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为欢几何
回镜海后,辛霓第一时间去医院看了看辛庆雄。出了医院,她打电话给祁遇川,向他申请去樟树街走走。
祁遇川是决意要一条道走到黑的。从曼哈顿到镜海,他自始至终没有撤除对她的贴身监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随意出街娱乐的自由,只是不可脱离用人的跟随。用人早已换了人,替换燕姐的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语,看人看事时刻以一副戒备的目光,颇有几分像武侠小说里的灭绝师太。
走到樟树街,辛霓差那“师太”去买猪扒包,自己则在中央广场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着人潮涌动的狭长街道,鼻端萦绕着些杏仁饼、凤凰卷和猪颈肉的香气。还是十年前的那种味道,但坐在这里的这个她,心里头一点热闹劲都没有,只剩下一派老迈的空与净。她想,总得找个时间见尹青蕙一面。
将往事缅怀尽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买些手信见人,却先被街角的一处文身铺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那间铺子,朝技师露出锁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师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摇头说:“这种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们用的是明墨,刺进去就长进皮肉里了,激光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学药品酸蚀、烧灼,那种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不要紧,就酸蚀吧。疼点也好,疼才长记性。”
技师见她态度坚决,便去配了酸蚀的药物。门外的“师太”见状,急出了一头冷汗,连连往祁遇川那边打电话。也命该辛霓洗掉这文身,“师太”的电话始终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贸然上去强制辛霓离开,只好朝远处尾随她们的保镖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镖们面面相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强酸的药物烧进皮肤时,那种揭皮刮骨的痛让辛霓一阵抽搐,她用力仰着头,死死咬住唇,紧接着,她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黑绿色。技师洗得很细致,用了近半小时才收工。辛霓近乎虚脱地躺了一阵,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让她的脚步有些沉缓,但她心里轻松了很多。她煞白的脸上带着些笑意,若无其事地拐进了手信街。她买了些糕饼点心、鲍参翅肚,坐车回了大屋。
大屋还是那样子,只是门可罗雀,再无往日峥嵘轩峻、不可一世的气势。进了里头,人影疏落、花草纵生,更添几分落寞。这二年,辛霓心肠冷硬了许多,即便见了这物是人非的惨淡景象,也并没有过多伤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见了李管家。
见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惊:他迅速地苍老了下去,瘦得形销骨立。辛霓才有些悲从中来,暗叹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个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戚之色,微笑着将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来了。”
李管家仍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半天没有说话,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气。良久,他才亲自起来给她斟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个家、这家里的人还有这家里的摊子,你都不要管了。”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地说,“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李管家见她那样,心里头的别扭散了大半:“这两年,三爷留给你的两家基金,我一直帮你管着。虽然名仑已经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但有赖三爷英明,祁遇川再怎么鸠占鹊巢,也不过是在为辛家打工。”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就要交还给你了。”
见辛霓面露难色,他略思量了一下,往门口一张望,远远见着了花园里立着的那条“尾巴”,激动地咳了起来:“他还拘着你呢?”
见辛霓默认,李管家辛酸得眼泪直流:“没想到咱们辛家让人欺负到这分上!大小姐,你给一句话,我豁出去老命,也能召集一帮朋友跟他斗一斗。你给一句话吧!”
见他这样,辛霓有些欷歔,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犯不着两败俱伤,给外人便宜。这点委屈,我还受得住。”
李管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着脸不再说话。
辛霓品了会儿茶,将杯盏放去一旁:“我想去看看赵彦章。”
李管家话到嘴边,又嗫嚅起来:“他……他逃了。”不等辛霓追问,他补充道,“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天,里里外外的人都被安排去了医院,不防备有人把赵彦章给弄走了。”
辛霓脸色微微一变:“是什么人把他救走的?”
“家里人。就是阿明夫妇。他们放了赵彦章,当天也跑了。”
辛霓好一阵才想起这对夫妻,他们是家里的农艺人员,主要做些维护园田的工作。尹融没离开前,一直分管着这两人。尹青蕙当年就跟他们两人走得近,如今花钱买通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知道尹家那丫头还在算计什么。她既然已经嫁做豪门妇,论理该和赵彦章这种人断个干干净净。谁承想她还敢把半疯了的赵彦章捞出去!自从赵彦章逃走后,我就在医院那边加派了人手。大小姐你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听完李管家的话,辛霓的双眉拧成了一团,她起身往二楼书房走去,边走边问:“这两年,祁遇川都在干什么?”
