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人真心剿匪,有人假意销烟
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
胡不来走向太白楼和万花楼之间的通道,递上腰牌。
守门人已经看清了胡不来,显得有点尴尬。老黑已经死了,现在守在这里的,是个正常人,对于经常出入此门的客人,他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认识胡不来。
“磨蹭什么?快开门。”胡不来命令。
守门人只好开门,胡不来进入,直接上了骑楼,到达花蝴蝶门前,敲门。
过了片刻,里面问道:“谁?”
胡不来直言相告:“我,胡不来。”
王顺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听说外面是胡不来,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官员丁忧期内,不准洗澡洗头换衣,这还是次要的。需要结庐静守,自然有一条,不便在律例中写出来,那就是不准夫妻同房。王顺清不仅洗头洗澡换衣,还睡到了妓女的床上。这一条如果被参上去,那就是死罪了。
王顺清开始怀疑,胡不来早不来迟不来,现在出现就是为了抓自己把柄的。他倒要看看,胡不来到底想干什么。他示意花蝴蝶去开门,花蝴蝶也不避讳,披着件内衣,走过去将门打开。
胡不来返身将门关上,人还没转过身来,话已经来了。
“这个余海风太不像话了。这次,一定要给他点颜色。”
“怎么给他颜色?”王顺清不能不考虑,自己和余家是同一阵营,或者说,余家是自己在洪江的根基之一,动什么都不能动自己根基,“你别忘了,他也是我的侄子。”
“正因为是你的侄子,你才更应该高调一些。余家那么有钱,放点血,能够树立你在洪江的形象,有什么不好?对接下来我们的一系列行动,都有好处。”胡不来坐下来,接过花蝴蝶倒的水,另一只手搂了花蝴蝶,花蝴蝶就势坐在他的腿上。
“接下来的行动?什么行动?”王顺清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胡不来将水杯放下,手在花蝴蝶的身上乱摸着:“这个,等一下再说。现在,关于余海风,我们必须统一意见。余家老爷子好像不行了,作为余兴龙的孙子之一,余成长一定希望他去给老爷子送终。这可是绝对的好机会。”
花蝴蝶问:“你准备要多少?”
王顺清正准备穿裤子,听了胡不来的话,裤子也忘了穿:“兴龙伯不行了?这是真的吗?”
“真不真,你从这里走出去就知道了。”胡不来说,“余海风我已经关在了巡检司,怎么处理,我们要商量一下。这次,他闹的事太大了,不狠狠地整他一下,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事来。”
王顺清问:“你准备怎么整?”
“至少一个通匪的罪名少不了。”胡不来说。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通匪可是要杀头的。”
花蝴蝶也觉得胡不来这个人很可怕,问:“你该不是真要杀余海风吧?”
胡不来摆了摆头:“你们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心善得很,就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王顺清知道,胡不来一定有个详细计划,便问:“你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胡不来说:“明天,我就准备把他押回县里去,罪名就是通匪。”
“如果把他往县大牢一关,要出来,就难了。”王顺清说。
“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胡不来说,“就看余家怎么做了。”
“你准备要多少?”王顺清再一次问。
胡不来伸出两只手指。
王顺清问:“两万?”
胡不来说:“两万?两万需要我费这么大的劲?而且,一旦进了县大牢,多少人要打点?两万能出来?能抬出条尸体来就不错了。”
王顺清不说了。这个胡不来,吃人不吐骨头啊。看来,自己得催一催乌孙贾,快点把古立德搞下来,否则,这个胡不来,还不知会玩出什么名堂。毕竟自己有很多把柄抓在胡不来手里,王顺清对于胡不来想敲余家这件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胡不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王顺清说:“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还说什么?”
胡不来说:“这个话,要你去跟余家说。”
“我只负责给你传话。”王顺清说。
“好,这件事,就到这里了。我们来说另一件事。”胡不来喝了一口水,“上次,古大人让洪江士绅出谋划策,大家提到,洪江码头已经近百年没有修过了,古大人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呢。”
王顺清再次愣了一下:“修码头?那可需要一大笔钱啊,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胡不来说,“修缮码头,是造福洪江,造福洪江商人,难道还要县衙出钱不成?”
王顺清明白了,又是摊派。王顺清毕竟熟悉套路,知道世上事,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有了这个由头,就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如果修缮码头,光是工钱,就可以赚一大笔。他问:“古大人希望这件事怎么搞?”
胡不来说:“县衙可以呼吁,肯定不能直接出面做。具体的事,还需要有劳王大人,你毕竟是当地人,会方便一些。”
王顺清说:“这是造福地方的好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胡不来问。
“胡师爷你知道啊。”王顺清太清楚了,修码头不是一笔小钱,若是自己出面摊派,一定会把洪江的商人得罪光。如果洪江的商人一起告他,他就惹下大麻烦了,“第一,我也算是一个官员,这种事,不太好出面。再说了,我现在是丁忧啊。”
胡不来说:“丁忧怎么了?丁忧只是不能洗头洗澡,不能夫妻同房。没说丁忧官员,不能造福乡梓吧?若是在墓庐之内,心系民间疾苦,与地方士绅商议一下改善民生之法,朝廷也会高兴吧。”
王顺清轻轻哦了一声,心轻轻地抖了一下。这个王八蛋,是在暗示他和花蝴蝶的事吧。“这个,我倒是没有胡师爷想得深看得远。”
胡不来说:“具体的事,你肯定不能出面去做。不过,顺喜可以出面啊。他的双腿被锯了,身残志不残,多么励志的故事。说不定,皇上知道了,还会将他树为全国的典范,予以表彰。”
提起弟弟王顺喜,王顺清摆了摆头:“他恐怕不行。现在他万念俱灰,意志消沉得很。”
“那就看你的工作怎么做了。”胡不来说,“我也听说了,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整天连楼都不下。不过,要说意志消沉嘛,我看未必。”
“胡师爷为什么这样说?”
胡不来说:“他如果真的意志消沉,一定会把那些害人的生意都断了。据我所知,他虽然不再过问那些生意,可那些生意一直是有人打理的,该赚的钱,他一分都没有少赚。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
王顺清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胡不来说:“修缮码头最好是枯水季节,现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不太恰当。我建议你先修缮街道。这是最好的机会,要防土匪嘛,相信洪江人也会同意的。修完街道,再修缮码头。”
王顺清一惊,暗想,这个胡不来,脑子真是好用啊。这么修来修去,怕是要好几年时间。在此之前,王顺清确实认定自己是个贪官。这么多年来,通过各种方式,包括开妓院以及暗中进行鸦片交易,赚了不少钱。再看看胡不来,却是利用完全合理合法的名义给自己赚钱,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识见短浅,方法笨拙了。
王顺清说:“如果洪江人知道这个庞大的计划,他们连一分钱都不肯出吧。”
胡不来摆了摆头:“不,这要看怎么操作。”
“怎么操作?”王顺清问。
“洪江这么多商人,个个都守法经营?我看不见得吧。搞不好,一大半商人,都有这样那些的违法乱纪。洪江的富商太多了,搞倒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对洪江不会有一点影响。”胡不来一边说,一边在花蝴蝶身上动作。
王顺清被胡不来这个想法吓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胡不来,实在是太狠了。要知道,洪江这些商人,若是搞小的,没有意思,搞大的,行吗?哪个大商人的背后没有官府背景?
胡不来继续说:“以前,整个洪江城,就两个人说话最有分量,一个是你爹,另一个是余兴龙。如今,这两个人都已经作古,他们同辈的,虽然还有几个人,但家庭财力远远不足以号召全城。这种时候,你应该把几个人推出来做乡绅。”
王顺清问:“几个人?哪几个人?”
胡不来说:“首先要推出的是你大哥王顺国,如果你大哥不愿意出头,推你二哥王顺朝也可以。再一个,要推出余家老三余成旺。”
王顺清说:“余成长的威信要高得多。”
胡不来立即摆头:“那不行,余成长绝对不能推。这个人太有主见,而且又有威信,他如果成了乡绅,你就控制不住了,所有人都会跟着他跑。”
“倒也是这个理儿。”王顺清说。
胡不来进一步面授机宜:“这件事,一定要由你和你四弟在背后控制。你们考虑好,也可以把马占山和刘承忠拉进来。一定要有个计划,我设法让县衙在背后支持你。”
王顺清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便说:“那我现在就去找我四弟商量。”
胡不来说:“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还有事和你商量。”
王顺清不是真想找四弟商量什么,而是想以此为借口,离开胡不来。王顺清觉得,胡不来这个人胆子太大,太疯狂,按他那一套搞下去,洪江会出大事的。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胡不来的胡作非为。
看到王顺清,王顺喜问:“你不是在墓庐吗?怎么下来了?”
王顺清说:“胡师爷找我商量点事。”
王顺喜说:“我还是看对了,这个古立德,不是什么好鸟,他自己装得什么似的,让这个胡师爷替他贪。我最看不来这种既要做婊子又要立坊牌的人。一个人,如果做婊子,就大大方方地做婊子,大家都爱钱,卖什么不是卖?即使不让人敬重,至少让人怜惜。立牌坊我也不反对,毕竟,一个社会,总需要一些人立牌坊。既然你要明着立牌坊,那就不要暗着做婊子。”
王顺清说:“官场中人,哪一个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
王顺喜再次摆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古立德这个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这个人迟早要出事。”
“迟早要出事?为什么?”王顺清吓了一跳。
王顺喜说:“你想啊,土匪的存在,谁不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剿?明摆着,大家都不想惹事上身,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自己这一任安全渡过,然后抽身走人。他古立德倒好,一来就高调剿匪,能有好结果吗?”
这一点,王顺清倒是没有想到,问:“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剿灭了土匪,他不会有好结果,剿不灭土匪,他更不会有好结果。”王顺喜说,“剿灭了土匪,他貌似是立下大功,可他得罪了太多官场的人,这些人,会放过他?所以,他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剿不灭土匪呢?他得罪的那些官场人,不把他往死里整才怪。我听说,他还在鼓吹禁烟,这烟是能禁的吗?小小的烟土,不知连接着多少达官贵人的利益。他鼓吹禁烟,那是断了千千万万人的财路,人家还能让他好?”
这些天,王顺清确实守在墓庐,有些事,他还真的不知道:“古大人要禁烟?我怎么不知道?”
王顺喜说:“你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搞起来了,对烟馆和吸食鸦片者,课以重税。就是前几天开始推行的,搞得天怒人怨。”
王顺清说:“那也不是真的要禁烟吧?这些年,朝廷已经下过八次禁烟令了,哪一次真禁过?还不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搜刮民财。”
王顺喜摆头,“别人也都这么说。但我感觉,这个还真不是。他是想给自己立牌坊。我听说,他还给朝廷上了禁烟的折子。”
王顺清再次吃了一惊。这个古立德,就是让人看不懂。他原在朝廷当六品言官,就因为上疏畅言禁烟,被贬下来当了县令。没想到,他下来没几个月,又上折谈禁烟,难道他就不怕丢了脑袋?何况,他一个六品官所写的奏折,根本不可能直接送给皇帝,通常都要通过六部衙门转呈。如果衙门觉得他的奏折不值得转呈,上了也没用啊。
“上次我去见乌孙大人,他倒是有一种新的观点。”王顺清说。
“什么新观点?”王顺喜问。
“乌孙大人不相信胡不来做的那些事,是古立德授意的。”王顺清说,“乌孙大人认为,古立德原是一名京官,根本不可能认识胡不来,他们之间,应该没有特别的关系。胡不来在省城的祝春彦大人那里花了一大笔钱,才由祝大人推荐,跟了古立德。乌孙大人说,古立德就算再贪,也不敢一开始就信任胡不来。”
王顺喜如梦似醒,道:“这个分析有道理。看来,很多事,是胡不来瞒着古大人搞出来的。”
刚才,王顺清还为自己没有办法制约胡不来而苦恼,和四弟聊了几句,他突然找到了制衡胡不来的办法,心情也就好多了。他已经暗自决定,对于胡不来的有些主意,他会去做,但有些话,他是不会再听了。
王顺清说:“我们洪江城的街道,已经这么多年了,应该修一修了。我反复想过,这件事造福乡梓,我劝你出来挑个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头?”王顺喜问。
王顺清说:“因为这是做善事啊,造福洪江,有何不可?”
王顺喜终于点头说:“那好,我捐两万两银子来做这件事。你们如果要从中赚钱,我不管,反正,我不赚这个钱。”
王顺清不再害怕胡不来,也就回到万花楼。胡不来正坐在那里喝茶,花蝴蝶在一旁陪着。王顺清将有关的事说了,又问起古立德禁烟的事。
胡不来说:“禁烟也没什么不对吧?你不看看,如今谁最有钱?都是与大烟有关的人。卖烟可以赚大钱,禁烟,不一样可以赚大钱?”
王顺清说:“我听说,古大人给朝廷上了禁烟折?”
胡不来反问:“你是不是担心,古大人这个禁烟折一上,把乌纱帽玩掉了?不会。”
“不会?”王顺清显然不太相信,“朝廷里的那些达官贵人,有几个不靠烟土赚大钱的?如果朝廷禁烟,那是断了这些大人的财路,他们会放过那些整天喊着要禁烟的人?”
胡不来晃了晃脑袋:“你不想想。以前,古大人是言官,品级虽然不高,不过,言官的工作,就是风闻言事,所以,他有上折的权力。而现在,他是外放地方,按照清朝的规矩,四品官才有专折上奏之权,他离四品还差得远呢。”
王顺清说:“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对古大人上折这件事担心啊。”
“你呀你呀。”胡不来说,“对官场的事,你还是懂得太少了。古大人是从京城里下来的,对于这些事,自然比你清楚。如果上面没有这个意思,他又怎么可能上这个折?”
“上面的意思?哪个上面?”王顺清听到上面两个字,顿时有了兴趣。
“上面当然是上面。这次,朝廷恐怕是真的要禁烟了。”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朝廷什么时候真想禁烟的?这才多少年,先后下了八次禁烟令,哪一次当真的?还不是光打雷不下雨?”
“这里面,自然是有原因的。”胡不来说。
花蝴蝶问:“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原因?”
