蝴蝶走,见花蝴蝶实在走不快,只好抱了她,快速向前走。
花蝴蝶闭上眼睛,喃喃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抱我一次了。”眼眶之中的泪水涌了出来……
※※※※※※※※※
狼王千人斩夜闯洪江城,杀了两个人,差点抢走花蝴蝶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
前一天,所有洪江人还暗暗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才意识到,野狼帮到底不是飞鹰帮。野狼帮若想进入洪江,若想杀哪个人,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洪江商人出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间人心惶惶,惊恐不定。于是就有人闹着联名向县衙府衙写信,要求加大剿匪力度,保证洪江的安全。仿佛一夜之间,洪江城开始忙着嫁姑娘,只有姑娘到了婚龄已经说定婆家的,也不管是不是大日子,催着男方快点娶了。若是还没有说定婆家,便暗托媒人,也不管什么条件,匆匆就把女儿嫁了。大家心里想法只有一个,养在家里,是黄花大闺女,一旦土匪进城,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说不定了,那时再想嫁出去,不容易。
此事暂且不表,单说余海风回到家,就等着母亲选定的媒婆上刘家提亲了。
现在,余海风已经明白,父亲说等,等的就是这次剿匪行动,既然第一次剿匪行动完成,提亲的事,自然就应该安排了。然而,余成长和崔玲玲真的谈这件事的时候,又开始犹豫。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妓女讨嫖账的事。这件事,整个洪江城,都已经传遍,刘家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此事,刘家到底是什么态度,余家摸不清底。他们担心,这个时候去提亲,若是被拒绝,以后就不好开口了。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余家为此事困扰,刘家同样为此事困扰。
那天从江边回来,刘巧巧就病了,醒过来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家人无论拿什么话劝她都没用,她不说任何话,也不吃东西,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刘母急得要死,差不多要在她面前跪下了,她还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刘母无计可施,不得不拿了条绳子,套在她房间的梁上,说,“看来,你是不想活了。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不想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先走了,一了百了。”
这一招把刘巧巧吓住了,她只得答应吃饭,但仍然不说话。
刘母说:“我知道,余海风伤透了你的心。你放心,娘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头亲,我们不开了,娘再帮你找个更好的。”
刘巧巧不说话。
刘母于是和丈夫商量,巧巧大概是想嫁了,不如算了,我们自己主动,便又对女儿说:“这样好了,娘托人去告诉余家,快点托人来提亲。提亲之后,半个月内,娘就把你嫁过去。”
刘巧巧还是不说话,只是哭。
刘承义也拿这个女儿没办法,跑来找大哥商量。
刘承忠说:“海风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秉性是一点问题没有。”
刘承义说:“我也喜欢海风这孩子。再说了,男人嘛,谁没点花花事?可现在,巧巧什么话都不说,这事还真不好办啊。”
刘承忠说:“要不,等几天吧。既然她肯吃饭了,迟早会说话的。只要她肯说话,就好办了。这头亲,到底还要不要,让她自己拿主意。”
刘承义说:“也只能如此了。”接着,他话头一转,道,“街上到处在说你和狼王交手的事。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刘承忠说:“有什么好说的?交过手而已,彼此让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把他杀了?”刘承义问。
“当时那种情况,我和七刀两人联手,要杀狼王,应该不难。”刘承忠说,“但是,我也有些担心,一是怕他伤了花蝴蝶,二是怕他有埋伏。对了,这事,别人应该不知道啊。”
刘承义说:“花蝴蝶在大肆为你宣传呢,怎么可能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刘继辉跑进来:“爹,二叔,胡师爷和把总爷来了。”
刘承义吃了一惊:“他们怎么来了?”他想到的是昨晚大哥放走狼王的事,难道他们还兴师问罪来了?
刘承忠平静地道:“快请。”
两人刚刚站起来,胡不来和王顺清一前一后就进来了。刘承忠冷眼旁观,觉得他们这个进入的次序大有讲究。王顺清是官,胡不来是幕。幕僚幕僚,幕虽然排在僚的前面,而实际上,僚有级职,拿的是官府俸禄,属于政府公务员序列。幕是官员聘任的参谋,由聘任官员负责薪水,根本不是公务员。如果拿树来打比方的话,官是林子里的大树,僚是小树,幕却是缠在大树身上的藤。对于更大的官来说,王顺清是僚,但在洪江,甚至在黔阳县,王顺清无疑都是官。而现在,王顺清这个官,走在胡不来的后面,就有些特别了。
刘承忠双手抱拳:“把总爷,胡师爷。”虽说两人摆了一个让刘承忠不懂的次序,刘承忠还是把王顺清排在前面,“二位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不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脸的微笑,不说话。
王顺清一抱拳,哈哈一笑:“承忠哥,你可别叫我把总爷。我二哥和你是连襟,我们是兄弟嘛,还是兄弟。对,叫兄弟顺耳。”
汛把总署距离忠义镖局也就几百丈而已,王顺清喜好武功,又有二哥的连襟关系,王顺清同刘忠承的关系,还是很密切的,二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也经常在一起喝酒,商量事情。平常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以兄弟相称。只不过,今天有胡不来在场,又因为胡不来摆足了架子,王顺清才故意抬出自己的把总身份。
刘承忠让出八仙桌旁边的位置,请王顺清和胡师爷坐。
中国人把桌子设计成方方正正,其实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四条边一样长短,显示的是中国文化的方正。虽然边长一致,但方位还是有讲究的,显示的是中国社会的秩序不能乱。不仅中国社会讲秩序,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区,也都讲秩序。
家中摆酒席的时候,八仙桌旁有两个位置,千万不能错。第一个位子,是面对门的左位,这是主位,也可以称为尊位,属于第一要位,对应的是皇帝位。这个位子,既可由主家尊者来坐,也可以由尊贵的客人来坐。第二个重要位置,是主位左边的第一位,是主宾位,也可以称为贵位,对应的是东宫太子。
一般来客,若是安排在此位,通常都已经是非常重位了。但是,有时候会非常微妙,比如说,面前这几个人若是坐席,刘承忠坐主位,似乎说得过去。将胡不来或者王顺清安排在主宾位,都说得过去。可这样安排,有一个微妙,显示了刘承忠的地位在胡不来和王顺清之上。要解决这一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请出家中或者族中一位年龄辈分长于刘承忠者坐主位,这种做法,成了主位不让,客位不轻的格局。另一种做法,是请王顺清坐主位,胡不来坐主宾位,显示了两头大,又略有区别。
还有一种情况,桌子的北位靠墙或者靠香几,只有三位可以坐人。这种摆法,通常是在非宴席情况下,如现在,刘家客堂的八仙桌,就是这么摆的。此时,为了尊重客人,主人就应该把客人让到左位上坐,自己居右位,显示恭敬和尊重。不过,客人来的是两个,若是让两个客人都坐在左位,自己居右位,就会不妥。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将把八仙桌左右位全部让给客人,自己坐到下位或者侧面远离桌子的地方去。
这种坐法,便以左位为主,右位为次。
刘承忠给他们让位,原想,王顺清是官,理应坐左位,没想到,胡不来当仁不让,自己先一步坐到了左位。王顺清竟然也不计较,自己坐到了右位。
坐下之后,王顺清便问:“大哥,听说你和狼王交过手?”
