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尸体是在采暖房的大锅炉里被找到的。

因为被沸水长时间烧煮,尸身已经溃烂不堪,关节部位皮开肉绽,依稀可见雪白的骨头;头发全煮掉了,一撮撮漂浮在水面随着气泡微微摆动;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长相和年龄;浑身一丝不挂,从生理特征看,男性无疑。

由于T小区规模巨大,暖气公司在小区里建了一个大型的暖气房,每年冬天点燃锅炉烧水,专门供本小区的居民采暖。在北方,冬季集体供暖是市政行为,属于硬性措施,每家每户的暖气源头都是贯通的。因此每到11月15日这天,无论你交没交暖气费,上百吨的热水都会从硕大无比的钢铁锅炉出发,通过无数条错综复杂的暖气管流入千家万户。

这么说的意思是,T小区里不交暖气费的现象十分普遍。别说暖气费了,物业费和卫生费也没几个人交,物业名存实亡,安保形同虚设,整个T小区一片混乱、肮脏、危险的局面。

每年采暖季的前一个月,暖气公司会派人挨家挨户贴单子催交暖气费,但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笔钱根本收不上来,无非是走个形式,反正最终政府会买单。前几年上来一个新领导,他发誓非要“治一治这帮刁民不可”,到了日子不烧暖,逼着居民交钱。

“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给暖气。”他放出狠话。

也活该他倒霉,停止供暖的第七天,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被发现冻死在自己家里。事发后,居民们开始集会,抗议,围攻供暖公司的工作人员。市里的媒体都来了,事情越闹越大,上级震怒,下令彻查。最终该领导出来鞠躬道歉并引咎辞职,而锅炉当晚就热烈地烧了起来。

从那以后,暖气公司烧暖,居民采暖,政府买单,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但如今,锅炉里发现死尸,暖气管里流淌着鲜血,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停止供暖。这可真要了命,要知道,这里是寒城,即便现在才11月中旬、供暖季开始的第一天,据气象部门预告,今天白天室外温度只有零下3度,夜间更是将达到零下10度。

凌晨预计会有暴雪降临。

接到电话时,简耀正在街边的奶茶铺门口等一杯珍珠奶茶。他身穿警服,头戴警帽,一根白色的耳机线从他大衣内侧口袋攀援而出,在胸口分叉成两股小支流,继续上行,最终注入他左右两个耳洞。天空雾气蒙蒙,又干又脏,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同琴键敲打着他略微不安的内心。是那首节奏分明的粤语歌曲《禁色》。

窗边雨水,拼命地侵扰安睡,又再撇湿乱发堆……

这鬼天气,不仅冷,且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他想着,手指随意地敲击奶茶铺的吧台,眼睛盯着里面系着红色围裙的老头缓慢而有序地冲调奶茶。在他侧面,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边抬头看饮品定价,一边不时瞟向简耀。这个买奶茶的帅气警察叔叔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简耀今年二十五岁,警校毕业不过三年的时间,却已经是T区刑警队最出色的警察了。他个子很高,消瘦,样貌英俊,笑或不笑都非常迷人,因此被同事们戏称为“简于晏”(简耀版本的彭于晏)——事实上,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电影演员。十七岁那年,他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北京,满怀希望地参加了戏剧学院的艺考,却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简耀的结巴是天生的。他打娘胎出来就长了一条比正常人短几厘米的舌头,这导致他每次开口说话都很难连贯起来,越说不好,信心就越不足,久而久之便再也无法在说话这件事情上找到自信了。不过和这世界上大多数的结巴一样,他唱歌不结巴,并且音律极佳,有一副醇厚的男中音嗓子,尤其他的情歌,哪个女孩听了都会肝肠寸断。可惜的是,自从那次艺考受挫之后,简耀再也没有勇气站到舞台上去表现自己。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所谓的演艺梦,死心塌地开始了新的人生。

在警察父亲的影响下,他重新规划了职业方向,选择报考警察院校,子承父业。出色的身体素质以及超过130的智商弥补了他语言上的缺陷。四年的本科学习结束后,成绩优异的他被寒城公安局选中,并分配到了冷镇公安分局刑警中队,正式成了一名刑警。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