“你别说这个古大人,看上去就是一个书呆子,他还真是懂得多。”胡不来说,“刚开始,他要上禁烟折,我也是反对的,后来,他给我讲了一个道理,我才知道,他把一切道理都说透了。而他说透了的这个道理,其实也就是一点,大清国的经济出了大问题。”
谈到经济问题,花蝴蝶感兴趣了,问:“经济出了大问题?什么问题?”
胡不来有意要在花蝴蝶面前卖弄,便说:“经济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物质供应的平衡。有了这个平衡,物价才会稳定,物价稳定,社会才会稳定。可是,别说朝廷那些满族官员不懂这个,汉族官员懂这个的也不多,他们以为一切的要点都只是权力控制,只要权力控制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事情上并非如此,一个国家的经济如果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了。”
王顺清说:“你还是没说明白,经济出了什么问题啊?”
胡不来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朝廷坚持不同国外做贸易,而国人又通过各种方式,将中国的丝绸、瓷器尤其是茶叶输出国外,换回来的,全都是银子。表面上看,银子多了,国家就富裕了。”
“对啊,难道不是吗?”花蝴蝶说。
“对于普通人来说,银子多了,肯定是好事。但是,对于国家来说,无论是银子多了,还是货物多了,都不是好事。”胡不来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市场上有一万斤茶叶,也有一万两银子,那么,茶叶就是一两银子一斤。而现在,市场上的银子多了出来,变成了二万两,而茶叶并没有增加,还是一万斤,茶叶就会变成二两银子一斤。”
王顺清说:“你的意思是说,银子多了,物价就会上涨。”
胡不来说:“对。银子多了,物价就应该相应上涨。可是,朝廷不懂这个,硬性规定,物价不能上涨。那会形成什么情况?其中一万两银子买走了那一万斤茶叶,还剩下一万两银子,没地方花。有些人为了把这些银子花出去,就会去黑市买茶叶,所以,茶叶的黑市价,就变成了三两一斤。”
花蝴蝶问:“那你认为,正确的方法是什么呢?”
胡不来说:“正确的做法,是通商贸易。把自己的货物卖出去,再把人家的货物换回来。这样,既可以保持贸易的平衡,又能加快贸易的速度。”
王顺清说:“朝廷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啊。以洪江为例,把茶叶、瓷器什么的卖给西洋人,再把他们的鸦片买进来。”
胡不来再次摆头:“这次,是恰好调过来了。茶叶出口所赚的银子太少,而鸦片进口输出的银子太多,以至于国库空了,没银子了。”
花蝴蝶问:“国库如果没银子,会出现什么后果?”
胡不来说:“你家堆一大堆白菜,别人却没钱买,是什么结果?白菜一定会大减价,减到你的成本价以下,还是没人买。这些年,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只有鸦片生意一枝独秀,原因就在这里,国库里没银子了。”
“我有点明白了。”王顺清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些人闹着禁烟,鸦片害人还在其次,关键是国库被这鸦片烟掏空了?”
“正是这样。”胡不来说,“世上的事啊,不在于某个人想怎样或者不想怎样,而在于经济需要怎样。这就像一个家庭一样,比如说吧,一个富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卖家中的宝物。但是,一旦穷下来呢?肯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光。钱这个东西啊,你们没听人说吗?一文钱困死英雄汉。”
王顺清想了想,问:“这样说,古大人上折畅言禁烟,你说是上头的意思,难道是老佛爷的意思?”
胡不来说:“是不是,我不清楚。如果不禁烟,朝廷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花蝴蝶问:“那依胡师爷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她的万花楼,也是有烟土买卖的。他们专门辟有烟房,有些客人,喜欢办完事后,美美地吸上几口,也有的客人,喜欢抽足了烟再办事。这可是赚钱的门路,他们不可能不做的。
胡不来看了一眼花蝴蝶:“你倒不用急。如果要禁烟,我肯定是先知道,到时候,我会给你个准信。你把烟土和烟具都藏起来。”
“如果真的禁烟,我们的损失可不小。”花蝴蝶说。
“你也不用太担心。”胡不来说,“这里的损失,总有别的办法补回来。”
王顺清说:“烟土收入,可是一笔大收入,别的生意,根本填补不了。”
“你们啦。”胡不来说,“把眼光放远一点。朝廷可能禁烟的消息,你们可以对别人说啊。只要听说朝廷要禁烟,洪江城里的那些烟馆,你们认为会怎么样?”
花蝴蝶说:“能怎么样?这种事,才不会影响那些烟馆的生意。你没见那些烟馆的生意,一家比一家好吗?”
“只要朝廷禁烟令下来,那些烟馆,肯定会被朝廷关闭,到时候,房价就会大跌。你们呢,把银子准备好,趁着价低,把这些房子买下来。”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买下来怎么办?还能卖出去?卖出去,如果不是开烟馆,大概赚不了几个钱。”
“把眼光放远一些,一定要放远一些。”胡不来说。
※※※※※※※※※
胡不来临走之前,代表古立德,前往余家吊唁。
县令虽然没来,能派师爷过来,也是余家莫大的荣耀。余家视胡不来为上宾。临走,胡不来走近余成长,问了出殡时间,又说:“关押令子,是古大人的意思。按照他的口供,他和土匪有勾连是一定的,他又传假消息,害整个洪江城鸡飞狗跳,不关一关,难以服众。”
余成长心里也气恼余海风,道:“一切但凭古大人处置。”
胡不来又说:“毕竟是年轻人,关一关,杀一杀他的脾气,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巡检司,这几天就把他放了。”
余成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怪上余海风了。在他看来,父亲过世,多少与余海风有点关系。余海云的婚礼一塌糊涂,也是余海风一手造成的。几件事情联系起来,就显得余海风是故意而为。
“杀一杀他的脾气,我是赞成的。”余成长往胡不来怀里塞了一大锭银子,“过几天出殡,胡师爷看……”
胡不来悄悄将银子放好,说:“这个,我知道。给老太爷出殡是大事,我知道的。”
然而,直到出殡,余海风也没有放出来。余成长到巡检司打听过,得到的消息是,余海风已经被押到了县里。此时,余成长才意识到,事情复杂了,到底复杂在哪儿,他又想不明白。因为要忙着父亲的葬礼,也顾不上此事。
余兴龙的坟墓离王子祥的墓地不远。王顺清因为要守制,不好离开墓庐,余兴龙下葬后,他来了,在余兴龙墓前行过大礼,走到余成长旁边,小声地说:“你跟我来一下。”
余成长便去了王子祥的墓地,先行了礼,然后进入墓庐,王顺清正在里面等他。墓庐里面极其简陋,王顺清仅仅给他泡了一壶茶,两人席地而坐。
“知道你事多,我也不转弯了。胡不来要治海风通匪罪。”王顺清说。
余成长吓了一大跳,猛地站了起来。他心里虽然恨着海风,但毕竟养育了他二十多年,感情是有的。胡不来要治他通匪罪,那是把他往死里整,无论如何,他都要救海风。“这是他跟你说的?”余成长问。
“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王顺清说,“这事嘛,要说,也不能完全怪胡不来,海风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跟野狼帮的少当家成了好朋友。这事他自己也承认了,要问一个通匪罪,还真是不冤了他。”
余成长盯着王顺清看了几秒钟:“你的意思是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王顺清摆了摆头:“如果没有办法,就不存在我把你叫到这里来一说。”
余成长明白了,通匪罪这顶帽子安在海风头上,倒也不是完全戴不下去,关键是钱。当今这个社会,没有因由巧立名目都要捞钱,何况海风给了人家机会?
“多少?”余成长问。
“二十万。”王顺清说。
余成长被这个数字吓了一大跳。二十万两,像胡不来这种人,不吃不喝,需要赚一万多年。就算是古立德,也要赚两千多年。洪江这些商人,赚钱是多一些,可一年能赚到二十万两的,大概也不会超过二十家。余成长的风云商号,每年所赚之数,确实要超过这个。但如果一下子要他拿出二十万,周转就会出大问题。
两人好半天沉默,余成长突然想到了王顺清的第一句话:“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要治海风通匪罪的是胡不来,而不是古大人?”
王顺清反问:“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同吗?”
余成长想了想,说道:“当然不同。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需要知道,这笔钱,到底是谁想要。”
王顺清暗喜,这个余成长,果然是脑子转得快。但他不能说明,只是问:“你想怎么做?”
余成长心里已经有了想法,问:“你告诉我,这个数字,是谁开给你的?”
“这个,我还真不能说。总之,有人让我给你传话,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回去后,余成长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王顺清说,有人托他带话,但他的语气态度,却不像是带话,更像是暗示自己什么。暗示什么?暗示自己去找人,去活动,而不是去送钱。如果要钱的是古立德,他该去找谁活动?乌孙贾?恐怕没用。既然王顺清有这种暗示,就说明,只要自己找对了人,就一定有用,而且是很好的效用。
再仔细想,自己一进去,王顺清便说,胡不来想定海风通匪罪。看来,这句话才是关键,托他转话的人以及想要二十万的人,都是胡不来。既然是胡不来,找人的时候,应该找谁?沿着这个方向想,余成长恍然大悟。这二十万,原来不是古立德要的,他初当县令,哪怕想贪,也不敢让一个师爷明目张胆地出面。
余成长带着二十万的银票去了黔阳县衙,找到了古立德,将银票递给他。
古立德接过银票,脸色立即变了,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成长故作惊讶:“有人给我传话,我按传话准备的呀,难道不是二十万?大人请明言,是多了,还是少了?我马上回去准备。为了救儿子,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只有华山一条路了。”
还需要多说吗?古立德自然明白了,余海风被自己关在大牢啊,有人想借此机会大捞一笔呢。古立德说:“余掌柜,银票你拿回去。我之所以关押令公子,是因为他实在不像话,需要给他一个教训。现在,关的时间也到了,你把他领回去,自己好好教育吧。”
于是,古立德下令将余海风放了,同时,他开始追查,到底是谁向余成长索要二十万两银票。如此一来,把胡不来吓坏了。钱,他自然是不敢要了,为了过关,他抛出了主簿赵廷辉索贿一事,暗示,很可能是赵廷辉向余成长索贿。
古立德目前的第一大任务是剿匪,第二大任务是禁烟,至于反贪,暂时还不能开始,所以,将这件事悄悄地压了下来。胡不来也因而暗出了一口长气。
余海风出来之后,才知道爷爷过世。余成长把他带回洪江,对他说:“你去爷爷的坟前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余海风因此在爷爷坟前跪了三天三夜,昏倒之后,才由家人抬了回来。
余兴龙七七这一天,余成长把三位兄长,两个姐姐余成欣、余成永,大姐夫王顺朝,二姐夫刘承忠请到了自己家中。正厅挂着余兴龙的画像,两边摆放着两排椅子,余成家、余成业等在两边坐好,崔立坐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根棍状被红布包裹的东西。余成长,崔玲玲,余海风,余海云,刘巧巧,余海霞一家人站在崔立的椅子边。
余海风一看这个情形,就知道,今天自己要受家法了。余家的家法是祖先传下来的一根细竹鞭子,以惩戒违犯家规的后人。几十年来,余家的后人循规蹈矩,很少有敢违犯家规的。二十多年前,余成长带崔玲玲和孩子回家,受过一次家法,还被分家出来单过。之后二十年,余家后人没有一个受过家法。
余成长脸色铁青,余海云表情严肃,刘巧巧心中焦急,不时暗暗偷看余海风,余海风神色木然,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一般。
“海风。”余成长一声喝,“你跪在爷爷的画像前。”
余海风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跪在爷爷的画像前。
余成长走到余海风身边,对大家说:“大哥,二哥,三哥,大姐夫,二姐夫……家门不幸,我教子无方,今天要动家法,教训一下海风,你们给做个见证!”
余成长要教训儿子无可厚非,余成长总觉得父亲是被儿子气死的,请大家来,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余成家、余成业、王顺朝都觉得,余海风的确应该管教了。且不说几个月以前他和妓院的女人闹的事情,单说余海云婚礼前他失踪,之后回来说土匪要来攻打洪江,好好的一场婚礼,草草收场,这完全就是他的闹剧。更为关键的,因为他的过错,余家差点被人敲诈二十万。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以后还会留下怎样的后患,难以预料。胡不来被余成长敲击一下,他会怎样记恨?未来又会怎样报复?
刘承忠觉得事情复杂,余海风肯定有错,无论大错小错,受家法都不为过,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
余成长看了一眼余海风,问道:“海风,几个月以前,两个妓院的女人在街上向你讨要欠款,我当时也问过你,你说是被别人冤枉,我相信你是被别人冤枉的!”
余海风心中一颤,默不作声。
余成长继续道:“海云婚礼前两天,你说被土匪绑架,之后在海云婚礼的时候你逃了回来,说土匪要来打洪江……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余海风还是没有说什么。
余成长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你在洪江遇到土匪罗小飞,你为什么不报官?你和土匪往来多次,你这不是通匪吗?这是杀头的大罪。虽然爹把你救出来了,我们余家,也没有损失一毫一厘。可是,你想过这件事,将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后患吗?”