刘承忠不愿多说,只是一句话:“过了几招。”
胡不来说:“听说,刘总镖头把狼王放走了?”
刘承忠感到胡不来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暗藏机锋,便说:“不是我要放他走,而是周围他有伏兵,我不得不那样做。”
茶上来了,刘承义起身,打招呼要离开,胡不来立即制止:“二镖头,别忙着走嘛,正有事和你说。”
刘承义暗自一惊,难不成,他们今天来,不是问昨晚的事,而是来找自己的?刘承义坐下来,道:“胡师爷,请说。”
胡不来放下茶杯,慢条斯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把总大人,受人所托,今天上门,来当一次媒人。”
刘承义一惊,看一眼大哥。刘承忠几个孩子,倒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目前正当婚龄的,只有刘承义的女儿刘巧巧。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应答。
刘承忠说:“哦,胡师爷和把总爷保大媒,不知哪一家有如此大的脸面?”
“白马镖局的少镖头马智琛。”胡不来摸了摸一张光下巴,微笑道,“马少镖头你们也都熟悉,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少年才俊,人品外貌家境,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整个洪江城,即使不是数一,大概也能数二数三。现在,他又被古大人看中,当上了官差,正是前途无量。”
刘承忠立即说:“那是那是。那孩子到洪江的时候,才只有几个月吧,看着看着,就出息了。”
胡不来说:“是啊。马少镖头的条件,确实是太好。洪江城里,已经不知多少媒婆登门了,名门望族,想和他结亲的,有几十家。不过,马少镖头只对刘二镖头的千金巧巧小姐情有独钟,所以,才托我们玉成。”
刘承义一听这话,傻了眼。马智琛这个孩子,刘承义还是认同的。但是,马家的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是死对头,自从落户洪江的第一天,就和忠义镖局明争暗斗。刘承义甚至认定,马家想和刘家结亲,本身就是一个商业阴谋。
刘承忠也觉得这事麻烦,但是,女儿毕竟不是自己的,他不好开口,只是看着弟弟。
胡不来此次来洪江,还是为了剿匪的事。古立德已经得到消息,第一次剿匪,虽然灭了飞鹰帮,却壮大了野狼帮。消息来源于洪江,古立德希望胡不来到洪江调查此事。同时,王顺清抓了马智能,马占山把状告到了古立德那里。古立德希望胡不来把这件事处理好。
还能怎么处理?胡不来是想搞到马家的渠江薄片,但这事显然不能操之过急,得一步一步来。胡不来在马家和王顺清之间假意周旋,以府里有人盯着此事为由,诈了马家一笔钱。胡不来又充好人,一方面表示,此次剿匪,马家立了大功,他要向古大人禀明,为马家报功。另一方面,又主动提出,要为马智琛保媒。
胡不来觉得,古大人的剿匪行动,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完成,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搞好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的关系,就显得异常重要。让刘马两家联姻,是他想出的主意之一。在他看来,出了妓女公开讨嫖资事件之后,刘家大概不会再和余家联姻,同时为了减少影响,尽快将女儿嫁出去,是最佳选择。整个洪江,还有比马智琛更好的人选吗?
胡不来看来,此事只要自己开口,事情准成。
刘承义看见哥哥的脸色,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哥哥不便说话,他便将心一横,说:“能和马家结亲,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
王顺清原本一直没开口。如果不是胡不来硬拉着他,他是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听刘承义这么说,便问:“二镖头的意思是说……”
刘承义说:“小女巧巧已经定亲。”
胡不来显然不相信,问:“不知是哪一家?”
刘承义被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先过了这一关再说:“风云商号,余家。”
胡不来道:“哦,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也是一等一的才俊。二镖头好眼力啊。”
刘承义原想糊弄过去,没想到胡不来紧盯不放,他不得不讲明:“不,是二少爷余海云。”
胡不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天作之合呀!恭喜,到时候喝喜酒的时候,胡某人也要来讨一杯喜酒。”
刘承义道:“到时候自然要恭请大人了。”
胡不来,王顺清做不了媒,喝了一阵茶,也就告辞了。送走了三人,刘承忠忙问:“老二,什么时候把巧巧许配给海云的?我怎么不知道?”
刘承义一跺脚,叹息了一声:“大哥,连我也不知道,马占山请胡师爷和顺清哥上门提亲,如果直接拒绝,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我只能说巧巧定了亲,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巧巧嫁给姓马的。”
刘承忠道:“我也不愿意,白马镖局和我们十多年不曾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藏有什么心,把巧巧嫁过去,还真不放心,不过巧巧喜欢的是海风呀!”
刘承义面有难色:“是啊,可这全城不在闹吗?我只能随口说是海云了。”
刘承忠皱了皱眉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刘承义想了想,才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不,你帮我探听一下成长哥的意思?”
刘承忠想了想:“这件事,不能先跟成长说,我们得弯一弯。”
刘承义问:“怎么弯?”
