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耀眼的霓虹蓝-1
柯霓没有说谎。
的确是星期二先发现景斯存的。
星期二扒着窗台叫, 柯霓以为星期二是磕到哪里了,没来得及穿鞋,踩着一双奶黄色的纯棉袜子在干净的地板上滑了个漂移才堪堪扑到窗边。
柯霓抱住星期二:“星期二怎么了?”
星期二咧着嘴笑, 笑完又冲着楼下叫了两声。
柯霓看到景斯存——
戴着鸭舌帽的景斯存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在抚摸杂货店里贴着海报的墙壁。
他的脊背躬出落寞的轮廓。
杂货店门口有猫咪有麻雀;
花盆里受邻居们照顾的植物生长旺盛, 郁金香开败又换成百合花绽放;
街灯温柔, 树影热烈;
老旧的陈设和日期新鲜的货物热热闹闹地堆积在杂货店的每一处角落;
明明充满了最抚人心的烟火气息,景斯存却像是身处寂静的荒野。
柯霓在楼上看见景斯存的背影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过来道歉, 结果刚一见面, 柯霓就和景斯存呛起来了——
景斯存单臂抱起星期二,笑着接过柯霓手里提着的套餐。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她是在找借口。
居然委婉地拆台:“星期二吃不了人饭。”
柯霓当然知道高油高盐的饭菜会加重狗狗的肾脏负担。
然而!
这又不是买给星期二吃的!
柯霓反唇相讥:“你也吃不了人饭吗?”
这波反击堪称“杀敌零自损八百”。
柯霓的意图彻底暴露。
也不知道受到讥讽的人到底是谁。
景斯存果然又在笑了:“那倒是能。”
柯霓默念三遍“我是来道歉的”, 然后迈着矜持的四方步走到门口的椅子旁。
她腰背挺直地坐下去:“就在这边吃吧。”
景斯存带着低低的笑腔“嗯”了一声。
柯霓想把棋盘摔在景斯存的脑袋上。
景斯存拆开打包袋, 鸡腿肉土豆泥饭的香味马上飘出来。
星期二是只大馋狗。
它扒着棋盘摇尾巴,顶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跟他们卖萌,还不停地耸动着湿漉漉的黑鼻子嗅来嗅去。
“想吃”和“馋死狗了”全都写在脸上。
柯霓忽然觉得很对不住星期二。
反正意图也暴露了。
柯霓破罐子破摔地看向景斯存:“你这儿有没有星期二能吃的东西?”
景斯存不紧不慢地答着:“有吧。”
柯霓心里的怨怼爆发了:“那你还不拿出来?星期二到底是谁家的狗狗?”
景斯存面带微笑地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牛肉和小南瓜,用微波炉解冻牛肉时切开了南瓜, 做熟之后还给星期二烫了西兰花和几片翠色欲流的小生菜。
景斯存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他的动作驾轻就熟,像日常洗漱那样游刃有余。
星期二如愿以偿地开始吃狗狗餐。
景斯存重新坐回棋盘前, 继续拆开套餐的餐具和打包盒。
套餐里有汤。
柯霓和景斯存同时往放在棋桌旁的包装袋里的伸手, 手背擦着手背, 指尖挨着指尖。
两个人在不透明的纸袋里摸来摸去,从彼此手指间找汤匙。
最终, 柯霓只拿到一叠餐巾纸。
两把汤匙都被景斯存捏进手里,柯霓有点不太服气。
景斯存递过来一把汤匙,轻笑, 好像落寞只是柯霓的错觉:“你不过来,我还真没想好吃什么。”
没想好就不吃了吗?
柯霓把这句话和鸡腿肉一起咽下去,再抬头,正好看见吃饱喝足的星期二把爪子搭在景斯存肩膀上,对着他的脸舔了一口。
景斯存反应挺快,略侧头。
星期二湿漉漉的舌头落在景斯存脖颈绷起来的青筋上。
景斯存习以为常:“舔狗。”
柯霓觉得眼皮被烫了一下,慌张低头,忙着夹菜夹饭。
筷子被土豆泥粘掉了一只,柯霓干脆放下筷子去拿汤。
店家做生意未免太过实在,蛋花汤里的蛋花和紫菜缠缠绵绵扭成一大团。
柯霓被这碗原料丰富的汤给呛到了,用餐巾纸捂着嘴咳嗽。
景斯存起身去帮柯霓拿矿泉水。
柯霓看着景斯存拧开瓶盖,伸手接过矿泉水,喝了两口。
景斯存往货架旁斜了斜额:“吃烤鸭脖吗?”