余海风回答道:“爹,我知道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天爹要打你四十家法,你有什么话说?”余成长痛心疾首地问。
余海风回答道:“爹打我是应该的,我甘愿受罚。”说着慢慢平趴在地上。余成长走到崔立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红布包裹着的竹鞭,揭开红布,拿出了竹鞭。这竹鞭有三尺长,大拇指粗细,本是放在余记茶号的,今天离开余记茶号的时候,余成长才带回来。
余成长结结实实打了余海风四十鞭,余海风屁股上血肉横飞,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刘巧巧心如刀割,余海云却暗暗高兴。
执行完家法之后,余海风死去活来,刘承忠把他抱回了房间,一声叹息,给他的伤口抹药。
余海风被责打之后,身体好久都没有恢复,疼痛无比。身体上的疼痛,他可以忍受,心中的痛苦,他却难以忍受。
他明显感觉到家中很冷。母亲和舅舅对他很冷漠,弟弟余海云对他视若无睹,妹妹海霞对他不冷不热。刘巧巧对他稍微好一点,也许对他有关心,但她已经是弟弟的媳妇,即使关心他,也不能表达出来。
唯一关心他的是父亲,父亲狠狠打过他,但余海风可以感觉得出,父亲打自己,疼痛自己的身,伤痛的却是父亲的心。
更可怕的是,余海风总会想起狼王说的自己的身世,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是狼王编造的谎言。他竭尽全力想忘记这些,却又总在无意之中想起来……
他的痛苦是无法向人诉说的。
余海风想逃离这个家。
终于有一天,他出了门,在一家街道边的小店喝了几壶酒,他醉了,没有回家,而是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只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
城门外,有一座石拱桥。余海风没有走到桥上,而是走到桥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不胜酒力,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海风醒过来了,仿佛置身于遥远、宁静的世界里,缥缈,虚幻。
他竭力想: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余海风啊,我喝了酒,躺在桥底下……余海风感觉凉风阵阵,手一摸,摸到一件衣服盖在肚子上,他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清楚了,自己还是躺在桥底下的,身上盖了一件衣服,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正用一把蒲扇给他扇风,扇蚊子。
“老布……爷爷,您怎么在这里?”余海风看清楚这个人了,大鼻子,蓝眼睛,笑容可掬。不正是在洪江的意大利传教士约翰·布鲁尼?
老布笑眯眯地道:“孩子,你喝完酒出来,我就看见了你,你有家不回,却要睡在桥底下,是心中有忧愁啊!心中有忧愁,你就要找主啊!主就是给人排解忧愁的!做人要信主!”
如果在平时,余海风听了,只会微微一笑,不答应也不否认。老布口中说的主,与中国人几千年流传的天老爷,距离十万八千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天老爷,老布有老布的主,何必舍近而求远?不拒绝老布,是尊重老人,毕竟,老布已经七十多岁了。
今天却不一样,余海风心中,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寸一寸地切割,疼痛无比。如果主能化解他心中的痛苦,信主又有何妨?
余海风问道:“老布爷爷,是不是我信了主,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烦恼?”
老布肯定地回答:“是。”
余海风道:“我愿意跟你信主!”
老布在洪江传教已经快七年了,跟无数的人说过主,大多数人说不信,没有直接拒绝的是有礼貌有涵养的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愿意信主。今天余海风说要信主,他反倒不相信了,以为是错觉。
老布手里还摇着蒲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中国和意大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
余海风一怔:“老布爷爷,我要信主!”
老布的手猛地一颤,蒲扇“啪”地拍在余海风的肩膀上,问道:“你说什么?”
余海风奇怪地看着他,说:“您不是说,信了主,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吗?我要信主!”
老布终于听明白了,把蒲扇一丢,他本是盘膝坐在地上的,往前一挪,就成了跪在余海风身边,双手抓住余海风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颤声说:“孩子,来吧!你有什么痛苦,给主说,主会排解你的痛苦!”
余海风看见他跪着,吓了一大跳,也立刻跪了起来。
老布双手握着余海风的手,微微低着头,虔诚地祷告着:“万能的主!显我为义的主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我在苦难之中,你曾使我宽广。现在求你怜恤我,听我的祷告!”
余海风跪着,没有言语。
老布说:“孩子,把你的心事对主说。”
余海风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来。
老布继续道:“孩子,你可以不用说出声,就在心里说也行,主知道你的心事。”
余海风在心中默默地道:“我是谁的儿子?以后我该怎么办?”
老布继续祷告,祷告完了之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主。”松开了余海风的手,又盘腿坐了起来。
余海风奇怪地道:“行了吗?”
老布问他:“你在心里说了吗?”
余海风道:“说了。”
老布温和一笑:“那就行了。”
余海风有些惊奇:“信主就这么简单?”
老布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但你不要小看这个简单,信了主,主给你指明一条光明之路,一条幸福之路!”
余海风脑子里一片茫然,点了点头。
老布爱怜地说:“孩子,你回家去吧!有心事,也不能跑在外面,你的父母会为你担心的。”
余海风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也许父亲会担心他,但母亲不会。想想狼王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舅舅和母亲对自己不冷不热,就因为自己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姐姐和一个土匪生下的儿子。舅舅为什么会教给弟弟追魂腿的绝招,而不教给自己?这不就找到答案了吗?
这般想着,心中反倒豁然开朗:我真是土匪的儿子?我的父亲,居然是一个罪恶滔天的坏人……
天已微明。
老布和余海风慢慢回城,在一家小店吃了两碗牛肉粉。出来的时候,老布拍了拍余海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无论多大的事情,家还是要回的。有什么事情,和你父亲好好谈谈,你父亲是一个懂道理的人!”
余海风默然。
“回去吧!”老布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不是以一个神父的身份和你说这个话,而是以一个爷爷的身份和你说!”
余海风心中一阵感动,点了点头。
两人分手之后,余海风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该回家如何对父亲说,如何面对母亲和舅舅。
“海风!”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余海风心中一颤,他听出来了,是父亲余成长的声音。余海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穿着长衫,双眼憔悴,额头还有些汗水,看起来像找了他一个晚上的样子。
余海风心头一震,低下了头。
余成长大步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余海风,松了一口气:“海风,回家吧!”
余海风没有动。
余成长苦笑了一下:“还在生爹的气呢?”
余海风一咬牙,抬起头,望着父亲,坚决地说:“我想问一件事情……”
余成长看到他的眼神,一怔,脚步微微后退了半步,顿了顿,才问:“什么?”
余海风的心中如波涛翻滚,他想好的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他的喉咙剧烈地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余成长惊讶地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余海风竭力平静了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说:“爹,我没事了!”
余成长笑了笑:“真的没事了吗?”
余海风点头说:“真的。”
余成长展颜一笑:“那就回家吧!”余海风跟着父亲,走了几步,才道:“爹,我想跟二姑父走镖,我觉得,我做生意不适合,我适合当一个镖师!”
余成长默默走了一段,才问:“你想好了吗?”
余海风回答道:“我已经想好了。”
余成长道:“你去吧!风云商号有你一半,等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你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
余海风摇头道:“爹,我不分家,风云商号就留给弟弟吧,我就喜欢走镖而已!”
余成长轻轻叹息了一声:“海风,爹相信你,能闯出一番天地!”
之后,余海风去了忠义镖局,刘承忠和余成长交换过意见后,留下了他。余海风和朱七刀住在一起,勤练武功。朱七刀不爱说话,余海风也越来越沉默。走镖的时候,余海风的表现让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们无话可说。余海风走镖回来,偶尔会去找马智琛喝酒。
马智琛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和家庭的矛盾越来越深,尤其是几个兄弟之间,你争我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却矛盾重重。马智琛的家庭十分复杂,马智源、马智华和马智琛,是大太太生的,马智能和马智言,是二太太生的,马智胜和马智伦是三太太生的。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应该是长房嫡孙继承家业,也就是说,马占山的家业,理应由马智源继承。可是,马智源生性狷介,心眼狭小,脾气粗暴,喜欢逞勇斗胜,加上二太太竭力讨好,马占山便不想让老大继承家业,而属意马智能。而马智能又是一个花花公子,人是极其聪明,却不走正道。马智能因为斗不过马智源和马智华,便常常欺负马智琛,父亲竟然偏听偏信。
关于马家的矛盾,余海风知道一点,在他看来,整个马家,除了马智琛正常一点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属于非正常人,令人无法理解。当然,马智琛并不过多地谈自己的家事,余海风也不好去问。
马智琛更多谈的是他现在的工作。他的主要工作仍然在洪江,偶尔会向古立德汇报,古立德既会在工作上,也会在做人上指点他。尽管他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进展,古立德仍然很信任他。他觉得跟古立德一起工作,是自己这一生的幸运,唯一的不如意,就是没有见到成效。
有关这一点,余海风也觉得奇怪。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工作,就是调查无影神手案和采花大盗案。几个月过去了,这两桩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据说,古立德常常将张俊录和章益才叫过去骂得狗血淋头,对马智琛,却是完全的信任。
余海风甚至有一种感觉,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工作,肯定不止这两件。而他没有说出的工作,一定干得很好。否则,古立德没有理由仍然留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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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立德奉召去了一趟武昌总督府,湖广总督林则徐单独召见了他。这次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使得古立德对国家大势看得更清了。
林则徐给古立德算了一笔账,大清朝每年的财政收入,大约在4500万两左右。而因为鸦片而输出的白银,高达600万两。已经连续几年,国家经济实际在负增长。听到这个数字,古立德暗中算了一笔账,仅仅是小小的鸦片,就使得中国每年失去超过13%的财政收入。这个数字实在太触目惊心。
林则徐说,连续多年,大量白银流出,使得中国经济几近崩溃,百业凋敝,商业不振。如果不禁烟,未来几年,白银的流出,还将大幅度增加,用不了几年,可能超过1000万两。如此下去,国家的财政收入只可能越来越少,国力只可能越来越弱。
古立德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朝廷已经决定禁烟,皇上因此专程召见林徐则,将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
林则徐希望,自己在广东禁烟时,内地也同时呼应,掀起一次声势浩大的禁烟运动。他特别指示古立德,整个湖南省,洪江是烟害的重灾区,一定要把洪江的禁烟搞好。若在洪江禁烟,一定会引起社会动荡。目前,湘西地区匪患严重,故此,禁烟之前,一定要把匪患问题解决,至少要搞好禁烟时的外部环境。
对于林则徐之说,古立德深以为然。回到黔阳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古立德突然对野狼谷采取了行动。
由于林则徐直接过问湘西的剿匪行动,乌孙贾不得不将附近几个县民团的指挥权交给古立德。古立德便以集中训练为名,在几个县之间频繁调动兵力,对外却宣称是野营训练。同时,古立德又用捐集的款项,购买了四门大炮。
这一天,洪江传来喜讯,马智琛抓到了无影神手。
马智琛之所以花了几个月时间,其实是将洪江的人口情况进行了一次全面摸底。自古代起,中国就有户籍管理制度,周宣王的文史记载中,有“料民于太原”的话,其实就是人口普查。但当时的户籍管理,并没有常设的登记制度以及管理机构,通常以宗法制为基础,族长说本族有多少人,上面就认定是多少人。一些大的宗族,每天都有生死,因此,这种登记极不准确。像洪江这种商贸之城,流动人口多,更不容易掌握。
马智琛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白天深入到各街巷进行人口摸底,晚上在一些偏僻的街巷蹲守。
经过这一番工作,马智琛从四万多常住人口和两万多流动人口中,理出了一百多人,又对这一百多人进行甄选,逐一摸底,最后还真被他找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天堂寿材铺的老板,名叫颜治平。
说起这个颜治平,还真是一个奇人。他家并不在洪江,而是巫水东岸的古枫村,离洪江有几十里路,是一个山区小村,整个村子,也就二十几户人家。颜治平小时候,家里穷,想让他学一门手艺,于是拜了一个木匠师傅。从八岁起,他便跟着这个木匠师傅走村串户,一年四季,除了春节,几乎没有回过家。他跟着师父整整十年,直到师父老了,做不动了,他才自立门户。
颜治平自立门户却不做家具,而是专替人家做棺材。极其特别的是,他做棺材出了名,周围的老人,均以死后能睡颜治平亲手做的棺材为人生目标。颜治平也就很快在洪江开起了棺材铺,取名天堂寿材铺。颜治平的棺材供不应求,价格也就水涨船高。后来不仅仅是洪江人用他的寿材,就连宝庆府,也有相当多的人,用他的寿材。
也许是成功来得太快了,颜治平太年轻,又没读过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颜治平开始吸鸦片,瘾越来越大,完全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做棺材了,他的家业,也就迅速地垮了下去。仅仅三年之后,颜治平就像当初快速成功一样,快速破产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卖掉棺材铺。但是没有,颜治平的棺材铺由他的几名徒弟撑着。天堂寿材铺的生意到底怎么样,洪江人并不清楚,但在其后的三四年时间,并没有人再提起这家寿材铺,倒是真的。
马智琛之所以盯上这个人,有两个原因:第一,此人是能工巧匠。马智琛经过长时间分析,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无影神手,一定是借助了某种工具。而这种工具,只有能工巧匠才能完成。第二,此人吸大烟,需要通过意外方式获得烟资。
即使如此,马智琛也没有立即行动,而是进行了一番小心求证。
他躲在寿材铺的对门观察了五天,发现这间棺材铺竟然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卖出去。他又找隔壁邻居们打听,隔壁邻居们说,自从颜治平吸上了大烟,不能做寿材了,到他们这里买棺材的人,只有那些暴死的。这都是一些薄棺材,售价也很低,利润极薄。即使如此,十天半月卖不出去一副,是很正常的事。
十天半月卖不出一副棺材,颜治平的寿材店却养了两个伙计,他本人还抽鸦片,钱从哪里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查明这些后,马智琛去了一趟县城,将此事向古立德报告。
古立德说:“不错,应该就是这个人。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古立德带着一些衙役,来到了洪江,抓了颜治平,将他关在巡检司里。马智琛以为古立德抓了颜治平后,会立即审讯他,但是,古立德将颜治平往牢里一扔,不管了,反倒去视察洪江街道修缮工地。因为临近年底,古立德又带着县衙的一帮人,去慰问鳏寡孤独,给他们送去一些过冬物质。
第三天,古立德才将颜治平从牢里提出来审问,此时的颜治平,已经被烟瘾折磨得不成人形。古立德拿一杆烟枪放在他面前,问他什么,他就坦白什么。
其实,颜治平的作案手段非常简单。他利用自己的手艺做了一个作案工具,这个工具是可以伸缩的,类似于现在可伸缩的钓鱼竿。不用的时候,缩在一起,可以藏在身上,根本不会被人发现。若是要使,抽出来,便成了一根很长的钓竿。他选择的作案地点,一定是有后窗的,他从后窗将钓竿伸进去,将目标物钓出来,再收起钓竿,大摇大摆地离开。
无影神手案告破,古立德在洪江城里了搞了一次公审大会。公审过后,又在太白楼举行庆功宴。正当大家酒酣的时候,古立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离开了洪江,赶向野狼谷,指挥剿匪。
胡不来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古立德不知去向的。
前一天晚上,胡不来参加了庆功宴,而且和余成长坐在一起。表面上,他和余成长有说有笑,暗地里,早已经恨他入骨。胡不来想,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将余成长整死。问题是余家在洪江的势力太大,普通的办法对付余成长肯定不行,更巧妙的办法,既要时间去想,也需要绝佳的时机。
喝完酒后,胡不来在街上转了几圈,然后回到了姜鱼街。他在姜鱼街一个偏僻的地方,买了一幢两进两层的窨子屋,将桃云母女安置在这里。只要回洪江,他便以此为家。桃云母女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倒十分感恩。一大早,胡不来赶去巡检司,准备随古立德一起回黔阳县衙,才知道古立德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对此,胡不来不方便问,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巡检司里等。到了中午,还不见古立德回来,只好返回姜鱼街吃午饭,并且搂着桃云睡了午觉。桃云怀了他的孩子,他不好做什么事,心中想着应该抽时间去一趟万花楼。可因为不知古立德的情况,他不敢轻易行动,只得忍着。
下午在巡检司又等了半个下午,直到准备离开时,古立德才派人给他送来一封信。
信中,古立德并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只是要求他在洪江多留几天,尽量将洪江与鸦片烟有关的情况摸清楚。
次日,胡不来睡了个懒觉,中午由桃云的母亲服侍吃饭,喝了半斤湘西洞藏老酒,然后去万花楼。
花蝴蝶刚起床不久,正在吃燕窝粥,见胡不来进来,看了他一眼,问:“吃饭没有?”
