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阴天的郁金香-16

景斯存一直都没睡着, 只是闭目养神。

柯霓打着电话迈进杂货店的门的时候,他已经听出是她的声音。

下午在节目组的楼下分开时,柯霓的情绪明显很差。

差到连表面的礼貌客气都难以维持。

景斯存不知道柯霓有过有什么心结, 只看见她睫毛颤抖着、失魂落魄地盯着他的脸,却又没有真的在看他。

最后柯霓一声不吭地坐进出租车里, 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景斯存在柯霓往热水壶里接自来水时拿掉脸上的鸭舌帽, 看向柯霓。

柯霓卸掉了拍宣传照时的浓妆,素净的脸, 浓密的长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

她换了一条连衣裙, 颜色明艳,像郁金香, 杂货店门口那盆郁金香盛开时就是这种颜色。

柯霓周身笼罩着阴云, 郁郁寡欢,更像一朵开在阴天的郁金香。

杂货店的面积不算大,景斯存听出柯霓是在和关系密切的友人通电话。

他以为,她至少会把不方便和外人说的情绪对亲近的人讲一讲......

结果这通电话里满是柯霓的逞强。

热水壶开始滋滋工作,她从货架里抱出一桶酸辣牛肉面和一根火腿肠, 语气“欢快”地说“有空再聊哦”。

景斯存在柯霓转身前,把手里的鸭舌帽又盖回脸上。

柯霓租的房子在杂货店附近的事情,柯霓本人并不知情。

宋弋是问过景斯存, 要不要把杂货店的事情和柯霓说一声。

景斯存当时回答说, 不用。

之前没主动说过, 现在也就不方便突然出现,尤其是在柯霓情绪如此低迷的状态下。

他们不熟, 景斯存没必非要在这种时候露面,惹人难堪。

他闭上眼,想起柯霓站在大楼的旋转门前问出的问题——

很初级的数字火柴棒问题。

有点像小学时期的奥数班或者思维开发班会讲的那种, 讲师甚至可能会把这类题型放在有家长试听的课程里去讲。

让家长和学生们一起震惊。

调动学生的积极性的同时,也在家长心里埋下一颗“奥数”或“思维开发”非常重要的种子。

柯霓为什么会纠结这种题?

第二轮海选比赛时景斯存看过柯霓的操作,她手有点抖,也不太开心,但计算和记忆力还是挺强的。

尤其是最后一个比赛项目,要是让何挚和柯霓对上,搞不好会输。

火柴棒这种程度的题......

柯霓不可能做不出来。

但她眼睛里挤满了复杂的计较,像在研究能够决定生死的疑难杂症。

......

邻居家的阿姨提着冻饺子过来,戳破了景斯存在杂货店里的事实。

景斯存叹了一声,不得不起身。

柯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背对他们。

和阿姨对话时,景斯存听到过一声很细微的吸鼻子的声音。

怎么还哭了。

景斯存知道柯霓一定不会领情,还是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递过去。

柯霓的确是不领情的。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潮睫颤颤,盯着很快挂满霜气的啤酒罐看几秒,突然抬起头狠狠瞪向景斯存。

她凶巴巴地说:“怎么哪都有你!”

杂货店门口有一张放了围棋棋盘的木桌,景斯存把啤酒放在棋盘上,收回手,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里。

他往杂货店的墙上一指:“这店是我家的。”

柯霓揉着眼睛反应几秒钟,才猛地转过头,往墙上看去——

泛黄的墙壁上贴着同样泛黄的纸张:

饮料公司送的宣传海报、剪裁下来的报纸、几张照片......

里面的确有一张景斯存拿着电视节目冠军奖杯的照片。

仔细看才发现,字迹密集的报纸上也刊登了景斯存小时候上电视的配图。

那张可恨的脸!