柯霓咳嗽着拒绝:“不吃!”
柯霓是要道歉的。
可是和景斯存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柯霓脸皮滚烫,又不知道道歉的话该从何说起。
景斯存看出了柯霓的欲言又止。
他大概是会错意了,提起何挚:“阿挚在车上闹腾你们了?”
柯霓摇头:“没有。”
景斯存笑:“是么。”
柯霓替何挚说话:“何挚是有点担心你的,我们都以为叔叔......”
这话怎么说都不对。
柯霓收了声,“抱歉。”
景斯存还是很平静:“老景在CCU里比现在状况差多了,我和我妈都以为要不行了。老景挺坚强的,挺过来了,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柯霓犹豫着问:“叔叔现在这种情况有办法治好吗?”
“不好说。”
景斯存说父亲身上基础病比较多。
心脏,脑血管,肾脏,胰腺,肺,浑身上下就没几处健康的地方。
景斯存说:“明天上午先去医院做血液透析看看情况,再和医生商量后续的治疗。”
柯霓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担心这类话题太沉重,主动谈起和何挚宋弋他们去咖啡厅的事情。
景斯存太了解朋友:“为了哄阿挚才去的吧?那小子又哭鼻子了?”
柯霓想想:“就哭了几分钟。”
景斯存问:“你呢?”
柯霓不满:“我都说了我是眼睛不舒服。”
景斯存又开始笑:“问错了。你眼睛没有不舒服吧?”
柯霓:“......”
其实有过。
在咖啡店,他们提到景斯存父亲手臂上青紫色的勒痕她还抹了几滴眼泪。
柯霓狠狠地把一大勺土豆泥和鸡腿肉一起放进嘴里,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景斯存饶有兴趣地看着柯霓吃饭:“你被炸鸡咬过吗?”
找茬是吧?!
找死是吧?!
柯霓再次默念“我是来道歉的”按捺下想要暗杀某人的想法:“你什么意思?”
景斯存撑着脑袋:“烤鸡翅,鸡翅煲,鸡腿肉土豆泥饭都挺爱吃,只是不吃炸鸡?”
柯霓狐疑:“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烤鸡翅了?”
景斯存问:“半夜在酒店走廊里拿烧烤外卖的人不是你?”
“那也不一定有烤鸡翅!”
“他家就烤鸡翅好吃吧。”
“其实肉串也还行......”
景斯存就这么撑着脑袋凝视柯霓,把柯霓看得仰头喝了两口矿泉水。
然后她蹙眉:“景斯存你别总想着套我话,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们交换。”
景斯存笑笑:“怎么交换。”
柯霓敏锐地回头看了眼杂货店里的墙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吃炸鸡,你告诉我墙上之前贴的是什么。”
景斯存凝眸怔过片刻才开口:“好啊。”
柯霓不吃炸鸡的事和景斯存有点关系:
柯霓小时候被父亲带去参加银行组织的活动,然后通过购买理财保险,得到了记忆大师带教的课程。
景斯存不解:“记忆大师?”
柯霓带着幽幽怨念:“就是你在访谈里说过的那种滑稽又坑人的课程,我整整上了半年!”
景斯存抬眉。
柯霓还没意识到自己泄露了看过景斯存的节目的事。
她还在懊恼:“参加完活动,我们全家人都对那个骗子深信不疑,我以为我真的只用几十秒就背下了那些词,吃了炸鸡桶和汉堡庆祝!还喝了可乐,两杯!”
景斯存嘴角扬起可疑的弧度。
柯霓敏感地紧盯景斯存。
景斯存压下笑意认真问:“那位记忆大师后来怎么样了?”