胡不来说:“吃过了。”
花蝴蝶看了他一眼:“你喝了酒?和谁喝的?”
“暂时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了。”胡不来说,“酒能助兴,所以,我就一个人喝了点。”说着,胡不来将身子往花蝴蝶身上蹭。
花蝴蝶说:“狼急什么?让我吃完这碗燕窝粥。”
“没办法,一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浑身都是干劲。”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真等不及的话,我吃我的,你做你的。”
胡不来在花蝴蝶脸上捏了一把:“好像我到你这里来,是专门为这事似的。你慢慢吃,我跟你商量点事。”
花蝴蝶看了看胡不来:“太阳不出出月亮?有事跟我商量?不是什么好事吧?”
胡不来说:“你先找个人去通知顺清,让他到这里来一趟。”
文官守制是三年,武官守制,只给假一百天。王顺清早已经守制期满,回汛把总署了。花蝴蝶说:“他晚上会来。”
胡不来说:“有大事,你快点去叫他。”
花蝴蝶吃完燕窝粥,出门找了个人去通知王顺清,然后返回。门才刚刚关上,胡不来已经从后面抱上她,手脚并用,直接将她抱到了床上。过后,胡不来搂着她,手还不停地在她胸前游动。
王顺清来了,敲门。胡不来翻身而起,慢慢穿衣服。花蝴蝶披了衣服去开门,王顺清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心中有些恼火,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什么事?”王顺清坐下来,问。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机会问你。”胡不来说,“余海风的事,你是怎么对余成长说的?”
王顺清说:“我按你的意思说的啊。”
“我的意思?你不能不说详细点?”胡不来需要搞清楚,是不是王顺清在背后使了暗招。
王顺清想了想,说:“那天余家出殡,我把余成长叫到旁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记得我说,海风侄子这件事,恐怕有些麻烦,搞不好会定一个通匪罪。这件事,你要快点想办法,不能拖。”
“你就说了这些?”胡不来问。
王顺清说:“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可能还暗示过他要拿二十万。这件事不是了了吗?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胡不来说:“也不知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余成长拿了二十万的银票,直接去找了古立德,说是有人出了这个价。”
王顺清说:“他怎么这么不会来事?这钱怎么能直接交给古大人?应该交给你呀。”
胡不来挥了挥手:“算了,这件事不说了,已经过去了。”
王顺清倒是奇怪,过去了?怎么过去的?按说,古立德一定想到,是手下有人搞鬼吧。一下子索贿二十万,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当官的人,不怕手下蠢,就怕手下背着自己玩名堂。只要发现有人可能在背后搞名堂,几乎所有官员都会倾尽所能,将这个人查出来。是胡不来太狡猾,还是古立德太糊涂,放过了这件事?
胡不来自然不会说,他转了个话题,说:“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王顺清知道,胡不来的事,就没有好事。自己如果同胡不来玩下去,未来可能很惨。可他又身不由己,太多把柄被胡不来抓住了。他多少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胡不来说:“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朝廷要禁烟。”
“真的要禁?不会像以前一样,做做样子吧。”王顺清说。
“这次不同。”胡不来摆了摆头,“这次的风刮得很大。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次禁烟,一定会来真的。我们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提前部署。”
“提前部署?怎么部署?”花蝴蝶问。
胡不来说:“首先,这时候绝对不能再进货。已经进的货,要尽快处理掉。千万不要在家里留存一丁点儿货。否则,一旦被查出,不是我吓你,说不准就会砍头。”
“我这里是一点货都没有。关键看顺喜那里,不知他有没有货。”王顺清说。
“你告诉他快点把货出手。但是,只能秘密地做,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胡不来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古大人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如果知道有风声透出来了,一定会查的。那样,我们就被动了。”
“顺喜那里,存货恐怕不会少。”王顺清说。
“我知道你怕亏本。这事,不能侥幸。”胡不来说,“还有,我会向古大人争取,洪江的禁烟,由你主持。只要命令一下来,你立即带人去查封张祖仁的家产和他的八间烟馆。他那五杆象牙烟枪,你千万别搞丢了。”
“要不,我们三个人,一个人分一杆?”王顺清试探地问。
“不行。那个,我有用。”胡不来说。
“老子日你个乖,你难道想独吞?”王顺清几乎是跳了起来。
“想什么呢?”胡不来说,“张祖仁家有多少家产?如果那五杆烟枪你都舍不得,还能得到他的那些家产?与他的家产相比,那几杆烟枪,又算得了什么?”
“那也不能不明不白啊。”王顺清说。
“有些事,还是别弄那么明白的好。如果要清清白白,张祖仁的所有家产,全都要登记造册。你自己想清楚,明白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顺清在官场这么多年,许多道理,他是懂的。听了胡不来一番话,他不出声了。
胡不来说:“不会当官的人,只知道赚一种钱,会当官的人,所有事,都可以赚钱,而且,要赚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
王顺清故意装糊涂:“怎么赚?”
胡不来是师爷,属于官场边缘人,自以为对官场十分了解,但与王顺清这种浸淫官场十几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相比,还是有些距离的。胡不来并不完全了解王顺清心中所想,还以为王顺清糊涂,当了十几年官,连门都没摸清。胡师爷于是当师爷,对王顺清说:“这件事,你先摸个底,造个册,把整个洪江与鸦片有关的人,全部分门别类,每一类都记载清楚。”
王顺清说:“这个事,要完全搞清楚不容易。但如果把大部分搞清楚,还是不难的。”
胡不来说:“我想,主要有这么三类。第一类,鸦片销售商,比如自己运输的,以及接货以后在当地或者外地销售的。”
王顺清说:“这一类,主要是西先生,他是西洋人,难道也要对他动手?”
胡不来说:“西先生这件事非常特殊,先看一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怎么处理。除了西先生以外,我们要在洪江找几个典型。这件事,只要你我有数就行了,这几个典型,肯定是要杀头的。”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这十几年来,他确实搞了不少钱,但为了谋财而害命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干过。眼前这个胡师爷,为了自己捞钱,竟然连人家的命都要,太可怕了。这话,他自然不能说,只能在心中认定,此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定要想办法将他从身边搬走。
胡不来说:“这些人,如果不死,要搞他们的财产,不容易。毕竟,他们活着,财产就是有数的。只有他们死了,财产多少,没有任何人清楚。这样,我们的余地,才会大得多。”
王顺清轻轻地哦了一声。
胡不来接着说:“还有一种人的钱可以搞,就是那些吸鸦片的人。如果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就生不如死。让他们的亲属缴一笔钱,才能放人。”
花蝴蝶说:“这真是个赚钱的好门路,那些抽大烟的人,根本不可能戒掉,就可以抓了放,放了再抓。”
胡不来说:“花妹妹说得对。这是一门很好的生意,可以一直做下去。”
王顺清说:“按你的意思,这烟会一直禁下去?如果一直禁下去,这笔生意,大概做几年就没有了。”
胡不来摆了摆头:“我估计,根本禁不下去。”
王顺清又是一惊:“禁不下去?”
“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谈禁烟。”胡不来说,“这个世道,到处都是贪官。贪官肯定不希望禁烟,只是一小部分清官闹着禁烟,当然,也有一部分贪官,看到禁烟有利可图,就跟着一起闹。这些人,能成什么气候?他们还能把天下的贪官全杀光了不成?杀不光,贪官就会杀他们。”
花蝴蝶又说了一句不知深浅的话:“那不是说,这个世界,贪官永远都会横行下去?”
胡不来说:“贪官不是横行。贪官也要生存。官场如果没有了贪官,也就不叫官场了。人们为什么要当官?不就是为了黄金万两吗?没有财富没有美色,谁还有动力去当这个官?”
※※※※※※※※※
朝廷刚才下发圣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林则徐丝毫不敢停留,打点行装,前往广东上任。一场震惊世界的禁烟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古立德剿匪,大奏凯歌而还。
事实上,古立德的所谓奏凯歌,水分大得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上次剿匪,被土匪大败,这次若是再败,自己肯定玩不下去了。而土匪极其嚣张,他也完全没有把握一次击败土匪。相反,他只需要一次所谓的胜利。
古立德需要这次胜利,有两大原因。其一,他需要向朝廷报功,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否则,他若在黔阳县禁烟,朝廷中只要有人拿他剿匪失败说事,他的麻烦就大了。其二,他在黔阳禁烟,必须不能有任何干扰。如果他在前面禁烟,土匪在后面闹事,他就会两面受敌。
所以,古立德这次剿匪,暗中给土匪留了一条逃跑的通道。
民团出现在野狼谷十分突然,狼王千人斩措手不及。古立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开始就是猛攻。上次用的四门火炮损失了两门,这次,他又想办法购置四门火炮,还从靖州协借了两门,总共是八门火炮。古立德在两翼各安置了一门火炮,主攻方向,安置了五门炮。还有一门炮,安在土匪逃跑的路上。大炮连轰两轮,野狼谷中狼王构筑的寨门,便被轰塌了。随后,古立德发起冲锋。
野狼帮没有防备,顿时乱成一团,民团几乎没费多大的劲,便冲破了土匪的防守。狼王见势不妙,立即组织反击,彼此杀成一团,一直杀了一个晚上,彼此都有较大伤亡。当然,伤亡最大的,还是土匪。
土匪付出的代价虽大,也还有效果,将外围阵地又夺了回来。
古立德见再也攻不进去,又到了白天,便改变策略,只是围着,不主动进攻。此时,主动权在古立德手上,他不用担心。反正土匪被自己围在里面了,时不时放一炮,即使不能炸死几个土匪,也能吓他们一下。
狼王千人斩却不能等死,他时不时组织一些小规模的进攻,倒不是想打败古立德,而是像上次一样,想搞清楚古立德的兵力部署,看能不能找到弱点,突围出去。
古立德的弱点自然不难找,他原本就给狼王留了一条通道。
狼王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条通道存在的,古立德并不清楚,下半夜的时候,野狼帮开始突围。一开始,古立德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等土匪大多数突围之后,古立德开始两面进攻。一是他在土匪突围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力量,这些力量并不是为了阻截土匪,而是要追在他们后面打。毕竟,土匪失去了熟悉而有利的地形,不敢和民团硬抗,更不敢反击,只敢一味地狂奔。古立德便抓住土匪的这种心理,消灭土匪的有生力量。另一个方向,是更多的民团,由古立德带着冲进了狼窝。随后,古立德又将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追赶土匪,另一部分,留下来毁坏匪窝。
土匪拼命逃跑,只担心跑慢了被追上杀死,所以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古立德很清楚这一点,对土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一天一夜。直追得土匪们魂都吓掉了,民团也跑散了架,古立德才下令退兵。
本来,野狼帮收拾了飞鹰帮之后,队伍一下子壮大,有了七百多人。可经此一役,被民团打死、打伤以及俘虏的,就有一百多人,又有些小土匪吓破了胆,趁乱逃走了。等狼王稳定心神之后清理人数,身边竟然只有两百来人,后来又陆续有些跑散的土匪找回来归队,也只有三百多人。一仗就让狼王损失了一半人马。
狼王对古立德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可一时之间,他还真不敢和古立德硬碰。因此,后来的好一段时间,狼王都不再在黔阳县境内活动。
当然,这些内幕,古立德并不清楚。他仅仅只是从土匪死伤以及俘虏数字上判断,土匪损失了一百多人。而他上奏的时候,自然要加进一些水分,将这个数字扩大了一倍,成为打死打伤土匪三百多人,彻底毁掉了匪巢野狼谷。他之所以没有谈到俘虏,是因为他接下来在县里开了一次公判大会,将那些抓到的土匪全部杀光,只留了一个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小土匪。
古立德留下这个土匪,倒不是怜惜他未成年,而是需要一个人回到土匪队伍中,帮古立德传递一个信息。
古立德的这个信息说起来很简单:立即离开匪窝,回家当农民去。只要是现在回家的,以前无论做了什么坏事,一律不予追究。若是现在不走,将来抓住了,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将这件事处理完,年关到了。朝廷到了年关都要封印,也就是放假了,而且这个假期放得很长。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是异地做官,哪怕是很长时间的假,也难得有时间回家,最多就是将家人接来团聚。地方官也封印,可因为地方事务繁杂,一些勤勉的地方官,即使是封印了,也还处理政务。
古立德的家在山西,为官多年来,他和妻子之间聚少离多。哪怕是大儿子成家立业,他也没有回去。像往年一样,时近年关时,他便给妻子写信,让她来和自己团聚。这次,妻子只带了小女儿古静馨,赶到黔阳。
过完春节,传来了林则徐在虎门销烟的消息,古立德迅速采取行动,在黔阳禁烟。
禁烟的重点是两个地方,一是黔阳县城,一是洪江。黔阳县还有几个镇有烟馆,规模相对都不大。一个县衙其实没几个人,和现在相比,大概也就相当于一个处的人数。这还是将官幕僚加在一起的。我们今天有官僚的说法,也有幕僚的说法,但事实上,官幕僚是三种不同的官场形态。
官,指的是正印官,也就是主掌大印的。不像现在,任何一个单位都有印,而在中国古代,印是要由皇帝发的,有印就是官,丢了印也就同时丢了官。因此,在中国古代,印把子非常重要,轻易不会假手于他人持印。同时,上级官可以摘下级的顶戴花翎,却无法夺下级的印。古人在这些事情上面,均讲究仪式感,也就因此神圣。
官以下,还有些公职人员,有品级,有顶戴花翎,却没有印,这些人,就是僚。