去美国后,辛霓为避免自己纠缠往事,从不用网络搜索国内的人和事。她走的时间虽不长,但前后跨越了三个年头,想来很多事情都已不在她的旧认知里了。
“前年底,他一直忙着在欧洲各国竞投3G牌照、并购电信公司,搞得集团财务一度很吃紧。不过今年初,他把牌照和买来的公司一转手,净赚了上百亿。现在股东们不知道多满意他,什么都听他的。”
辛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打开电脑,在搜索页面键入“新思集团”,不料这四个字还没敲完,搜索框的下拉菜单里就已出现“新思集团濒临破产”“新思集团危机”之类的关键词。她一凛,迅速点击进入“新思集团濒临破产”的相关页面。
并不是危言耸听,国内各大官媒都发布了新思集团陷入困局、股价大跌的相关消息。她把新思集团这几年的新闻、旧闻都捋了一遍,大致弄清了新思从巅峰到迅速没落的历程:
五年前,新思集团在山寨机热潮中跨界手机制造业。彼时做手机的门槛很低,只要有钱就可以拿现成的方案做手机,轻而易举地获取暴利。和那些玩一票就走的玩家不同,高燕琼的目标是跟外国品牌抢占国内市场,创立一个国产手机旗舰品牌。她主导研发的星耀1代上市后,因为质量、外观出众,得到了消费者的认可,很是火热了一阵。然而高衍接管星耀后,星耀的研发部和市场部出现了严重分歧,理念差异导致星耀2代跟不上市场需求,在销量上遭遇了滑铁卢。但不久,非科班出身的高衍就很有艺术性地调和了星耀内部的矛盾,并带领星耀科技前瞻性地研发出以“人性化”为卖点的星耀3代。星耀3代一经上市,便大受追捧,成为年度最大的销量黑马。
经此一役,高衍的个人能力受到了高燕琼的肯定。这点可以从她在星耀3上市后,直接晋升高衍为星耀总裁上看出。
同年,高衍创建了一套新的渠道建设体系,通过让利给渠道商的方式,将全国多家渠道商绑定。次年的星耀4上市后不久,便在渠道商的疯狂推销下,杀入销量前三,占据了国内5%的销售份额。
大获成功后,高燕琼被胜利冲昏了头,不但全权放手星耀,还听取了高衍的意见,提前实施新思集团的国际化布局。他们通过收购、参股和注资等手段,将资金大量投入美国、日本的金融市场。那一年,也正是国产手机承前启后的一年,数家大型国产手机制造商纷纷败退,唯独星耀挺住了国际厂商的夹击。星耀不但生存了下来,还一枝独秀,于当年登顶国产手机销量之首。
就在高氏母子意气风发,以为江山稳固之时,一只“苹果”横空出世,颠覆了国内的手机市场。一夜之间,智能手机成为时代潮流,功能机集体走上退出舞台之路。
星耀意识到颓势难当后,反应迅速地掉转船头去研发智能手机。然而这一次,从未出过战略性失误的高衍,在安卓系统和WP系统中,选择了在当时看来更容易被接受的WP系统。这一决定,直接导致星耀科技第一代智能手机全线覆没。惨烈的亏损让星耀从巅峰跌去了生死线。
为了拯救星耀,高燕琼在新思现金流出现明显问题的状况下,注入大量资金帮星耀研发新一代安卓机。他们坚信凭借自己的线下渠道,一定能在二代手机上市后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谁也没料到,美国竟在同年爆发了次贷危机。次贷违约剧增、雷曼兄弟破产、华尔街崩溃、股市剧烈震荡引起金融风暴、金融风暴引起席卷欧盟和日本的金融海啸……在这场毁灭性的天灾之下,新思尚未来得及从国际化的美梦中醒来就惨烈地沦为了炮灰。
辛霓合上电脑屏幕,缓缓靠去椅背。她神色很平静,心底却狂风大作,思潮汹涌。她很了解高衍,星耀和新思的战略布局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结合青蕙流产那年,她亲眼目睹的状况来看,她可以肯定真正在背后下棋的人是尹青蕙。以尹青蕙的眼光和判断力,原不该让星耀发生选错系统的致命失误;而贸然进入国际市场,也不符合她小心谨慎的处事风格。也就是说,这两个导致新思一蹶不振的错误是尹青蕙故意犯的。
作为新思集团的少奶奶,她为什么要给新思掘这样一个坟墓?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心里一直没有放弃她和祁遇川的盟约,她在帮他报仇。
她有了两个猜想:要么是祁遇川骗了她,他根本没有和尹青蕙一刀两断,两人仍在暗通款曲;要么是尹青蕙单方面不甘,想要牺牲夫家,换取祁遇川的原谅。
无论真相是哪一个,都足够让她心惊胆寒。
她失去了判断力,她发现自己竟再也无法相信祁遇川,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事。她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屋子里焦躁地转圈,最后,她停在了窗前,垂下头,深深地为自己和高衍感到悲哀。
辛霓在大屋用过晚餐,才不急不慌地回到别墅。