“先找崔立。只要崔立同意,再由崔立做他姐姐的工作。”刘承忠说,“依我看,崔立对这两个外甥,还是有区别的,他更喜欢的是海云。”
刘承义立即说:“这个办法好,那就麻烦你先探一探崔立的口风。我赶紧回去,摸一下巧巧的底。”
刘承义来到女儿的闺房,敲了敲门。刘巧巧打开门,看到父亲站在门口,不由一怔。
刘承义看到女儿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心中有些疼痛,说:“巧巧,爹想和你说几句话。”
刘巧巧把门打开:“爹,屋里坐。”
刘巧巧的闺房和别人家小姐的闺房完全不同,简单的床,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床边放着一根木棍,几张凳子。
刘承义进屋之后,说道:“今天白马镖局的马总镖头请胡师爷和把总大人来给他儿子提亲了。”
刘巧巧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提亲?向谁家提亲?”
刘承义说:“还能是谁家?当然是我们家。”
这次,刘巧巧明白了,心中大急,脱口而出:“我不嫁给姓马的……”
刘承义哈哈一笑:“爹就知道你的心思,爹已经回绝了胡大人和把总大人。不过呢,你知道忠义镖局是走镖的,难免要和各方面的人打交道,所以呢,爹没有直接回绝胡大人和把总大人。”
刘巧巧迟疑了一下:“爹如何回绝他们的?”
刘承义道:“爹说你已经与风云商号的二少爷余海云定了亲。”
刘巧巧张大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刘承义继续道:“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让胡大人和把总大人没有说辞。说过之后,爹和你大伯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事,还真是个大麻烦。”
刘巧巧问:“什么大麻烦?”
刘承义说:“如果你同意嫁给余家,那倒没什么。可我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啊,如果你不肯嫁给余家,我们不仅得罪了余家,还得罪了胡师爷和把总爷,也得罪了马家。”
刘巧巧将牙一咬,说:“爹如果希望我嫁给余家,我就嫁给余家。”
听了这话,刘承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问:“那你告诉爹,你是要嫁给海风……”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巧巧便大叫:“我不嫁给他,我死都不嫁给他。”
其实,刘巧巧心乱如麻,她自己都不能正视自己,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这些天,他心里所想,一直都是余海风,既有爱,也有恨,甚至恨远远多于爱。当父亲说出嫁给海风的话时,她的拒绝是脱口而出,根本就没有过心。
余承义说:“好,爹晓得了。你愿意嫁给海云,爹这就去安排人做媒。”
刘巧巧突然觉得,她想嫁的,其实是海风,并不是海云。她先已经答应嫁给余家,指的就是海风。接着,她又说出死也不嫁给海风的话,那似乎是同意嫁给海云。话已经说出,不好改口,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忙道:“爹,你是不是糊涂了?自古都是男方到女方家提亲,怎么反倒让我们到男方家提亲呢?”
刘承义哈哈一笑:“当然是让风云商号到忠义镖局提亲。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的。”
只是刘巧巧心里空空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更让刘巧巧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来得非常之快。事后她才知道,当天,陈铁锋受刘承忠之托,把崔立约出来,代表刘家,主动提了这件事。回到家,崔立便向姐姐崔玲玲说了。崔玲玲一听,一百个赞成。她是真的喜欢巧巧,只要巧巧愿意嫁给余家,无论是嫁给海风,还是嫁给海云,她都乐意。就在崔玲玲和丈夫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崔立又将这件事告诉了余海云。余海云一听,大喜过望。
崔玲玲将这件事对丈夫一说,余成长的脸色顿时凝重了。
崔玲玲问:“怎么,你不乐意?”
余成长说:“不是我不乐意。你和我都知道,海风爱着巧巧,巧巧也爱着海风啊。”
“那是以前。”崔玲玲说,“你还不明白吗?刘家既然主动向我们传递这个消息,那是一定有原因的。”
余成长疑惑地说:“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崔玲玲说:“你不也觉得那件事是个事吗?如果不这样觉得,不是早已经向刘家提亲了?幸好我们没有去提亲,如果提了,刘家又不乐意,这个面子,还往哪里放?我反复想过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什么最好的结果?”余成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崔玲玲说:“为了向刘家提亲,我们已经找过全城几乎所有的媒婆。整个洪江城,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这门亲事不成,我们的脸往哪儿搁?退一步说,我们之所以没动,不就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不知道刘家怎么想吗?现在清楚了,他们肯定是不同意把女儿嫁给海风的。这个办法,解决了我们两家的难题。”
余成长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有了这句话,崔玲玲自然不肯再拖,第二天,就让媒婆带着礼物,登上刘家的门。
这件事,在刘家早已经是定数了,连女儿都同意了,完全没有任何周折,刘家收下了聘礼,交换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余家考虑到余海风的心理承受力,并没有公开此事,崔玲玲甚至把海云叫到面前,叮嘱再三,无论如何,不能对海风提起这件事。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余海风听到了风声,他不好问自己的父母,便找忠义镖局的几个人打听此事,大家全都支支吾吾。他更加相信,此事看来是真的。
这天,余海风心里烦,不想留在洪城,便出门乱走,到底想去哪里,心里没有固定的想法,只是觉得要走,不知不觉,发现居然已经到了嵩云山,再走就到水佛洞了。
余海风呆了呆,他不想到水佛洞,而是想到半山亭,遥对镜子岩。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清清白白,如何就成了嫖娼欠钱的无耻之徒?他到杏花楼找那两个妓女,杏花楼居然没有这两个人。很显然,是有人陷害他。为什么有人要陷害他?这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一切都不顺,总会在关键时刻,闹出一些什么事来。这难道就是他的命运?
想来想去,自然就想到了那次和马智琛的冲突。马智琛也喜欢巧巧,会不会是他使的手段?对于马家,洪江人都采取保留态度,觉得这一家一是神秘,二是不太讲道义,不按常理出牌。难道马智琛会用这种下三烂手段离间他和巧巧?不可能吧?前几天,他还见过马智琛。现在的马智琛,和马家的关系越来越远了,他住在巡检司,每天只做一件事,追查无影神手的线索。马智琛亲口对自己说,他喜欢古大人安排的这件工作,他会努力干好的。他和余海风之间,似乎从未有丝毫芥蒂。
如果不是马智琛,那会是谁?海云?