柯霓羞愤不已:“鬼知道他怎么样了,说去国外发展就消失了。”
景斯存垂着脑袋笑起来,声音低低的,肩膀都在颤。
脖颈上的青筋也在轻颤。
柯霓不乐意地拍拍棋盘。
景斯存正色:“抱歉。”
柯霓本来想:笑完了还抱歉什么!
但她忽然愣了一下。
她刚才是在......
记忆大师课程算是柯霓的秘密的一部分,居然就这样给说出来了吗?
感觉也不算很糟糕。
景斯存不是林西润或者冯子安他们那类人,景斯存的实力比她或者他们都强太多了。
就算今天她什么都没说,景斯存早晚也能看出来她是几斤几两重吧?
滥竽充数的那位南郭先生不是也露馅了吗?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景斯存有改观的,柯霓郁闷地吃掉最后两口鸡腿饭,忽然听见景斯存问:“所以你才看不惯我?”
柯霓开始收拾打包盒:“不止。你们在节目里大杀四方的时候,我还在因为搞不明白海盗分金币的变形题目而纠结呢。”
景斯存说:“搞不明白也正常。”
柯霓以为景斯存要开始仗着实力嚣张了。
景斯存却说:“我们的内驱力是感兴趣,你的内驱力是恐惧。柯霓,你在怕什么?”
“你管我怕什么!”
柯霓掩饰般转移话题,“你不如先说说墙上之前贴的是什么。”
景斯存言简意赅:“海岛。”
柯霓没反应过来:“什么?”
景斯存靠进椅背,长腿伸着:“夏威夷海岛。我以前说赚钱会带家人去夏威夷旅游。”
景斯存是笑着的。
柯霓还是察觉到景斯存藏在笑容背后的无奈。
赚了钱该怎么去呢?
一个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要跑医院透析,根本出不了国。
就算他们胡言乱语的状态都能奇迹般康复,身体也不允许他们乘坐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航班折腾了吧?
愧疚和歉意又排山倒海而来。
柯霓沉默下来。
景斯存的坐姿慵懒,若无其事地揉着星期二的脑袋。
柯霓有很多问题想问景斯存——
会不会感到很疲惫?
为什么没有留在家里陪家人?
会继续参加节目吗?
柯霓也想和景斯存说“对不起”,可是杂货店门口的灯光虽然昏黄,也还是足以看清景斯存的每一根睫毛。
环境实在是过于明晃晃了。
柯霓有些张不开口。
两个人默然地坐了片刻。
景斯存差不多得回去了,说星期二还要再麻烦柯霓照顾几天。
柯霓不太想放景斯存离开,往杂货店里看看,第一次开口求助。
星期二的狗粮刚好吃完了,柯霓让景斯存帮忙送一袋狗粮上楼。
景斯存颔首:“走吧。”
柯霓牵着星期二走在景斯存身旁,一路都在想道歉的开场白。
她在酒店的消防通道里道歉过了。
但那次她并没有意识她的话对景斯存究竟有多冒犯。
景斯存提着狗粮走进楼道,柯霓还在心不在焉地琢磨。
直到他们双双站在出租房的防盗门前,柯霓才感到有些不妥。
她就这么把人给带回家了?
景斯存没打算进去:“给你放门口?”
柯霓说:“要不然你进来吧,我其实是有话和你说才去找你的。”
柯霓打开防盗门。
星期二轻车熟路地进门去了,叼起地上的狗玩具冲着景斯存甩尾巴。
柯霓忽然有些嫌弃自己收拾过的出租房:
狗玩具散落在地板上;
前几天吕尧过来住时买的香蕉像打过架,满身暗棕色的斑块;
之前出门急,拖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的......
柯霓跳着换好了拖鞋:“进来坐。”
出租房里有淡淡的甜香。
景斯存不知道这姑娘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刚坐进沙发里,就看见柯霓直直地对着自己鞠了个大躬。
柯霓说:“对不起。”
说完又是一鞠躬。
景斯存根本就没计较过令柯霓纠结到死的那些醉话。
他蹙眉拦下她的第三次鞠躬。
频频鞠躬在国内有很多含义,葬礼或者祭祖这类也是会鞠躬的。
景斯存没想到。
景斯存只觉得柯霓像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