柯霓深深吸气,看样子像是咽下了一句骂得挺难听的脏话。

景斯存看出来了。

不是在海选比赛对视时那种抬起下颌的赌气和挑衅,也不是发现接电话的人不是宋弋时那种脱口质问的小脾气。

柯霓现在的感觉更像是......

被气大发了,想要灭口。

景斯存双手插在裤兜里,靠着椅背,无声地抬了抬眉。

积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窄巷尽头的路灯光源半匿在潮湿的雾气里。

两人静坐在杂货店门口,长久地缄默。

柯霓很懊恼。

撞见谁不好,偏偏是景斯存。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吧?这不是上赶着给讨厌的人送笑料吗?

景斯存掀开木盒的盖子,从里面拿出黑色的棋子。

刚下过小雨,台阶潮湿。

他提醒柯霓:“那边有椅子可以坐。”

柯霓现在最最听不得景斯存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平静语调:“用你说!”

景斯存轻笑,又拿出几枚白色的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

柯霓想把围棋盘掀了。

但她没资格,这些都是景斯存家的。

怎么所有好东西都是他的?

柯霓给自己搬了一把矮椅,隔着棋盘,和景斯存分坐两侧。

她扭头看了一眼棋盘边沿的啤酒。

霜汽已经顺着金属罐流淌下来,落在棋牌纵横交错的线条里。

反正都打开了。

柯霓拿起啤酒,仰头喝掉半罐:“景斯存,你都听到了吧?”

杂货店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即便柯霓当时怕吵醒别人,特意压低了些音量......

景斯存他又不聋。

柯霓知道景斯存能听见,包括她刻意营造出来愉悦、圆滑、顺从。

景斯存问:“要灭口吗?”

柯霓盯着景斯存,深呼吸,手里的啤酒罐被她捏出嘎巴一声脆响。

景斯存依然是笑:“喝你的吧,我不问,也不会对别人说。”

柯霓把啤酒罐按在棋牌中央:“你还想过和别人说?”

景斯存在啤酒罐旁落下一枚白棋。

他忽然伸手,指腹轻轻触在柯霓拇指指甲旁的位置:“不然,我和宋弋说说?”

景斯存的指腹一触即离,随即从木盒里捻起另一枚棋子。

细小的伤口已经不再有痛感了,柯霓只感到拇指微微发痒。

她敏感地收回手:“你是在......威胁我?”

景斯存闷笑一声:“算是吧。”

这个威胁是有效的。

柯霓自己也很清楚,如果她今天遇见的不是景斯存而是宋弋......

或者,哪怕下午时何挚再多待一会儿,这些事都会传到宋弋耳朵里。

以宋弋那种刨根问底的性格和极度热情的E人属性,一定会追着她问东问西,不可能给她半刻清净。

搞不好还会强行给她灌下一锅宋弋牌鸡汤......

还不如遇见景斯存。

至少他还算安静的。

但是,景斯存这个时候提醒她是什么意思?

威胁?

居功?

柯霓蹙眉:“我还要对你说谢谢吗?”

景斯存说:“不客气。”

哇!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柯霓气到极点,反而把之前萦绕在心头的郁闷都给气没了。

现在她满心满眼都是“打倒景斯存”。

其实柯霓可以起身离开的,离烦人的景斯存远远的。

但她没有。

鬼使神差地坐在棋盘旁边,听着屋檐滴水和景斯存落子的声音,慢慢喝完了手里的啤酒。

经常出现在杂货店门口的几只流浪猫也跟着凑热闹,蹭着景斯存的裤腿喵喵叫,还往景斯存身上爬。

有一只三花猫体型很小,看起来像今年春天的新生儿。

它用爪子尖勾着景斯存的衣服布料,一路攀到景斯存平直利落的肩膀上,犹嫌不足,还想继续往他的鸭舌帽上爬。

景斯存捏着一枚白棋在沉思,被小猫踩空的脚指尖划了下耳朵。

被划过的地方有点泛红了。

柯霓看见景斯存略一偏头。

她担心景斯存会因为小猫没轻没重的动作而感到生气,紧紧盯着他。

“这么能折腾呢,饿了?”