祁遇川像是一直在等她。他坐在烟雾缭绕的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里放着数根吸了一半就被掐灭的烟头。烟味并不呛鼻,反而带点让人迷醉晕眩的梅子香。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瞳仁里亦没有半分情绪,静得有些骇人。
辛霓低下头,弯腰换鞋,若无其事地穿堂过室,准备朝楼上走去。这时,祁遇川突然开口:“你站住。”
他的声音,带着点挑衅和冷漠。辛霓猛地收紧眉头,但还是依言站住了。
祁遇川阴沉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片刻后,他伸手指着一侧的沙发:“过来,坐下。”
他的姿态和语气让辛霓有立刻走掉的冲动,但那样做除了激怒他,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侵犯外,没有任何好处。她深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走到他指的位置坐下。
祁遇川点着一支烟,神情放空地靠在沙发上吸了几口。俯身摁灭烟头时,他伸手一勾就把不远处的辛霓勾进他怀里。他像抱婴儿一样将她横放在自己膝上,撩开她肩头的发丝,手指从她颈脖处滑过,落在她肩头。他稍微用了点力,就将她裙子的左肩扯了下来。他看见她锁骨处骇人的疤痕,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怒火直往上蹿,他粗鲁地将她扔在了沙发上。她的头猛地撞在红木扶手上,疼得她直抽气。她心底发了狠,爬起来扬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半跪在地毯上,死死将她双手扼住。他的脸颊因愤怒泛出一片潮红,手底下的力气有些失控,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但她什么话也不说,也拒绝同他对视,歪过头将脸埋进靠垫里。
不知过了多久,祁遇川满腔的怒火泄了下去,他松开她,有些颓废地就地坐下。两人在沉默里对峙,时间一秒秒过去,无形的压力压得他们都濒临窒息。就在辛霓几乎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候,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极轻柔地将她翻了过来,手指慢慢触上她凝白的纤薄肩膀。他的手有些发抖,良久才蜻蜓点水般在那疤痕上碰了碰。他将她从沙发上捞起来,一手穿过她的发丝,准确地落在她磕伤的那处,他轻轻地揉着她的伤处,有些伤感地问:“刺青是掉了,但伤疤呢?”
他的话触动她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部分,她倏然睁开眼睛,含泪怒道:“好不了了……就像我和你一样,永远都好不了了!”
祁遇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这一生都没用过“永远”这个词,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准确定义的虚词,不准确,便不可信,说出来徒让人觉得轻薄。但“永远”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有了分量。他脑海中冒出很多个“永远”:永远不回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见……这些话他曾觉得无比矫情,但目下他竟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哀凉。因为在某个情景里说出来的“永远”,它的长度是确定的,它代表没有期限,无法逾越,也无法等待。
他感觉心脏处传来一阵闷疼,胸口如郁结了一股气流,憋得他无法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撑着茶几,才勉强站起身。他机械地朝楼梯走去,边走边用带着点嘶哑的声音,生硬地命令:“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跟我飞上海。”
说完,他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Alisa,拟一份发给新思集团所有股东的tender offer,告诉他们,我要用三十每股的价格收购新思45%的股份。这份收购要约的有效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内,我要收满45%。”
辛霓闻言,不敢置信地从沙发上猛然起身:“祁遇川,你要恶意收购新思?你知不知道新思现在的股价是多少?你疯了!”