这个念头一冒出,余海风吓了一大跳,随即想,不可能,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呀,他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转而再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巧巧两情相悦,不一样对巧巧穷追不舍吗?
半山亭中,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余海风,面向镜子岩。余海风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各种烦恼事,根本无心看别的,根本没注意到半山亭上有人捷足先登。那个女人背对着后面,因此,一开始也没发现他,待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看时,才惊呆了。
她转过身来,余海风也抬头看她,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巧巧。”
“海风。”
两人同时向对方扑过去,却在距离两尺的地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地隔开了。
余海风想问,巧巧,他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你真的答应嫁给海云,是这样吗?
可是,有必要说吗?从她的眼中,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一刹那的沉默,仿佛永恒的沉默。
千言万语都在沉默之中。余海风和刘巧巧心中都想起了曾并肩坐在绍兴班里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相识相知相爱相恨,和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但他们都明白,他们已经错过了,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
余海风没有向刘巧巧解释,解释有用吗?
刘巧巧答应嫁给余海云,也是一时冲动。这些天,她一直在问自己,余海风真的和那两个女人有染吗?自己真的不能原谅海风在结婚前有这类事吗?自己答应嫁给海云,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是对,为什么半点惊喜都没有?如果是错,到底错在哪里?今天她站在半山亭,遥望镜子岩,想到余海风曾经在这里大喊:海风之心,天地可鉴!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很可能错怪了余海风,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现在怎么办?亲事已经定了下来,一错就永远无法回头……
两人默默地望着,刘巧巧眼眶之中的泪水,默默地流下来。余海风也在流泪,但他的泪水没有流出眼眶,而是流向了心中。
“你还好吧?”刘巧巧笑了笑,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还好。”余海风淡淡地回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好吧?”这次是余海风问她。
“我还好。”刘巧巧又转过身去,遥望镜子岩,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顺着风飘荡而来。
余海风默默后退了几步,出了半山亭。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不如离开。他离开半山亭,还没有到水佛洞,忽然听到身后一股强劲的风声袭来。
余海风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但背心仍然被踢中一脚。他随机应变,扑倒在地的那一瞬间,顺势前翻,滚入草丛中,翻身跃起,喝道:“谁?”
偷袭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弟弟余海云。余海云双眼冒火,咬牙切齿,一声吼:“畜生!”又飞身而下,一招飞鹰展翅,双脚连环飞踢。
余海风忙道:“海云,你做什么?”
余海云口中应道:“打死你这个畜生。”
余海风说:“你听我解释。”
余海云哪里肯听:“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和她幽会,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双脚在空中连环飞踢,余海风双胳膊左右阻挡。但余海云的双脚变化出乎余海风的预料,余海风居然阻挡不了,肩膀上被踢了一脚,人在草丛中摔了一个跟斗。还没爬起来,余海云又飞跃而下,招招凌厉,痛下杀手。
余海风一边挡一边退,他不想和弟弟生死相搏,但余海云却步步紧逼,招招式式都要置他于死地,而且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余海风又气又急,已经退无可退,喝道:“海云,你这是做什么?再不住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余海云怒容满面,狠狠地瞪着他,破口大骂:“你要不客气是吗?那就来吧。对你这种畜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余海风知道这个误会深了,为了终止误会,他不得不大叫一句:“我知道她是你未婚妻,我知道你们已经订婚了。”
余海云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缠着她,你安的什么心?你还嫌丢余家的脸不够?”
余海风还要分辨,余海云又跳起来,一脚穿心。余海风熟悉舅舅的腿法,知道这是穿心腿,后面的变化是连环穿心腿。然而,让他惊诧的是,海云并没有这样运用,而是跃过他的头顶,反踢一脚,正中他的后背。余海风猝不及防,扑倒在地。余海云用力过猛,一头撞到寺庙的墙壁上,幸亏收势及时,没有大碍,不过左边脸擦破了一大块皮肉,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余海风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弟弟左边脸上冒出鲜血,吃了一惊:“海云,你怎么样了?”
海云摸了摸脸,看了看手上的血迹,还要发作,就听到巧巧的喊声:“海云,你做什么?”
余海云一听,狠狠瞪了一眼余海风,跑向刘巧巧:“没事……”
刘巧巧从山道上跑下来,问道:“我看见你们打起来了,你们为什么要打?”
余海云伸手拉住刘巧巧的手:“巧巧,我们回去吧,别理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拉着刘巧巧就走。余海风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才感觉到腰部的疼痛,怔了一怔,想起余海云的几招腿法,都是自己不曾学习过的。
舅舅为什么会对自己留有一手?余海风忽然觉得,自己在风云商号,有些不讨人喜欢,母亲不太喜欢他,舅舅不太喜欢他,海云现在更不用说了,妹妹海霞和自己的关系也很一般,唯一对自己好的就是父亲余成长。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余海风觉得,自己应该问问父亲,是不是他们听到许多有关自己不好的传闻,又不好意思问自己……
※※※※※※※※※
余海云和刘巧巧回了城,余海云先把刘巧巧送回忠义镖局,然后回到风云商号。
崔立看到他的左脸上擦破了一大块皮肉,惊讶地问:“海云,你的脸怎么了?”
余海云想今天已经和哥哥撕破了脸,日后难免摩擦不断,反正舅舅对自己极为疼爱,干脆在舅舅面前告哥哥一状。
余海云气愤地道:“海风骚扰巧巧,我和他打了一架。”
崔立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畜生,贼性不改,今天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崔玲玲在柜台之中,听到两人说话,忙走出来,看到余海云的脸,心疼地问:“海云,被海风打的吗?海风怎么这么心狠?”
余海云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崔玲玲返身往楼上走去,余成长在楼上书房之内,正在看书,崔玲玲推门而入。
余成长放下手中的书,看到崔玲玲一脸怒容,惊讶地问:“玲玲,发生了什么事?”