景斯存落下白棋后起身,平静地和柯霓撞了下视线,进杂货店里面去了。

景斯存给猫们拿了猫粮和水,还给柯霓拿了一罐啤酒。

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这是把她也当成讨食的了?

柯霓蹙眉:“我看你不是这个意思......”

景斯存已经拿起黑棋:“嗯?”

“没事了。”

景斯存显然又误会了她的意思,看着棋盘,伸手过来,帮柯霓把啤酒给抠开了。

柯霓:“......”

“喝吧。”

“......谢谢。”

深夜的窄巷很安静。

猫吃猫粮,人下棋。偶尔有人来,和景斯存寒暄几句再进杂货店里买东西。

柯霓想起小时候妈妈养的两只拉布拉多犬,它们总是摇着尾巴舔她的脸,趁她不注意舔她的冰淇淋......

她也想起小时候热热闹闹的家,爸爸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妈妈给他们看新设计的珠宝首饰。

要是能一直那样生活该多好呢?

柯霓喝了一小口啤酒,不甘心地看杂货店里贴着海报的墙。

某品牌的碳酸饮料代言人已经换过好多次,粗略算算,那几张海报至少在墙上贴了十几年。

她想,也许当年爸爸就是在这里遇见了景斯存家的老人吧?

聪明的大脑,国外的名校;

运气、朋友、爱他的家人;

温馨的小店、黏人的动物......

景斯存已经拥有了柯霓想要的所有。

柯霓很不甘心也很不爽。

柯霓喝一口啤酒,看一眼景斯存的鸭舌帽;

继续喝一口啤酒,看一眼趴在他肩膀上睡觉的小猫;

再抿一小口啤酒,再看一眼景斯存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柯霓就这么一眼一眼地慢慢看着,视线落点越跑越偏。

先是盯景斯存落子的指尖;

然后是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微凸的手腕、带有薄肌线条的手臂;

再然后是被小猫指甲尖划红的耳朵根、鸭舌帽帽沿遮挡下微抿的嘴唇和下颌......

柯霓嘴唇贴在金属啤酒罐上,没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频率已经起了变化。

景斯存突然抬眼。

目光在电光石火间骤然相撞,柯霓握紧了手里喝空掉的啤酒罐,罐身蒙着的一层水汽顺着掌纹蔓延。

景斯存问:“没了?还喝吗?”

柯霓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又听见他波澜不惊的冷静声音。

她顿了顿。

像突然记起景斯存的身份,无法控制地涌起一腔怨气。

柯霓没回答要不要继续喝的问题,景斯存还是起身,去拿了啤酒回来。

这次景斯存拿了两种。

给柯霓的还是味道淡淡的罐啤,他自己喝大玻璃瓶的。

柯霓喝着,幽幽地看着景斯存。

景斯存仰头喝了两口,忽然问:“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吗?”

柯霓一窒,矢口否认:“没有,你别套近乎。”

景斯存没再继续下棋,只是随意摆弄着盒子里的棋子。

哗啦,哗啦,哗啦......

他说:“总觉得你对我有积怨。”

柯霓炸毛了:“没有!”

景斯存调侃:“比赛里输给过我?”

柯霓一下子被戳中了痛点。

她那些情绪再也藏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输出——

“我这样的菜狗子哪有资格和您这样的天才同台竞技?”

“我根本就够不着你!”

“景斯存,你和谁比赛过、赢过谁,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

“你还知道我不如你,知道我在各个方面都没有你优秀。”

“所以你看完我的笑话还不够,还想再来讽刺讽刺我吗?”

“读国外的名校就可以瞧不起人吗?”

“一直顺风顺水就可以瞧不起人吗?”

“阴阳怪气有意思吗?”