祁遇川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辛霓睨着他的背影,咬牙说:“作为名仑最大的股东,我反对你的收购案!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我们法庭见。”
祁遇川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微微挑起,带着些讽刺的笑意说:“你可以开股东会反对我,但首先你要能让他们听你的;你可以去告我,但首先你要能从这里出去。”
辛霓气急,随手从茶几上抓起一只花瓶朝他砸去。那花瓶在离他不到三步的地方落下,“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祁遇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你记好,这样的举动,我不希望看见第二次。”
第二天上了飞机,辛霓才发觉祁遇川对新思的恶意收购并非临时起意。跟他们一同前往上海的顾问团成员,每一位都是经验丰富的收购专家,要集齐这些人,并不是朝夕之功。
上午九时,他们抵达下榻的酒店后,立时召开了一个全体会议。不知道祁遇川出于什么目的,也给辛霓安排了一个位置。从会上的发言来看,这群人准备得很充分,分工也很明确:负责舆论攻击的人,已准备好数百页对新思集团管理层、战略、业绩的批评言论,并已疏通各大媒体,随时准备对新思进行全方位轰炸;负责游说的人,在抵达上海前,就已经对新思大小股东、高级雇员乃至工会负责人都做了深度的弱点分析。而祁遇川本人,则负责通过关系搞定新思背后的“保护伞”,以减免不必要的麻烦。
从他们做的准备工作来看,祁遇川应于一年前就开始计划恶意收购新思了。辛霓凝神推算了一下,那大约是在高氏母子进军国际市场的同期。她心里又存了一个疑,祁遇川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着手准备对付新思?是和尹青蕙商量好的,还是他察觉到尹青蕙在背后帮他,顺水推舟地领下了这份人情?
她坐在那里,越想越觉得齿冷,还未待会议结束,就提前离席。回到房间,她背靠着门,望着手机里高衍的名字,迟迟下不了拨出电话的决心。
她心累极了,身体也因此乏了起来。她直直走到大床边,面向前方倒了下去。不一会儿,她就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来几天,她都这样恹恹的,闲了就睡,睡醒了就去游泳、做Spa或者读几本书。她几乎不离开宾馆,因为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总让她联想起不该想起的人、不该想起的事。
祁遇川忙得很,很少打扰她,但偶尔也需要她相陪去赴一些政客的饭局。每场饭局,她都吃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她的内心未必多高洁,但这类饭局总能让她生理性地感觉不适。
好在这种麻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个礼拜后,祁遇川就收到了新思集团发来的求和谈判邀请。彼时,名仑已成功成功收购了新思20%的股份,加上祁遇川近年来在二级市场买下的那11%的新思股份,名仑已成为仅次于高燕琼的第二大股东。这意味着,只要名仑继续增持新思5%,就能超过高燕琼所持的35%,成为新思最大的股东。然而祁遇川的目标明显不仅于此,他要的是至少控股51%,从而逼退高燕琼,替代她成为新思实际的控制者。
名仑对新思发起的这场恶意收购来得太突然,攻势又太过猛烈,以至于高燕琼还未及做出防御,就已经失去了半壁江山。她不得不发起求和谈判,以期弄清名仑的意图,以及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祁遇川从未考虑过和解,但收到邀请后,他欣然接受了高燕琼的谈判。
出发去见高燕琼那天,祁遇川的情绪波动很强烈。安静的车厢里,辛霓仿佛都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他们抵达会场时,新思的人还没有来。祁遇川从容地走到谈判桌的一端,他将高大的皮椅转了一个圈,给自己点了支烟后,他面朝着窗外的黄浦江坐下。
等他们所有人都坐定,门口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来人的脚步都很轻微,透着小心翼翼,只有一道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很稳健有力。随着那“橐橐”的声音逼近,辛霓无端的心惊肉跳起来。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身皇室蓝套裙的高燕琼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会场。她一眼看见谈判桌那头的辛霓,当即扬起下巴,眯起眼睛,朝她露出一个介于冰冷和客套之间的笑容。就在这时,辛霓旁边的皮椅打了个旋,带着里头的祁遇川转向了高燕琼。
看清祁遇川的面容后,高燕琼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下意识地逼近几步,失态地抬起手指着祁遇川:“是你?”