崔玲玲气呼呼地站到余成长身边,说:“成长,你究竟管不管海风?你要放纵他到什么时候?”
余成长一惊:“海风怎么了?”
崔玲玲道:“他把海云打伤了。”
余成长站起来:“海风在哪里?海云在哪里?”
崔玲玲道:“海风没有回来,海云在楼下。”
余成长道:“让海云上来。”
余海云和崔立已经站在书房外,听到余成长的声音,两人一起走进去。余成长让崔玲玲、崔立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余海云的左脸,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余海云知道父亲严厉,不敢撒大的谎言,就说自己和刘巧巧到水佛洞烧香许愿,余海风尾随而来,骚扰巧巧,他看不过去,和余海风打了起来。
余成长听完之后,想了想,又问道:“谁先动的手?”
余海云心中一颤,迟疑了一下,才道:“他。”
余成长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余海云回答说:“他飞脚踢来,我躲闪的时候,脸碰到墙壁上,擦伤的。”
崔立阴沉着脸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再不好好教育,将来就无法收拾了。”
崔玲玲眼眶之中噙着泪水,身体微微颤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余成长看了看崔玲玲,又看了看崔立,目光落在余海云身上,缓缓地问道:“海云,你希望爹怎么处置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余海云想了想,才道:“爹,我和海风是兄弟,难道我还希望您杀了他不成?我只希望您告诉他,巧巧是我未婚妻子,不要再骚扰她。”
余成长对三人道:“这个事情,我会好好和海风谈。但我希望,这个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今往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
崔玲玲一言不发,把脸背过去。崔立阴沉着脸,说了句:“哥,我是担心你养虎为患。”
余海云低头不语。
余成长挥了挥手,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有数。”
其他人不好再说什么,各自散去。不过,晚饭时,余海风并没有回来。
余海风没有回来,是因为这个家让他觉得压抑和伤心。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舅舅和母亲,对他其实并不好,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领养的孩子。从和顺回来的余海风,年龄增长了几岁,也更加成熟了,思考问题,也更加全面。尤其最近几次,他已经确信,仅仅用多心,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舅舅的腿法,显然对他有所隐瞒,而教给弟弟的,至少要多两招。而且,这两招都是杀招。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无法理解,他就觉得特别憋闷,不想回家。除了家,他此时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爷爷那里。余海风想,先在爷爷那里住几天,可以的话,过段时间,跟父亲说一说,再回和顺去。
余海风来到余记茶号,迎面遇到堂哥余海江。余海江正向外走,见到他,便说:“海风,我正要去找你。”
余海风一愣,问:“找我?什么事?”
余海江说:“爷爷叫我找你来陪他下棋。”
“爷爷找我下棋?”余海风怔了一下,自己虽然还算会下棋,和同龄人比,他的水平也绝对高出一大截,但是,这种水平,怎么可以和爷爷对弈?“子祥爷爷呢?爷爷怎么不去找他?”
余海江说:“子祥爷爷这几天好像病了。”
“病了吗?”余海风又是一惊,暗想,我应该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八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又遇到这种梅雨天气,伤风感冒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余海风进门,正在柜上忙乎的余成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海风来了呀?”
余海风道:“三伯父,您还在忙呢?”
余兴龙坐在茶几边,正用紫砂壶泡茶,看到余海风之后,喊了声:“海风,过来。”
余海风过去,恭恭敬敬地鞠躬道:“爷爷,我来泡茶吧。”
余兴龙道:“海风啊,今天不用泡茶,爷爷已经煮好了。来,爷爷和你一边喝茶,一边下盘棋。”
余兴龙已经倒了两杯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落子。余海风问道:“爷爷,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余兴龙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四个字──吃亏是福,缓缓地说:“海风啊,爷爷给你说过这四个字的来历,但爷爷还想给你说一次。”
余家先祖是福建泉州人。余家先祖余德正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每天挑着豆腐担子,穿街走巷叫卖。他是一个老实本分人,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有一天,一个小孩买了一斤豆腐,第二天,小孩的母亲大骂了余德正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骗子,连小孩子的秤也骗,少了半两。余德正清楚,自己是没有少称的,可为什么会少半两呢?
余德正是个精细人,特意称了一斤豆腐,往那家走了一趟,到后一称,少了半两。他立即明白了,豆腐是水做的,水流淌出来之后,自然分量不足。之后,余德正卖豆腐,总要给客人多称半两。一家多半两,十家就是半斤,一天生意下来,对余德正的小本生意而言,就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
如此坚持了半年,余德正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人们发现,在别的小贩手中买的东西,总会缺斤少两,而在余德正手中买的豆腐,总会多半两。看起来余德正吃了亏,但实际上他赢得了人们的信任,赢得了口碑。薄利多销,吃亏是福。
朝廷下令迁人填四川,余家因没有势力,被迫迁徙,经江西,入湖南。在湖南境内,迁徙队伍爆发了瘟疫,死亡近半。负责押送的军官招集剩余的士兵、百姓,对他们说:“这次迁徙,发生瘟疫,死亡太多。我已经无法回复圣旨,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把粮食钱财分了,各自逃命去吧!”