比如说县丞,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正八品,却没有印,只是僚。县主簿,协助县丞分管钱粮马匹、征税户籍等工作,也是僚,而且是正九品。还有一些僚,比如典史、训导、巡检、盐大使等。
僚之外,还有幕,也称幕府、幕宾、幕友,民间俗称师爷。后代往往将幕和僚连用,称之为幕僚,也让后人误以为幕僚是同一类人。其实,幕和僚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僚入流,有品级,甚至有官服,幕却没有。幕不入流,没有品级,不记入国家公职人员档案,自然也不由吏部考核。幕由官聘任,主要职责相当于今天军队的参谋加文书,属于非正式编制。原则上,幕应该比僚的地位还低,薪酬也低。但是,幕和官的关系紧密,直接参与官的很多事务,特别的幕甚至能左右官,所以,人们将幕排在僚的前面。
清代有一句俗语,叫无幕不成衙。也就是说,清朝没有一个衙门没有师爷,最少的有三五个,最多的甚至有几十个。如果是三个师爷,肯定有一个是总领一切的,相当于现在的政府秘书长,还应该有一个钱谷师爷,一个刑名师爷。也就是说,一个免责粮食财政,另一个负责刑事。
此外,县一级行政机构,还会有一些不在品级的临时聘用人员。
即使这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
这么一点点人手,要在全县范围内禁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立德不得不周密部署。县城的禁烟,自然就由他亲自主掌。洪江是黔阳县最大的镇,交给别人,古立德不放心,便将胡不来派了过去。另外还有两个大一点的镇子,分别派了周永槐和赵廷辉,另外又将自己的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派了过去。
洪江之所以只派了师爷胡不来,而没有派其他行政官员,根本原因是洪江有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这两个衙门,巡检司属于县官的管辖范围,汛把总署不是。不过,古立德认为,胡不来把和洪江汛把总署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胡不来也向古立德保证,他一定可以将洪江的禁烟工作做好。
胡不来到了洪江,并没有去巡检司,而是直接去了汛把总署。
王顺清不在,杨兴荣接待他。胡不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对杨兴荣说:“杨塘长,派个人去把把总爷叫回来,有要事商议。”
杨兴荣并不清楚王顺清去了哪里,说:“胡师爷,把总爷去了哪里,没跟我说啊。”
胡不来说:“派人去找。你去跟把总爷说,这是朝廷的大事。他知道的。”
杨兴荣刚刚派人离去,胡不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你再派个人,去巡检司,把章巡检叫到这里来。”
章益才见到来人,心中觉得奇怪。这个胡师爷,干吗不在巡检司,一定要跑去汛把总署?其实,章益才对于汛把总署的存在,是非常不满的。理论上,洪江汛把总署负责的,应该是洪江以外的土匪等类事务,而巡检司,则是负责洪江的行政以及治安事务。可是,汛把总是正七品,他这个巡检才只是从九品,根本没法和人家玩,只能将很多自己职权内的事务,拱手让给汛把总署。
话虽如此,章益才却不敢得罪胡不来。胡不来的背后是古立德,古立德是官,自己是僚,如果胡不来在古立德面前说点什么不好的话,古立德就可以立即罢自己的官。何况,洪江无影神手案,已经让古立德对自己大为不满了。
章益才赶到汛把总署,进门就向胡不来请安,然后问胡不来什么事。
胡不来看一眼章益才,道:“章巡检,你先坐一下,等王把总回来。”
章益才一听,知道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既然王顺清回来还有一段时间,章益才便和胡不来谈话,最重要的话题,自然是剿匪。
章益才问:“胡师爷,听说古大人亲自指挥剿匪,一举把野狼帮灭了?”
胡不来自然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满,道:“就算是没有灭,野狼帮要想东山再起,怕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一战而剿灭三百余名土匪,就算是绿营兵,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章益才又问:“那狼王是不是已经死了?”
胡不来说:“这个,因为死的人太多,有些被火炮炸死的,连尸首都不全,暂时还无法确认。”
杨兴荣是塘长,属于正规部队,却没有参加这次剿匪行动,他不太相信古立德一介文人,又带了一些民团,能一次消灭土匪三百余名,所以问了很多细节。胡不来是有所问便有所答,但凡知道的,便添油加醋一番,若是不了解的,一语带过。
两人正谈得起劲,王顺清回来了。胡不来先把王顺清叫进里面的办公室,两人密谈了一番,然后将章益才、杨兴荣和邹中柱等叫进来。
胡不为说:“今天把你们叫来,是因为朝廷部署了一次大行动──禁烟。”
杨兴荣、邹中柱大吃一惊:“禁烟?”这洪江城里烟馆林立,他们可没有从中少得好处,若是真的禁烟,他们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章益才更进一步说:“朝廷的禁烟令,都下了八次了。”
杨兴荣也说:“这烟怎么禁?如果把烟禁了,那些抽大烟的人怎么办?他们可能会死。社会上,又不知会闹出多少事来。”
胡不来说:“这次,朝廷来真的了。不久前,朝廷已经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主持禁烟。十几天前,林钦差在广东虎门海滩当众销毁鸦片近两万箱,总重量两百多万斤。”
王顺清也禁不住叫起来,“两百多万斤?那是多少钱啊。”
杨兴荣说:“两百多万斤,一天怎么销得完?假的吧?”
胡不来说:“两百多万斤,一天当然销不完。林钦差的这次禁烟行动,已经持续了很多天,现在还在不断销烟。”
章益才说:“那一天也要销毁十多万斤。”
胡不来说:“大家都知道,林钦差赴广东前,总督鄂湘两省。离开总督府之前,他已经密令鄂湘两省官员,一旦广东禁烟,立即在鄂湘两省响应。”
章益才说:“这么说,原来不是朝廷下了禁烟令?”
胡不来说:“朝廷不下禁烟令,哪来的钦差大臣?又哪来的禁烟行动?”
杨兴荣问:“既然如此,朝廷的禁烟令在哪里?”
王顺清知道这是一次赚大钱的机会,当即一拍桌子:“老子日你个乖,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们算什么东西?朝廷难道还要给你们发禁烟令?你们配吗?都给老子听好了,朝廷早已经下过八道禁烟令,这次,朝廷是要动真格的。”
胡不来立即接过去说:“王大人说得对。朝廷的禁烟令,早就发了。现在,我们是执行朝廷的禁烟令,呼应林大人在广东禁烟。古大人说了,谁反对禁烟,先把乌纱帽取下来再说话。”
王顺清指着杨兴荣说:“去,派几个人去张记油号,把张祖仁张大掌柜给老子请来。”
张祖仁财大气粗,平时并不怎么把王顺清放在眼里。另一方面,王顺清、王顺喜兄弟,又是自己做鸦片生意的靠山,他也不敢明着和他们翻脸。听说王顺清有请,他抽足了鸦片,然后叫上轿夫,抬了轿子,来到汛把总署。
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替张祖仁掀开轿帘,讨好地说:“张大掌柜到了,快请,里面请。”
张祖仁派头十足地下了轿子,整整衣衫,抬头望了望大门,迈开步子,向里面走去。由于鸦片损害了身体,张祖仁瘦得像猴一样,整天都病怏怏的,只有抽足了大烟,精神头才会好起来。
杨兴荣和邹中柱几个站在门口。张祖仁立刻堆起笑脸,先从怀中拿出一些碎银,每人塞了一些:“兄弟们喝茶,喝茶!”
杨兴荣收了银子,眉开眼笑:“张大掌柜的,把总爷和胡师爷恭候多时了,快请!”
张祖仁开玩笑说:“哦,原来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啊?要胡师爷和王大人等我。”
张祖仁每次出门,都有四个保镖保护。以前到汛把总署,保镖也都会跟着进去。可这次有些不同,杨兴荣和邹中柱伸手,将保镖拦在了外面。
张祖仁进门,在主堂并没有看到王顺清。有一名汛兵伸出一只手,道:“张掌柜,这边。”
张祖仁跟着汛兵走到了后院。胡不来、王顺清以及章益才坐在后院的茶几边,正在喝茶,对于张祖仁的到来,似乎不冷不热。
“见过胡师爷,王大人。”张祖仁忙鞠躬行礼。
王顺清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张祖仁从王顺清的身上感觉到一股冷气,心中暗想:这个丧门星,不晓得哪根筋又不对了,老子肯定又要破财了。
胡不来用扇子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张大掌柜,请坐。”
张祖仁坐在茶几边,和王顺清挨着,又向王顺清抱拳道:“见过王大人。”
王顺清把眼一瞪,喝道:“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张祖仁吓得一哆嗦:“王大人,这是……何意呢?”
胡不来自顾自端起茶,品了一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王顺清看了看胡不来,又看了看一脸惊诧的张祖仁,说:“姓张的,今天请你来,是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张祖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借东西呀,不用借,把总大人看上什么,我都送!”张祖仁以为,王顺清看上了自己那几杆好烟枪。烟枪虽然好,但为了巴结把总大人,送给他也是值得的。除此之外,张祖仁府上还有不少宝贝,但那些东西,他藏得很好,秘不示人,估计王顺清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同时,张祖仁暗想,王顺清如此贪婪,就是喂不饱的狼,这何时是个尽头啊?得找个机会,去府台大人那里告他一状,最后让他满门抄斩。
其实,同样的念头,张祖仁不止转过一万遍。但转过之后,很快又会否定。其一,王顺喜还是自己的搭档。若是灭了王顺清,王顺喜恐怕也跑不掉,自己再做这个生意,能不能稳得住?其次,就算把王顺清整下去了,上面再派一个把总来,能比王顺清好到哪里去?
王顺清一拍大腿:“痛快,老子这次借你的东西,本来也是不准备还的!”
张祖仁一愣:简直是土匪行径啊!和抢有什么不同?但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满,说:“把总大人,您究竟要什么?我借。”
胡不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顺清黑着脸,伸出手指着张祖仁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老子要借你的脑袋!”
张祖仁张口结舌:“什么?把总大人……开什么玩笑?”以张祖仁的头脑,他是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的。他以为王顺清就是开玩笑。
王顺清脸黑如锅底,一拍茶几,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大喝:“来人啦!把贩卖烟土、开烟馆、祸害洪江百姓的大奸商张祖仁给老子捆起来!”
杨兴荣和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一根绳子套在张祖仁身上,片刻,就把张祖仁捆绑得结结实实。
张祖仁杀猪一般大叫:“误会呀!胡师爷,王大人,章大人,这肯定是什么地方误会了……”
胡不来慢慢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张祖仁面前,看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张大掌柜的,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需要你这颗脑袋……就委屈你一下了!”
张祖仁脑子里嗡的一声,人就软成一团。
王顺清一挥手,几个人就把张祖仁拖了下去。
张祖仁被拖下去之后,胡不来放下茶杯,说:“西先生应该来了,我们去迎接他。”
王顺清不乐意:“老子日你个乖,一个快跑路的洋鬼子,迎接他做什么?依我看,一刀剁了,一脚踢进沅江,一了百了!”
胡不来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听王顺清这么一说,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望着王顺清,摇了摇头:“王大人,你都答应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怎么又节外生枝呢?”
王顺清嘿嘿一笑:“我不是想帮你省点事嘛!我和你谁跟谁呢,同舟共济嘛!”
胡不来严肃地道:“洋人的势力很大,涉及洋人的事情就没有小事情。林钦差因为是钦差,有圣上的御旨,所以,他敢对付洋人。可我们是谁?你王大人虽然是官员,但也是小芝麻官。我老胡呢?连官都不是,只是一个穷师爷。所以,我们做事,打击奸商可以,杀几个烟贩,也没有问题。但涉及洋人,一定要慎重,要小心,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能冲动。”
王顺清暗想,还真像回事,谁不知道这些,还要你说?口里却说:“胡师爷,你心细,考虑得周到。我一切听你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进来,对王顺清说:“大人,西先生来了。”
胡不来和王顺清出门,见西先生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上。艾伦·西伯来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还套了呢子长大衣,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棍。见胡不来和王顺清出来,他立即站起,把礼帽拿下来,放在胸前,向胡不来和王顺清微微一鞠躬:“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抱歉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胡不来心里有点不爽,暗想,这洋人就是没教养,连幕比僚重都不懂。同时,他也不想和西先生计较,双手一拱,笑吟吟地道:“西先生,请坐。”
艾伦·西伯来还没坐下,胡不来和王顺清、章益才三个人先自己坐下了。艾伦·西伯来在洪江到处都会受到礼遇,这次见三人似乎有点不对,颇有些惊讶,看了看两位保镖,用英语说:“华生,杰克,你们坐吧。”
艾伦·西伯来的两个保镖原是站在那里的,听了主人的话,两人靠墙坐下来。艾伦·西伯来自己也坐下来,问:“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你们把我找来,不知有什么事?”
有一名汛兵替他们送上茶。胡不来指了指茶碗:“西先生,请。”
艾伦·西伯来端起茶,眼神有些诧异,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王顺清端起茶,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胡不来慢条斯理地品着。
艾伦·西伯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看到两人都饮了茶,他勉强饮了半杯。
胡不来一脸微笑:“西先生,这茶如何?”
艾伦·西伯来神色严肃,似乎在思考,良久,才回答道:“有点苦涩,苦之后呢,又有点甜!”
胡不来会意一笑:“西先生,实不相瞒,这茶是老茶,名字叫苦根茶,唯一的优点就是苦后有点甜,就好比人生一样,总有苦有甜的时候。”
艾伦·西伯来点了点头。
胡不来笑道:“这茶在湖南是普通的茶,但若到了你们国家,可就身价百倍了呀!”