祁遇川夹烟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意态悠闲。他迎着她的视线,嘴角一勾,极缓慢地绽出一个非常平静的笑。辛霓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的平静,那种不合时宜的感觉,就像在小说里读到了一句原本该打惊叹号,却打了句号的话语。
祁遇川没有回答,好整以暇地对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高总,请坐。”
高燕琼冷冷一笑:“不必了,如果‘祁先生’是你的话,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说要谈判的是你,说不谈的也是你。若高总仗着是女人就任性妄为,那我只好陪你任性一把……”祁遇川将烟丢进烟灰缸,扭头对他的助理Alisa吩咐,“通知还在犹豫的华丰、科润,我们加价一倍收购他们手上全部的新思股份。”
高燕琼冷傲的神色有了一丝异样的变化,片刻后,她眼神一动,从容地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祁遇川:“祁先生好大的手笔,果然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就不知道心疼。”说到这里,她媚笑着转向辛霓,语重心长道,“世侄女,把男人惯出软饭硬吃的毛病,你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听她这样讽刺祁遇川,名仑的人一时都有些尴尬。祁遇川挑挑眉,面色自若地戏谑道:“高总硬吃软饭,把老公送进监狱的手笔也不输我。在这方面,我们真是不分伯仲,各有千秋,理应握个手。”
高燕琼嗤笑一声,抱着双臂,眼神戒备地看着祁遇川:“我们虽然是旧人,却没什么旧情可叙。转入正题吧。我来是想通知你,新思欢迎新的股东,却不欢迎恶意收购。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马上宣布向新思管理层低价增发新股,摊薄股权反击你的收购。”
她的话一说完,新思系和名仑系的代表人员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在收购的过程中,收购方最不希望碰到目标公司抛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双输方案,一旦新思触发这种“毒丸计划”,就会大大稀释名仑的持股比例,增大名仑的收购成本。而同时,抛出毒丸的新思也将面临股权分散,从此一蹶不振的危机。
祁遇川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气定神闲地为自己点了支烟,咬着烟嘴感慨万千地一笑:“为什么后妈这种生物,不是想着给人喂毒苹果就是想着给人喂毒丸?”
他低下头,缓缓吐出烟雾:“这里不是美国,你想要搞毒丸计划,发行新股,得先问问股东们同不同意。作为新思第二大股东,如果名仑和名仑的支持方投反对票,你就只能联合那些小股东和我们争。新思目前已经半死不活,一旦摊薄股权,只会死得更快。你觉得那些小股东是会支持你,然后抱香枝头死;还是支持我,大赚一笔抽身?何况,你现在未必还有时间等那些股东从天南海北慢慢赶过来。”
他这一席话句句致命,全点在新思的死穴上,顿时就将高燕琼色厉内荏的窘态披露无遗。高燕琼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涨红着脸瞪了他几秒:“我们走着瞧!”
她刚作势欲走,却被祁遇川接下来的话钉死在原地。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拿星耀的‘云手机’项目说服世茂集团来跟我争新思,所以我拿十亿投资了你们的对手IF科技。有了这笔投资,IF很快就能研发出一代更高配置,更低价格的云手机。到时候,你想赖以翻身的云手机就只能卖去柬埔寨和老挝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高燕琼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恐慌,那是一种底牌被看透,即将满盘皆输的恐慌。高燕琼难以置信地看着祁遇川,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和世茂集团的关系。她此次来和谈的原意是拖住名仑,为世茂的介入留出时间。如果祁遇川真的投资IF,那么她打动世茂的唯一筹码将面临失效。
她呆了半天,心一点点凉了下去,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当着所有人露出了败相,才猛地回过神来。她红着眼睛,怨愤地吐出两个字:“人渣!”