军官自刎身亡,迁徙队伍大乱,士兵和百姓们争抢粮食、钱财。余德正秉持吃亏是福的观念,没有去和别人抢,等所有人离开,他去看了看,地上还有最后一包茶叶。他想,有一包茶叶也好。捡起来,打开一看,难怪别人不抢,这包茶叶已经发黑发霉。余德正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跟着几个路上认识的熟人,也没有目标,一直向前走。那些人也不是个个贪婪,大多数,还是好人,见余家什么都没有抢到,一家人饿着肚子,偶尔会接济他们一点粗粮。余德正也没什么报答这些人,只是每天拿出一点茶叶,烧一大壶水,家人中哪个渴了,就喝上一通。同行的人中,偶尔也喝他的茶水。当然,也有人喝过之后,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什么茶?一股霉味。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一起的人,大多数得瘟疫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乎全都是喝过余德正的茶的。而余德正一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
不久以后,余德正到了洪江,在江边替人家扎排放排。
那时候,洪江主要是两种生意,一是桐油生意,一是木材生意。桐油生意,靠木船运输。而木材则是将一根一根的圆木扎成木排。这些木材,均由木材商人由沅江上游买来,扎成单排,由排工放到洪江码头。排工放排,就是手持一杆竹竿,站在木排之上,用那杆竹竿掌握木排行走的方向,利用河水的流动,将木材送到目的地。到了洪江之后,沅江的水面变宽变深,需要将以前的单排重新绑扎,绑上三层,再和其他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排。这些大排,从洪江出发,经沅水入洞庭,进长江,一直运送下江,也就是上海、南京等地。
别的排工,到了一处,不是上岸赌博,就是上岸嫖娼。余德正不同,他每次歇脚,都上岸去了解当地风俗人情,广交朋友。十年下来,沿江两岸,他有了无数朋友,也积累了一些资本。于是,他不再干这一行,而是开了一家油行,做起了桐油生意。
吃亏是福,是余德正人生经验的总结,也因此成了余家祖训。除此之外,余家还有一个传统,人人要喝茶。最初,是余德正硬性的规定,因为他知道,余家之所以大难不死,一切源于那包发霉的茶叶。后来,喝茶成了余家传统,孩子从一断奶就开始喝茶。喝茶这个传统虽然不是吃亏,但后来余家成为洪江大富户,却与这个喝茶的传统,直接相关。
这个故事,余海风已经听过多遍,所有的余家人,都必须千百次地听。余海风也十分清楚,爷爷今天之所以又一次对自己讲起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与他的婚姻有关。
余海风说:“爷爷,我知道了。巧巧既然和海云定了亲,她就是我的弟媳,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余兴龙摇了摇头,笑呵呵地道:“海风啊,爷爷今天喊你喝茶,是要告诉你,人生如茶,喝的时候甘甜苦辣,仔细品味,却又回甘。不仅如此,茶还有很多妙用,延年益寿。茶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的滋味,需要用你一辈子慢慢去品尝。”
祖孙俩正谈得兴起,王子祥跨了进来。
以前,王子祥进来,总是人未到声音先来。这老人家虽然八十岁,给人的感觉,还像六十岁一般,神清气爽,精神矍铄,走路不用拐杖,一顿饭能吃两碗米饭。他也是一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能愁倒他。可今天不一样,他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脸上一团凝重。正因为如此,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余兴龙才发现。
“干什么不声不响的?天又没塌。坐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抬头一看,见到王子祥,立即说:“子祥爷爷来啦?刚才我堂哥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还说去看看您。”
王子祥坐下来,不答余海风,而是对着棋盘说:“老哥啊,你说怎么办?”
余兴龙说:“怎么办?你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
王子祥说:“我能不操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余兴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操些冤枉心。”
王子祥摆了摆头:“我一想起这些,就睡不着觉啊。”
两位爷爷说话,就像打哑谜一般,余海风完全不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插句什么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兴龙说:“古大人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你对他,真的那么不看好?”
王子祥再次摆了摆头,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太清了。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个清官。可他们哪里知道,盼来一个清官,其实是盼来一个祸害啊。”
这次,余海风忍不住了,说:“子祥爷爷,我就不明白了,清官不好吗?为什么盼来了一个清官,反倒是盼来了一个祸害?”
余兴龙看了一眼孙子,道:“你啊,还太小,很多事,你是想不明白的。如果一个社会,都是清官,再加一个清官,自然是好事。问题在于,这个社会,如果全都是贪官,突然跑进来一个清官,结果如何?”
余海风说:“这个清官,把所有的贪官全都杀掉啊。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那是戏文,戏文什么时候有过真的?”王子祥说,“反贪这种事,搞得好就好,搞得不好,那是要死人翻船的。”
余海风说:“我还是不懂。”
余兴龙解释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古大人是个贪官,这黔阳县的整个官场,全都是贪官。因为这些人贪,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不好过。但总体来说,社会还算平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老百姓闹事,也就两条,或者造反,或者当土匪。无论是造反还是当土匪,官府轻而易举,可以镇压下去。古大人如果是个清官呢?他就一定会反贪,抓到贪官,就要杀。好,甲是个贪官,被古大人抓了。甲想保命啊,怎么办?肯定交代出一大堆贪官。于是,清官一个一个地抓,想要把贪官抓干净。然而,贪官能抓得干净吗?这个社会,所有的官员,都是贪官,他怎么抓干净?”
王子祥接过去说:“如此一来,就会留下两大后患。第一,那些还没有被抓的贪官,因为恐惧,一定会和清官对着干。你要人家的命,人家就会和你拼命。为了保命,这些人一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第二,贪官抓了那么多,谁来做事?没人了。新提拔一些官员?整个官场,已经彻底烂了,谁要想提拔,不行贿肯定不行。所以,新提拔起来的,又是贪官。”
余兴龙说:“你想一想,这样,整个官场,就变成了斗来斗去,还有谁会为老百姓做事?没人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更苦吗?”
王子祥说:“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洪江,你想想,我们洪江的商人,有多少人会倒霉?这样一来,洪江的经济,不就彻底垮了吗?”
余海龙有些明白了,逻辑上说,如果古大人在黔阳大肆反贪,洪江商人会有相当一部分,会受到牵连。正如子祥爷爷所说,那样,洪江的经济,就垮下来了。洪江一垮,整个黔阳,就垮了。而洪江或者黔阳,又联系着宝庆,黔阳一垮,宝庆一定没法独善其身,宝庆也垮了。宝庆一垮,长沙恐怕也站不住。
但如果不反贪,任这个社会烂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其实,结果已经出来了,贪官得道,盗匪横行。
现在,余海风有些明白子祥爷爷的病因了,他大概担心的是顺清叔吧。顺清叔在洪江当了十余年汛把总,不知捞了多少钱,大家私下里都说,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真正的首富,却是顺清叔。古大人若真想大举反贪,第一个开刀的,会不会是顺清叔?这正是子祥爷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原因吧?