艾伦·西伯来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的主要生意就是从英国贩卖鸦片到中国,再从中国运茶叶回英国。不过他运的都是中高档茶叶,还真没有运过中国最差等级的茶叶。难道胡不来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
或者,他们今天请自己到衙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艾伦·西伯来暗想中国人做事情喜欢拐弯抹角,玩小聪明,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岂不是更好?他在洪江这地方,通讯不便,还不知道林则徐在广东禁烟的事。
艾伦·西伯来有些疑惑地问:“三位大人,今天请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胡不来一拱手,笑道:“没事,好久不见了,就是请西先生来喝茶,聊聊天……”
胡不来的话还没有说完,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抽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声:“饶命啊!我招,我什么都招!”
艾伦·西伯来一惊:“好像是张掌柜的声音?张掌柜犯了什么事?”
王顺清义愤填膺地道:“不错,正是缺德无良的奸商张祖仁!”
艾伦·西伯来猛地站起来:“什么?奸商?”
胡不来慢条斯理地道:“西先生,你们西洋通讯发达,应该已经知道,朝廷派钦差大臣林大人在广东禁烟的事吧?”
这个消息对于艾伦·西伯来绝对是晴空霹雷。清政府已经下了八道禁烟令,除了极少数地方做做样子,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禁烟行动。现在这个胡师爷竟然说,朝廷派钦差大臣去禁烟,真有这样的事,自己岂不是大祸临头了?
他说:“这是真的吗?”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这种事,还能假?假传圣旨,那是杀头的罪,谁敢?”
胡不来说:“林大人在广东,已经烧了两百万斤鸦片。我们也接到上司命令,从今天开始,查禁鸦片。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张祖仁是最大的鸦片商人,就把他抓来了……”
艾伦·西伯来惊讶无比,良久,他才试探着问:“贵国政府早就下过禁令禁烟,但民间泛滥成风,如何能够禁止?”
胡不来正色道:“那是以前法令不严,这次,朝廷下大决心禁烟,留鸦片就不留人,我看谁还敢贩卖,吸食鸦片。”
张祖仁的惨叫还在一阵阵传来,艾伦·西伯来的心也在一阵阵颤抖。华生、杰克两人惊疑不定,不知道胡不来和王顺清在搞什么名堂。
胡不来一本正经地问:“据我所知,西先生是做茶叶生意的吧?”
艾伦·西伯来明白胡不来是明知故问,点了点头。
胡不来又道:“我听人举报,有些不法商人,以贩卖茶叶为幌子,私底下却是贩卖鸦片。西先生,这是杀头大罪,我可不希望你这么做,我们是朋友,我才提醒你……”
艾伦·西伯来终于明白了胡不来的意思,自己贩卖鸦片,胡不来、王顺清比谁都清楚。但两人却故意在这里演戏,不就是让自己做好准备吗?
艾伦·西伯来终于把胡不来排到了前面,道:“胡师爷,王大人,我是大英帝国守法的商人,怎么能做那些违犯大清律法的事情呢?”
汛兵又给几个人添满了茶。胡不来又做了一个手势,请艾伦·西伯来用茶。
邹中柱从里面出来,向胡不来、王顺清一抱拳:“王大人,胡师爷,章大人,张祖仁对贩卖烟土的事实供认不讳。”
胡不来道:“贩卖鸦片,国法难容,应该顺藤摸瓜,把相关人等一并抓起来。你继续审,一定要审出他的鸦片来源。他一个鸦片烟鬼,门都不出,哪来的鸦片?”
王顺清双眼一瞪:“集合洪江所有的汛兵,以及巡防的壮丁,查封所有的烟馆!立刻出发!”
邹中柱大声回答道:“领命!”
胡不来转向章益才:“章大人,你去指挥巡检司。”
章益才站起来,说道:“明白。”拱手而退。
胡不来站起来,向艾伦·西伯来一拱手:“西先生,今天我们有公务,失陪了!”
艾伦·西伯来忙道:“那我就告辞了。”
胡不来歉意地道:“改天我再请西先生喝茶!”
艾伦·西伯来告辞出门之后,杰克问他:“先生,胡大人找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杰克不懂中国话,听得糊涂。
艾伦·西伯来道:“让我们立刻离开洪江!”
华生惊讶:“为什么要让我们离开洪江?我们刚刚才运了一批鸦片过来,除了张祖仁拿走一部分,王顺喜不要鸦片了,我们的货还压在手里啊。”
艾伦·西伯来道:“现在保命比鸦片重要!”
华生道:“会不会是胡大人和王大人耍什么花样?要吞了我们的货物?”
艾伦·西伯来摇了摇头,肯定地道:“我能看得出,他们是认真的。”
※※※※※※※※※
洪江有十七家烟馆,其中张祖仁是最大的老板,经营着八家烟馆,差不多占了整个洪江烟馆的一半。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姓严的老板,有三家烟馆,还有一个姓钟的老板拥有两间,另外四家烟馆,分属于四个老板。
除了这十七家烟馆,还有六家鸦片烟膏销售店。这六家店,其中有两家属于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意外变故,无心经营鸦片生意,已经将这两家店盘给了别人,分别由七家商人合股买下了这两间店。另外四间店,张祖仁一家,还有三家,共有十一个股东。
胡不来的第一波行动,查封了这十七家烟馆和六家店。
除此之外,洪江城还有三个重要的鸦片集散点,一个是西先生租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在米厂街。其他商户,通常都是家店合一,门口都挂了牌子。西先生租的这幢房子,也是窨子屋,只不过是三进二层。因为不做生意,只是居住和当仓库,房子倒是很富余。在这幢房子里,西先生堆放了大量的茶叶和鸦片。
另外两个集散点,一个是王顺喜的家,另一个,自然是张祖仁的产业。
张祖仁毕竟是洪江首富,家大业大,仅仅是房子,就有十几幢。早在他父亲张洪昌时代,张家就已经有了四幢房子。后来,张祖仁又发展壮大了张家产业。洪江的鸦片主要由西先生的马帮贩运而来。马帮来往于云南和湖南之间,走一趟就需要几个月,路上如果出点什么事,时间还会更长。因此,张祖仁必须有足够的储备,才能让烟馆不至于歇业,因而他家里屯集了大量鸦片。
王顺喜自己不开烟馆,只是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卖给其他人。在鸦片没有卖出之前,他也需要屯集,所以,他也辟有仓库。
这三处地方,胡不来查了两处。张祖仁所有的产业,全部被查封,其家人被汛兵赶出了门,至于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胡不来根本不过问。王顺喜家虽然也被查了,可是,一连查了三处住所,均未发现鸦片。
至于西先生的住处,胡不来自然不会去查。
西先生见洪江城大举禁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会麻烦,匆忙领着人押着鸦片离开,至于茶叶,不属于违禁品,暂时还放在房子里。胡不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他在出口安排了人,等西先生的队伍离城时,守城民丁将其拦下来一看,上面全是鸦片。守城民丁告诉西先生,鸦片必须留下,人可以走。
西先生手里毕竟有枪,最初,一度和守城民丁对峙。他原考虑,如果守城民丁怕死,放了自己,就将这些鸦片拉走,然后找别的地方卖掉。后来见这些守城民丁并不惧怕,而他自己倒是明白一点,一旦开枪,自己毕竟只有这二十条枪,弹药有限,要想逃出中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终,西先生不得不放弃了这三百多箱鸦片,净身而退。
禁烟行动,声势太大,叫好的自然有,心惊胆战的自然也不少,也有些人在观望。
王顺喜家是由章益才带队执行的。也是考虑到王顺清和王顺喜是兄弟,如果王顺清或者汛把总署出面,可能让外人觉得是做样子。所以,胡不来将这件任务交给了章益才。章益才原以为可以大捞一笔,没料到,一来,王顺喜确实下了决心,不再做鸦片生意,只是在清理存货;二来,他事前已经得到消息,赶天赶地,将家里所有的货全部处理了。所以,章益才扑了个空。
虽说没有搜出东西,张文秀还是吓坏了。巡检司的人一走,她立即跑去见丈夫。
王顺喜整天只待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家里店里,大事小事,他都不问,只是看书。见了他,张文秀惊慌失措,道:“顺喜,大事不好了。”
王顺喜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平静地问:“禁烟的事吧?”
张文秀大惊:“你早就知道?”
王顺喜已经有些透悟的感觉了,他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一个命。比如说,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会有禁烟的这一天,如果硬来阻拦儿子,肯定不行。老人家不仅用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来警醒儿子,这是大智慧,也是大无畏。王顺喜想明白这一点,确实惊呆了,也彻底醒悟了。因此他沿着父亲的思路去想,很快就意识到,鸦片这种东西,确实祸国殃民。
普通人觉得祸国殃民是一个词,实际上并不是,而是两个词,至少是一个词的两个部分。鸦片祸国,是因为大量的鸦片进口,导致了大量的贸易入超(贸易逆差),大量白银流出的结果,导致了国库的空虚。国家没有了银子,在除了鸦片贸易之外的所有领域,均会出现大幅度的通缩,国家经济开始凋敝。至于殃民,就更容易理解了。民众一旦染上鸦片烟瘾,便再也无法戒除,除了像张祖仁这种以卖养吸的之外,几乎没有人不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些吸食鸦片者,为了得到毒资,无所不用其极,公德良序完全被摧毁,各种刑事案件迅速猛增。
正因为如此,三哥王顺清要求他尽快处理手上所有的鸦片时,他甚至没有问任何原因,立即照办。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确实知道,可能要禁烟了。可这种话,他不能对张文秀说,一是解释起来麻烦,二是可能引起张文秀的猜忌。
他说:“他们在下面搜查的时候,我没有睡着。”
张文秀说:“我打听过了,我哥被抓起来了,洪江所有的烟馆都被官府查封了。金宝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顺喜一怔:“你娘家被查封了?”
“何止是我们家?”张文秀哭着说,“我听说,我们家所有的房子,全部被查封,还有人说,肯定会被没收。顺喜,这怎么办?”
王顺喜说:“你也别急,事情一件一件地来,先去找你嫂子和你侄女。金宝在外面玩,我估计他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我哥呢?他被关起来了。”张文秀道。
王顺喜说:“我不是说了一件一件来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嫂子和侄女,不让她们流落街头。别的事,慢慢再说。”
张文秀出去安排人,王顺喜躺在床上想事。
朝廷禁烟令早已经下过多次,这次是真的全国禁烟,还是部分地方禁烟,王顺喜不太清楚。有一点,他心里透亮,不管是贩烟还是禁烟,都有大量的油水可捞。张祖仁的烟馆被查封,以及他的家被查封,所能说明的只有两点。第一,朝廷肯定有了禁烟动作。第二,一定有人看中了张祖仁的钱财。既然有人看中了他的钱财,他大概就没有活着的可能。
这种时候,唯一能帮张祖仁的,就是收留她的遗孀和女儿。至于他的儿子张金宝,在禁烟的大形势下,是否能逃过一劫,王顺喜还真难以预测。正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些,才会打定主意,不理张祖仁的事。他知道自己出面也没有用,只会自讨没趣。而张祖仁的财产,大概早就被人算计好了。
直到几天后,王顺喜才搞清楚,张祖仁的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张祖仁既然是洪江首富,又是一个大烟鬼,钱财方面,便对老婆大量放权。趁着这个机会,张妻往娘家捞了大量的钱。她之所以逃回娘家,自然是考虑到,那些钱,完全够自己和女儿生活一辈子。但她的娘家哥嫂开始还对她十分热情,后来知道她家被抄了,便没了好脸色。
至于张金宝,后来王顺喜也打探到了消息,出事当时,他在外面玩,听到消息后,根本没有回家,直接逃去了宝庆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当天下午,将初步情况汇总后,胡不来给古立德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往黔阳县衙。公文的开头,自然是一席套话官话,无非是皇上圣明,乾坤朗朗,禁烟行动旗开得胜之类。胡不来在报告中说,洪江的禁烟行动,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目前已查封烟馆十七家,收缴鸦片一百九十七箱另一千三百一十四袋,擒获张祖仁等十三名鸦片贩卖商人,驱逐英国鸦片商人艾伦·西伯来,另查获财物若干。
英国人艾伦·西伯来是洪江最大的鸦片供应商,此次运来的鸦片就有五百箱。这五百箱鸦片,大部分是给王顺喜准备的,没料到王顺喜改变了主意,不再经营鸦片生意,让西伯来措手不及,几百箱鸦片压在手里。他给了张祖仁一些,还有三百箱货,堆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
若是以前,西伯来的货销完了,早就返回了。这次压了货,他才被困在了洪江。
另外,张祖仁等鸦片烟馆经营者,为了屯货,家里都辟有仓库。从这些仓库里,也搜出了大量鸦片,共有两百三十九箱。
这五百多箱鸦片,胡不来并没有上报,他和王顺清商量以后,全部瞒了下来。
胡不来的公文中说,还有财物若干。这所谓财物,既有银票,也有现银,还有珠宝玉石等。胡不来特别注明,由于数量太多,且因为不是鸦片,因此暂未造册登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把这笔账搞清楚。不搞清楚,有个巨大的好处,参与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趁机隐瞒一些银子什么的,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既然大家都得了好处,那就是共同犯罪,谁也别想坏别人的事。
此外,查封的物业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是大商人,家里的各类财物,数量极其可观。胡不来和王顺清所能用得上的存放场所,也就是汛把总署和巡检司两个衙门,堆放鸦片,已经显得异常拥挤,根本不可能再将那些财物集中。因此,这些财物,全部集中在几处查封的物业中封存。
不原地封存而是集中起来,胡不来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如果原地封存,假若古立德真的要一一核实的话,账目会相对较清楚。集中封存就会乱,一乱就有空子可钻。某一处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因为经手人多,便无从查起。
就是用这种办法,胡不来和王顺清私分了大量财物。一夜之间捞到的财物,甚至比很多洪江商人一辈子赚到的都多。
干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心里实际是忐忑的,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贪了,隐瞒的数量太大,若是引起古立德的怀疑,专案查这件事,自己就麻烦了。后来,胡不来才知道,因为古立德不可能亲自去现场,各路查缴鸦片的队伍,分别由周永槐、赵廷辉、张俊录以及几位师爷率领,那些人的心更黑,瞒下来的财物更多。除洪江之外,整个黔阳县上报查缴的烟土,仅仅只有九十多箱,而且,报上这个数字,还是三天之后。
古立德知道,鸦片涂毒中国,情况非常严重,但对于黔阳县境内到底有多少鸦片,并没有具体数字。仅仅一个洪江,就查缴了两百多箱,他认为是一个巨大的成果。为了给全县禁烟运动树立一个榜样,也为了震慑鸦片贩运、经营的商人,古立德坚决亲自前往洪江,主持销烟。
次日一早,古立德便往洪江赶,吃过午饭,听取了胡不来和王顺清关于洪江禁烟的汇报。古立德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肯定了胡不来对英国人艾伦·西伯来的处置。他说:“外人涉及邦交,容易酿成国际事件。但凡涉及洋人,一定要慎之又慎。王大人有关西先生的处置方法颇为得当。胡师爷可形成一个文字材料,我发往全县,以后但有此类情况,可依例处理。”
饭后,王顺清问古立德,是否需要午休,他已经安排了房间。古立德摆了摆头,说:“禁烟是一场战争。前方在打仗,我怎么能睡得着?你去把马智琛叫来,我和他谈谈。”
见到古立德,马智琛立即行跪拜之礼。
无影神手案破获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去了县城,秘密调查采花大盗案。春节前,古立德又给了马智琛另一个任务,派他回到洪江,了解洪江鸦片行业的情况。古立德和马智琛的这次谈话,是秘密的,除了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连胡师爷也被排除在外。
古立德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见他对自己行大礼,一把将他拉起来,说:“我们私下接触,别那么多讲究,坐着说话。上次,你说,洪江很多商人和官员之间,有秘密的经济来往,这些事,查清楚了没有?”