祁遇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这一刻的表情,那些藏在他心底的深深恶意,毫不掩饰地浮现在了他的脸上:“高总,何必动这么大的怒?上市公司这种东西有时候和站街女没什么区别,出来挂牌呢,就要随时做好卖的准备。过于三贞九烈,只会让自己显得愚蠢、不识相。”
高燕琼气得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她抬手挥开上前扶住她的助理,霍地转身离开。新思系的代表们亦狼狈地跟着起身离席,无声无息地落荒而逃。
名仑系固然大获全胜,却都在这尴尬的氛围里难以自处。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祁遇川自知有些过激,面上却满不在乎:“大家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晚上‘西提岛’见,我们提前庆功,不醉不归。”
众人忙挤出些道贺的笑语,随即三三两两地离开。待所有人都走掉,祁遇川疲惫不堪地坐回皮椅里。他终于给自己惨淡经营的复仇计划,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但他看上去很空虚,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如释重负。他将十指插入发间,垂下头,将额头久久地抵在了桌面上。
辛霓无声地看着他,心里头有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她对他的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不恨”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由外界任何人、事引发,而是源于她天性里的善与宽厚。她设想过,如果她在十几岁遭遇父亲遗弃、母亲惨死、蒙冤入狱,长久处在狭小、阴暗、死寂、肮脏的囚室,日夜遭受殴打欺凌,食不果腹,身心煎熬……她的精神、人格要如何保持不崩溃、不扭曲?也许他是个魔鬼,但那是因为他曾生活在地狱。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背负着那么重的恨,在扭曲的世界行走十年,只换得这一瞬间的快感,你觉得值得吗?”辛霓有些伤感地问。
他没有回答,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过劲来,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值得,但我不后悔。”
夜里的庆功宴是场红酒雪茄派对。上海的夜景、浓香的雪茄、醇厚的红酒、热闹的筹码游戏、助兴的型男美女,配上悠扬的萨克斯,一切都很对这群人的胃口。白天的尴尬烟消云散,夜里聚起的烟云是香软旖旎的。
祁遇川在那群人中热切周旋,时而和一簇人品品雪茄,时而和一丛人玩点筹码游戏。辛霓局外人一般静坐在一片白色的洋兰下,一口接一口地抿着红酒。这些天来,那帮人都已适应她的冷淡疏离,连起码的客套应酬都略去,放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做壁花。
辛霓不常喝酒,却天生有些酒量。那夜的红酒正契合她郁郁的心境,她不知不觉把一瓶红酒喝见了底。酒性上头时,她才惊觉多了。她燥热得厉害,在那热腾腾的氛围里再坐不住,站起身便往门外的露台走去。
露台上有江风,远处有镜面一般的江面,江水上有一片普蓝色的夜空,江水下映着粼粼闪动的辉煌灯光。她扶着雕花石栏,俯瞰这盛景,眼睛里却有些荒凉。
就在她望着江面出神之际,一只手扶上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辛霓的脊背一僵,当下不着痕迹地避开。祁遇川的手落了空,就势垂下。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同她并肩看着江面:“你在想什么?”
辛霓出神地看着远处澌澌的江水,眼前有些发晕,脑袋也跟着有些晕眩起来。祁遇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全身泛红,眼神迷离,像是醉到七八分的样子。他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手:“你醉了,我送你回酒店。”
“不要碰我!”辛霓有些焦躁,借着酒劲挥开他的手,“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祁遇川耐着性子,放缓语气说:“那好,我在这里陪你待着。”
辛霓转身看了眼他们身后,露台的玻璃门很厚,彻底掩住了里面的声响,但透过琥珀色的玻璃仍可见里面酣歌醉舞,热烈动荡。她扶住疼得快要裂开的头,绷着情绪低声说:“你陪我做什么?我又不会给你歌功颂德。你走,你走啊!”
祁遇川平心静气地扳住她的双肩,柔声哄道:“别任性了,这就跟我走。”
辛霓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扒开,突然爆发似的大声说:“我说了不要碰我!很恶心,你知道吗?”
这个词像突然刺来的刀尖,叫祁遇川骇然之余又有些心凉,他脸上的柔情渐渐敛去,他慢慢松开手,眸光暗沉地看着她,冷声反问:“恶心?”
“对,很恶心!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没有尹青蕙在背后做局帮你,你能这么快吞掉新思?”
祁遇川恍然大悟,却没有辩解。这些年他一直紧盯着新思的动向。以他和尹青蕙互相了解的程度,他不难看出是谁在背后下那盘棋。他本以为尹青蕙是一心帮衬夫家,但当他注意到星耀逆势而行,弃安卓系统选用WP,且冒进国际市场,他就意识到,其实尹青蕙的真正目的是麻痹高燕琼,在她得意忘形时下痛下杀手,保证一刀致命。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暗中买进新思的股份,蓄意收购新思。但新思爆发出危机后,他反而中止了收购计划。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承尹青蕙的情,也不想再给她任何希望。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复仇,或多或少有些胜之不武。
他之所以违背初衷,在这个时候对新思下手,是因为他被辛霓磨折得身心俱疲。他有种撑不下去的感觉,他想尽早结束一切,重新开始。
他迎视着辛霓被酒精灼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辛霓被他冷漠的态度激怒,那些如鲠在喉的事情便再也收不住。她指着江对岸最高的那栋大楼质问:“你口口声声说在我们结婚前,你们就一刀两断了。可我们纸婚纪念日那天晚上,你跟她在那间酒店干什么?你们的关系其实从来都没有断过,对吧?”