可是,很快,余海风知道,王子祥爷爷的病根还不仅如此,他此时最担心的,实际上还不是三子顺清,而是四子顺喜。
王子祥说:“你听说没有?古大人之所以被外放,是因为上书禁烟。”
余兴龙看了一眼王子祥,道:“你的病根,原来在这里?”
王子祥说:“烟毒猛于虎啊。”
余兴龙说:“古大人是禁烟派,可是,皇上不是把他外放了吗?这说明皇上并不想禁烟嘛。”
王子祥的头再一次摇了摇:“你只想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余海风问:“其二是什么?”
王子祥说:“大烟让很多家庭倾家荡产,这还在其次,这只是对老百姓的损害。你看看当今这个朝廷,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政权的稳定。而政权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经济。我听说,就是这个鸦片,让大清朝的白银,大量流到了国外,现在国库已经空了。大清国穷了,穷得叮当响,这才是政权最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子祥爷爷认为,朝廷会禁烟?”余海风问。
“一定会禁。”王子祥说,“古大人的经历,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余兴龙似乎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如果不想禁烟,一定会将古大人撤职查办,甚至杀掉。而现在,只是将他降职使用,难道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的?”
王子祥说:“他的职是降了,可他的级没有降啊,还是正六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那个折子的嘛。你看吧,要不了多久,朝廷一定会禁烟,不禁烟,大清朝就完了。”
换一句话说,朝廷如果禁烟,张祖仁、王顺喜就完了。
张祖仁完不完,与王子祥没有半点关系,王顺喜却是王子祥的儿子。
时隔半个月之后,王子祥老人,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然,他干出的这件事,极其隐秘,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兴龙却猜到了。
那天,王顺喜又做了一笔大生意,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王顺喜家也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门前虽然挂了王记茶号的招牌,可实际上,王记茶号很少做坐商生意,他们的生意,主要是买进卖出。买进嘛,两个东西,一是茶,一是鸦片。他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转手卖给宝庆、长沙等地的鸦片烟馆。他也从安化等地买进茶叶,这些茶叶,他转手就卖给了西先生。
王顺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身边的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炉子上一个红铜茶壶,茶壶盖子有热气冒出来,屋里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茶味。
王顺喜道:“爹,我回来了。您泡的什么茶?”
王子祥淡然一笑:“你过来陪爹喝杯茶,这种茶你从来没有喝过。”
王顺喜坐在父亲的对面,说:“爹,什么茶呀?我来泡。”
王子祥道:“爹已经把茶煮好了。”
王顺喜奇怪:“爹,什么茶要用煮?而不是用泡?”
王子祥把身子凑到茶壶前,嗅了嗅,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到火候了。”提起茶壶,倒了两碗。平素王家喝茶,用的茶杯是很精致的,而今天王子祥居然用了两个碗,一个碗足可以装许多杯茶。但王子祥并没有倒满,每只碗仅仅只倒了一半。
王顺喜看那茶是黑色的,颜色很浓,有点茶香,这样的茶,能是什么好茶?王顺喜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
王子祥拿起旁边的水壶,往其中一碗里加了些清水,端起这碗茶,递给王顺喜,缓缓地说:“你看出这是什么茶没有?”
王顺喜接过,认真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好茶?”
王子祥说:“等你喝了这碗茶,爹告诉你这茶的名字,这茶还有一个故事呢!”
王顺喜端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感觉这茶苦,涩,有一股厚重之气,从喉咙一直刮到小腹。过了片刻,顿觉心明如镜,神清气爽,筋骨舒坦。他咂咂嘴,回甘的感觉非常之妙,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好茶。”
王子祥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如水:“好茶吗?”
王顺喜连连点头:“是好茶。爹,这茶叫什么名字?哪里有这种茶?我们应该大力发展,一定销售不错。”说着,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王子祥慢慢地道:“这茶叫洗心茶。”
王顺喜一怔:“洗心茶?”
王子祥点头,肯定地道:“洗心茶。”
王顺喜觉得这道茶很怪,味道怪,名字也怪。他又喝了一口,这次的感觉又不同,胃腹之中,似乎有一种什么气体在运动,让他浑身有一种特别清爽的感觉。他再喝了一口,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茶,爹怎么不早拿出来?如果拿到市场上,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王子祥道:“是吗?你全部喝完试试。”
王顺喜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茶,放下碗,说:“爹,你快把炒制方法告诉我,我要开茶厂,制这种茶。”
王子祥叹息了一声:“这茶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
王顺喜一惊:“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什么关系?”
“我们的先人王勇,镇戍甘肃肃州。”王子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他是一个残暴、凶狠的将军,一生杀人如麻。他杀的人,并不仅仅是敌人,有很多,其实是普通人,有些人,仅仅对他表示了一句不满,他提刀就杀。他有三大嗜好:杀人,吃烤全羊,喝烧刀子酒。他在肃州杀人无数,老百姓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自己的祖先竟然是个这样的人,难怪从未听说过。可是,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子祥不管儿子的疑惑,继续介绍:
王勇有三房夫人,却只有一个瘦弱多病、五岁的儿子王聪。此时,三夫人怀了身孕,即将临盆。王勇很希望再添一个儿子,对这一胎格外看重,请了三个产婆,还请来了肃州最有名的医生木一帖。木一帖医术高超,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只需要开一帖药,无不药到病除。
可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为。哪怕王勇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好,三夫人也未能逃过鬼门关,因为难产,母子双双而亡。王勇将军大怒,把三名产婆和神医木一帖杀了,还不解恨,点起几百士兵冲到木一帖家,杀了木家老小,以及账房、伙计,三十多口,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木家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木仁清不见踪影。斩草要除根,王勇将军全城搜查,也没有结果,后来不了了之……
十年之后,王勇愈加残暴,他又娶了两房夫人,却再没有一个子嗣,人们传说这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天怒人怨,老天爷在惩罚他。
肃州西北羊肉馆来了一个新的大厨师,他擅长烤全羊。他只用盐巴、辣椒粉、孜然粉三种调料,却能烤出最美味的羊肉。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个月,就已经传遍了肃州。
王勇听说之后,派几个士兵,把大厨师抬进了将军府,让他烤全羊,烤得好,赏白银千两,烤得不好,脑袋搬家。
大厨告诉将军,他烤全羊烤得好,全凭三样:第一,羊要跑着杀。第二,用的盐是四川自贡的井盐,辣椒是云南的七星辣椒,孜然是新疆吐鲁番产的孜然,烧的碳是四川巫山的青钢木炭。第三,他的技术。
将军杀人如麻,也提防别人暗杀他。他担心大厨带来的东西不安全,亲自带兵,到西北羊肉馆拿来所需要的调料和木炭,经过反复检查,又拿动物试验过,证实无害,才允许大厨操作。
大厨让士兵赶出羊,在将军府跑了几圈,一刀杀了,说跑动着的羊全身的血液在奔涌,肉才够鲜美。羊肉还没有烤好,香气已经弥漫了将军府。将军一吃,果然是鲜嫩可口,人间美味。
如此美味,如何少得了好酒?从下午到晚上,将军一家与将军的几个得力爪牙吃得不亦乐乎!将军把大厨安排在府中歇息,好明天继续烤羊。深夜,将军腹中开始剧烈疼痛,大吃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夫人死了。他大声喊叫,却没有一个守卫出现。
王勇暗想,完了,自己一定是中毒了!他再一次大喊,进来的,却是大厨。
王勇问:“你下的毒?”