马智琛摆了摆头,“这种事,做得都极其秘密,很难查。道听途说的事很多,但这类事,通常都是秘密进行,根本拿不到证据。”
古立德说:“你的意思是说,几乎所有的大商人,背后都与官员有勾连?不会这么严重吧?”
“恐怕比想象的还要严重。”马智琛说,“据我了解,商人们负担最重的,是各种捐税,他们每做一百两的生意,官府就要抽走四十两左右的捐税。再扣除成本,只要稍不留神,做一笔生意,就可能亏损。所以,商人一定要想尽办法巴结官员,以便逃漏一些税费。”
这个情况,其实古立德也清楚,可他无能为力。在朝廷不整顿吏治、不降低税费的情况下,打击这类事,等于和天下为敌。古立德转了一个话题,问:“我让你盯着这次禁烟行动,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马智琛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鼓励道,“你直说好了。”
马智琛说:“以前,我觉得商场很烂,现在我才知道,官场比商场更烂。这次禁烟,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联合行动,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捞足了好处。他们行动的时候,只要看到可以拿的,顺手就拿。他们进去的时候,只是带着武器,比如刀什么的,出来的时候,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
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以前在京城,他所能感知到的贪腐,还只是在幕后进行,到了地方之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明目张胆。
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秘密调查官员和商人之间的贪腐行为,他想在剿匪和禁烟之后,来一些肃贪行动。然而现在,他困惑了,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马智琛离开之后,古立德对胡不来说:“我们去看看张祖仁吧。”
张祖仁挨过暴打,又因为屡次犯烟瘾,早已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浑身上下,不是血迹就是鼻涕眼泪,脏污不堪,萎靡不振。他原本就是一个病秧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就只有半条命的他,此时大概仅剩四分之一条命了。
古立德见了张祖仁,说:“这是张掌柜吗?张掌柜怎么成这样了?”
张祖仁见到古立德,心里还存有侥幸,以为这些贪官只不过想多要点钱,才会将自己往死里整。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自己有的是钱,花钱买快乐,是他的人生准则,只要给他烟,要他多少钱都行。若是再给他自由,就算拿走他一半的家产,也无所谓。
“古大人,请救我。”张祖仁哭喊着说。
古立德装着如梦方醒般:“真是张掌柜?你们怎么这样对张掌柜?快快,给他松绑。”
王顺清似乎有些为难,道:“古大人,他是个大烟鬼,一旦松了绑,他会发疯的。”
古立德说:“没事的。有事我负责,快松绑。”
王顺清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解开了绳子。
张祖仁向前移动身子,可是,他被捆了太长时间,又捆得结实,手脚都是麻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他的身子想向前动,脚却迈不开,整个人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张祖仁也没有停下,他爬着到了古立德面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头,涕泪四下:“古大人,您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
古立德倒是好脾气,说:“我已经命人解开了你啊。”
张祖仁浑身颤抖着说:“我要抽烟,抽烟。”
古立德说:“去,给张掌柜弄点烟来。”
胡不来和王顺清都不清楚古立德要做什么。不过,他既然这样命令,一定有他的道理。王顺清再次使了个眼色,一名汛兵离开了。不多久,汛兵拿了烟膏进来,还带了一根烟枪。这是一根最普通的烟枪,若是用张祖仁的那几杆名贵烟枪,可换来几十万杆这类烟枪。
张祖仁见了烟和烟枪,简直比见到爹娘还亲。他扑过来,一把抢过来,熟练地往烟枪里填烟膏,填好后,才意识到,还差一样东西,火。
“火,快给我拿火来。”张祖仁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这是王顺清故意整张祖仁的,他就是要让张祖仁看着烟吸不得。
张祖仁于是抓狂,在房间里四处找,房间里找不到又要出门去找,却被门口的汛兵拦下来。他只好转身,跪着求,每一个人面前都跪,都叩头。
古立德说:“去给他点一盏灯来。”
王顺清再次递眼色,汛兵离去。古立德看到了这些细节,心里有些恼火,敢情所有一切,都是被王顺清控制着啊。自己这个县官,算什么?不过此时他要打开局面,一切都得依靠王顺清,也不好和他翻脸,只是在心里记着了。
汛兵拿来了灯,张祖仁立即凑过来,点燃了烟,猛吸一口,顿时全身舒泰。
等张祖仁一泡烟吸完,古立德说话了:“张掌柜,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吧?”
“能,能,能。”张祖仁说,“古大人,有话您就说,我再吸一泡。”
张祖仁再一次往烟枪里装烟。
古立德说话了。他先拱了双手,向上举了举,才说:“皇上下了旨,在全国禁烟。不是我古立德要为难你,我是朝廷命官,一切都得听朝廷的,听皇上的。”
张祖仁说:“是是是,我知道。”
“知道就好。”古立德说,“你的事,我会向上表奏,一切由上面定夺。”
张祖仁意识到,关键时刻到了,也顾不上抽烟,跪到古立德面前:“古大人,请您开恩,一定要救我。要什么价,古大人只管说,我保证不还价。”
古立德脸色一变:“要什么价?我要大清国国泰民安,你出得起这个价吗?”
张祖仁吃了一瘪,半天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继续道:“你给我听好了,明天,我要在洪江销烟。你和其他人犯,都要到场。你必须好好配合官府的行动,不准乱说乱动。你如果搞破坏,我会将你就地正法。”
张祖仁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说:“是是是,我听古大人的。”
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他们担心张祖仁乱说。张祖仁如果将自己的家产情况告诉古立德,事情就出大麻烦了。最害怕的,自然是胡不来。他实际将所有的赃物分成了三份,自己拿了两份,明确向王顺清说,那一份是给古大人的。所有被他们瞒下的财宝,被他们分成了四份,他同样是拿两份,说明其中一份是给古大人的。另外两份,一份给了王顺清,另外一份,则由章益才等人按不同比例分配。这事如果让古立德知道,他肯定会杀了胡不来。
古立德也曾想过审一审张祖仁,转而一想,张祖仁是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罪大恶极,民愤极大,根本不需要审。再说,自己禁烟,就是要采取雷霆之势,打出影响,打出威风。如果把其他一些事情牵进来,那就扯不清了。
离开汛把总署,古立德又赶去了沅江边的演武场。洪江这地方,在两水汇会处,土地十分珍贵,很难有大片土地。只有这一处,离洪江城有几里路远,又临江边,所以有一块大场所,被辟为汛兵的演武场。此次销烟,古立德选中了这个地方,他要在这里挖一个大坑,十五丈长,三丈宽,两丈深。这样一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明天就得要,今天下午才正式开工。
古立德说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和王顺清都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古立德说:“为什么不可能完成?世上没有完不成的事。你们可以多找些人,轮班挖,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昼夜不停。工价也可以给他们开高一些,反正是一天嘛,就给他们十倍的价,又能有多少?我们这次禁烟,收缴的财物不少,从那些赃物里面拿出一部分,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了古大人这句话,两人都觉得事情好办了。哪里需要十倍的价?十倍的价是报给古立德的,给那些人,只要两倍的价就可以了。
古立德特意赶到这里,是要看一看工程的进度。为了表示重视,古立德还拿起锨,陪着民工们干了一阵。
县太爷亲自干这种苦力活儿,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民工们都感激这个清官大老爷,干劲真正是倍增。
从工地回来,古立德又亲自审定布告。那时候没有印刷机,所有布告,都得人工抄写。这类事原本是师爷的事,可此次时间太紧,要抄写的布告又多,古立德竟然亲自拿起笔,抄了十几份。抄好之后,又分派给汛兵巡检,在洪江城里四处张贴。古立德本人也贴了两份,一份贴在汛把总署门前,一份贴在巡检司。
听说古大人要销烟,整个洪江城轰动了,一大早,人们早早吃过早餐,全都跑到演武场来看热闹。太阳才刚刚升起,演武场上已经围满了人。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南方的太阳就显示了威力。早晨出门时,天气尚凉,人们穿的衣服多,到了中午,就已经浑身燥热。大水池四周,早已经由汛兵把守,寻常人等,只能在划定的圈外观望,不准近前。大坑的南边,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高一丈,长三丈。台子没有上盖,裸露着。台子正中,有一根大柱,柱子上挂了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两个字:销烟。台子前端,还挂了一条横幅,上面的字,是古立德昨晚亲自写的:烟毒猛如虎,误国害民,必除之而后快。
到了规定时间,胡不来先上台主持,第一项,请古大人、王大人、章大人、杨塘长等上台。
太阳实在太大了,古立德等上台的时候,有一名汛兵替古立德撑着油纸伞。古立德站到台上,往下面一看,周边全是人头,别说是打伞,连戴草帽的都少。自己独自撑着伞,还是由一名汛兵撑着,太引人注目。古立德转过身,对那名汛兵说:“好了,你下去吧。”
汛兵离开,古立德便在太阳底下站着。那大太阳晒得他发晕,不一会儿,全身就汗湿了。也正是如此,古立德在民间,便有了很好的政声,以至于后来多少年,洪江都传颂着有关古立德的故事。比如亲自挖坑,比如大太阳下面,和民众一样不打伞不戴帽。
胡不来宣布销烟仪式开始,第一项,把贩卖鸦片、开办烟馆、吸食鸦片的罪人张祖仁、刘国忠、严律在、朱正芳、赵伟鸣、邵建新、吉永津、罗正华、周三发、余成仓、杜四喜、雷天押上来。
话音落,汛兵们押着一介人犯,走到台前。每个人犯均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竹签,写着他们的罪名。有贩卖鸦片的,有开烟馆的,有吸食鸦片的。
这些人站好之后,胡不来请古大人讲话。
那时候没有扩音器,连电喇叭都没有,只有一种不带电器的喇叭筒。古立德接过,开始演讲。他说:“鸦片烟者,产自外洋,流毒中土,买食之人,破身家,伤性命,犯法律。奸淫盗贼之事,可以由此而生;少壮老弱之人,可以由此而死;富厚豪华之家,可以由此而穷;聪明英俊之子弟,可以由此而愚不肖;家居美食安坐之人,可以由此而枷杖,可以由此而绞候、徙流;至于伤风败俗,败坏伦常,害在人心,更有不可言者……鸦片一日未绝,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本官今天在此宣布,只要本官执掌黔阳,就绝对不允许有鸦片存在!本官郑重请求黔阳全县的父老乡亲见证。”
围观的老百姓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叫好声。
说过之后,一名汛兵送上一杆烟枪和一把锤子。另外两名汛兵抬上一块石板。古立德接过锤子,几锤将烟枪砸碎,然后说:“我古立德如果言而无信,便如这烟枪,任由黔阳百姓砸碎,我决无怨言。”
民众顿时欢声雷动。
古立德将喇叭交给胡不来,退到后面队伍之中。
胡不来拿起喇叭,又有两名汛兵上前,对着众人,展开一块白布。胡不来宣布说:“这是朝廷颁布的禁烟条例,昨天晚上,由古大人亲自抄写,本人在此给乡亲们念一念。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佑人等俱杖一百,徒三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汛口地方文武各官,并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重治吸食,广传戒烟药方,期限一年戒绝,过期仍吸食者,平民处死刑,官吏罪加一等。不但犯官治罪,其子女不准考试。邻里互相监督,对知情不举,包庇吸食者亦予治罪,对举报者重赏!”