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很喜欢粤语歌。虽然他的语言表达存在严重缺陷,但语言感受力却超乎常人。他能感受到粤语歌曲中那种细微而美妙的韵味。然而,这种美妙被一阵粗鲁的电话铃声打破了。

出事了。

接完电话,简耀关掉音乐,整理了一下衣服,用钥匙启动停在路边的一辆警用电瓶车。

“简警官,您的珍珠奶茶……现在喝吗?”奶茶铺老板举着一根被褪了塑封外套的粗大吸管,要往奶茶杯里插。

简耀摇摇头,接过奶茶杯。每天一杯珍珠奶茶是他从警以来养成的习惯,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而嘴里嚼着软弹可口的糯米珍珠是他放松神经、集中注意力思考的独创方法。

“那下次见。”

简耀跨上车,把奶茶放进车篓里,一拧把手加速冲了出去。

下午四点整。供暖房。

简耀已经仔细勘察过供暖房的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的痕迹,凶器也没找到,因此这里很可能不是第一凶杀现场。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现在就放在锅炉旁潮湿冰凉的水泥地上,身上仅盖着一张白布,等着被拖去停尸间。现场没有任何能显示死者身份信息的东西,自然也无法找人来认尸,只有做完失踪调查后才能缩小范围,但根据小区的规模及人口的数量,这将是一件漫长而繁杂的工作。

锅炉下面的火早已被浇灭了,工作人员正在给锅炉放水。那是目前可侦查的唯一希望——如果炉子底部掩埋着什么线索的话。望着淡红色的热水从出水口排出,简耀感到一阵寒意,踱步走出了暖气房,从车篓里拿出仍有余温的珍珠奶茶,插上吸管,吸食起来。

外面乌泱泱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小区居民。今天并非双休日,但小区里的人并不少,出了这么大事,当然要来看个究竟。不过相比到底是谁死了这样的问题,大家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来暖气。唉,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简耀一边嚼着糯米珍珠,一边注视着人群。没准凶手就在他们之中。但现在真的是毫无头绪,一点侦查的抓手都没有。犯罪往往是有动机的,何况是这么充满象征意味的杀人方法。让死者的血液注入暖气管流向每家每户,这种方式让简耀不禁想到一个画面:如果把整个T小区看作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暖气管就是遍布全身的血管,鲜血流淌、循环,人仿佛活了起来,有了生命。

当然,这不过是一番夸张的想象,一个人身上的血量非常有限,就算全部流干,也不可能将整个T小区的暖气管充满。现实情况也是如此。除了报案人声称他家里暖气管“流血”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相似的案情,因此问题很可能就出在报案人家的暖气管。他已经让同事去检查管道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到这个报案人,也是有些奇怪。自从打电话报案之后,人就不见了,也罢,反正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迟早要去见一面。倒是面前的这具无名尸体,应该想办法尽快确认他的身份。

突然,简耀看见人群中有一样黑色的东西闪了一下。

是微型摄像机。

简耀觉得非常奇怪,按理说,现场很多人都在拿手机拍照录影,发发微博、朋友圈很正常,但使用如此专业的摄像机不说绝无仅有,也是非常罕见。莫非是电视台记者?不太可能,以他跟电视台打交道的经验,记者来不了这么快,并且就算来了,也不会藏在人群中偷拍。

简耀朝着摄像机方向大步走去,人缝中隐约看见对方是一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男子见自己被警察发现了,一阵慌乱,将摄像机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简耀见状,心里更觉得可疑,由走改跑,追了上去。可惜的是,刚跑到人群前面手臂就被拉住了。简耀回头一看,是个老大爷。

“警察同志,死的是什么人啊?”

简耀也不回答,甩开老大爷想继续追。这时,几个大妈围了上来。

“你别走,”大妈甲生气地说,“我也不管死的是谁,就问你,什么时候再把暖气给通上?”