祁遇川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辛霓面上一冷,绷着眼泪厉声问:“你这算是承认了?”
“那天晚上我确实跟她在一起。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祁遇川神情磊落,淡淡解释道,“那天我原本打算回镜海,但在去机场的路上,我接到尹青蕙的电话。她要我兑现当年的承诺——每年的6月17,都陪她共度。我拒绝了。她告诉我,如果我违背誓言,她就把我们的事情全部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在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当天收到那种‘惊喜’,就改道去了上海。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里谈了两小时,最后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祁遇川像是刚反应过来,黑白分明的眼底泛起亮光:“这件事,你藏在心里多久了?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我为什么要问你?换你再骗我一次?”辛霓带着点哭腔,情绪激动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祁遇川,我不会再相信你!你就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祁遇川扣住她剧烈颤抖的手腕,缓缓用力将她的手指压了回去。她那边怒火中烧,热血沸腾,他这边反而沉静了下来。他神情异样地看着眼泪汪汪的她,他那双自黑暗里练就的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笑意:“原来这才是你心里最介意的事。”他放松了下来,唇边的笑意越来越不加掩饰。他难以自抑地狂喜,久违的激情蠢蠢欲动,他带着几分轻佻暧昧地问道,“辛霓,你其实是在乎我的,对吗?”
辛霓愣了一下,怒意更甚,扬起另一只手朝他脸上打去。他闪电般按住她,将小野猫般凶蛮的她硬生生拖到自己面前。
“谁说我在乎你?我恨你都来不及。”辛霓一边挣扎,一边咬牙切齿地反复强调,“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祁遇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抓狂的样子,稳稳地捧起她通红的脸:“这么口是心非的话,你留着骗你自己吧。”他转身将她压去石栏上,一低头,湿润的嘴唇就重重覆盖在她唇上。
辛霓却仍在较真,一边拼命躲避他的吻,一边语无伦次地抗争:“我没有口是心非……”
“那你说说,你都恨我什么?”祁遇川双臂缠着她,贴着她的耳朵,一边往她耳朵里呵气一边用哄小孩子的那种语气追问,“你说说,嗯?”
辛霓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她被闹得不行,又羞又愤地推开他,正色道:“我恨你,恨的不是你对我的欺骗,而是你毁了我心中的你。”这时,她又一次忆起那年天光云影下的他,心底真正酸楚起来。坚冰般的心防瞬间化成酸软的委屈,她紧紧抓着他的衬衣,放声大哭起来,“你把那个祁遇川还给我,还给我!”
祁遇川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伤心成那样,他的心都碎了,手忙脚乱地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他怎么擦也擦不尽她的眼泪,只得再一次以吻封缄,他吻得那样急,那样用力,像是要将她的魂魄都吸走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停止了下来。他吻够了她,缓缓松开她:“我答应你,收购完新思,我们就回龙环岛。我把他还给你。”
辛霓的酒早就醒了,她的思维清晰起来,她踮起脚捧住他的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看着他:“祁遇川,那不够,我要你放弃收购新思。”
祁遇川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为什么?”
辛霓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沉吟良久,她说:“复仇的人,心里都有一个悖论——以为报完仇,就会得到平静和救赎。实际上,当回到没有仇恨的世界里,他会发现满身阴戾的自己和那个光明的世界格格不入。这其实很悲哀。”
辛霓默然了一阵子,仰脸望着僵僵立着的祁遇川:“你见过恐怖袭击吗?一群人拿着枪,对着信仰不同的无辜群体扫射。明明是暴行,他们却不认为自己有错。极端的复仇和极端的民族主义一样可怕,可怕的不是他们拿着枪,而是他们从未想过放下仇恨。”
昏黄的灯光照射在祁遇川棱角分明的脸上,打出些暗区。那些阴影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他硬铮铮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峰。
怕他不答应,她轻声轻气地补了一句:“祁遇川,让我爱你,不要让我怕你。好吗?”
过了很久,久到辛霓近乎绝望,他才说了一个字“好”。
辛霓眼窝一热,不顾一切地投进他怀里。
这个人只有一桩好,只要她求他,他总能应一声“好”,哪怕那个“好”字需要他倾尽一切、不辞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