师爷念完禁烟条例之后,古立德接过喇叭,威严地道:“我宣布,销烟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经准备好的汛兵们,纷纷打开堆在面前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鸦片烟。这些鸦片烟是生鸦片,被包成条状。汛兵把鸦片烟包装用刀砍破,扔进大坑中。坑的深度早已经低过了水平面,沅水自然渗入,里面有了半坑水。一百多箱鸦片,因为全都是烟膏,投进水中之后,不容易化开,便有专门的汛兵,拿着竹竿、钉耙等器具,在水中搅拌。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扔鸦片烟膏之时,另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投入盐巴。这些盐巴,对鸦片烟膏,有化解作用。
要将一百多箱鸦片投入大坑之中并不难,难的是投进去的鸦片还必须化解,就需要时间。所以,整个抛烟过程,花去了两个时辰。虽然天热,虽然时间很长,百姓却兴趣未减,还不断有人跑来。毕竟,平时娱乐活动少,这类事情,也让老百姓找到了娱乐,简直比唱大戏还精彩。
鸦片全部扔入水坑之后,杨兴荣上台禀报:“古大人,鸦片烟已经全部扔入水坑,请大人定夺。”
胡不来拿起喇叭下令:“倒石灰。”
汛兵们立刻把一袋袋石灰倾倒入水池,水池之中沸腾起来,冒起一阵阵白烟。
古立德对着喇叭喊话:“各位乡亲父老,鸦片在石灰之中浸泡几个时辰之后,我们将挖开水池,引入沅江之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鸦片烟才算销毁。然而,销毁鸦片,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贩卖鸦片之人还存在,只要吸食鸦片之人还存在,鸦片之害,就永远无法根除。为了彻底铲除鸦片之害,对于贩卖鸦片罪大恶极者,必须予以严惩。对于吸食鸦片,枉顾国法人伦者,必须予以严惩。”
百姓中,顿时骚动。
古立德指着下面那一排人说:“你们好好看看,下面这些人,就是洪江鸦片的祸首。中间这个,张祖仁张财东,他在洪江开有八间鸦片馆,靠贩卖鸦片成了洪江首富。整个洪江的鸦片,至少有一半,是他弄进来的。本县进行过统计,他的烟馆,每天的吸食者,便有好几千人次。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民众最初是一通乱吼,谁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开始集中,便是一声又一声地喊:“杀!杀!杀!杀……”
张祖仁听信了古立德的话,以为真的只是陪斗。来之前,他向汛兵要烟,汛兵不肯给。他便耍赖,说你不给烟,我就不去。汛兵真的给了他烟,他美美地抽了一泡,这才上了路。最初,看到那么多烟被毁了,他一是心疼,二是暗想,整个洪江,就收了这么一百多箱烟?不可能。不久前,西先生拉来洪江的,就有五百箱,加上洪江原有的库存,怎么也应该有六七百箱吧。他开始意识到,这里被销毁的,仅仅只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被人隐瞒了。
被谁隐瞒了?这不需要想,肯定是古立德一帮人。
想明白这一点,张祖仁暗暗惊喜。既然古立德想借此大发一笔,往后说不定还要依靠自己赚另一笔呢,毫无疑问,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不久,就听到百姓的喊杀声,他大吃一惊。
古立德捞了那么多钱,会不会杀人灭口?这么一想,他全身都软了,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台上的古立德挥了挥手,指着另一个人,说:“还有这个人,罗正华,他原本也是洪江的富商。可就是因为吸食鸦片,不光败完了家,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卖到了窑子里,后来又逼着妻子做暗娼。妻子受不了如此屈辱,跳沅水自杀。罗正华再无值钱的东西可卖,便开始偷盗。乡亲们说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这次,不再需要前期的混乱,所有人一齐喊:“杀!杀!杀!杀……”
古立德道:“既然是民意,本官也无话可说。俗话说得好,民意不可违啊,违民意就是违天意。今天,本官就顺应民意,为民除害。刀斧手听令。”
旁边立即出现一排提着大刀的刀斧手,他们走到一排人犯前,大叫一声:“有。”
古立德道:“把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本官斩了。”
刀斧手齐答:“得令。”
张祖仁知道,若是再不说话,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说话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冷静下来,大叫:“大人,我有话要说。”
胡不来最怕的就是张祖仁说什么话。只要他一死,就算是有话,也永远没有了说的机会。他当即叫道:“古大人已经下令,还不动手?”
刀斧手们举起大刀,迅速落下。
刀是全部落下了,面前跪着的人犯,也全都倒在了地上,只不过,滚下来的人头,却只有八颗。另外有四个人,是陪斩。四个陪斩的都是烟鬼,鸦片早已经把他们的身子掏空了,其中一人,眼睛一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竟然被吓死了。
这些尸体,事后全部被抛在烟池中,一并掩埋了。
※※※※※※※※※
古立德销烟的时候,张金宝也躲在人群中看热闹。
洪江禁烟,张金宝听说后,立即躲去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那里根本待不住,因为他是从翠红的床上逃走的,身无分文。在洪江,翠红不是什么大牌,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她是张金宝从宝庆弄来的,到洪江后,张金宝替她租了房子,将她养起来。从此,张金宝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没什么事的时候,就窝在这里,或者抽大烟,或者和翠红做那事。
这天,他和翠红刚刚做完那事,觉得烟瘾犯了,便连衣服都没穿,靠在榻上吸烟。翠红服侍他吸烟的时候,外面开始闹闹哄哄。这房子不太大,二进二层,街上的声音很容易传进来。张金宝也是个好奇心特强的,听到这种声音,便让翠红出去看看。不一会儿,翠红回来了,脸色极其不好:“少爷,不好了。”
张金宝说:“扯淡,有什么大不了的?”
翠红说:“朝廷禁烟,满大街都是汛兵。我听说,你家八家烟馆,全被查禁了,你爹也被官府抓起来了,现在官府的人到处在抓你。”
张金宝这一吓非同小可,匆忙穿了衣服,连钱袋都忘了拿,第一时间逃了出去。洪江,他是不敢待的,也没有想到逃去外公家。他觉得自己在宝庆府有很多朋友,一口气就逃到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人家那里也禁烟,得知他的情况,谁都不敢留他。他便如丧家之犬,四处乱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无路可走,他只好潜回洪江。他的钱袋掉在了翠红那里,而且,以前还给了翠红不少钱,应该可以找她要回一些。可是,等他潜回来之后才知道,翠红已经走了,他只能骂着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天亮,他原想找几个朋友借点钱,一打听,这些人都去看销烟了。他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看看热闹。他弄了顶破帽子戴在头上,以便遮颜。很快他就发现,人们关注的是销烟,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看到父亲的脑袋被砍下的那一瞬间,他肝胆俱寒,不敢再在这里停留,担心有人发现自己,将自己打死。可离开之后,往哪里去,成了大问题。
第一个念头,他要去当土匪,要带着土匪来杀了这些狗官。但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很快就打灭了。他打灭这个念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从小养尊处优,恐怕吃不了那个苦。一个不能打的人,无论是当兵还是当土匪,肯定没有前途。第二,洪江这一带活动的,只有三股土匪,飞鹰帮早就被灭了,前不久,古立德又将野狼帮灭了,剩下的,只有拦江贼。这些拦江贼只是小偷小摸,成不了事。何况,这些人在水上讨饭吃,需要很好的水性,张金宝从小怕水,当不了水贼。
既然当不了土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然后报复社会。
张金宝也想过去自己的外公家。原本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又改变了主意。他改变主意,同样是两个原因。一来,他担心自己受到了官府的通缉,怕外公家埋伏了官府的人,自己去了,那是去送死。二来,他想着自己将来要报复社会,替父亲报仇,不能连累亲人,所有的亲人,一个都不能联系。
为了生存,他必须有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偷。
偷盗这种事,似乎可以无师自通,水到渠成。时隔不久,张金宝便成了江洋大盗,专在洪江杀人越货,搞得人心惶惶。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天,又是王顺喜上山拜祭父亲的日子。朝廷有守制制度,民间却不可能守制三年。这也是中国历史存在的一种特定现象,自从远古时起,朝廷往往会制定一些礼制,让全国人遵守,最为著名的,便是《周礼》。可《周礼》中所要求的很多礼,民间根本办不到。比如这守制,要求三年。所谓三年,也就是前两年一定要满期,第三年是象征性的,只守一个季度。然而,农民如果也这样守制,一定会饿死。商人若是守制三年,也会坐吃山空。民间对待死亡,会豁达得多。一般讲究点的人家,逢七拜祭一次,称为烧七或者做七,再在头年拜祭,称为新香,然后就是每年的清明节。
王子祥离世,早过了七七,王顺清守制也满了,其他兄弟,已经不来了。王顺喜是最特别的,逢七必到。
王顺喜坐在轿子上,妻子张文秀跟在旁边,另外两名下人,手里提着祭品,来到王子祥的墓前。墓的旁边,搭有一个棚子,那是王顺清守制的地方,离开时也没有拆。今天,王顺喜到父亲墓前来,是想对父亲说一件事,三哥王顺清的事。
轿子在父亲的墓前停下,下人将王顺喜抬下来,又在墓前安放了垫子,王顺喜便坐在垫子上。张文秀在一旁烧纸,王顺喜便叩头。他只要叩下去,自己没法起来,下人又上前将他拉起来,他再拜。
在父亲的墓前,王顺喜涕泪四流,他在心里,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当然,所有的话,围绕的都是一件事,感谢父亲救了他。哪怕他现在失去了双腿,他仍然感谢父亲。没有如此深的亲情,父亲不会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醒悟。
可惜的是,父亲还是算差了一着。他显然是想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两个儿子的觉醒。可是,三哥王顺清不仅没有醒,反而和胡不来搅在一起,越陷越深,几近疯狂。
他默默地对父亲说:“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哥越走越远了。现在,他和那个胡不来搞在一起,几乎到了刮地皮的程度。古大人要剿匪,他们捞了一大笔。现在,他们又想出法子搞什么修街道修码头,又搞了一大笔。这次禁烟,他恐怕就要赚几十万,还可能更多。几十万啊,爹,那是他当这个七品官一万年的俸禄啊。这件事如果被查出来,搞不好要诛三族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和古大人一起贪,可是,我认真观察了古大人到黔阳后做的几件事,尤其是剿匪和禁烟这两件事,怎么看,古大人都不像是个贪官啊。如果有一天,古大人知道了三哥和胡师爷一起贪了这么多钱,古大人会怎么办?爹,我和三哥谈过,谈过好多次。当初,他在这里守制,却一再悄悄地跑下山去,我就找他谈过,他不听。后来,他回了洪江,我又找他谈过几次,他还是不听。爹,我急死了啊!爹,这可怎么办啊!您救救三哥,救救我们全家吧,爹。”
拜祭完父亲,接下来,王顺喜还会去余兴龙的墓前拜祭一番。余兴龙的墓离王子祥的墓不是太远,两人生前又是最好的朋友,两家的后人,也都遵循这一程序,先拜过自己的长辈,再去对方的墓前拜祭。
王顺喜的轿子快到余兴龙的墓前时,发现他的墓前坐着个人。王顺喜觉得奇怪,这个人看上去怪怪的,会是谁呢?说拜不像拜,倒像是在那里打坐一般。渐渐近了,才看明白,那个人是老布。轿子停下来之后,下人把王顺喜抬下来。老布听到响动,回过头,看见是王顺喜和他妻子张文秀,便慢慢站起来,对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张文秀礼貌地先问候了一声:“老布叔叔,您怎么在这里呢?”
老布笑了笑:“岁数大了,没事来和老朋友们坐坐。”说完轻轻地叹息一声。
张文秀理解一个老人孤独的心。
老布问了句:“来祭奠你父亲和余掌柜?”
张文秀回答说:“是。”
老布起身,让到一边。
张文秀摆好祭品,下人把王顺喜抬到墓前。王顺喜跪在地上,又叩了三个头。
老布蹲在旁边安慰他:“顺喜啊!你的父亲和余掌柜,都是善良的人,是主召唤他去的,是会上天堂的。”
王顺喜转身看了看老布。老布明显地老了,更瘦了,一双眼睛深陷入眼眶之中,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都暴露了出来。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
王顺喜望了他很久,认真地问:“老布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布点了点头:“孩子,你问吧。”
王顺喜道:“意大利国和大清国哪一个更好?我是问老百姓的生活……”
老布认真地想了想:“孩子,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中国曾经非常富裕,比世界上很多国家,甚至可以说,比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富裕。”
“曾经吗?那么现在呢?”王顺喜问。
老布摆了摆头:“中国政府不懂得怎么管理他们的财富,也不爱惜他们的民众。现在嘛,中国政府并不算贫穷的政府,但是,中国民众,却成了全世界最贫穷的民众。”
王顺喜道:“您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意大利,比中国富裕?”
老布很肯定地说:“意大利国,是否比中国更富裕,我无法肯定。但我可以肯定,意大利的民众,比中国的民众,要富裕得多。”
王顺喜再一次问:“如果您在意大利,你会富裕吗?”
老布继续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我按你的意思说。假如我在意大利,并没有遵从上帝的旨意当一名传教士,而是像普通的意大利人那样娶妻生子,我相信,我可能是一名农夫,在意大利拥有自己的庄园,或者我是一名商人,我也可能拥有自己幸福的生活。”
王顺喜:“那您为什么来到中国?”
老布微笑:“是主派我来的,我是来替主传播福音的。”
王顺喜迟疑了一下:“您在洪江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非常清苦,您后悔吗?”
老布微微一笑:“我不后悔,我很快乐。”
“快乐?老布叔叔,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如此贫穷,怎么会有快乐?”王顺喜问。
“孩子,你所理解的富裕或者贫穷,是针对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而言。”老布说,“可是,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物质财富,是真正属于你的?”
王顺喜说,“难道不是?我的房子,我的产业,以及我的金银财宝,怎么能说不是我的?”
老布摆了摆头,“不,那不是你的。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你的父亲,也曾经属于他。”他指了指余兴龙的墓,“可是,你想想他们,他们真的曾经拥有过吗?”
王顺喜问:“那么,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我们能真正拥有的?”
“快乐和健康,我的孩子。”老布说。
“快乐和健康?没有财富,他怎么能快乐?”对此,王顺喜实在不解。
老布说:“那我要反问你了。你拥有财富,可是,你快乐吗?而你看我,我没有财富,可以说,一点都没有。然而,我非常快乐。”
王顺喜再一次问:“您拥有快乐,是因为您信主吗?”
“是的。”老布很肯定地说,“主给了我毕生的快乐。”
王顺喜道:“老布叔叔,我可以跟你信主吗?”
老布听了之后,双眼闪过一丝惊喜:“孩子,当然可以,主愿意每一个人到他的怀抱里去!”说完之后,感慨万千,“孩子,你是第二个愿意跟我信主的人。”
王顺喜问:“第一个是谁?”
老布道:“余海风。”
王顺喜吃了一惊:“余海风?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心中能有什么痛苦?”
老布庄严地道:“信主得永生,并不是心中有什么痛苦才信啊!”
王顺喜不相信永生,他愿意信主,是他被老布的信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