“我……这……你……他……”简耀一着急就结巴上了,面对阻拦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男子的背影远去。

“什么你我他的,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答复。”大妈这么一领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掺和进来了。

“没错,这么冷的天万一冻着了你给赔医药费吗?”大妈乙说道。

“不要以为警察了不起,你们都是靠咱纳税人的钱养着呢。”大妈丙说道。

还纳税人呢,采暖费交了吗您?简耀烦不胜烦,心想着怎么脱身。

“你倒是说句话啊,小伙子,长得漂漂亮亮的装什么哑巴。”前面那大爷又发话了,手上使着狠劲,拽得简耀胳膊生疼。

“我……”

“简警官,”负责现场证物收集的老杨从暖气房里走了出来,“有发现,你快来一下。”

趁着老头愣神的工夫,简耀用力挣脱了束缚,狠狠瞪了大爷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供暖房。

锅炉里的水已经被放干了,黑魆魆、空荡荡的,像一头蓝鲸的口腔。简耀通过铁梯爬到口腔边上,探头朝里观看。这一看,惊得他一身冷汗。

锅炉的底部被人刻上了两排大字,虽然屋内灯光有些昏暗,但简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两行字的内容:

纵怨天,天不容问

叹众生,生不容问

竟然是……简耀对这两句话太熟悉了。

“我仔细看过了,这两行字是新近刻上去的。”等简耀从楼梯上下来,老杨告诉他说。

“所以……”因为结巴,简耀说话尽量不超过三个字。

“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哦。”简耀似听非听,实际上这两行字已经融汇成了旋律,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这么怨气十足的话,看来凶手对死者积怨很深啊。”

“还……还有吗?”简耀对老杨的分析不置可否。

“你再看看这个。”老杨拿过一个封口袋,里面有张身份证。

简耀疑惑地看着老杨。

“也是从锅炉底找到的。”

简耀接过来,借着灯光,透过透明的塑料封口袋查看身份证上的信息。

伍仟,男性,生于1982年6月13日,家庭地址是寒城T小区73号楼2单元1104。证件照有点模糊,基本上能看出是短发、方脸、小眼睛,以及一撇具有标识性的八字胡。

“收好……”简耀用手机拍下身份证上的信息,然后把身份证还给老杨,心想,终于有线索了。

“死者的身份终于确定了。”老杨说着准备离开。

“不……”简耀说。

“不是?”

“不……确定。”

简耀不顾老杨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暖气房门口,拿起之前放在板凳上的奶茶,走了出去。

73号楼2单元1104,应该就在这附近,简耀决定现在就去走访一下。不能仅凭一张身份证就断定死者的身份,这是他这些年做警察得出来的经验。如此重大的凶杀案还是谨慎点好,何况……那两行字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确切地说,那是两句歌词。

此时,简耀已经重新将耳机塞进了耳洞,然后打开智能手机的音乐库,播放那首听过上百遍的歌曲。《天问》,达明一派早期的粤语歌曲。

抑郁于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静默无说话

风吹起紫色的烟和霞

百姓瑟缩于惶恐下

……

为什么凶案现场会留下这两句歌词?是一种杀人宣言,还是凶手刻意留下的哑谜?为什么会留下一张身份证?还有,那个拿摄像机偷拍的男人究竟是谁,会跟本案有关系吗?有太多的疑团需要去解答,现在只能顺着唯一的线索去查,希望会找到突破口。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冬天比以往都要黑得早,暗沉的天空配上浅黄色的雾霾,把人间映照得如同地狱。温度下降得很快,围观的人群早已躲回家里去了,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内灯光一一打亮。小区里,少许刚下班的人裹着深色的大衣或羽绒服匆匆走过,看不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条被遗弃的老土狗在垃圾堆里翻找吃食,粗糙的黄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它很难熬过这个残酷的夜晚。

简耀站在73号楼下,抬头望去,1104的窗户亮着灯。他再次吸了一口奶茶,发现已经凉透了,便随手扔进垃圾桶,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楼。

疯癫于漆黑的火焰下

沙哑的叫喊是乌鸦

汹涌起一天丹绯雪花

千秋的咒诅何时作罢

……