大厨点了点头,说:“你明白已经晚了。”
王勇想死个明白:“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大厨道:“我叫木仁清,十年前,你杀了我家三十多口,我该不该来报仇?你在肃州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你难道不该死?”
王勇:“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如何下的毒?”
木仁清道:“我家世代行医,我十岁已经熟读医术,得到父亲真传。药可以医人,也可以害人。医书上记载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我把它汇入盐巴、辣椒和孜然之中。这些药,分别掺进不同的调料中,是完全无毒的,你用动物进行试验,它们不会有事。”
王勇问:“那么,为什么人吃下去,就会发作?”
木仁清说:“两个原因。第一,人吃得多,量大。还有,几种药掺合在一起,才真正有了毒性。第二,这种药的药性发作很缓慢,大概需要三四天,但如果用上一种药引子,发作时间就会快得多。”
王勇问:“什么药引子?”
木仁清说:“你喝的烈酒。”
王勇明白了。
木仁清继续道:“我要杀你,没有别的机会,只能下毒。刚好你爱吃烤全羊,又爱喝酒。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寻找名师,学习烤全羊。幸好烤全羊的技术比医术更容易,我才得以报了大仇。”
王勇一声长叹:“我该死,他们也死有余辜,只是我儿子王聪从小体弱多病,心地善良,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求你救他一命。”
木仁清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对王勇说:“你去吧,我会救你儿子一命,我能下毒,也能解毒。”
王勇死后,木仁清给王聪煮了洗心茶,一喝就好。木仁清把洗心茶的制作方法告诉了王聪。
王顺喜听了这个故事,背心一阵阵发冷。
王子祥微微叹息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孩子,爹想不到你居然放弃家族的百年基业,而去贩卖鸦片,做出了丧尽天良的事情……”
说过,王子祥端起面前的碗,把一碗茶慢慢地喝光。他放下碗,微闭着双目,头微微向后仰,仿佛在沉思什么一般,又似乎在品味这种茶的特殊味道。
王顺喜扑通跪在父亲面前,不住地磕头,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良久,王子祥站了起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黯然回到自己房间。
王顺喜跪在地上,等父亲走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嘴边浮起一丝冷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文秀给王顺喜端来洗脚水,服侍他洗脚。王顺喜关心地问:“今天晚上爹吃的饭怎么样?”
王子祥年岁大了,住在二楼,晚上一般是儿媳送饭到房间里吃。
张文秀说:“爹今天晚上吃了两碗饭,吃了些青菜,喝了一碗鸡汤,还喝了半杯酒。”
王顺喜脸上神色不变,心中暗喜。随后,两人睡下,王顺喜一时兴起,拉过妻子,亲热了一回。之后,王顺喜还把妻子搂在怀里,伸出手慢慢地抚摩妻子光洁的皮肤。
张文秀渐渐平静下来,想着心事:“顺喜……爹是不是知道你的事情了?”
张文秀说的是王顺喜暗中经营大烟的事。
王顺喜点了点头:“按理说,爹早就应该知道了,爹可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张文秀有些担心:“爹知道了该怎么办?”
王顺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爹知道了也好,我也不想一直隐瞒下去,我们只是做的生意不同而已!”
张文秀往王顺喜的脸边靠了靠,手抱着他的脖子,说:“我们放手吧!我们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王顺喜没有吭声。
张文秀继续道:“爹已经八十了,倘若一生气,我们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王顺喜淡淡地道:“爹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一生不就为了个钱字?这一点,他比谁都懂。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张文秀惊讶地抬起头:“我很害怕,一直提心吊胆。”
王顺喜微微一笑:“你呀,操些冤枉心。我告诉你,今天,爹不是和我谈过话吗?实际上,他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还一直为这事担心呢,怕他受不了刺激。现在看来,爹完全没有受什么影响。”
张文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原因。
王顺喜道:“你想,爹今天和往常的吃的一样,没有受任何影响嘛!如果他生气了,根本吃不下饭了。”
张文秀想了想,也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但仍然有些担心:“顺喜,每年吃年饭的时候,爹都要告诉王家儿孙,烟土是害人的东西,王家儿孙,一定不能沾染。”
王顺喜若无其事道:“你放心吧。爹说那些话,是不要我们染上烟瘾。这一点,我们王家人做得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一个人抽大烟。至于经营烟土,我们不经营,别人一样会经营。这件事,爹已经想开了,八十而顺天命了。”
张文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王顺喜起来洗脸漱口,店里的账房,伙计都已经来了,忽然就听到楼上张文秀的惊叫声:“顺喜,你快来,爹走了。”
王顺喜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问道:“走了?去哪里了?”
张文秀从屋里冲出来,对着楼下的王顺喜哭着说:“爹……爹去……了。”
王顺喜心中一沉,扔下毛巾,就往二楼跑,刚跑几步,脚下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向上跑,口里喊着:“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