“我终于知道上帝给你关了哪扇窗了。”

“上帝让你聪明、幸运、优秀,让你有最舒适的生活。

“连猫都喜欢你!”

“但也让你自大,自负,自以为是......”

......

隔天早晨,柯霓坐在出租房的大床上,无数次想把自己给噶掉。

昨晚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柯霓从小到大就从来没和别人吵过架,也从来没有一连串撂过那么多狠话。

骂景斯存的场景......

大概只在柯霓看完景斯存参加的电视节目后的梦境里,才会出现。

啤酒有毒吧?

还是她疯了?

最令柯霓尴尬的是,她骂景斯存,骂着骂还把自己给骂哭了。

她边哭边骂,累了才停下。

然后她挑衅地看着景斯存。

景斯存手肘支在棋盘上,撑着脑袋。

她那些逻辑崩坏的胡话,他居然听得还算认真。

而且景斯存这个人的确不能小觑,情绪稳定到可怕。

莫名其妙地挨了顿骂,他不但能平静地听完,还问柯霓:“饿不饿?”

回忆到这里......

柯霓眼睛一闭,用力把自己砸回床上。

近二十岁高龄的老床架根本受不住年轻人这样的折腾,发出吱嘎吱嘎的抗议声。

柯霓充耳不闻,只是第一万零一次地想要原地噶掉。

柯霓很难想象,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坐在半夜三更的杂货店门口,擦干眼泪,和景斯存一起吃了景斯存的邻居送给景斯存家的饺子。

饺子是景斯存煮的。

吃完之后,景斯存还把柯霓给送回来了。

景斯存是怎么说的来着?

时间太晚,让醉鬼独自回家不安全?

柯霓躺在床上反复去世。

“不想面对现实”的情绪从早晨五点钟一直持续到上午八点多。

最终柯霓还是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钻进洗手间里。

她准备去找景斯存道歉。

很多不愿意复盘的事情,会在刷牙时自己从脑海里蹦出来。

就像现在:

柯霓忽然想到,自己昨天喝的几罐啤酒都没有扫码付过钱。

独处时,柯霓会觉得自己对景斯存抱有很多抵触情绪。

很抵触,然后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

这叫什么事啊?

自己家里包的手工水饺不是杂货店里的在售商品,难以估价,只能勉强算是景斯存请客,找个机会再还回去。

啤酒钱柯霓还是要付的。

她对着镜子算自己喝掉的啤酒数量,猝不及防想到昨晚的一幕:

再去拿啤酒的时候,景斯存依然是给柯霓拿小罐的啤酒,给他自己拿大玻璃瓶的。

柯霓撇嘴:“小气。”

景斯存问:“什么?”

柯霓那时候已经有点不太讲道理了,指责景斯存只给他自己拿500ml的,给她拿的都是250ml的迷你罐。

景斯存认真看了柯霓几秒钟,直接把柯霓面前的迷你罐也收走了。

“你干什么?”

“你到量了。”

柯霓气得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小气鬼。”

以柯霓当时的逻辑,景斯存收啤酒这事可比积怨严重多了。

柯霓一路都在找茬。

张伯家的房子很老,楼道门口有一汪积水,门边堆着两辆破自行车和一些废品。

柯霓跳过水坑,一只脚迈进楼道里,忽然转了个身:“你怎么还跟着我呢?”

楼道里的感应灯不怎么灵敏,柯霓说话时才亮起来。

景斯存的眉眼隐匿在鸭舌帽笼罩的阴影下,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他迈着一双大长腿慢悠悠地跨过水坑,走进楼道里,站到柯霓面前。

他说,看着她进家门,他再走。

柯霓拧着眉毛去推景斯存:“谁用你看着。”

景斯存纹丝不动,在昏暗的楼道灯里和柯霓对视片刻,忽然扯出一句话:“别恃靓行凶了。”

第二卷 束缚的金鱼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